第七章 疲倦秀
接下來的幾天,高二?一班風平浪靜,而伊娃似乎也無所事事,課間也就聽不到有人高聲朗讀她的大作。就像得到一個不怒自威的暗示,課堂上變得出奇的安靜,,就連那種空話連篇,專講大道理的課,我們都做出了專心致志的樣子。於是那上課的老師就得寸進尺,抖出了威風,把阿利正在偷偷翻閱的張柏芝寫真集撕了個粉碎。張白痴!那老師一邊撕着一邊得意洋洋地說,難怪泡中的學生這麼喜歡她,白痴,白痴!阿利虎地站了起來,但坐在他後邊的陶陶一掌就把他按了下去。在高二?一班,誰都守着一條界限,不要對阿利過分。阿利已經習慣了這條界限,他站起來是因為他不知所措,既憤怒也是很驚恐。老師聽到背後風聲吃緊,緊走了幾步再轉過身來,卻什麼也沒有發現。同學們呵呵地笑起來,他想說什麼,下課鈴已經響了。
後邊一節是語文課,踏着鈴聲進來的卻是宋小豆、任主任和蔣副校長。
我們平時都難得看見蔣副校長,因為他的辦公室掩藏在校園的最裏邊,是一幢孤零零的小樓房,樓前樓后都植着肥大的芭蕉,牆上爬滿了青色的藤蔓,就像休閑農莊的麻將館。他矮小、結實,頭髮長、眉毛也長,而且都已經花白,年齡卻才剛剛過了五十,他後背很厲害地駝着,粗短的手指要麼夾着一根香煙,要麼不停地在梳理着自己的頭髮。頭髮上有很多油,這使他的手指也總是油光光的。他看起來總是很倦怠,也就更加有派頭,很像從前那個人老心不老的日本首相×××,而不僅僅是我們合格中學的校長,何況還是副校長。不過,是蔣副校長堅持讓師生們叫他蔣副校長的,因為自從老校長調到教育局當局長后,他就一直虛位等待着上級派人來。伊娃在一篇題為《副班長》的作文里寫到:
“我要是當上了副班長,我就要讓同學們叫我伊副班長,而不是伊班長。一個‘副’字叫出了我的謙遜,也叫出了我必欲去之的心頭之痛啊。”
我覺得很好笑,這可憐的瘸丫頭,裝神弄鬼,誰不知道她又在說誰呢?被說的人只有認吃啞巴虧,你難道還能去對號入座嗎?
宋小豆站在任主任和蔣副校長的中間,昂着頭對同學們說,包京生和語文老師的糾紛已經捅到媒體,晚報、商報和早報的記者都已經來了,電視台的記者正在路上,如果不堵車,半個小時內也會到達。記者提出要採訪一些當時正在現場的同學,任主任和蔣副校長全力支持。事情越弄得清楚,越有利於解決問題,也越有利於維護泡中合格學校的聲譽。願意接受記者採訪的同學請舉手。
我們第一回聽到有這種事情,一時又興奮又不安,鬼鬼祟祟地,你看我、我看你,竟然沒有一個人敢接招,教室里安靜得真讓人害怕。我轉頭望了一圈,正和阿利的眼睛對了光,我笑着跟他厥了厥嘴巴,可憐的阿利以為我在鼓勵他,或者,他也想報複寫真集被撕碎的事情吧,要藉機跑到記者面前出出氣,於是做出心一橫的樣子,就把手舉了起來。但環顧四周,竟沒有一個同學響應,嚇得阿利趕緊又把手縮了回去。但宋小豆已經微微一笑,點了阿利的名字。阿利的臉都白了,站起來抓耳搔腮,扭扭怩怩了半天,說,報告密斯宋,我肚子痛,要拉屎。
換在平時,早就全班大笑了,但今天是鴉雀無聲。宋小豆用英語罵了一句“該死的”,一揮手,阿利就跟一顆子彈似地射了出去。
接着就是令人發窘的冷場。不過,我又想,也可能發窘的只是我一個人吧。站在台上的三個人似乎都很坦然,蔣副校長、任主任、宋小豆,就像在比賽彼此的耐心。台下的同學在打哈欠,悉悉索索地搓手掌,翻書本,老氣橫秋地長吁短嘆。我覺得自己真是無聊,又真是可憐,我最怕尷尬的冷場,總是覺得自己有責任打破冷場,不然,一股氣憋在肚皮里難受得不得了。我舉起了手,就像戰敗的士兵終於舉起了白旗。你知道,這就是說我投降了,是不是?說實話我真傻,我根本不曉得投降的後果是什麼。後來阿利告訴我,那時候全班都在耗內功,結果就數我一個人修為最膚淺。有什麼辦法呢,這就是我吧?
我舉起手過了一小會兒,宋小豆才咕噥了一聲我的名字,用的英語也可能是漢語,反正發音都是相同的,都帶着吃驚和疑惑。她說,“何――鳳――?”
任主任的眼睛已經炯炯發亮,她肯定認出了我曾經和她頂撞過,也斷定我會站在包京生一邊對付她的小侄兒。但是她不能阻止我,就大聲重複着我的名字,把宋小豆的疑惑變成了嚴厲的喝斥:“何鳳!何風!!”我這兩個字被咬牙重讀的時候,就特別接近何風或者何鋒。我不知為什麼,我喜歡這樣被人叫着。當時我真的很得意,我終於打破了死一樣的沉寂,還把這個可憐的五十歲女人逼急了。
任主任沒有想到,她的喝斥讓蔣副校長的眼裏也冒出了同樣的光芒。蔣副校長再次把我的名字接過去,反覆地念叨着,“何風,何鳳,何鳳,何風……”我們都很少聽到他說話,正如我們很少和他見面一樣。他總是坐在辦公室對着麥克風發號施令,他的聲音通過擴音器變得又尖又細,還帶着嗡嗡的迴音,讓人聽得心頭髮慌。當他面對面朝我們念出“何風、何鳳”的時候,他的嗓音竟然是渾圓的,有磁性的,而且還是慈祥的。他用粗短的手指梳理着花白的頭髮,嘴裏叨嘮着,何鳳、何風、何風、何鳳……解決師生間的糾紛,就該是和風細雨嘛。你去吧,啊?
任主任點不出自己的名單,但她需要表明自己的立場,她就說,叫班長也去。宋小豆伸手指了指朱朱,你去。任主任對朱朱推出微笑來,還走過去摸了摸她的頭,她說,好吧,就你們兩個去。見見記者,也長長見識。
但蔣副校長也笑笑,把手一攔,說,宋老師,你也提個人選吧。宋小豆看都不看一眼陶陶,就念出兩個字:陶陶。
我、朱朱還有陶陶,慢吞吞地站起來,跟着他們三個人走掉了。我回頭看了一眼,可憐這丟下的滿堂學生,誰再去理會他們呢?
記者們都在任主任辦公室等着,幾個人的年紀都小得可憐,男的是小白臉,女的結實得像樹墩子。我們進去時,記者們正在打情罵俏,明明已經快到夏天了,一個男記者硬把手伸進女記者的後背“吃冰棍”,女的就嘎嘎直笑,回手抓住男的大腿使勁地擰。可憐的蔣副校長,看見了就像沒看見,他拿出涵養來,說記者同志們久等了,今天天氣涼快,動一動正好熱身子。記者們倒是不驚不詫的樣子,自己拉了椅子圍過來,掏出筆、本子和竊聽器一樣的錄音機,做出很專業的樣子來。我注意看着那個吃冰棍的女記者,她拚命把高腰牛仔下的一摞秋衣往裏塞,結果弄成了躊躇滿志的孕婦肚。
任主任已經用紙杯給他們泡了茶,蔣副校長又再次給他們斟滿了純凈水。宋小豆依然昂着頭,看看記者又看看我們,嚴肅地用英語咕噥了一句,自己翻出來,就是,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她看着記者,你們隨便問。再看看我們,你們也隨便答。
我們三個學生坐下來,校方的三個大人卻站在我們後邊,活像那些港台劇里的保鏢,背着手立在主人身後,表情又緊張又警覺。記者們推讓一陣,那個吃冰棍的女人就像電視台“跨越東方”的女主持×××,聳聳肩膀,再攤開兩個巴掌,率先提了問。我這是第一次和記者面對面,覺得這些可憐的記者確實愚蠢得讓人鬼冒火,翻來覆去就會問誰先動手?為什麼動手?你覺得老師打學生對不對?除此之外,他們似乎就只能做出高深莫測的沉默來。麥麥德說,對付沉默的辦法就是沉默。於是我就閉着嘴巴不說話,都讓了朱朱和陶陶去回答。
任主任把一隻腳放在我椅子下邊的橫樑上不停地抖,就像麻將桌上苦撐危局的輸家。我媽媽搓麻將最討厭這種人,把他(她)們的顫抖一概痛斥為“雞爪瘋”。我就知道任主任快不行了,但她還想穩住我,穩住我,她就能和蔣副校長打了個平手。我已經看出點苗頭了,蔣副校長要重辦她的侄兒,敲山震虎。而她在負隅頑抗,退不得,退一步就山崩地裂。我不知道他們之間有什麼狗屁的恩恩怨怨,我坐在那兒只是覺得十二萬分的焦躁。我冷眼看着他們,發現朱朱細聲細氣,陶陶含糊其辭,說到他媽的緊要處,都老奸巨猾地躲躲閃閃。那吃冰棍的女人很不滿意,終於使出了一劍封喉的招式,直接拿筆尖子戳着陶陶的面門問:
說千道萬,歸根到底一句話,你說,這場鬥毆,到底誰對誰錯啊?
陶陶漲紅了臉和脖子,回頭去看宋小豆。宋小豆卻不看陶陶,她嘴裏飛快地咕噥了一句英語,但並沒有譯出來。蔣副校長噴出一口煙,對陶陶柔聲開導着,鬥毆結束以後,——姑且就按記者老師的說法,把它叫做鬥毆吧——老師和同學自己是怎麼總結的呢?
任主任猛烈地咳了幾聲嗽,卻說不出話來,只是腳上加了勁,在我的椅子下死命地抖。
陶陶就使勁眨了眨眼睛,做出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樣子,他說,老師說了,包京生再調皮,他還要打。
任主任一腳踢在我的屁股上。隔着一層木板,我也差點被震得跳了起來。不過,我事後想,可憐的我,大概也正想趁此機會跳起來吧,我是快要被他媽的憋爆了。
我說:屁話!
那個吃冰棍的女人吃了一大驚,接着就很老練地點點頭,很有耐心地詢問我,你認為是誰在說屁話啊?
我不理她,只伸出一跟指頭指着陶陶,重複說道,屁話!那個可憐的小任都被打懵了,他說的屁話還能做什麼數?
錄音機和話筒突然都伸到了我嘴邊上,我橫手把這些傢伙朝邊上一盪,我說,包京生肥得像一匹河馬,老師撐死了也就是一條野狗,狗急了不過就是跳牆,借給他一百個膽子他也曉得什麼東西不敢咬……!我忽然覺得兩眼發燙,才看清是強光打在了我的臉上,兩台電視攝像機正對着我轉呢。我一下子覺得很無聊,就像在草台班子裏演了一出破爛戲,我坐下來打死也不再說一句話了。
電視台在當晚就把這條新聞原汁原味地播出了。我沒有看到。但才華橫溢的伊娃卻在她的《大印象》中再現了那個情景,“自從王志文主演《過把癮》以來,疲倦美就成了女孩子給男人定下的新指針。昨晚何鳳的的扮酷,讓我們重新找回了王志文本人已經消失的風采。當然,何鳳是個女孩,但她不是常常裝扮成一個男人么,就像她總想成為何鋒一樣。她三言兩語,顛倒了乾坤,改寫了歷史,然後對着鏡頭坐下來,看起來是累垮了,沉默不語,氣喘吁吁。其實她心裏在笑,她覺得自己的做秀真是帥呆了……”
我真是哭笑不得,我告訴自己,伊娃說的那些屁話我雖然寫不出來,倒也在我的預料之中,可我什麼時候氣喘吁吁了,我怎麼又成了王志文了,那是個虛弱得連風都能吹倒的小可憐呢。
更為不妙的是,我在伊娃眼裏的“氣喘吁吁”,到了宋小豆那兒就成了“氣勢洶洶”了。第二天朱朱傳她的話召我到辦公室。朱朱皺緊了小眉頭,瞪着我說,事情鬧大了。她的樣子,是有點怨恨我的。可我想,這有什麼辦法呢,就連我也常常怨恨自己的啊。我笑笑,我說,小可憐的,幫幫我。我該怎麼辦呢?
朱朱咬了咬嘴皮,說,這種事情誰敢多嘴多舌。陶陶看起來那麼害怕密斯宋,可他也曉得陽奉陰違,遇到關鍵問題繞道走。只有你多英雄啊……。朱朱說著,臉上浮出冷笑,聲音卻婆婆媽媽地哽咽起來,她說,我能幫你什麼呢?你就把態度放老實些吧。
我記住了朱朱的話。我相信,在我的同學中,朱朱的對我好,是最沒有私心的。陶陶對我好,是因為我是他的女朋友;阿利對我好,是因為我常常護着他;陶陶的小兄弟對我好,是因為我把他們當兄弟。只有朱朱的對我好,是不講條件的,她就是對我好。我想,我是該聽聽朱朱的話啊。於是我垂着頭走進英語老師的辦公室,顯出有一點悔恨的樣子來。
我這是頭一回聆聽宋小豆的教誨,但奇怪的是,並沒有我想像中的聲言俱厲,宋小豆甚至表現得比我還要傷感和虛弱。她一邊說著話,一邊搓着紗巾的下擺。她的紗巾是黑色的,襯托得她的小臉更加的蒼白。她看着用石灰水新刷過的牆壁,牆上有一個狗急跳牆的混蛋在上邊踏下的腳印。
宋小豆說,我教了這麼多年的書,就沒一個學生是成器的。學生多麼驕傲,密斯宋再是對的也是錯的。學生在課堂上鬧翻了天,誰把你們壓得下去誰就成了烏龜王八蛋!除了密斯宋,誰還在巴心巴肝地教學生?學生受了氣,密斯宋撐着;學生反咬一口,傷口還是在密斯宋的身上……
我聽得有些懵了,我覺得宋小豆把所有的事情都搞混了,把所有學生都當成了同一個學生,把真相當成了謊言,把謊言當成了誠實,把誠實的人當成了反咬一口的瘋狗。宋小豆說,何鳳啊,做事情不要那麼氣勢洶洶。梁晨,哦,就是被你們捧成了伊娃的那個女生,她還是說得在理的,你是氣勢洶洶啊。現在,高二?一班的面子,泡桐樹中學的面子,都被你毀了。我的面子,又算什麼呢……。宋小豆的腦袋軟軟地垂下去,靠在一隻撐起的拳頭上。她的獨辮子跟毒蛇似地爬過她渾圓的背脊,閃着黝黑的光芒。她的背脊在令人難過地起伏,她看起來是馬上就要哭了。不過我曉得,她不會哭。她要是會哭那才好了,她會哭她就不是宋小豆了。我覺得她的話一點都沒有道理,但是,看着她起伏的背脊,我仍然感到自己很可恥,因為我似乎做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我囁囁嚅嚅地問,密斯宋,那我應該怎麼辦呢?
宋小豆緩過氣來,先說了一句英語,接着就拿漢語翻出來,她說,亡羊補牢,知道是什麼意思嗎?
我說,就是羊兒跑了,趕緊把牢房修補好。
可憐的宋小豆慢慢把頭抬起來,臉上浮出一絲冷冷的笑,她說,把牢房修補好乾什麼呢?
我本來是吃准了的,現在一下子全亂了。我揣摩着宋小豆的心思,我說,是啊,幹什麼,幹什麼呢,是關押那個偷羊的小偷吧?
宋小豆的單眼皮抖了抖,把臉上的假笑全給抖了下去,她說,難怪,伊娃說你最會做秀呢。
我想跟她辯解,我不是做秀,我是真他媽的只懂那麼一點點啊;我也討厭做秀,才把自己穿得像個大男人啊。可我咬緊了我的嘴巴,什麼也沒有說,可憐的密斯宋!
宋小豆艱難地,也是悲哀地咕噥了一句英語,但沒有把它翻譯出來。我知道不是“該死的”就是“滾出去”,我就一聲不吭地走掉了。
我走回教室,徑直走到伊娃的跟前,我說,請你告訴我,亡羊補牢是什麼意思呢?伊娃不動聲色地瞅着我,鷹勾鼻子很邪氣地抽了抽。我曉得她肚子正在倒騰什麼話,我抓起她攤在桌上的《大印象》,盯着她的嘴唇,就像在監督她可疑的唇語。我說,你就是在心裏罵我一句作秀,我都把它撕個稀巴爛!
朱朱尖叫了一聲,撲過來把我抱住。朱朱的尖叫就跟抽搐似的,她從後邊抱住我,她柔軟的胸脯壓住我的背一起一伏。陶陶站在幾步之外,雙手抄在褲兜里,很平靜地觀望着。有許多人慢慢圍過來,帶着嘲諷的表情看着我。對一個才女加瘸子動粗,當然是不得人心的。
不過伊娃倒是一點沒生氣,她說,我的千金,一凼渾水,你千萬別趟。什麼亡羊補牢,就是一句屁話、一個馬後炮都由它去了。她順手操起一本課本,可能就是英語書吧,也可能是語文書,她翻到一頁有空白的地方,刷刷幾筆畫了一隻貓頭鷹,撕下來雙手遞給我。我接過來看了,那貓頭鷹竟留着板寸頭、穿着皮夾克,更妙的是它的兩隻眼睛,橫着睜一隻,豎著閉一隻。我大笑起來,把《大印象》扔給了她。
後來我把貓頭鷹送給了朱朱。朱朱抽搭一聲,說,可憐的貓頭鷹。
我心裏發酸,朱朱也知道,這世上是可憐的傢伙太多了。
*第四部分
放學出了校門,我正要從背上把校服扒下來,朱朱把我的手拉住了。朱朱說,你要是不去十三根泡桐樹,就到我家吃晚飯吧。朱朱的聲音有些扭怩,眼皮耷下來,跟洋娃娃似的又長又濃又卷。我回頭望望,沒有看見陶陶。如果他就在附近,我是可以一眼看到他的。他和我都已經好久沒有相互搭理過了,他上課再沒有給我扔過紙糰子,下課也沒有跟我耳語一聲到十三根泡桐樹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