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朱朱說,男人真可怕
包京生養病的地方,是剛由婦幼保健院改建而成的綜合醫院,嶄新的塑料布上貼着嶄新的招牌,幾乎覆蓋了整座樓房,就像農民的院落剛剛改成了度假村。但是鐵門極為狹窄,銹跡斑斑,露出從前的寒磣,好比穿西裝的民工還趿着一雙爛草鞋。樓下的兩間小屋擠滿了來打乙肝疫苗、流感疫苗的母與子,到處都是女人的抱怨和嬰兒的啼哭。樓上的房間騰出來做了住院部,我和朱朱推開一扇剛塗了綠漆的玻璃門,看見包京生正靠在一張鐵床上翻人體大畫冊。床的上半截搖成了一面垂直的陡坡,把他的身子也折成了九十度,看起來活像正表演大變活人的魔術師。但是他的身軀如此龐大,以至於看起來要大變的不是活人,而是一頭巨大的河馬。我四處看看,病房裏全是白顏色,白的床單、白的被子還有白的桌椅和白的空調,感覺是鑽進了一座雪窟窿,空調里吹着風,不曉得冷風還是熱風,反正我想打哆嗦。
看見我和朱朱進來,那頭河馬一躍而起,興奮得直往自己臉上扇耳光,大嘴裏亂叫着,好姐們,活神仙……!
朱朱咧嘴一笑,說,你才是活神仙,皮毛無損,倒躲到這兒來養得白白胖胖的。
包京生翻了翻眼白,跟着就往後倒。他說,姐們姐們,可不敢亂說。他指着額頭、頸窩,還扯開衣服露出胸膛讓我們看,這裏、那裏,到處都貼滿了臭哄哄的黑膏藥。他說,昨天醫生還在會診,今兒上午還在輸液,現在還頭痛胸悶,虧了舅媽的老同學是外科的護士長,但願爭取保個不留後遺症。包京生說著,眼圈都紅了。他說我操,消息傳進西藏去怎麼得了!我爸我媽快七十的人了,哪受得了老師打學生。老來得子,從北京到拉薩、從拉薩到這兒,容易嗎,就來給他打的嗎!包京生說,我們已經寫好訴狀,就要遞到法院裏頭去了。
我四下看看,並沒有見到他的舅舅、舅媽,我就問他們是不是已經到法院去了?包京生說,法院得緩緩,狀子一式兩份,舅媽拿了送報社,舅舅拿了去找律師。我點點頭,這才明白為什麼坐在病房裏難受。聽包京生說話,就像嘴裏被他硬灌了多少冰塊,讓人冷得打哆嗦。我問他住這麼好的病房,一天多少錢?包京生做出很酷的樣子,聳聳肩膀,他說,誰知道多少錢呢。官司贏了,自然有人來買單。我又問要是官司輸了呢?包京生再次聳了聳肩,他說,姐們,走遍天下拗不過一個理字,我怎麼就會輸呢?蔣副校長昨天還託人來看過我,說代表學校給我賠不是。
我不相信包京生的話。我盯着他的嘴巴,我不相信這張嘴裏會吐得出真象牙。然而包京生的牙口真是好,他硬生生用牙齒咬開兩聽水蜜桃罐頭讓我們吃。罐頭上留着包京生的牙印和口水,朱朱怎麼也吃不下去,皺着眉頭一副小可憐的樣子。我其實也噁心,可就把它當作包京生的肉吧,我恨恨地吞了個乾淨。包京生樂了,說出了院,一定請我和朱朱吃燒烤。我哼了一哼,說,你請燒烤,還不是阿利出錢。包京生就跟任主任似地揮揮手,把那些不光彩的事情都揮之腦後,他說,官司贏了,我就是有錢人了。我的還不是你的,你的還不是我的,我爸常說,四海之內皆兄弟。
朱朱甜甜一笑,說,陶陶、阿利也是你兄弟,對不對?
包京生就親昵地罵聲爹娘,他說,我操!都請,都請。
出了醫院,天已經麻麻黑了。朱朱告訴我,包京生並沒有撒謊,蔣副校長真的託人來過,還表示要堅決維護學生的合法權益。我問她怎麼知道的,她笑笑,說,班長畢竟是班長啊。
我罵聲狗屁,說,明明是淺水凼凼,為啥偏要把它攪渾呢。攪渾了,就能摸出一條大魚來?
朱朱眨巴着濕漉漉的眼睛,她說,別發火,別發火。我最怕你發火。這跟我們有什麼關係呢。她挽着我的胳膊往公交車站走。晚風吹來,街上的樹葉嘩嘩地響,街上的紙屑沙沙地跑,行人都縮了脖子埋着腦袋,匆匆往家裏趕去。前邊有一隻空拉罐,我跨步上去,揚起腳晃當一聲把它踢到了街中央。
朱朱嘆口氣,細聲細氣地說,你老是這樣……沒有男孩子會喜歡你的。
我咧嘴一笑,說,陶陶喜歡我。他說了他是死心塌地地喜歡我。
朱朱也勉強笑了一笑,說,誰說得清呢,男孩子的心思。
公交車來了。是朱朱的車。她還要啰嗦什麼,我用手托住她的腰,一下子就把她送了上去。朱朱的腰那麼細,身子那麼輕,活像一個紙折的人兒。她站在窗口邊,不停地向我招手,我想,就跟他媽的生離死別似的,把我的鼻子也搞酸了。
那時候在我的心裏,朱朱一直是個胡塗小女孩。她是被她的漂亮搞胡塗的,很多男孩追求她,她不知所措,一下子就傻了。上課的時候她把一張張求愛信都揉成紙團,下課的時候她再一張張打開抹平了,拿給我看。她細聲細氣地說,風子,怎麼辦呢?風子,我怎麼辦才好呢?我最煩她拿這種破事來問我。見我心煩,她的眼睛立刻眨巴眨巴着,濕漉漉的了。我的心就軟了,我說,朱朱,你也是女孩子,只有被男孩子追得心花怒放的,哪有被追得驚慌失措的。你就先挑一個好上再說吧。她再眨巴眨巴眼睛,淚滴就浸出來了,她扭過身子,說,我就知道你會這樣說。你每次都是這樣說。我把她的身子扳回來,我說,好,好,讓這些情書見他媽的鬼吧。我就把這些紙片撕成了紙條,再撕成了碎屑。朱朱說,男人真可怕。
我就在心裏嘀咕,可憐的男人啊。
朱朱曾經給我講過,她家有好幾個男人,爺爺,外公、爸爸,舅舅,伯父,叔叔,堂兄,堂弟……都硬朗,吃得飯,有力氣。有一回外婆燒白油豆腐,油多了就不冒煙,外公夾了一塊放到嘴裏,燙得哇哇亂叫,隔着一張飯桌,他一拳就把外婆打了個四腳朝天。當時朱朱還只有五歲,嚇得躲到桌子下面,連哭都不敢哭。朱朱現在給我講起這件事,嘴皮都還在打哆嗦。她說,從那以後,看見媽媽燒白油豆腐,她心裏就發慌,唯恐爸爸也給媽媽一傢伙。好在白油豆腐至今沒有出過事,可誰知道明天會不會出呢?朱朱的爸爸是派出所的戶籍警察,白天寡言少語,偶爾說兩句,都是正經八百的大官話。晚上就不同了,後半夜回家,鑰匙對不準鑰匙孔,就咚咚地砸門板。朱朱去開門,總嗅到嗆人的酒氣。他不洗澡,不脫衣服,不換拖鞋,踉踉蹌蹌,徑直進了卧室,就餓虎一般朝床上撲,朱朱的媽媽就算是一頭狐狸精,也是無法撒嬌、無處可逃了,狐狸精一下子就成了兔子、老鼠、綿羊、白毛的豬兒,咩咩地叫和咩咩地哭,門沒有關,木板床山搖地動。朱朱呢?朱朱說,我就縮在被窩裏,恨不得把自己都縮得沒有了。朱朱說這種事情的時候,我總是不插話。我從不把家裏的事情說給別人聽,就連陶陶我也不說。
我不懂什麼叫做私隱權。我不說,是覺得這種事情,給誰說了都是白說。
那個晚上,當朱朱的公交車駛去以後,我站在風中,忽然想到我有一天也會成為哪個男人的老婆吧,也許是陶陶,也許不是。不管是誰,我都要他永遠不對我動手動腳地動粗。他應該愛護我,就像我會好好愛護他一樣。我寧肯他比我弱,需要我、巴結我、離不開我,哪怕他是一個小男人,蒼白、乾巴,熱起來渾身冒汗,冷起來渾身發抖,就像一隻喪家犬。我要他對我好,如同朱朱那樣的對我好。當然,陶陶不會是朱朱,也不會是他的任何一個小兄弟。陶陶怎麼會巴結我呢?
我忽然發現,我其實對陶陶知道得很少。朱朱也許說得對,誰說得清呢,男孩子的心思……是啊,我弄不明白,陶陶為什麼要怕宋小豆呢,為什麼要對包京生一忍再忍呢?我真是摳破頭皮也弄不明白啊。當然反過來想想,陶陶可能覺得我也是一團糟,或者一團謎吧。誰會相信呢,我們這兩個看起來莽莽撞撞的男女,肚皮下還藏了那麼多的花花腸子。
我的車也來了,是一輛嶄新的大巴。它無聲地滑行着,畫滿了廣告的車身映着豪華的燈光,就像是載了一車的火焰在燃燒。車上的乘客不多,都靠窗坐着,把頭扭向窗外。車朝着各自的家駛去。我是飢腸轆轆的,大家也都是飢腸轆轆的。但我想,我還是跟他們不一樣,家裏等待我的,只有他媽的一碗康師傅120面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