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放開我的耳朵

第十章 放開我的耳朵

任主任的侄兒重返講台,又給我們高二?一班上課了。他留在現場的那一句傻話,被我的一句話給沖刷乾淨了。全城觀眾都在電視裏看到了我為小任做的辯護,包京生穩操勝算的態勢就被瓦解了。當然,我沒有看到電視,因為我基本上不看電視。也只有我才沒有弄明白,包京生的失敗,也連帶着蔣副校長和宋小豆的失算。這都是后話了,我是後來才曉得的。

我看着小任重新出現在講台上,我想這一回我總算吃准了,他千真萬確是應該姓任的,他長得雖然不像他姑媽,可他也有着一副寬闊的、有派頭的下巴啊。過去我們除了宋小豆,很少管老師姓什麼,就跟我們不管他講些什麼一樣。老師在台上,我們在台下,我們之間就這麼點關係。現在,我弄清了這個倒霉的傢伙是姓任的,而不僅僅是小人。可他真是白長了那副有派頭的下巴了,甚至他那點兒肝火也讓包京生給完全弄沒了,他變成了一個好心腸的小男人。關於包京生打他的事情他隻字不提,對於他近期的去向不明,也沒有作任何的解釋,好象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他在課本上隨便翻到一個地方,拿椒鹽普通話朗讀一通,zi/zhi不分,e/wo通用,就嘰哩咕噥地講解開了。好在他講的什麼,我們也不大明白,反正我們一般都是不聽講的。小任背對着一塊前邊的黑板,眼望着後邊的一塊黑板,就像他是被夾在兩塊黑板中間的小狗熊,在自言自語呢。

後邊的黑板是我們高二?一班的牆報,上邊有朱朱帶人從什麼鬼地方抄來的文章,標題大得嚇人:《人有七種尷尬,狗有八種味道》、《和平號空間站發現老鼠屎》、《母豬的全身都是寶》!我問朱朱,你怎麼就對這些狗屁東西感興趣呢?朱朱說,我熱愛動物,因為動物知恩必報,而人都是沒心沒肺的東西。我就笑得想擰她的臉,這可憐的朱朱啊。

伊娃在《大印象》中透露說,任老師年方23歲,西南師大中文系肄業,現在在泡中執教尚屬試用階段。

課間休息的時候,我就去請教伊娃什麼是肄業?伊娃聳聳肩膀,她說,怎麼跟你說呢,就是沒有駕照卻在開車,沒有廚師資格卻在炒菜,沒穿警服卻在抓人,沒有鋼槍卻在保家衛國……。

我聽得似懂非懂,可還是不明白肄業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恰好陶陶就坐在伊娃邊上翻她的《大印象》,我從沒見過他這麼專註地閱讀什麼東西,時而把眉頭擰緊了,時而又在傻乎乎地笑。我就問,陶陶,你給我說說什麼叫肄業?我叫了三遍他才大吃一驚,就跟偷情突然被抓住了似的。他的眼睛都瞪圓了,他的樣子充滿了憤怒,衝著我吼道:肄業個×!他肄業干你屁事!

可實際上他並沒有這麼做,他這麼做就對了,我想要的,就是他還能像從前那樣朝我大發雷霆。你瞧,女孩子是多麼的可憐啊,就連我這樣“俠骨柔腸”的東西,都生怕自己喜歡的男孩子不朝我大吼大叫的。是的,他只是冷冷地看了看我,他只是用眼睛把那些話說了出來,然後又埋頭讀起了《大印象》。我看看伊娃,伊娃對我笑笑,跟那個吃冰棍的女記者一樣,聳聳肩膀,攤開雙手,似乎是無奈,同情,或者是抱歉,但更像是春風得意呢。

我的心慢慢變得毒辣了,是啊,伊娃為什麼要對我抱歉呢?陶陶就坐在她的身邊,明明是一個魁梧雄壯的大男孩,卻偏偏小鳥依人似的,崇拜她,依賴她,用她的《大印象》為自己一點點地減肥,減成一個倒男不女的狗屁東西。我不知道從哪裏湧起一股無名怒火,我說:

謝謝你,你這個鷹勾鼻子!我明白了肄業就是跟你一樣,明明是他媽的瘸子,卻沒有去殘疾人的學校!

我說完這話,就居高臨下地盯着伊娃,盯着她的鷹鉤鼻子、鼻子兩邊的雀斑和豆子大的眼睛,我要看她能不能朝我跳起來,啐我,咬我,把我活生生地吃下去?不過,可憐的伊娃當然是跳不起來的,因為她千真萬確是一個瘸子啊。她也死死地盯着我,眼睛活像是兩把小刀子。先是仇恨,然後變成輕蔑,但我的眼睛迎着她的眼睛,一點也沒有退讓。於是她的眼睛最終就擠成了一條縫,成了一個貴婦人憐憫一條狗似的微笑,她說,可憐的何風啊,何風……。

然而我什麼也不說,還是那麼死死地盯着她。我記得,有一次英雄麥麥德被官軍捕獲,他就是這麼一言不發地盯着對手的。他說過一句話,勇敢的人他的眼睛也成了刀子,怯懦的人他的刀子也成了狗屎。伊娃就好象聽到了我的心聲一樣,她終於埋了頭,用雙手捧住自己的臉,哇哇地哭了起來。她哭得又丑又難聽,就像屋頂上的一隻笨貓在哇哇亂叫。

我暗暗驚詫,我從沒有想到,一個聰明絕倫的女孩會用這種貓腔來哭泣。

有好多人都圍了上來勸慰伊娃,哄她,誇獎她,拍她的肩膀,並且用譴責的眼光看着我。我把雙手抱在胸前,依然沉默着。伊娃還在抽抽搭搭,淚水從她的指縫間滑下來,如同清鼻涕掛在老太婆的鼻尖上。

朱朱捏住我的胳膊,她說,給伊娃道個歉吧,道個歉就什麼都算了。

我一掌把朱朱掀開,桌椅跟關節折斷似地喀喀作響,朱朱倒在丟滿紙屑的走道上。我依然把雙手抱在胸前,我想,現在是該陶陶跳起來了。但是,陶陶沒有跳起來,而朱朱也沒有哭。事後我想起,如果陶陶跳起來,如果朱朱嚎啕大哭,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陶陶煽我的耳光,我會豁出命跟他打嗎?如果朱朱大哭,我立刻就會成了人人喊打的老鼠,幾十個拳頭打過來,我又該如何?好在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阿利把朱朱從地上拉起來,朱朱笑笑,說,這瘋子又犯毛病了。朱朱用更溫和的方式拉住我的胳膊,把我拉走了。

但是,當上課鈴聲再次響起的時候,陶陶沒有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從此就留在了伊娃的身邊。伊娃從前的同桌乖乖地和陶陶交換了場地。下午放學,伊娃坐在了捷安特的後座上。陶陶的嘴裏在哼一支歌。我向朱朱發誓說,過去從沒有聽到陶陶哼過歌,他是一搭腔就要跑調的。現在他居然哼起歌來了!

朱朱細聲細氣地對我說,陶陶愛上伊娃了。

我呸了一口,我說,陶陶是太過分了。可憐的伊娃,她不知道陶陶是在耍她,他想看到我為他掉眼淚呢。

朱朱說,為什麼陶陶就不能愛伊娃呢?

我哼了一聲,反問她,陶陶會去愛一個瘸子嗎?

但朱朱也哼了一聲,輕輕地,像是善意的微笑,就跟和我商量什麼問題似的,她說,也許,陶陶愛的就是那根瘸腿吧?

我覺得朱朱才真的是瘋了。

第二天,包京生也來上學了。他背着一隻假冒偽劣的阿迪達斯大口袋,跟個地質學家似的,看起來健康,紅潤,而且紅中帶着陽光照射的黧黑,一點不像是從醫院出來的,更像是去海南或者雲南的野外度了一個長假。在校服的外邊,他披了一件據說在北京大院裏正時興的對襟褂,腳上套着一對老布鞋,這使他巨大的身軀顯得有點頭重腳輕了,成語裏怎麼說的?是巍巍高聳、也是危如累卵吧?

上午最後一節課是體育,天上正在下雨,是那種春末夏初黑黢黢的小雨,裹着灰塵和泥漿,寒冷又陰暗。因為下雨,體育課改成了自習課。操場上空無一人,泥漿從樹葉上滴下來,髒得有點兒刺鼻。黃泥跑道成了綿漬漬的鄉間小路,幾隻癟了氣的足球撂在路上無人過問。從高二?一班的三樓教室望下去,學校就像是一座荒涼的村莊。有些同學跑到樓道里跳繩、打羽毛球、下克琅棋,或者就是打情罵俏。包京生留在教室里,真跟變戲法似地,從書包里掏出了一大堆芒果,連聲請同學們,吃吧吃吧都吃點吧……。他顯得慷慨、俠義,樂善好施,也絕口不提老師打學生的事情了。

除了朱朱怕麻煩,幾乎所有同學都吃了他的芒果。芒果已經熟透了,蠟黃色的果皮染上了接近腐爛的酒紅,把皮撕開,就散發出陳年的酒味。芒果自然是不夠的,大家就分着吃,你咬一口,我咬一口。陶陶抓了最大的一個遞給伊娃,伊娃吃了一半,再送回陶陶手上。陶陶呼嚕嚕地啃着,像啃着一根瘸腿。我氣得發昏,恨不得把芒果皮貼膏藥似地貼在他們的鳥嘴上。可我又悲哀地想,我是多麼可憐,也只能想想罷了,我要是一貼,還不把她和陶陶真地貼在一塊了?!最後,我和大家一樣,把黏糊糊的果核、果皮扔得到處都是。我扔的時候,就真像是把心頭噁心的東西都扔了出去。

然而,吃下去的芒果味道發膩,已經在我的肚子裏翻騰起來,說不出的難過、噁心,不斷有發嘔的感覺湧上來。包京生朝我走過來,他笑着,姐們,還行吧?

我的腸胃在翻騰,臉上在冒虛汗,臉色也一定是煞白的,我說,還行吧。不吃白不吃。

包京生湊近我的耳根,笑得更加愜意了,牙齒卻是咬得更緊了,他說,操,姐們,怕也沒用,你還欠我一筆債呢。

我捂住胃,把一口湧上來的酸水強壓下去,酸水於是變成淚水從眼眶裏分泌出來,搞得我小女人似的一片淚眼模糊,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

包京生的聲音忽然顯得有些驚訝,驚訝得都有點兒溫柔了,他說,我他媽真是瞎了眼。

我聽見包京生呸了自己一口,他說,姐們,我包京生今兒忒是開了眼了,你這模樣多招人疼啊。他把手放在我的板寸上摸了摸,他說,真舒服呢。

我眼前發黑,差點就要昏死過去。好在我硬了硬,扶着牆壁摸出了教室。我想上廁所,可一到了走廊上就再也支持不住了,身子一彎,哇哇大吐起來。不過,我的胃裏又有什麼好吐的呢,除了那點兒散着酒糟味的芒果,就只有又苦又澀的膽汁了。我想起媽媽說過的話,比挨打還難受的,就是嘔吐到最後一關,把黃膽都吐出來了。那些黃膽就是膽汁吧,除了這些黃膽我的胃裏是什麼也沒有了。這麼多天,我除了中午憑餐券在學校就餐,早飯和晚飯都只有一碗水。媽媽還沒有回來,但願她不要遭了劫匪,或者被拐賣到內蒙做了哪家的媳婦了。我的腦子有一小會浮現出媽媽的樣子,在她那個年齡,她還算是很有點風情的呢,起碼比任主任要有姿色吧。然而她一去不回,我口袋裏就只有那二元三毛五分錢了。真要謝謝包京生的臭芒果敗了我的胃口,我想我至少得患三天厭食症了。我的胃壁在痛苦不堪地抽搐,我吐出來的東西卻還沒有我的眼淚和鼻涕多。

包京生跟出來,蹲在我的身邊,他一邊撫摸我的板寸頭,一邊柔聲說,今晚我請你去泡吧。

我說,我泡你媽。可是我有氣無力,我發出來的聲音只是唔,唔,唔,……

包京生拿食指托在我的下巴上,他說,害羞呢。就算你答應了,對吧?

我抬起眼皮,從三樓的護欄間望見操場上有一個紅衣女人正在走過。她昂着頭,有些像宋小豆,但又吃不準,因為她顯得更高挑。不過,誰有宋小豆那根獨辮子,有那種驕傲的姿態呢。我回想起來連自己也不相信,就在這一刻,我忘記了噁心,嘔吐,飢餓,就攥着護欄眼巴巴看着那驕傲的身影消失在一叢女貞的後邊,我的樣子,活像動物園的狗熊在看遊客,多麼可憐的狗熊。

包京生說,姐們,姐們。

我的眼睛還在專註地盯着那叢女貞,我覺得自己已經很平靜了,我說,我憑什麼要跟你去泡吧呢?

他想了想,說,了斷我們之間的恩怨啊。

我學着他那一口所謂的京腔,夾槍帶棒地告訴他,你要請,就請我吃火鍋吧,結結實實地吃。泡吧幹什麼,操你媽的,有名無實的東西姑奶奶一見就暈菜。

包京生點點頭,說,痛快。

包京生轉身回到教室,就把這個消息公開發佈了。他大聲吼着,聽見了嗎,風子要跟我去泡吧!

當我隨後走進來時,發現所有人的眼光都投射在自己身上,他們真的像在看一隻從動物園跑出來的大狗熊。也許,我想,我比狗熊還不如吧,踉踉蹌蹌,臉色發青,嘴角還掛着口水。但我就當他們都不存在!我走回到座位上,抱起桌上的一本東西就讀。有些字不好認,有些內容不好理解,也可能是我精力不集中的緣故吧,我就努力地、高聲地把它們讀了出來。

突然,我手中的東西被一隻大手虎地一下抓走了。我看見陶陶氣呼呼地站在我跟前,他抓住的東西正是伊娃的《大印象》。緊接着,我還發現,那些盯着我的眼睛都變成了笑嘻嘻的嘴巴,——我昏了頭,竟是坐在那瘸腿的位子上。

陶陶說,風子你過分了,你欺人欺上臉了,撒尿撒到頭了。

我搖搖頭,我說,我不懂你的意思。我他媽的替她揚名你還得付我感謝費,是不是?

阿利過來隔在我們中間,這是我和陶陶鬧崩以來,阿利第一次站在我們中間。阿利的樣子真有說不出的可憐,他哭喪着臉,勸勸陶陶,又勸勸我,他在陶陶的耳邊像蚊子似地說些什麼,又在我的耳邊蚊子似地說了另外一些什麼。我閃電般地瞟了一眼伊娃,伊娃耷着眼皮,臉都羞紅了,雙手反覆地搓。我想,她是得意得不行了,我成全了她的好事。我讀的那一段,正是她寫給陶陶的情書。我就說,你寫得真好啊。

她並不抬頭,她說,諒你也寫不出來。

我愣了一愣,找不到話回敬伊娃,就惱羞成怒,突然照準她的臉就吐了一口唾沫!陶陶撲過來揪住我的頭髮,把我的頭往死里摁。但是我的板寸太短,一下就掙脫了。我知道陶陶鐵了心,男人鐵了心有什麼事情辦不到呢?他就揪住了我的耳朵,沒命地揪。我的耳朵在一陣燒灼之後,就像已經被揪下來了。他的手勁真大,他的手背上還跟美國佬似的長着捲曲的豬毛。我嚎叫着,媽的×,我的耳朵!我的耳朵!我的耳朵呢!!

沒有一個人敢應答,也沒有一個人敢來勸阻陶陶。他把我一直揪到伊娃的跟前,我曉得,他是想要我給她磕頭認罪呢。噢,我他媽的情願馬上去死也不能低頭啊,可我的脖子硬不起來,一點兒也硬不起來,我的腦袋就那麼一點點地埋下去。眼淚湧上來,糊滿了我的眼眶,我咬住嘴唇,雖然沒有發出聲音,但我其實已經哭了。我用響亮的哭腔大吼道:

陶陶,你今天真讓我給瘸子磕了頭,我會宰了你們兩個狗男女!

陶陶的手鬆了一松,但並沒有鬆開。

包京生走過來拍拍陶陶的肩膀,他說,哥們,煞煞這小囡的野氣是對的,可也別玩得過火了,是不是?你不要了,還給我留着吧,啊?

陶陶沒說話。

包京生又拿指頭托着我的下巴,他說,小囡,今晚跟我去泡吧?

我想踢他兩腳,可我沒勁。我就說,我泡你媽!其實我只說得出,我泡,泡,泡……。

包京生就笑了,再拍拍陶陶的肩膀,那手拍上去就沒放下來。我猜想包京生是在加勁,而陶陶則在猶豫。

我終於緩了一口氣,搭起眼皮,看見朱朱站在很遠的一個地方,很安靜地看着我們。我心裏閃過疑惑,朱朱怎麼會那麼安靜呢?可我哪來到及細想,眼睛掃過去,還看見那可憐的瘸子把雙手抱在胸前,笑眯眯地欣賞着陶陶為她做的一切,她高興得連鷹鉤鼻子都在煽動呢。但是,我從她得意洋洋的聲音里也聽出了狡黠和不安,她說,陶陶,看在包京生的面子上,就饒了瘋子這一回吧。

阿利的聲音在顫抖,是真正的驚慌失措,他說,陶陶,陶陶,陶陶……。

我心裏發酸,可憐的阿利,他重複着叫着陶陶的名字,以此來響應那瘸子的要求。這時候,下課鈴聲響了,陶陶喘一口氣,扔芒果皮似地扔了我的耳朵,走開了。但是我的耳朵並不知道這一點,因為它們早已失去了知覺。

我伸直了身子,渾身抖了抖,像是一條可憐的狗從水裏爬上來,把髒水、和一切噁心的東西都狠狠地抖落了,我大叫一聲,用攥緊的拳頭朝着伊娃的鷹勾鼻子沒命地砸過去!

但拳頭打在了包京生的身上。他握住了我的拳頭,輕輕地拍着,他說,別瘋了別瘋了,趕緊吃飯去吧,啊?他高高在上,又寬宏大量,彷彿他剛剛勸開的只是一場雞毛蒜皮的婆娘架。

他說到吃飯,我身子一下子就軟了。我用雙手捧着臉,我不能讓別人看到我哭了,我對自己說,我是他媽的餓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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