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哪一幢樓是鼓樓?

第九章 哪一幢樓是鼓樓?

像朱朱這樣的女孩子,小小巧巧,細聲細氣,用你們文縐縐的話來說,就是可以盈盈一握的了。可是,你捨得一握嗎,一握就碎了,你甚至捨不得摸一摸,只怕一摸就沒了。朱朱邀請過我好多次了,我還是第一次去她的家。我沒有去,是因為我不能回請她。東郊的躍進坊,一去就要泄漏天機,破舊的紅磚樓,如何是豪華的將軍府?!

朱朱的家住在鼓樓南街,市中心的一個僻靜處,就像朱朱在亂鬨哄的泡中,是安靜的一小點。鼓樓南街是一片青磚瓦屋,街道很狹窄,路燈也很昏暗,無論白天黑夜,老槐樹的影子都大塊大塊地鋪下來,濃得像潑了一地的墨。古時候這兒是有一幢鼓樓的,現在是聽不到鼓聲了。沒有鼓聲,反而讓路人指指點點,猜測哪一幢樓才是從前真正的的鼓樓。這幾條街巷裏,有好多拔地而起的小樓,跟碉堡或者跟煙囪差不多,天曉得裏邊是不是藏着一口大鼓呢?今天的人總喜歡給自己造謎語,好比古代的皇帝愛給自己造迷宮,報紙上說,考古隊一直在找大鼓,現在已經找到了一對鼓槌。誰曉得呢,真的假的,是不是又在炒作?朱朱說,從來就沒有見過什麼考古隊。

朱朱的家在一幢小樓的第二層,樓梯在黑暗中彎彎曲曲,怯生生向上伸展,一進了樓道就覺得又冷又濕。我響亮地打着噴嚏,有兩隻小小的黃燈泡應聲亮了,屁亮屁亮的。朱朱握住我的手,她的小手那麼溫暖、柔和。她顯得很不好意思,她說,比不上你們家,你就當是體驗平民生活吧。我的臉忽然燒得厲害,幸好燈光黯淡,嘴裏支支吾吾,沒有讓朱朱看出來。我坦然地撒了幾年的將軍謊,這一回聽到朱朱這麼說,竟像被她啐了一臉的唾沫呢。

到了朱朱家的門口,一個老婦人迎出來拉住朱朱的手,眼睛都濕了,那樣子就像是劫後餘生、戰後重逢。我猜測這是朱朱的外祖母,正要叫婆婆好,朱朱說,媽媽,這是我同桌的何鳳,我最要好的同學。你看她像不像假小子啊,板寸、牛仔、靴子,人家俠骨柔腸呢,好多次路上有小流氓欺負我,都是何鳳把他們趕跑的。朱朱揮了揮秀氣的小拳頭,把媽媽的眼淚一下子都揮出來了。

朱朱的媽媽淚眼婆娑,轉過來盯着我,淚珠子噗噗地掉了幾顆在手背上,卻是說不出一句話來。我也是睜大了眼睛,是真正的傻了眼。

朱朱的爸爸也出來了,他自然也是一個老人,而且和老伴就像是孿生姐妹,慈眉善目的老太婆樣子,一點不像喝了酒在老婆床上撒野的前警察。他搓着手,不住地說,朱朱,朱朱,請同學上桌子吧。

說實話,我那時候還沒有從傻呼呼的狀態中醒來呢。是不是有個成語叫如在夢中呢?如果有,我真的就是如在夢中呢。誰會相信朱朱撒謊啊,可她說起我的英勇事迹樸素得就像是輕描淡寫。誰又會不相信她撒謊呢,她這個父親難道真是一個醉醺醺的虐待狂?

到現在為止,我對朱朱也沒有完全能猜透。是的,是猜謎語的猜。看起來最簡單的數學題,恐怕也是最難解吧,不是說1+1=2現在都沒有被證明嗎?朱朱就是這樣的女孩子,她被證明的次數越多,疑點就越多。證明她幹什麼呢,1+1=2的結論我們不是一直都在用着嗎,對於朱朱,我曉得她是真心對我好就可以了。朱朱不喜歡男孩子,爸爸虐待媽媽,外公怒打外婆,只不過是她可以講出來的幾個理由罷了。講不出來的理由,她講不出來,我又如何講得出來呢?對,我現在就是這麼認為的。當時?當時我如在夢中,我沒有什麼認為,真的,那一年我們才十八歲啊。

我和朱朱一家開始很安靜地吃着飯。白色的小圓桌上有一盆連鍋湯,是蘿蔔煮肉片,一品碗生燜油菜苔,一盤西紅柿炒嫩蛋。朱朱的爸爸說,西紅柿炒嫩蛋是朱朱天天都要吃的。她媽媽用一個木勺給我舀了好多蘿蔔和肉,肉有巴掌大,卻薄得半透明,一半瘦一半肥,我嚼在嘴裏就跟嚼豆腐似的,不知道嚼了多少片。朱朱說,你已經吃了三碗飯了,現在只能喝湯。我就喝了兩碗湯。那湯是燙燙的,燙得我的腸子發出很舒服的疼痛來。朱朱就再把西紅柿炒嫩蛋推到我面前,說,都吃了吧。我忍住不露出饞相,結果還是呼嚕嚕地吞了下去,忘了味道,只記得和豆腐腦差不多,大概是多了一些酸酸的餘味吧。

撤了桌子,朱朱把我拉進她的屋裏。她笑我吃得真專註,一頓飯連一句話都沒有說。我跟個尷尬的男人似的,摳摳頭皮,還真想不起自己說了些什麼了。是了,是自己肚子裏裝的方便麵太多了吧,饞得那個狗熊樣。我就說,小時候爸爸就教過我,去別人家做客,吃得越多,主人就越高興,你就越禮貌。

朱朱說,到底是將軍,多爽快啊。你爸爸的部隊到底在哪兒呢?

這是我早就想好的,我說,他從土耳其回來了,在南線,95968部隊。

朱朱隨口又問,做什麼呢?

這問題就連陶陶都問過,我的回答也是千篇一律的,我說,部隊長。提問的人就都住了口,這個回答是神秘的,也是靠得住的,因為它是絕對的軍事化。提問的人不是要把我問倒,而是要拿我去炫耀,這就已經很夠了。部隊長,還有比部隊長更說明問題的么?

但是,朱朱並不就此打住,她說,我能去你家玩嗎?

這樣的請求我從來都是拒絕的,然而此時此地,剛剛大吃了一頓朱朱,叫我如何說得出“不”字來?我忽然覺得喉頭髮癢,就猛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按住胸口,咳得淚眼模糊,連氣都要喘不過來了。在那一瞬間,我確實閃過一絲念頭,也許我根本就小看了朱朱,她的心機、狡黠、對火候的把握還有對學校那些狗屁事情的洞悉,哪是我比得上的?我藉著拿袖子揩眼睛的工夫,偷偷覷了她一眼,她的樣子卻又那麼楚楚可憐,單純、無辜,小嘴巴翹着,滿是期待地望着我。我忽然又覺得自己卑鄙,小人之心,冤枉了這個水一樣的、真的需要我來保護的小女孩。

我說,等我爸爸回來,我接你去玩。

她怯怯地問,他會喜歡我嗎?

我站起來,在屋子裏踱着步子,陸戰靴在地板上橐橐地響,我似乎是真有了一點將軍的派頭。地板上的紅漆已經剝落了,但擦洗得乾乾淨淨。朱朱家只有兩間屋子,所有的傢具也都擦得乾乾淨淨的,每一件東西,桌椅、沙發、茶杯、鏡框、窗帘,還有窗台上的一盆素心蘭,都跟可憐的朱朱似的,精巧、溫和,散發著謙遜的、親切的光芒。朱朱坐在沙發上,她脫了外套,穿着薄薄的黑色羊絨衫,像怕冷似的,把兩隻小手伸到嘴邊輕輕地呵。我驚訝地發現,精巧的朱朱她的胸脯竟是那麼飽滿,就像毛衣下邊塞了兩隻兔崽子,不知什麼時候長大了、長肥了,長得都快蹦蹦跳跳了。我看得有些出神,朱朱卻做得渾然不覺,只是很安靜地等待着我的回答。可我在那一小會裏忽然忘記朱朱問了什麼了,只是覺得自己是他媽的有幾分焦躁呢。

可憐的朱朱把問題又重複了一遍。她說,你爸爸會喜歡我嗎?

我回過神來,把手一揮,說,誰不喜歡你呢!誰都會喜歡你的啊。

朱朱抿嘴一笑,像是放了心。她又說,你爸爸就跟你一樣高大、英俊吧,而且還那麼年輕?

我順口就“嗯”了一聲,其實我心裏在想,狗屁,我爸爸是農村長大的孩子,營養不良,頭髮稀疏,入伍的時候只有一把插了刺刀的步槍高。家裏最強壯的要數我媽媽,強壯得像一匹直立行走的河套馬,是典型的東北種,能夠扛着煤氣罐穿過一條街坊不喘氣。朱朱又嘆息了一口,完全像電影裏那些小美人幽幽的嘆息。她說,我從來沒見過爸爸媽媽年輕的樣子,我記事的時候,他們就開始老了。

我笑着,就算老了,可你爸爸還是有氣力折磨你的媽媽啊。

朱朱癟癟嘴,她說,所以你才應該相信,男人都是臭男人啊。

我脫口而出,你是他們揀來的吧?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無論對誰,這都是一個混帳的問題呀。

不過,朱朱卻淺淺地一笑,她說,不,我哪是揀來的,我是他們的老來得子。媽媽當了一輩子小學老師,爸爸當了一輩子戶籍警察,都退休了,還把我當著一個小學生,或者小盲流。

我怕朱朱還有羅里啰嗦的問題沒完沒了,比如我的爸爸手下有多少兵,媽媽又在做什麼呀……哪豈不是要穿幫?我就搶先拿話把她堵回去,我說,我明天想請陶陶去吃麥當勞。你說,他會去嗎?

朱朱說,他不會去的。

朱朱說得這麼平靜,這麼不假思索,就讓我有些發懵了。我說,要是我叫上你、阿利,再加幾個小兄弟,他會去嗎?

朱朱說,他還是不會去的。

我發覺自己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我說,那為什麼呀?

朱朱盯着我看了一小會,把頭轉向窗外,她說,我也說不清。事情越弄越複雜了。也許,就是陶陶沒有你那麼愚蠢吧。朱朱的眼裏水光閃閃。我忽然覺得難受得要死,就把書包把背上一背,我說,我要走了。太晚了。

朱朱說,太晚了。公交車已經收車了,到處都不安全。你就住這兒吧,跟我擠一個被窩。她耷下眼皮,露出長長的睫毛和那種完全不抱希望的挽留。我最見不得她這個鬼樣子,弄得我也要婆婆媽媽了。我說,我打的。非走不可,爸爸今晚要和我通電話。

朱朱居然沒有送我。陸戰靴的聲音在昏暗的樓梯上響得誇張而長久。到了樓下,我反手從書包里掏出刀子來。就是那把十八歲生日時陶陶送我的獵刀。我把獵刀抽出刀鞘,刀喳地一響,刀刃在黑暗中發出好聞的金屬味,就像是冷冷的花香。我就將它反手握緊了,籠在袖子裏,朝着自己的家走回去。

我有時把刀子帶在身上,有時則不帶。帶刀子的念頭,往往是臨時才產生的。比如要出門了,覺得書包太輕了,沒有分量,我就放一把刀子進去壓書包。反正刀子就在枕頭底下,要取是太方便。報紙上老在批評學生的書包太重了,我的書包太輕,豈不是怪怪的?

街上有風,還飄着小雨,老槐樹的細葉子像雪花似地飛個不停。我把幾個口袋都掏了一遍,只湊夠了二元三毛五分錢。我想,我只有這些錢了,我無法打的。媽媽已經走了二十多天了,她留給我的康師傅120在三天前就已經吃完了,她留給我的錢也就這二元三毛五分了。我估計媽媽快要回來了,她說這一次的生意做成了,我們就有一大筆錢了,就成了有錢人了。誰知道呢,媽媽就是這麼說的。可我現在得一步步地走回東郊的躍進坊。從鼓樓南街步行到十三根泡桐樹需要十分鐘,公交車從十三根泡桐樹行駛到躍進坊需要半小時。我把衣領豎起來,很有耐心地走回去。雖然冷風在吹着,我卻走得越來越暖和,捏着刀把的手還出了毛毛汗。我在心裏回憶着麥麥德,這樣我就可以不再去想陶陶。有一回麥麥德打了敗仗,在沙漠邊緣走了三天三夜也沒有死。他的朋友找到他,他說,瞧,我成了一匹駱駝了。

沙漠中的駱駝是不死的。這可憐的麥麥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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