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湖——斷裂和崩潰之湖

青海湖——斷裂和崩潰之湖

“青海湖是我國最大的鹹水湖,面積為4427平方公里,湖面海拔3197米,最深處38米。湖中有5個小島,以海心山最著名。”這是1966年4月版的《中國地圖冊》有關青海湖的介紹。

在這裏我想說的是,青海湖會不會永遠都是中國最大的鹹水湖?會不會它現在已經不是了呢?或者說,即使它現在還是老大,那也是逐漸縮小走向衰弱的老大,用不了多少年老大的地位就會拱手相讓了。誰也無法阻攔這個自然地理的悲劇按照它應有的邏輯發展下去。令人無可奈何的趨勢中我們看到的情形只能是越來越小,越來越小,直到消失。實際上作為古大海的遺存(也有人認為是三百萬年以前,因地層斷陷產生窪地積水而形成的新構造斷陷湖泊),青海湖的歷史一直就是一個越來越小的歷史。1988年,中國學者和瑞士、澳大利亞學者合作研究青海湖古氣候特徵時,在湖畔黑馬河邊一米以下的黃土層中發現了十餘件以刮削器為主的舊石器和骨器以及大量的炭渣、灰燼、貝殼,經確認這些遺物的形成年代距今有一萬一千年左右,它出現在高於青海湖現在水位一百多米的黃土階地上,說明那個時候青海湖的水位比現在至少要高出一百米。遠古的人類居住在湖邊的洞穴里,漁獵為生,繁衍生息,不知道有沒有想到他們面對的那座大湖和人的生命一樣,也全然不是永恆的。

面積的縮小是不可扭轉了,那麼湖中的小島呢?是不是如同《中國地圖冊》介紹的那樣永遠都是“有5個小島,以海心山最著名”呢?會不會現在已經不是了呢?是的,已經不是了。其中崛起於湖西水中的鳥島早就和陸地連為一體,不再是真正的島嶼,只能算是半島,或者連半島也算不上,只能算是一片湖岬或一片灘涂了。由於湖水沉降,湖中的小島即裸出湖面的礁石漸漸多起來,甚至連湖體都分裂成了幾個以上。1985年我發表了中篇紀實小說《大湖斷裂》,虛指道德斷裂,實指湖體斷裂。當時有人公開指責我:你這是胡扯,青海湖環湖一周一千里,這麼大的湖怎麼會斷裂?直到2001年底,才有人告訴我:你沒有胡扯,你說對了,青海湖真的斷裂了。他提供給我一條發表在2001年10月23日《京華時報》上的消息,消息說:“中國社會科學院鹽湖研究所特約研究員、博士生導師馬海洲在研究青海湖衛星影像圖時驚奇地發現,舉世聞名的青海湖分離出了兩個新的子湖。”(加上原來緊貼湖東岸的尕海和耳海,現已有了四個子湖。)該消息又說:“形成子湖的原因是湖水下降,湖底逐漸裸露,加上風沙侵襲,逐年形成了一條沙堤。”其實子湖一說純屬美化,說白了就是由於生態遭到破壞,湖床凸現,青海湖從中間斷裂了,斷裂成好幾個湖了。時間終於證明:“大湖斷裂”不是虛妄之言;時間還將證明,大湖會繼續斷裂下去,斷裂成許許多多個子湖,然後飛快地消失在人類還有時間為它憑弔為它傷逝的日子裏。

青海湖日益縮小和日益破碎的原因不外是生態環境的急劇惡化。這樣的惡化既有天災也有人禍,更多的則是天災和人禍的聯袂——人禍誘發了天災,天災擴大了人禍,總結起來無非就是以下三個方面:一是全球氣候變暖,青藏高原上空的臭氧層黑洞興風作浪,使得湖水的蒸發量與日俱增,好比有一隻巨大的勺子不斷舀起湖水潑向城市和陸野,雖然是“物質不滅”,但湖水一旦潑出去就不是水而是泥而是氣而是廢物了。二是雪山消失,冰川退化,作為水源補給的大小近八十條河流百分之八十已經乾涸,主要供水河布哈河、烏哈阿蘭河、沙柳河、哈里根河、甘子河、倒淌河、黑馬河有的已是半枯狀態,有的經常出現季節性斷流。三是環湖草原牲畜嚴重超載,加上大面積開荒種糧種油,湖區人口不斷增加,天然灌木林遭到嚴重破壞,原始的生態蕩然無存,水土保持已是毫無可能,致使土地沙漠化的速度驚人,蔓延之勢不可遏止。鳥島四周二十年前還是一片野秀崢嶸的草場,現在已是風過沙起,黃塵一片;大湖南部靠近黃河的地段,無邊的荒漠早已經代替了無邊的草野;大湖北岸海晏沙漠的膨脹擴大更是來勢兇猛,飛來的沙山座座相連,聚浪成海。在沙漠肆無忌憚的吞噬下,浩瀚的環湖草原岌岌可危,淼然的青海湖岌岌可危。

2002年夏天,當湖南電視台綠色傳媒節目的製作者面對青海湖觸目驚心的生態危機而尋找歷史蹤跡的時候,有人告訴他們,你們讀一讀《環湖崩潰》吧,那上面早就預言了青海湖的今天。幾乎在同時,作家陳士濂撰文指出:“提到青海湖,《環湖崩潰》絕不能忽略。這部展示荒原人性的作品既是寓言,也是預言,它以振聾發聵之稀聲,向世人提出了警策。”《西海都市報》記者祁永年在該報發表《拯救青海湖》一文,文章第二節的小標題便是“環湖崩潰”。他寫道:“《環湖崩潰》十七年前問世后,許多人認為它近似寓言,但這種寓言如今被現實地擺在了人們面前。生態危機是青海湖不能迴避的現實。”

1987年發表的長篇小說《環湖崩潰》是我以青海湖為依託憂患人與自然關係的一部作品,我在這裏提到它並不是因為它有多麼了不起,而是這部作品的確已經和青海湖的命運聯繫在了一起,破壞過青海湖生態環境的人,同時也參與了對這部作品的指責。他們說它“歪曲了歷史,侮辱了草原”,“誇大污點,聳人聽聞,看不到美好,悲觀主義”等等。遺憾的是,僅僅過了不到二十年,這部作品所依據的破壞生態的事實已經十幾倍、幾十倍地擴大了,環境的“崩潰”在我們極不情願的時候成了現實的一部分。而《環湖崩潰》只不過是讓我們有機會看到了青海湖走向衰弱的歷史,看到了真實的穿透力竟是如此強大,以至於多少年以後,我們還會感到它那刺人心肺的鋒芒。青海湖以及遼闊的環湖草原的人為破壞早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中期就開始了,草原退化、荒漠增加、河流枯竭、水位下降等等問題只不過是一個日甚一日的發展過程,它的結果必將是大湖的乾涸和物種的滅絕。已經不會太遙遠了,我們將站在卵石累累的老湖底,無可奈何地說一聲:永別了,青海湖。

同時永別的自然還有湖中的湟魚。湟魚學名叫裸鯉,是著名的高原冷水魚種。由於水體的寒冷、缺氧和高濃度的鹽鹼,以及幾乎沒有藻類植物作為餌料,全靠水本身的營養維持生命,湟魚生長的速度非常緩慢,差不多十年才能長一斤,一年只能長一兩。過去,居住在環湖地區的游牧民是從來不驚擾魚類的,甚至為了防止進入河中產卵的湟魚被馬踩死,過河時總是彎腰用鞭子輕輕抽打水面。但是後來,從1980年開始,湟魚資源慘遭破壞的警報就頻頻傳來:魚越打越少,越打越小,漁政人員遭毆,湟魚面臨洗劫。洗劫湟魚的不光有本地的農民,還有成千上萬來自四川、河南等地的偷捕者,他們使用嚴令禁止的底拖網進行鐵壁合圍似的掃蕩,不管大魚還是小魚,幾萬斤幾萬斤地往外倒賣。湟魚每年夏天都會進入河道在淡水中產卵,產卵時節,布哈河、沙柳河、哈爾蓋河、泉吉河、黑馬河等主要河流都會聚集大量的親魚。偷捕者就在這個時候下網,一網就是上千斤。中國人最氣惱的就是聽人家罵他們斷子絕孫,可是他們乾的卻儘是讓人家斷子絕孫的事兒。有些人做得更絕,他們在河的上游攔河造壩,致使下游枯竭,半米厚的死魚鋪滿了長達十多公里的河道。我看到和聽到如此悲慘的情形,每每都會發出這樣的感嘆:這些人怎麼這麼壞啊,這麼壞的人怎麼不遭報應呢?大概是時候沒到吧。

青海湖是國際七大濕地保護區之一,是鳥的天堂,有魚鷗、鸕鶿、斑頭雁、棕頭鷗等等,它們多數是候鳥,是來青海湖畔生兒育女的。可是現在湖裏的魚越來越少,大鳥的肚子都吃不飽,怎麼還能拉扯兒女呢?鳥類正在逐年減少,本來以青海湖為落腳點的候鳥很多都已經飛到更加遙遠高曠的藏北湖泊中去了。這樣的情況如果再逆轉下去,過不了多久,著名的鳥島(如前所說它已是一片湖岬或一片灘涂)就會因為荒無鳥跡而成為一個歷史的名詞,成為一種寫進書本或講給孩子們聽的老一代的記憶。

但是且慢,要是真的到了那個時候,人類的記憶里伴隨着“青海湖”和“鳥島”也會有“罪惡”這個詞彙——是誰的罪惡造成了如此敗壞的後果呢?是人的。是哪一些人的?是那些缺乏自然良知的人的,是直接參与了破壞和決策了破壞的人的——他們是災魔之源,是罪惡的邪祟瘟疫,是人類的記憶里那被詛咒被鄙視被同仇敵愾的一部分。

青海湖是“青藏高原生態環境的心臟”。青藏高原的“心臟”已經受到了嚴重的損害,而我們能做的,也僅僅是期待——我們期待着手術,期待着成功,期待着恢復。手術的時候,或者即將手術的時候,或者手術即將失敗(這或許是一個誰也無法挽回的必然)的時候,我什麼也不想說,只想說說青海湖的名稱,只想在她去世之前提醒大家牢牢記住:她的名字曾經是一個象徵,是一個美麗的夢想,是歷史上所有伴它為生的人的神聖的心念,是自然最富魅力的呈現。

青海湖原來叫青海。因為青海的存在,才有了“青海省”這個名字,也就是說,“青海省”是由“青海”派生出來的。派生出“青海省”(1928年)以後,為了和“青海”有所區別,就在“青海”後面加了一個“湖”字,變成了“青海省的湖”,這就好比兒子起了一個和老子同樣的名字,為了和自己不重樣,硬是改變了老子的名字——我們人類做事,總是有些蠻不講理的。青海在古代,還有另外一些稱呼:漢代人稱為“西海”,西方之海的意思;又稱為“仙海”,《漢書·地理志》上說:“金都郡臨羌西北至塞外有仙海”,有仙海必有仙山,“海心山”就成了“仙山”。古羌人則稱青海為“卑禾羌海”;鮮卑族遷居此地后又稱為“鮮水海”。藏文史料稱之為“措溫布”或“安木多”,都是“青色的湖”的意思。神話中又把它稱為“赤秀潔莫”,意思是這片泱泱水域是女神王發怒,讓泉水從大地中湧出,淹沒了萬戶人家以後才形成的;簡潔地說就是:“萬戶消失於女神王之水”。唐代藏文史料還曾把環湖草原稱之為“域扎西雅莫”,意思是“吉祥的盛夏草原”。元代蒙古人進入青藏高原后,又稱為“庫庫諾爾”,意思是“青色的湖”。

青色的湖,怎麼就不能是永恆的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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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去的藏獒(藏獒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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