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媚的那棱格勒河
那棱格勒河位於昆崙山南麓,是橫亘在哈薩克游牧區烏圖美仁和大旱漠塔爾丁之間的一條河流,它的上游是著名的多喀克荒原,再往上也就是接近昆崙山發源地的流段叫楚拉克阿拉干河,它的下游也就是接近大沼澤的地方是吉乃爾河流域。誰也不會想到,就是那棱格勒這條名不見經傳的季節河,會在荒原數百條河流中悄然孤出,閃爍着陰森危險的光波,成為令人心悸的妖鬼吃人河。
妖鬼最早的吃人記錄出現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初:西北軍閥馬步芳試圖從青海腹地打開新疆門戶,控制塔克拉瑪干沙漠以東的若羌地區以及遼闊的北疆,同時在昆崙山以南形成對西藏在邊界上的佈控。數千藏漢民夫被軍隊押解着來到大戈壁的酷地里,用每天死亡十數人的代價拓展出一條白晃晃的路來。這樣的行為不管其政治目的是如何的不堪,但就其敢於在生命禁區築造景觀來說,仍然是人類進取未知的一部分。就像當年秦始皇修長城一樣,曠無人煙處斧鑿石勒的痕迹證實着民夫們凄凄慘慘、生死不保的營生,竟是前不見古人的凌雲之舉。
但那棱格勒河並不成全馬步芳,冬天枯水時修通的路,到了春天河水一來,就頃刻崩毀了,嶄新的未用過一次的路從此斷為兩節,再也不能連續,連遺落在西岸的民夫也無法渡河回去,只好流落到青新接壤的阿拉爾草原和藏北高原,娶個牧民的女人做老婆,生兒育女,逐水草而居了。他們因禍得福,草原上自由自在的牧人生活強似挨打受罵的民夫千倍。
據說這個春天,這次沖毀路段死了一百多人,不管是軍人還是民夫,死後的情狀都是一樣的:全身精赤,仰面朝天,胸腹撕開了,心臟掏走了,下身不見了。多麼曖昧的殘忍,多麼妖媚的毀滅,男人的下身不見了,連心也給拿走了。由此可以斷定:那棱格勒河是女人河,那棱格勒水是春情之水。
後來又有過幾次沖毀,只要是春夏兩季,只要是男人過河,就沒有不死亡的,就沒有不精赤不殘體的。至於女人,人們說很少來這裏,來過一次,大概是幾個去花土溝油田逃荒或者去對岸那棱格勒寺拜佛的甘肅婦女,被水捲走之後,幾十里以外的下遊河灘上出現了她們的影子,還活着,居然還活着,因為她們是女人。女人對女人,總是同病相憐、互相關照的。於是就更相信那棱格勒河是女人河了。
你是男人,有一個女人愛你,就把你所有的好東西拿走了,最好的東西當然是你的命。命只有一條,於是你就漂起來了,一個沒有男根的漂浮物居然是徹底奉獻的化身?——是的是的,她愛你,愛得不奪走你的命就不知道如何表達,這就是關於人與自然的關係的那棱格勒式的表述。而你的態度是:要麼因不理解而詛咒,要麼因超越自己而寧靜,當然是永恆的寧靜。
也有第三種態度,那便是恐懼,便是死裏逃生者的選擇:1992年7月14日,一輛二十五噸奔馳水罐車大大咧咧駛過河床,河水瞬間暴漲,水罐車淪陷,水流轉眼漫過駕駛室。司機和助理趕緊爬上大水罐的頂部。河水跟上來了,淹過罐頂,幾乎把他們衝倒。他們互相攙扶着立成了柱子。兩天兩夜,沒吃沒喝,矚望兩岸,是那種只可詛咒的空曠。一個說看樣子咱們死定了,可是我還沒活夠,我不想死。他朝着隱隱可見的那棱格勒寺不停地作揖:佛爺保佑,佛爺保佑。一個不說話,死就是沉默,那就提前沉默吧。就這麼絕望着,突然水就落了,那棱格勒妖女收回了慾念,不再糾纏。他們開着水罐車出來,一上岸就軟了,再也開不動車了。司機說我要是再過這條河我就不是人了。
1994年6月,油建公司的一輛卡車陷進河裏,水流漫過車廂,眼看就要沒頂了,司機和乘客棄車而逃,水浪翻上車頂就攆過來。他們沒命地跑啊,幸虧離岸不遠,水浪將他們拍倒時,已經可以扳住岸邊的石頭了。被遺棄的卡車到了冬天水枯以後才從淤泥里挖出來,已經不是車而是一堆廢鐵了。
如此棄車而逃的,光我知道的就有不下三十個人,七輛卡車和五輛吉普被那棱格勒妖女的粉拳揍扁了。這樣的女人,敢於打鐵砸鋼的女人,要了你的命還要你跟她做愛的女人,一定是冷艷無比的,一定是淫蕩無度的,一定是天上的公主人間的王后了。這狗日的女人,殘酷的雌性希特拉,教會人們的只能是不怎麼美妙的舉一反三:荒原,一切不可逆料的野性的景觀,往往具有冷艷之美、淫蕩之風、殘酷之性。暴水如此,颶風如此,烈陽如此,泥淖如此,乾旱如此,嚴寒如此,連遼闊、連寂寞、連沙礫石頭,都是如此的冷艷,如此的淫蕩啊,荒原為證,你永遠警惕的,不是女性的鬼魅妖嬈,而是你自己無法擺脫勾引的神賜的天性。
我天性喜歡冒險,趁着去西部油田旅行的機會,就說過一過那棱格勒河怎麼樣?朋友說你要去,我跟着,我路熟人熟,盡量不叫妖怪媚了你。我心說那或許就沒勁了,我但願能看到河水淙淙響的地方,麗若晨星的女子躍然而出,艷光一閃,便霓虹璀璨,便黑夜白晝,便人間天上,便是一河仙界之花的爛漫了。如此就死去,就給她——生命給她,心臟給她,那個東西也給她,人活着,不就是為了給啊給嗎?
我們上路了。正是七月,荒原上草長水流的時候,我們從花土溝出發,坐着大型五十鈴,過大烏斯,過芒崖塬,過黃風山,過甘森草原,到達塔爾丁,再往前就是那棱格勒河了。我們被築路隊攔截在離河岸兩公里的地方。築路隊長說不能過,這個季節,轎車不能過,卡車不能過,大型五十鈴也不能過,你們這些人就更不能過了。朋友說我們就是來過河的,過不去你隊長想辦法。隊長是朋友的朋友,皺着眉頭說非要過?過去幹什麼?朋友說世界大戰發生了你知道不知道?地球末日來臨了你知道不知道?東邊的太陽落山了你知道不知道?那邊就是彼岸,過去就是西天,你說我們過去幹什麼?隊長笑了:好好好,讓你們過,叫妖女子拉去睡了覺我可不負責任。朋友說睡覺可以,送命不行,你不負責誰負責?隊長說咱們先吃飯喝酒,明天再說。
在築路隊的簡易工棚里住了一宿,一大早趕往河沿,不禁有些茫然:哪裏是河呀?隊長說腳下就是河了。至此我們才明白,那棱格勒河是數十股水流的合稱,這些水流今天這裏,明天那裏,胡亂流竄着,彷彿沒有禁錮的思想。好在那棱格勒河有世界上最寬闊的河床,水流的自由奔涌得天獨厚,你就流吧,流到哪裏都是那棱格勒河。隊長說五十多公里寬的河床上不便架橋,我們就澆築了幾十座漫水橋,讓水和車都從上面過。但就是這樣,也得看季節,現在這個季節任何車輛都不能單獨過。
這時我們發現一個龐然大物正在朝我們移動。朋友說你把鏟運機調來了?隊長說我只有這一個辦法了。於是,雙引擎,六百匹馬力,輪胎跡近三人高,山一樣雄偉的德國造鏟運機,拖起了我們的五十鈴,就像歷史的車輪那樣,碾着坎坷,碾着渦流,轟轟烈烈往前走去。我看到水的咆哮中無數金色的光芒寶劍似的刺來,但是不痛;看到水中到處都是女人的眼睛,就像漂滾着十萬八千個黑瑪瑙,瑪瑙的瞳光寒寒地激射着我們,但是不痛;看到妖女的紅唇正在裂開,裂開,吸着水,吐着水,朝向我們,踏浪而來,猛地咬我們一口,但是不痛;看到女人的髮辮瀑瀉於崑崙雪峰,黑綢似的流淌着,滿河都是花簪了,辮梢驀然撩起,狠抽我們一下,但是不痛;看到我捨命而來,在勾引與被勾引之間流浪,青春激蕩的時候,一頭撞向南牆,但是不痛;看到築路隊長迎着水浪朝我們撲來,大喊一聲:小心。我們在驚愕之中觸摸水的冷艷,適才明白:
過河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