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定庵最輕視的陳文述

龔定庵最輕視的陳文述

光是聽他談這一段《西溪百詠》的始末,燕紅已經心神飛馳,便問宋嫂:“你說的那處地方,是怎麼個情形?”

“在蒹葭里,交蘆庵旁邊,本來是人家的一處‘莊子’——”

杭州人稱別墅為“莊子”,是燕紅所知道的,但蒹葭里、交蘆庵,她卻聽不懂宋嫂的杭州口音,等聽龔定庵說明了是哪幾個字,恍然有悟,“秋水蒹葭,蘆花如雪,”她說,“怪不得說西溪之勝在秋天。”

“亦不盡然。”龔定庵說,“我念首詩你聽:‘十里花開萬樹新,寺梅早發歲初辰,白葩未吐猶含臘,梅萼先舒已報春;不與眾香爭雪色,獨憐瘦影問花神。眼前多少羅浮客,誰是孤山放鶴人?’”

“原來還有梅花。”

“梅花多得很。”宋嫂接口說道,“東南有座法華山,山下十八里路,全是梅花。”

“那不比蘇州的鄧尉還來得茂盛?”燕紅問道,“那地名叫什麼?就叫法華山?”

“叫梅花塢。”

“只為深藏不露,所以稱之為塢。西溪的塢最多。”龔定庵問宋嫂,“有沒有一處地方叫穆塢?”

“怎麼沒有?有!東西兩個塢,住戶都姓穆。穆塢住家,同世外桃源一樣。”

“這亦有詩為證。”龔定庵便又念了一首詩:“‘東塢晨炊西塢煙,肩夫灶婦樂豐年,供庖兼味山中野,待客重烹池上鮮;鱗砌苔封鵝子石,泉甘清勝兔兒泉。仙鄉未許聞朝市,到此方知另一天。’”

“那簡直是‘桃花源’的境界了。”燕紅興奮地說,“有這樣的洞天福地,我是住定了西溪了。”

“稍安毋躁。”龔定庵說,“到西溪還有一大段路,先吃了飯,從從容容,探幽尋勝。”

於是宋嫂開始做飯,她的手腳快,飯菜亦都現成,下一下鍋,不過兩刻鐘的工夫,葷素皆已齊備。

一面吃飯,一面閑談,宋嫂忽然問道:“龔大少爺,府上是不是有一家親戚姓陳:太太、小姐們,個個會作詩的?”

“有的。不過,我不大跟他來往。”

這姓陳的親戚,便是龔定庵最輕視的陳文述,字雲伯,別號頤道居士。此人是個舉人,善於鑽營,先在河工上當差,很撈了一筆錢,以後又當過常熟知縣,曾重修過柳如是的墓。當時江蘇有兩個號稱風雅的縣官,都姓陳,一個是宜興縣令陳鴻壽,也就是金石名家,以制“曼生壺”為世所知的陳曼生;一個就是陳雲伯,論人品卻遠不及陳曼生。

陳雲伯所不能令人忍受的是,越雅越俗,他仿照袁子才的伎倆,而更惡劣。詩雖作得不壞,但拿詩來作結交達官貴人的敲門磚,又以收女弟子結裙帶關係,自炫風雅,純盜虛聲,且不說龔定庵,連他族中的姊妹,亦不大看得起他。

他的家世亦很不錯。有個族祖叫陳兆侖,字勾山,出身乾隆元年丙辰,博學鴻詞制科,官至太僕寺卿。陳勾山有兩個孫女兒:一個叫陳長生,嫁的是福建巡撫葉世倬;一個叫陳端生,夫婿叫范鍇,是湖州的一個秀才,由於牽涉入一樁科場案中,以致獲罪充軍。陳端生是個別具一格的才女,寫了一部彈詞叫《再生緣》,託名女子酈明堂,男裝應試及第,官至宰相,與夫同期而不合,以寄別鳳離鸞之感。

陳長生、陳端生姊妹以外,陳雲伯的親戚眷屬中,頗有人通翰墨,這是袁子才好收女弟子之功,陳雲伯見獵心喜,刻意模仿,但他不論從學養、功名、交遊、關係來說,哪方面都不及袁子才,因而只好出以招搖假託的手段。

“你喜歡詞,有個與納蘭性德齊名的女詞人,你總該知道吧?”龔定庵忽然這樣問燕紅。

“不是作《東海漁歌》的西林太清春嗎?”

“就是她。西林太清春,是她的自署。她姓顧,單名春,字子春,別號太清。顧氏的郡望是西林,所以西林太清春,包括姓、號、名三者在內。她是高宗的曾孫、貝勒奕繪的側室。旗下貴族的側室稱側福晉,身份跟漢人的姨太太是不一樣的,而且西林太清春寵擅專房。陳雲伯一向以跟達官貴人的眷屬唱酬為盜名干祿的手段,對這樣一位人物,自然不會放過,不過這一回碰了個大釘子。”

原來陳雲伯別署“碧城仙館主人”,詩集就叫《碧城仙館詩鈔》,既以詩人自居,又表示他的女弟子皆是仙女淪謫人間,這樣的行徑,自然為通人如西林太清春所不齒。所以陳雲伯托他兒媳的一個姨表姊妹,與西林太清春一向交好的許雲林,以自制彩箋一本、名墨兩錠相贈時,西林太清春辭謝不受。

這是個軟釘子,陳雲伯卻不知趣,說西林太清春曾有一首律詩題他的《春明新詠》,而且依原韻和了一首。最荒唐的是,他居然在給許雲林的信中如此說,騙局自然很快地拆穿了。西林太清春便寫了一首詩,痛痛快快罵了他一頓。

“這首詩,我還記得。”龔定庵念道,“‘含沙小技太玲瓏,野鶩安知噪雪鴻?綺語永沉黑暗獄,庸夫定望上清宮!碧城行列休添我,人海從來鄙此公。任爾亂言成一笑,浮雲不礙日光紅。’”

“罵得好!”燕紅笑道,“這不成了‘仙人’的笑柄了嗎?”

“是啊!看了這首詩,我都替他難過。他娶的是我堂姊,也不過是讀過《唐詩三百首》的尋常婦人,但他替她題了個別號叫‘餐秀閣’,自謂神仙眷屬。最肉麻的是,他的四個略識之無的姨太太,每個人都有一個極雅緻的名字:一個叫管湘玉,一個叫蔣玉嫣,一個叫文湘霞,還有一個跟你同姓,叫薛雲。還有詩集,不但有詩集,而且他還拿她們列入《西泠閨詠》之中,形容得她們一個個國色天香,自許為艷福不淺。算了,算了!”龔定庵吸了兩口氣說,“我的牙齒都發酸了。”

“你也——”燕紅終於將她的感覺說了出來,“你也形容得太尖刻了一點兒,口舌上容易得罪人。”

“龔大少爺是真才子,自然看不起陳老爺這種好招搖的人,我為啥提起他呢?”宋嫂自問自答地說,“陳老爺在西溪也有一處莊子,我想你們既然是親戚,不妨暫時借來住一住,現在當然不必談了。”

“西溪的好莊子多得很,我要借住也很容易。不過,要想享這份清福很難。”龔定庵說,“如今只盼能夠把她安頓好。宋嫂,請你要多費心。”

舍舟登陸,正是西溪最勝處的兼葭里的第一名勝,也是在西溪最足以號召騷人墨客的“交蘆庵”。

此庵蘆葦深處,秋來但見高閣倚花,不見牆垣。一上了岸,自然先游此處,房子是阮元當浙江巡撫時重新修過的,至今不到二十年,由於保養得很好,清靜雅緻,燕紅一坐下來,便不想走了。

交蘆庵的方丈,法名惟一,是龔定庵的舊識,人很不俗,一見歡然道故。看燕紅是比丘尼的裝束,雖不免有訝異之色,但此人通達世故,看她隨龔定庵而來,便知美人名士之間,別有一段因緣,所以也不講空門中的禮節,很客氣地稱她“女菩薩”。

“女菩薩”在禪堂中發現了一個疑問,兩方匾額所題的庵名不同:一方是董其昌所題,大書“茭蘆庵”三字;另一方是乾嘉年間,海內有名的大書家梁同書——字山舟所書,寫作“交蘆”,差異在“交”字有無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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