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定庵找到騰字號
號舍一律坐北朝南,每一號五六十間至七八十間不等,朝龍門方向開一道門,六尺高、三尺寬,入門一條四尺寬的路,舉子往來須擦肩而過。龔定庵找到騰字號,數列第九間,不由得心頭一喜,是“老號”,同時也想起了一個人。
這個人叫陳祖范,字亦軒,江蘇常熟人,雍正元年中了進士,因病未參加殿試,照規制在下一科可以請求補考,但陳祖范寧願以舉人的身份,在家鄉閉戶讀書。乾隆十五年特詔內外大臣薦舉“經明新修之士”,所舉一共四十餘人,只有四個人入選,以陳祖范居首,授職國子監司業。
陳祖范當初之不願參加殿試,是因為在號舍中吃盡苦頭,連帶對科舉制度深惡痛絕,所以不與殿試,表示抗議。龔定庵讀過他的文集,此時想起他所作的一篇《別號舍文》,大致還能記得。
這篇文章的頭一段說:“試士之區,闈之以棘,矮屋鱗次,萬間一式,其名曰號。聞呼唱喏,受卷就位,方是之時,或喜或戚,其喜維何?爽塏正直,坐肱可橫,立頸不側,名曰‘老號’。”
號舍四周有兩道圍牆,外牆高一丈五,內牆高一丈,牆上滿布荊棘,所以稱為棘闈。所謂“老號”,是指貢院初建時的號舍,一切按照規定,多高就多高,多寬就多寬,用什麼磚、什麼木料,毫無假借,所以能保持“爽塏正直”。
不過陳祖范赴考二十四次,得住“老號”的機會極少,最慘的是派到“底號”,鄰近廁所,“糞溷之窩,過猶唾之”,到得第二場、第三場,更為不堪,倘或抱病入場,而又住底號,送掉性命,亦不足奇。
其次是“小號”,不知是哪一年添建的,主事者偷工減料,檐齊於眉,逼仄非凡,人在其中,如蜷縮於木箱。再一種是由於人多舍少,臨時加建的“席號”,顧名思義,可知只是一大片蘆席棚,上兩旁風,受罪猶在其次,最怕是不戒火燭,頃刻之間,延燒一室,陳祖范曾遇到過一次,差一點葬身火窟。
但即令是“老號”,亦非養尊處優的膏粱子弟所能忍受。號舍猶如神龕,三尺寬、四尺深、六尺高,三面磚牆,后牆上方留出一個空格,作為置放油燈之用。左右兩面牆,各有兩道凸出牆面的“磚托”,一道齊膝,一道平胸,托住兩尺寬、三尺長的兩塊號板,一塊在內齊膝,成為條凳;一塊在外平胸,便是書桌,將這一塊移到下面,與在內的那一塊湊攏,便成床鋪,但只有四尺長,只能曲膝蜷卧。
其時天將入暮,舉子均已進場,號舍的柵門上鎖,名為“封號”。上百人擠在這條如鐵鏈樣的狹巷中,嘈雜紛擾,不可名狀,高喊“號軍”之聲,此起彼落,而號軍只得三名,哪裏照應得過來?所以絕大多數的人,都是自己動手。
龔定庵不善於照料自己,直等到號軍略微清閑了,才拉住一個,掏出一塊碎銀子塞到他手裏。這比說好話請他幫忙來得管用,那號軍立即堆滿笑容,請問尊姓。
因為號軍是山東人,龔定庵便用齊魯口音回答:“俺姓龔。”
“俺姓魏。龔老爺叫俺老魏好了。”
說著,老魏不等交代,便自動手,從他的考籃中將燈燭食物,都取了出來,安排停當,又去弄了一壺開水來為龔定庵沏茶。
“你老吃完飯,先睡一覺,養養精神。”老魏說道,“這一回欽命題到得晚,刻工又少,總要到丑時發題。龔老爺儘管睡,到時候俺會送題紙來。”
“欽命題”只在第一場,因為第一場考四書文三篇,所以名為“欽命四書題”,事先以上三屆的題目開單進呈,同時附上《論語》、《大學》、《中庸》、《孟子》各一部,凡已出過試題之處,都加黃簽註明。三個題目,《論語》、《孟子》各一,另一題或《大學》、或《中庸》,並無定則。
除會試以外,順天鄉試第一場題目,亦由欽命,到了正場前一日,亦就是舉子進場的那一天,鄉試由順天府尹,會試由禮部堂官,在黎明時分到乾清門領取——一部密封的四書,欽命題目已在書上用硃筆圈出。然後直接齎送到闈。
迎接欽命題的禮節,頗為隆重,監臨或知貢舉在貢院大門外跪接,捧入至公堂,再轉主考。
至公堂在號舍之後,這一部分為辦理闈務官員的治事之區——入闈的官員,分為兩大類,辦理闈務以監臨或知貢為首,稱為“場官”或者“外簾官”,下面是“監試”,欽派御史擔任;“提調”管闈中總務,照例是順天府府丞的差使;“巡察”由兵部派出。再以下就以四所為最重要,這四所是“受卷所”,收受墨卷後送到“彌封所”,將卷面姓名浮簽撕去,拿寫明姓名年籍的第一頁對摺密封,加蓋關防,送到“謄錄所”,用硃筆抄錄,連同墨卷一併送“對讀所”校對無誤,留下墨卷,以朱卷送到至公堂,加蓋監臨或知貢舉的關防,方始進卷。
貢院最後的一部分,以聚奎堂為中心,左右是十八房的房官,前面是內監試、內提調、內收掌辦公之處,以及刻字房、印刷房。主考官及房官為考官,合併內監試等官在內,統稱“內簾官”。內簾與外簾之間有一道門,俗稱“內龍門”,是關防最嚴密之處,外簾不準入內,內簾不準出外,有事商量,傳鼓開門。
會試的欽命題一到,知貢舉叫內簾門,主考官四員,稱為“四總裁”,各穿蟒袍補褂,在門內跪接。同時進“雙供給”——內簾官的伙食燈燭等等,稱為“供給”,逐日送進;只有三場試期正日,內簾門照例不開,稱為“保場”,其實是為了防弊。因為如此,頭一天要進兩天的供給,便是雙供給。
跪接欽命題以後,便是刻題印題,照例由總裁邀請善於書法的房考官三人,至聚奎堂繕寫題目。四書題字數不多,麻煩的是,題目後面要附添注塗改的格式,這也還好辦,最麻煩的是試帖詩題。
鄉會試頭場加考試帖詩,始於乾隆二十二年,詩題亦由欽命,出題必有出處,或用經、史、子、集的成語,或用前人詩句,大致以唐詩為主。惟一的例外是高宗有一次出了個“燈右觀書”的詩題,看書寫字要置燈於左才方便,出題的那晚上,太監將燈擺在他右首,很不順手,高宗親自移燈向左,就燈而言,人在燈右,因而出了這樣一個詩題。全場舉子連主考、房官,無一人知其出處,後來是高宗自己說明了緣故,原來是杜撰的一個典故。但因為如此,惟有望文生義,毫無拘束,反多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