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一過了上元,長安城裏出現了令人不安的氣氛,街上多了許多士兵,鐵匠鋪的買賣比平時興隆了兩三倍,家家都接到了官方的生意,打刀打矛,限期交貨。於是流言不脛而走,說皇帝將要大舉討伐呼韓邪。而從許多跡象上看,流言是有根據的,最明顯的一項證據是限制住在藁街上的胡人不準出城。而申請出雁門關的關符,也突然覺得很困難了。這一切,可以解釋為防止軍事部署及行動的泄漏之故。
毛延壽已經能夠行動了。他當然也聽到了這些流言,心裏不免有些着急,因為這個消息應該早早通知呼韓邪,好讓他有所準備。無奈關津太嚴,想為呼木請一道關符,不但不容易邀准,說不定反會引起石顯的懷疑。
當然,去打聽打聽消息,總是好的。趁這一天入春以來第一個好天,策杖來到相府。等到天晚,石顯方從宮中回府,一見毛延壽,十分關切,問長問短,又讓他陪着喝酒,顯得興緻極好。
“事情很順利,一切調度,井井有條。預定上已出兵,到那時候,你總該完全好了吧?”
“是!還有一個多月功夫,一定可以復原。”毛延壽略停一下說:“相爺!如今外面的流言很盛,都知道要大舉討伐呼韓邪,這消息難免會傳到塞外,似乎不妥。”
“既然是大舉討伐,當然是堂堂之陣,無須隱瞞,不但不必隱瞞,到時候還要發檄文給呼韓邪呢!”
“等他看到檄文,已無法佈置了。此刻泄漏消息,讓敵人有所防備,在我總覺得不大對勁。”
“你這是杞憂了。我告訴你吧,呼韓邪根本就無法防備,天軍十二萬,由北地、上郡、西河、朔方、五原,分道進兵,定期會師,掃穴犁庭,一舉滅了呼韓邪,既為皇上出一時之氣惱,又可以保邊疆廿年之平安,”石顯得意地說:“我有此相業,足以留名青史,也可以心滿意足了。”說罷,舉爵一飲而盡,毛延壽暗暗吃驚,但表面上,仍舊向石顯稱賀,同時問道:“這五路兵都歸陳湯將軍指揮?”
“不!他是先鋒。”
“那麼,誰挂帥呢?”
“捨我其誰?”石顯指着自己的鼻子說。
毛延壽大感意外,不過他很機警:“相爺,既然是你老人家挂帥,我當然在大帳伺候。”他故意這樣說,因為唯有這樣說,才是正常的反應。
“不行!你還得跟陳將軍在一起!不然,你怎麼盡你嚮導的職責?”
毛延壽不作聲,面露怏怏之色,石顯少不得還要安慰勉勵他一番。
由這天開始,毛延壽便又經常到相府走動,每次去都能見到石顯。而且每次都見他意興豪邁,彷彿年輕了十來歲似地。
這樣又過了半個月,有一天發覺石顯回府下車時,步履蹣跚,臉上的氣色,難看到極點,又似一下子老了十來歲。毛延壽大惑不解。再看從人,如石敢當,亦是臉色陰沉,好像生下來,就沒有笑過,這是為什麼?
很例外地,這天石顯知道毛延壽在,卻並未召他晤談。他亦無從打聽,問起來,有的搖搖頭,有的答一句:“不知道!”甚至根本不答,有嫌他多事的表情。
反而是呼木,因為在大鴻臚署中有熟人,打聽到一個很珍秘的消息,據說宮中起了軒然大波:太後知道了調兵遣將,打算大舉討伐呼韓邪,震怒異常。不但嚴厲地指責了皇帝,而且特召昭君,猶如審問一般,將皇帝所有的計謀,都問了出來。最慘的是石顯,不僅僅止於被痛責,差一點相位都不保。
怪不得,這可真是石顯平生未有的打擊了。“現在呢?”毛延壽問:“還發不發兵?”
“你沒有看見?這兩天街上的兵已少得多。”
“這麼說,是偃旗息鼓,什麼都不必談了?”
“是的。”呼木答說:“你不防去打聽打聽陳湯!我聽說他也受了責備,一氣之下自請出鎮吳越,已經離開長安。”
“呃!”毛延壽又問:“那麼和親之事呢?”
“想來是照約履行。大概不久就有明詔。”
聽得這些話,毛延壽心裏替呼韓邪高興,但表面上卻正好相反,故意三天不到相府,第四天帶着一副愁眉苦臉上門,希望能夠見着石顯。
到得下午,石顯回府。一直在大門口閑坐的毛延壽,隨眾侍立,看到了石顯,也讓石顯看到了他。
“好幾天沒有看到你了。”石顯依然鬱鬱寡歡。
“是的,”毛延壽答應着,意興蕭索地跟在他身後。
“完了!”石顯浩然長嘆:“幾個月的心血,完全白費,落了一場笑柄!”
“唉,真是!”毛延壽裝得痛心疾首地說:“太後為什麼這樣子愛管閑事?”
“不必去談了,且借酒澆愁。”
陪着石顯小飲,慢慢地話又多了,毛延壽終於將憋了好久的一句話說了出來。
“請問相爺,現在對呼韓邪不討伐了,總還該有別的處置辦法吧?”
“當然,非戰即和。”
“怎麼和法?”
“和親啊!”石顯反問一句:“還能有別的和法?”
“和親?相爺是說——”毛延壽不敢再說下去。
“這一趟可再沒有別的法子了,只有拿寧胡長公主,也就是封過明妃的王昭君,送到塞外,去做呼韓邪單于的閼氏。”
“這,”毛延壽不問不行:“皇上捨得嗎?”
“太后所命,又是昭君含淚允承了,皇上不舍也不行。”
“這一下心裏總不舒服吧?”
“豈止於不舒服?心裏恨極了!”
“恨極了?”毛延壽大為緊張:“恨誰?”
“你想呢?”石顯斜着眼看毛延壽。
這一看將毛延壽嚇得發抖:“相爺,是恨我?”
“不是恨你,是怨罪魁禍首。”
禍端皆由毛延壽而起。他知道辯亦無益,如今唯有求饒。
於是,他起而復跪,伏地不起。“相爺救命!”說著磕頭如搗蒜。
“起來!起來!”石顯說道:“你放心。”
聽得這一說,毛延壽不由得仰起臉,驚喜地望着石顯。
“你一時死不了!為什麼呢?既然和親,就索性大方些。皇上既釋了王昭君,又要殺你,呼韓邪知道了,心裏當然不是味兒。再說既是辦喜事,也不宜行刑。所以你放心好了!”
細想一想!怎能放心?“一時死不了”,總有死的時候。毛延壽可以估量得到,三、五個月以後,皇帝必是命廷尉衙門,隨意給他安上一個罪名,綁上法場,甚至不明不白地死在監獄之中。
任憑毛延壽如何哀求解釋,石顯只是喝着悶酒想心事,直到被他絮聒得煩不過了,方始問出一句話來:“你倒替我想想,我有什麼法子救你?”
“相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只要肯救我一條性命,自然有法子。皇上對相爺言聽計從,替我求個恩,留着我一條死不足惜的微命,將來終有將功折罪之日。”
“那麼,你說,你有何功可建?”
這就不是空言所能搪塞的了。毛延壽細想了一會,欣然說道:“相爺,我看這樣,還是回到最初的那個法子上來,另外選一個人,要跟寧胡長公主相貌相像的,我再替她着意修飾一番,可以冒充得過,同時,我也跟着去送親,在呼韓邪面前硬說是真的王昭君。呼韓邪又從哪裏去辨別真偽?”
“這一計聽來有理,可惜時不我待。”石顯搖搖頭:“一時哪裏去找跟寧胡長公主相貌相像能冒充得過的人?”
“後宮佳麗三千,我就不相信找不出來。”
“就算找出來了,說話不是歸州口音,王家的一切,毫無所知,怎麼冒充得了?弄巧成拙,反而大為不妙。算了!算了,你的主意仍不通!”
毛延壽嗒然若喪,半晌開不得口,而石顯卻說話了。他還有田毛延壽之處,主要的是,要讓他親眼看到上車出長安,遠赴塞外的長公主,是貨真價實的王昭君。所以其勢不能不自我轉圓,好讓毛延壽有機會去“作證。”
“我在想,你只有一個機會可望求得一線生路。”
“是!是!”毛延壽頓生希望,急忙答說:“請相爺吩咐,我一定儘力而為。”
“我把你派為送親的隨員,到了塞外,你須在呼韓邪身上格外下功夫,讓他對漢朝效忠,有個極其切實的表示。那時候,我就可以有理由替你在皇上面前乞恩了。”
“這,是我為漢家臣子的份所當為。”毛延壽說得冠冕堂皇:“只不知,要讓呼韓邪如何表示。”
“這再研究。無非獻地進貢之類。”
“遵命!呼韓邪那裏有些什麼好東西,我到那裏一打聽就知道,一定說動他進獻給皇上。”毛延壽詭秘的一笑:“其實,胡女也有極美。”
石顯笑笑不答,毛延壽也就說不下去了。從今天開始,他又上了心事,而石顯卻閑逸異常。多少天來,這兩個身份絕不相配的人,鈎心鬥角,一直賭心計,或勝或負,相去皆不甚遠,惟獨到了此一刻,勝負懸殊,成了一面倒的形勢了。
當然,這在石顯是勝之不武,唯有收服了呼韓邪。保全了明妃,才算是真正的勝利。這一點,石顯到此時已有七分把握,他心情閑逸的緣故在此。
對於陳湯的計劃,皇帝唯一不能同意的是,怕昭君難耐長途跋涉,最好始終不出長安。可是,這在陳湯的整個計劃之中,是個很重要的關鍵。非有人眼見昭君出長安,不足以取信呼韓邪,出其不意的突襲,即無實現的可能。
思量再思量,只有一個折衷的辦法:昭君行至中途折回,也就是只出長安不出塞。皇帝終於同意了,但需要了解細節,因而在石顯的安排之下,秘密召見陳湯,有所垂詢。
大家都知道,陳湯因為太后震怒,打消了討伐呼韓邪的計劃,灰心泄氣之餘,自請出鎮吳越,已奉旨准許,並已離開長安。其實,這是個障眼法,他本人隱居在終南山中。
皇帝即是在終南山下的離宮中召陳湯,在場的除了石顯,別無他人。
“啟奏皇上,”他說:“寧胡長公主王昭君,非得呼韓邪所派的迎親使節,親眼得見不可。到了雁門關,暗中另行換人,將長公主悄悄送回長安。此事只要部署得周密,必可瞞人耳目。”
“換誰呢?”
“臣以為仍以韓文為宜。”
“韓文身子也很瘦弱。”皇帝想了一下:“那也說不得了。”
“是!臣一路加意保護就是。”
“那麼,韓文應該先走?”
“是!”陳湯答說:“臣一奉准,立即護送韓文,先在雁門關埋伏,出關之時,一方面換下長公主,一方面由臣掩蔽身份,混入送親的行列中,決不會有人知道。”
“毛延壽呢?”皇帝問說:“他豈能不認識你。”
“這一層,臣亦考慮過。”石顯答說:“到了那時候,不妨派毛延壽先驅,到呼韓邪那裏去聯絡,約定時地相會。這樣遣他遠離大隊,就一切都不礙了。”
“好!”皇帝深為滿意:“一切照辦。”
“皇上不以臣不才信任不疑,臣感激莫名,唯當竭忠盡智,上報天恩。”陳湯以懇摯得近乎激動的語氣說:“此事成功全靠周密謹慎,一絲不忽。其中細節甚為曲折,臣昧死作不情之請,伏乞皇上俯允。”
“好,你說吧!不過,”皇帝將此二字說得又怒又重,表示這是一個不可讓步的限制條件:“凡有計劃,再不可驚動太后了。”
為了要使呼韓邪相信,漢朝確已放棄了討伐的計劃,特意讓太后做了一次傀儡,由她來提出堅決的反對。而太后自然不知內幕。為了皇帝為一名女子而興兵戎,真箇大大地生了一場氣。類此情形,可一而不可再,所以皇帝提出這樣嚴重的警告。
不過,陳湯處之泰然,“臣豈敢再驚動皇太后?臣的不情之陳是,想請皇上准臣與寧胡長公主及掖庭女子韓文見一次面,以便臣將細節徹底說明。”
“這不算不情之請,是應該的。”皇帝還問:“你們應該密談,不能有不相干的人在旁。是不是?”
“皇上聖明!”
“好,我派周祥給你安排。”
“是,臣待命。”
到得第二天日中,周祥坐了一輛車來,帶來一套醫士的服飾,請陳湯喬妝改扮,坐上帷車,直駛上林苑,下得車來,陳湯不辨身在何地?但見一片極大的園圃,栽着各種不知名的樹木,初春不花,但已發芽。一片隱現的生機,令人鼓舞。
“這是扶荔宮,皇上特賜韓姑娘住在這裏。”周祥指着那些樹木說:“再過個把月,天氣回暖,這裏就好看了,奇花異卉,都是外面所看不到的。”
“可惜!”陳湯脫口說了這一聲。
“陳將軍可惜什麼?”
李代桃僵的這一計周祥是知道的,所以陳湯直訴感想:“縱有盛開的奇花異卉,韓姑娘是看不見了。”
“只怕!”周祥起了同感:“只怕一輩子都看不到了!”
陳湯無言低頭,心頭惻惻然地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憂鬱。
“陳將軍!”周祥指着殿旁的小屋說:“你先請這裏坐。”
等陳湯進屋坐定,周祥很快地去而復回,招招手,默無一言地,將他引入殿中。
殿內有宮女在迎接,周祥在門檻外說:“逸秋,這是皇上派來為韓姑娘診視的陳太醫。”說著使個眼色。
陳湯這下明白了,以為韓文診疾為名,始得密談。而這個叫逸秋的宮女,顯然跟周祥一樣,得參機密,但在其他宮女、太監面前,自己便是陳太醫的身份。
帷幕啟處,香風飄送,中人慾醉。陳湯抬眼望去,那位麗人雖非絕色,但清麗脫俗,亦足當美人之稱,尤其是那雙澄澈的眸子,不動沉靜,轉時靈活異常,彷彿目光掃處,纖悉無遺。是個極聰明而可信任的女子。
不問可知是韓文,想起自己是太醫,在秦朝稱為侍醫,身份與將軍大不相同,因而先伏首致禮,口中喊一聲:“韓姑娘!”
“陳太醫少禮。”韓文問道:“想來尚未用膳,應該餓了?”
“不要緊,不要緊。”陳湯答說:“多謝關切!”
“且先用膳,”韓文笑道:“皇帝不差餓兵。可是?”
陳湯不知她是否語帶雙關?只含含糊糊地微笑不答。
“我先告退。”韓文這一次是說了隱語:“要請陳太醫診治的不僅是我,還有長公主與我大姊林采。”
“是了,”陳湯心裏明白。
等她退出,隨眾便有人捧來食案,逸秋斟酒,陳湯攔住了。
“陳太醫不是好酒量?”
陳湯的量宏,確是有名的。逸秋知道他的酒量,當然知道他的身分。這證明了自己的猜想不錯,因而只暗示地答說:“你知道我今天不宜喝酒。”
“是!”逸秋問道:“回頭太醫診疾要預備些什麼?”
“漆筆木簡,預備開方子用。”
“那是一定會預備的。此外呢?”
“此外?”陳湯想一下說:“想煩你照看,莫放閑雜人等,來驚擾病人。”
等陳湯膳罷,天色已經入暮,偌大離宮,燈火不多,顯得異常凄清。陳湯半生戎馬,見過許多號哭流離的情景,到過許多荒寒陰冷的地方,卻能無動於中,唯獨此一刻,惻惻然地有着無可言喻的哀郁。
忽然,帷幕之外,有衣裙窸窣之聲,而且聽去不止一人,知道三姊妹連翩而至了,便即起身,肅然等待。
“長公主到!”逸秋揭帷輕喊。
陳湯不知該如何自稱,只好低聲說道:“拜見長公主。”
抬頭看時,陳湯頓有目眩神迷之感,只覺得昭君艷光照人,不敢逼眾。就這剎那間,他一直存在心底的一種困感,風流雲散,消失得乾乾淨淨了。
他以前沒有見過昭君,所以不能想像,為什麼萬乘天子會為一個女人顛倒如此?竟而不惜大舉兵戎。此刻他明白了,只要設身處地去想一想,他自己也會這樣去做。
“長公主、陳將軍、大姊,請坐!”
由於韓文的聲音,陳湯才發覺還有一陌生的麗人。丰容盛節,穩重沉靜,心知即是林采,便深深低首,作為致禮。
“三妹,”昭君指着席位說:“相去太遠交談不便。我想陳將軍是皇上所倚重信任的大將,而且此時此地亦不須避什麼嫌疑,不如接席而坐。你看可使得?”
“我跟長公主同感。”
“既如此,”昭君微笑着說:“請陳將軍自己動手吧!”
“是!”陳湯將客位的一方錦席,移近主位——主位是居中,林采與韓文一左一右相陪。雖說接席,主客雙方仍有五、六尺的距離。
“久聞陳將軍英名蓋世,今天能識面,亦是一大快事。”昭君從容地寒暄着。
“長公主誇獎了。”陳湯是軍人的風格,開門見山地轉入正題:“呼韓邪無禮,陳湯受命,加以膺懲,但此行由於種種限制,不能不秘密行事。成敗繫於彼此的合作是否密切,因而奉旨來向長公主及韓姑娘,陳述此行的一切細節,倘或詞不達意,有欠明晰,請長公主及韓姑娘不必客氣,盡量詢問。”
“是的。這是無須客氣的事,不過,我們亦希望陳將軍明白,此去我們全在鼎力保護之下,應該怎麼做,陳將軍不妨視如軍令下達,千萬不必有所顧忌,免得誤了大事。”
“長公主這樣子說,陳湯就更有信心了!”
“那再好不過。就請細細說吧。”
先說韓文。而陳湯一開始便覺得礙口。因為照計劃,須他先帶着韓文悄悄趕到雁門關去埋伏,以便出關之時,暗中與昭君相換。而一男一女,欲求行蹤隱秘,旅途方便,莫如扮作夫婦,兄妹同行,有時亦不免不便,譬如住處,兄妹同宿一室,終覺於禮不合,夫婦則不僅同室,同榻亦自不妨。這樣處處就都方便了。
但要說與韓文扮作夫婦,這話便覺礙口,所以期期艾艾地,一上來就有受窘的感覺,語言也就越發遲鈍。
畢竟還是韓文爽朗,“陳將軍的意思是,要拿我當妻子?”她問。
這又太爽朗了,開口大有語病。陳湯急忙頓首答說:“不敢不敢,我是說,為求行動方便隱秘,請韓姑娘權且扮為拙荊。”
“可以。”
有了一個開頭,話就好說了。“韓姑娘,我告罪在先。”他說:“夫婦之間,說話行動都很隨便,為求逼真,也許我有得罪韓姑娘的地方,請韓姑娘切切記住,不可認真,否則露了馬腳,一着錯,滿盤輸。”
“我知道,這不消陳將軍囑咐。”
“不但我如此,要請韓姑娘亦如此,只是我拿韓姑娘當妻子,韓姑娘不拿我當丈夫,還是會有破綻。”
這就難了!韓文未曾出嫁,不知如何侍奉丈夫?雖然“周禮”上說得很詳細,但也不是一時學得會的,就算學會了,對一個素昧平生的男子,又如何做得出妻子的模樣?
念頭轉到這裏,不由得抬眼去看陳湯。這一看的心情,自然是極微妙的,因而陳湯在她眼中,也就不同了。三十多歲年紀,兩道極濃的劍眉,一雙炯炯的眸子,鼻直口方,皮膚黑得發亮,不但英武,而且英俊。得婿如此,應該可以心滿意足。
怎會有這樣的想法?韓文羞慚地在心裏自責,臉上頗有些不自在,昭君與林采都發覺了,看她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知道她心裏的為難,都有不忍之心。
於是昭君說道:“陳將軍,我這妹妹,心思最靈敏。到時候她一定知道,怎麼樣才裝得像,這一點請陳將軍放心。我想只要陳將軍多費心,隨處為她掩飾,想來不致會露出破綻。”
陳湯也知道,自己的要求,不免強人所難,只好這樣答說:“但願如此!”
他們這樣一折衝,將韓文的窘態遮了過去,恢復常態,便又問道:“請問陳將軍,出國以後,是坐車還是騎馬?”
“先坐車,”昭君代為回答:“一入沙漠,只有騎馬。”
“這就要好好想一想了。”韓文說道:“車有車帷,可以不讓人識面。在馬上,可讓誰都看得清清楚楚,會不會發現換了人呢?”
“韓姑娘顧慮得極是。”陳湯答說:“整個計劃,就是這上頭不夠完美。不過,我仔細想過,只要步驟周密,行動小心,亦自不妨。”
這下面的解說,便與昭君亦有極大的關係了。照陳湯的設計,昭君登車,只須讓毛延壽看清楚。中途盡量不露面,但至雁門關時,又鬚毛延壽再見一次,及至一出了關,可以先遣毛延壽去報告。這樣,一入沙漠,馬上是否真的昭君?派來迎親的胡人,並不知道,不難瞞過。
“當然,另外還有遮掩的方法,譬如,塞外多風沙,應該披一件斗篷,這樣身材頭髮,就無法細辨了。”陳湯想了一下又說:“再如能抱一面琵琶,半遮面龐,亦是掩飾之一法。”
“這一來,”韓文笑道:“我可得加緊跟二姊學琵琶了。”
“是的!”陳湯接口:“時間不多了,只有幾天的功夫。”
一聞此言,首先是林采泛起濃重的離愁,昭君想到雁門關前一別,自己重回瓊樓玉宇般的宮闕,而韓文走向黃沙漠漠,直到天邊的窮荒絕塞,相形之下,有如上天入地,於心何忍?更是泫然欲涕了。
反倒是韓文自己比較放得開。她一面想一面說:“二姊的琵琶,人間罕有,一時哪裏學得會?再用功也只得兩三分,畫虎不成反類犬,反露破綻。倒不如藏拙為妙!”
“韓姑娘,這可不大合情理。”陳湯說道:“不唱不彈,只抱着琵琶遮面不累得慌嗎?”
“陳將軍!”韓文笑道:“你會錯我的意思了。我說藏拙,不是不彈不唱,是另創新聲,專工一曲,或者能顯一日之長,勉強可以冒充得過去。”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陳湯大為讚賞:“韓姑娘的見識高人一等,佩服之至。”
陳湯為人誠懇,這幾句話又非假意的恭維,所以無論聲音、表情,都很能感動人。韓文不由得深深地看他一眼,不自覺地流露了情愫。
昭君心中一動,暫且不言,只附和着說:“我與陳將軍同感。而於另譜新聲,為了機密,不宜請教樂工,只好我來試一試。”
“好啊!”韓文很高興地說:“出於二姊之手,一定是好的。我想這個曲子,不妨就題為‘出塞曲’。”
“好!”昭君點點頭:“我就從這個題目上去構想。”
“如今再談一件事。”陳湯換了一個話題:“需有個得力的侍女,心思要巧,身體要好,不然不能勝任。”
“是的!”昭君與林采不約而同地應聲。
“這一點,我亦早就想過。”韓文說道:“我還私底下問過逸秋、秀春,她們是一樣的心思,怕萬里風沙,吃不起辛苦,變成一個累贅。”
誠然,這是一個不小的難題。為了掩護方便,必得從平時所了解信任的侍女中去挑人。但環顧左右,都像秀春、逸秋那樣身體纖弱、難耐長途跋涉。
“這便怎麼處置?”昭君皺着眉說:“只怕要奏請皇上親裁了。”
“這大可不必!”林采平靜地說:“如果真的沒有人,我陪三妹到塞外去走一趟也使得。”
這話令人深感意外,不過細想一想,都覺得這是很可以考慮的一個主意。韓文心直口快,首先就說:“若得大姊作伴,那可是太好了。不過,一則,累大姊吃這趟辛苦,於心不安;第二,名份上頭太委屈,亦斷斷不可!”
“名份上頭,倒不是窒礙。”陳湯說道:“民間嫁娶,至親送親的亦很多。至於女眷送親,雖說罕見,卻絕非沒有先例。”
“既有先例,那就不必再有顧慮。我就算姊姊送親,將來仍舊跟陳將軍回來。”
“大姊,”昭君很冷靜地說:“你的身體比我們都好,不過塞外苦寒,風沙漠漠,幾百里天人煙,那種凄涼苦況,畢竟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
“然則三妹呢?”
“我是憑意志。”韓文答說:“原是準備去吃苦的,一切都會甘之如飴。”
“我亦是準備去吃苦的。”林采很快地接口:“三妹吃苦是報君恩,我吃苦是全私誼。姊妹之情,不能坐視,而況一路作伴,並不寂寞,苦亦苦不到哪裏去。”
“回來呢?”韓文說道:“回來可是踽踽涼涼一個人。”
“回來還怕什麼?歸心如箭,恨不得一腳走到家,什麼苦都不在乎了。”
連陳湯在內,大家都笑了。
“既如此,事情就算定局了。”韓文深深俯伏:“大姊如此愛護,感何可言?”
“自家姊妹,哪談得到這話。不過,”林采向昭君說:“此事還須奏聞皇上。”
“皇上一定答應的。”
“那就是了。”韓文看着陳湯問:“請陳將軍再往下說。尤其是快見到呼韓邪時,我們應該作怎麼樣的準備?”
“這一層,還須見機而作,此時亦難細說。到了那裏,我自會隨時密陳。”
韓文點點頭不再多問。她也知道,軍事上的行動,必須保密。陳湯成竹在胸,只是故意不說而已。
“今天要奉告的,就是這些,陳湯告退。”說著便要頓首告辭。
“慢慢!”昭君問道:“陳將軍還要趕回終南山?”
“不!明天一早才走。”
“既然如此,不妨再談談。”昭君問道:“陳將軍府上哪裏?”
“我家住河東。”
“河東是好地方!”
出雁門關必經河東,沿途情況,正是此行所必須了解的。
因此,昭君絮絮相詢,而陳湯亦不厭其詳地作了解釋,一直談到四更天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