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陳湯的作戰計劃又作了一次修改。主要的是根據皇帝的意思,以少量的兵力,求最大的戰果這個宗旨,重新部署。
計劃中只動用五百精兵,而以極端機密與準確的行動,劫持呼韓邪個人。然後由皇帝特頒恩命,不但釋放,而且仍許他作妹婿。這樣才能使得呼韓邪心悅誠服。
以五百精兵而能獲此結果,皇帝是絕不會再受到任何批評的。但是,能不能有這樣的結果,當然是件可懷疑之事。
“你有多少把握?”皇帝很認真地問陳湯。
“臣不敢說。”陳湯答說:“如果照臣的計劃完全辦到,有十足的把握,否則一點把握都沒有。”
“啟奏皇上,”石顯插嘴說道:“此事非成即不成,並無第三個結果。”
勝有大勝小勝,敗有大敗小敗,甚至不勝亦不敗。而照陳湯的計劃,不是劫持呼韓邪獲得大勝,就是包括陳湯在內的五百人全軍覆沒。其間的關係甚大,皇帝不能不慎重考慮。
“成敗的關鍵,決於將出發之時。”陳湯為皇帝進一步指出:“如果一切都能表現出和親的誠意,能夠瞞得過毛延壽,就能瞞住呼韓邪,致勝可必。否則,不如不行此計劃。”整個計劃的要點,就在瞞天過海,要連太后都能瞞得過。
這一點,皇帝倒是可以同意。但為了求其“真有其事”,讓昭君從眾目睽睽之下,登車出京,換馬出關。這一點,皇帝始終不能放心。
“欲先取之,必先予之。”石顯勸皇帝說:“臣極信任陳湯,願皇上亦復如此!”
石顯說話一向謹慎,這句話卻失言了,皇帝怫然不悅,“莫非我就不信任陳湯?”他很嚴厲地詰責:“你是從那裏看出來的?倒還我一個證據看。”
石顯知道話說錯了,頓首請罪:“臣出言無狀,請皇上治以應得之罪。”
皇帝當然不會真的怒不可遏,只是方在用兵,需要陳湯出死力之際,怕因為石顯的話,而引起誤會,縱非寒心,亦會泄氣,所以這時候亦仍是着重在解釋。
“陳湯的忠勇,我所深知,怎會不信任他?我只是怕出一點差錯,全功盡棄。”皇帝停了一下又說:“長公主身體甚弱,如果長途跋涉,中途致病,豈非會誤了全局?所以我覺得應該從長計議,不是對陳湯的計劃懷疑。”
陳湯已深切了解皇帝的用心。宰相為他差點受責,而皇帝又這樣唯恐他誤會,說起來實在令人既感激,又不安,因而趕緊俯伏在地,惶恐地說:“皇上不以臣為不肖,天語褒獎,愧感無地。臣所計劃,原有不切實際之處,容臣再細加籌劃。”
“也好!反正時候也還早,計劃亦不費事,盡不妨從容計議。”
等退出殿來,陳湯又向石顯道歉,對他的全力支持,也表示了謝意。可是談到計劃,他覺得沒有什麼可以修改之處。
“嗨,陳將軍!”石顯頗為不滿:“既然計劃無可修改,你怎麼在皇上面前又另是一套話呢?”
“不是那麼說,聖怒不解,莫非真的再讓中書受責備?”
“說起來倒是為我!”石顯苦笑着說:“也罷,且回我那裏好好商量去。”
“是!”陳湯緊接着又說:“不過,到得相府,中書跟我應該是怎麼一個臉色,最好先說好。”
“何以呢?”石顯問了這一句才想到:“是為了毛延壽?”
“是啊!毛延壽日夜在窺視,雖然機密保持得很好,可是臉上也應該瞞得住他才是。”
石顯點點頭,一面想,一面說:“今天我們聯袂入宮,他當然想像得到,是為對付呼韓邪一事,有了結果。他當然希望知道你我見了皇上以後的結果。那麼,他是希望知道怎麼樣的一個結果呢?”
“他一定想知道,皇上到底批准了計劃沒有?如果批准了,他就一定會千方百計去刺探,計劃的內容是什麼?那時候,也許有可以利用之處。”
“說得是!”石顯同意:“我們就當皇上已批准了計劃好了。”
於是到得相府,石顯與陳湯臉上都是欣然有喜色的樣子。
不過毛延壽也很謹慎,根本就不照面,只是從相府下人的動態中,去窺探主人的情緒。這天廚房裏大為忙碌,皰丁忙得滿頭大汗,因為“相爺”好像格外高興,忽然想起要吃烹牛頭。現宰現做,頗為費事,卻又不能讓賓主枵腹以待,還得另外預備肴饌。而且既有貴客,又不能不講究些,這樣就等於同時調製兩頓晚膳,自然忙得不可開交了。
毛延壽心想,若非有極得意之事,石顯不會有此興緻。這一得意之事,是又必與陳湯相關。連日以來,石、陳二人同在密室中,計議通宵,當然是有關進兵的大計。如今進宮歸來,興高采烈,不言可知,是皇帝深為嘉許。然則那個進兵的計劃是怎麼擬的呢?
這不急,他在心裏說,慢慢兒等看出端倪來,再研究如何下手盜取計劃。對沙漠用兵,總是春去春回,連調兵遣將,也是個把月以後的事。
哪知他不急,陳湯卻心急,告知石顯,派人來喚毛延壽有話說。
毛延壽行了禮,石顯指一旁說道:“你就坐在這裏!”
“是。”
“不,”陳湯指着他左首說:“不如坐這裏,說話方便。”
客人上坐,主人側座相陪。如果坐在主人下首,與客人相隔甚遠。此刻改了位置,與石顯相對而坐,不但與陳湯的距離拉近,而且身分也抬高了,是陪客的地位。
“毛司務,干一杯!”
“是,是!”毛延壽受寵若驚地幹了酒,又敬陳湯。
“毛司務你知道的,我轉戰大漠南北,唯獨對呼韓邪國的地形不甚熟悉,要向你請教。”
“陳將軍言重了,我在呼韓邪國逗留的日子不多,也不算太熟悉。既蒙將軍垂問,我唯有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原該如此!”石顯插進來說:“毛延壽,‘知之為之知,不知為不知,是知也!’你不可說一句假話,或者自作聰明加上些枝葉,那一來會誤了陳將軍的大事。”
“相爺,請放心!毛延壽不敢。”
“我想你也不敢!”石顯又說:“你的膽子雖大,還沒有大到敢跟自己的性命開玩笑的地步。”
“相爺說笑了!”毛延壽神態自若地:“除非我不是人,是禽獸,會心向他人?”
“不會、不會!”陳湯是非常信任的態度,“毛司務,我想問問呼韓邪一家的情形。”
“是!請陳將軍吩咐。”
“呼韓邪有幾個兒子?”
“很多!”毛延壽想了一下答說:“二十三,還是二十四,記不清了。”
“你都見過?”
“不!見過十來個。”
“照你看,哪個最能幹?”
毛延壽不即回答,想一想反問一句:“我不知道陳將軍是指哪方面的才幹?有的會畜牧、有的會經紀、有的會打仗,情形不一。”
“我是說,將來哪個可以繼承呼韓邪?”
“那大概是老二。”毛延壽說,“老二會識人、會用人,夠資格治國的。”
“老二對我們漢朝怎麼樣?”
“不好!”毛延壽搖搖頭:“對漢人的成見很深。”
“喔!”陳湯略一沉吟:“那麼,對漢朝好的呢?”
“是老大。”
“老大的才幹如何?”
“也還可以。”
“老大孝順不孝順?”
“最孝順不過。”
陳湯與石顯對看了一眼,眼中皆有失望的神色。這就使得毛延壽越發好奇了!不過,他不敢開口動問究竟。
“呼韓邪最喜歡哪一個兒子?”
“是排行十七的小兒子,說是最像他。”
“最不喜歡的呢?”
“老八。”
“老八對老子如何?”
“這就是件怪事了!”毛延壽說:“呼韓邪不喜歡的這個兒子,偏偏對老子很孝順。”
“那麼,”石顯插進來問說:“最不孝的是哪一個?”
“老五。”
“老五才幹如何?”石顯緊接著說:“我是指領兵打仗。”
“還可以,很勇敢的。”
“智謀呢?”
“不行!是個草包。”毛延壽搖搖頭。
“那就難與圖大事了!”石顯對陳湯說。
於是賓主兩人,相對蹙眉,彷彿遇見很棘手的事似地,過了好一會,陳湯突然問毛延壽:“毛司務,呼韓邪那許多兒子之中,哪個跟你比較好?”
“老大。”
“老二呢?”
“老二也——”
毛延壽本想說,“也還好”,話到口邊,想起自己說過,老二對漢人的成見很深,為什麼對他這個漢人還好?追根究底問下去,自己在塞外的原形就會完全暴露。因此,突然咽住,另想別的說法。
“老二也是一樣,對漢人總是好不到哪裏去的。”
“那麼,”石顯問說:“老五呢?”
“老五跟我很合得來。”
石顯望着陳湯點點頭,陳湯不作聲,擺出凝神靜思的樣子,及至開出口來,即讓毛延壽嚇一跳。
“老毛,”他改了稱呼:“我跟相爺在籌劃,想在呼韓邪內部策反。老五雖是草包,只要有人替他做軍師,一樣可以成功。這個軍師,我看,老毛,非你莫屬。”
毛延壽楞住了,“陳將軍,”他問:“你是要我去策勸老五反他老子?”
“對!老五不是很不孝嗎?他一定肯做這件事,何況跟你的交情不壞。你去了,悄悄兒跟他說,漢朝支持他,到時候會派兵接應。至於一切細節,我們再商量。”
在他說這段話時,毛延壽已經想好了答語,亂搖着雙手說:“陳將軍,別樣吩咐都可以從命,這件事不行!因為第一、我是假託水土不服的理由回來的,無緣無故又跑了去,呼韓邪定會起疑;第二、老五不孝,呼韓邪很討厭這個兒子,我不大有跟他接觸的機會,如果過分親近,呼韓邪更要起疑。我這條性命不明不白地送在異域,死不瞑目。”
陳湯碰了個釘子,臉色自然不好看。石顯卻說:“他倒也是實話,勞而天功,大可不必!另想別法好了。”
“不但勞而無功,抑且無益有害。”毛延壽說:“請相爺另想別法。”
“好!”陳湯忽然轉為欣喜之色:“我想起一個人,可以辦這件事。”接着又問毛延壽:“呼韓邪的兒子之中,最熱中權位的是誰?”
“是老四。”
“其人如何?”
“志大而才疏。”
“那還是老五。”石顯說:“老五有兩可取:不孝、勇猛。”
毛延壽心想,這算是有了結論,卻不知行動如何?從第二天起,便私下留意,只見不斷有“胡商”出入相府,其中有他的一個熟人名叫於南陀,便默記在心,尋思得找個機會,跟他談一談才好。
機會用不着他去找,石顯自會給他。他的一舉一動,都在石顯的耳目之中,知道他眼見胡商往來,心裏發癢,如果放他出府,他一定會去找相熟的胡商探問動靜。那一來,一條反間計就有成功的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