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他做了一個可怕的夢:她丟開他跟着另一個男人走了;母親也好象死在什麼地方了。他從夢中哭醒,他的眼睛還是濕的。他的心跳得厲害,他傾聽着這敲鼓似的聲音。他張開嘴,睜大眼睛,想在黑暗中看出什麼來。但是屋子很黑,就好象有一張黑幕蓋在他的頭上和全身一樣。他覺得氣緊,呼吸似乎不十分暢快,胸部還在隱隱地痛。他疲乏地閉上眼睛,但是他立刻又睜開,因為那個可怕的夢景在他的眼前重現了。
“我究竟在什麼地方?”他疑惑地想,“是死還是活?”四周沒有人聲,然而並不是完全靜寂的,因為屋子裏充滿了細小的聲音。“我一個人,”他寂寞地說了出來。忽然一陣心酸,他又落下了眼淚。
“真是走的走、死的死了嗎?”他痛苦地問自己。沒有回答。他翻了一個身,又一個身。“怎麼一點動靜也沒有?”他想道。“我在做夢嗎?”他的手摸着自己頰上的淚痕。他的喉嚨發癢,他咳起嗽來。
他突然揭開被,跳下床。他扭開了電燈。屋子亮起來,燈光白得象雪似的,使他的眼睛差一點睜不開。他披着衣服站在方桌前。他第一眼便看他那個睡在床上的妻。謝謝天。妻睡得很好,棉被頭蓋着她下半個臉,黑黑的長睫毛使她睡着的時候也象睜開眼睛一樣。她的額上沒有一條皺紋,她還是象十年前那樣地年輕。他看看自己,絲棉泡的綢面已經褪了色,藍布罩衫也在泛白了。他全身骨頭一齊發痠、發痛,痰似的東西直往喉管上冒。他同她不象是一個時代的人。他變了!這並不是一個新發見。但是這一次卻象有一個拳頭在他的胸膛上猛擊一下。他的身子晃了晃,他連忙扶着方桌站定了。
他在方桌前立了一會兒。他忽然打了一個寒噤,他不自覺地把頭一縮。屋子裏依然很亮。老鼠又在啃地板。外面街上有一個人的腳步聲,那個人走得慢,而且用一種衰老而凄涼的聲音叫着:“炒米糖開水!”他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
他把眼光掉向母親的房門。門關着,裏面傳出來一個人的鼾聲,是小宣的,並不太高,不過他聽得出。他們睡得很好。他側耳再聽,那還是小宣的鼾聲。“這孩子也可憐,偏偏生在我們家裏,”他想。“媽也是,老來受苦,”他又嘆一口氣。“不過幸好他們都很平安,”這一個念頭倒給了他一點安慰。
接着他咳了兩聲嗽,他覺得痰貼在喉管上,他必須咳出它來。他不敢大聲咳,他害怕驚醒妻和母親。他慢慢地咻着。他的胸部接連地痛。他摸出手帕拖住嘴。他走到書桌前,跌坐在藤椅上。
他咻了好幾聲,居然把痰咳出來了;他要吐它在地上,可是痰貼在他的舌尖、唇邊,不肯下地。“我連這點點力氣也沒有了,”他痛苦地、灰心地想道。
他吐出瘓后,覺得喉嚨干,想喝兩口茶。他便站起來。他無意間把書桌上一件黑黑的東西撞落在地上。他即刻彎下身去拾那件東西。那是樹生的手提包。他拾起來,手提包打開了,落下幾張紙和一支唇膏。他再俯下身去抬它們。他看見了那張調職通知書。
他把通知書拿在手裏,又坐回到藤椅上,他仔細地讀着。雖然那上面不過寥寥幾行字,他卻反覆不厭地念了幾遍。他好象落在冷窖里一樣,他全身都冷了。
“她瞞着我,”他低聲自語道。接着他又想:她為什麼要瞞我呢?我不會妨礙她的。他感到一種被人出賣了以後的痛苦和憤慨。他想不通,他默默地咬着自己的下嘴唇。胸部還是隱約地在痛。他用左手輕輕擦揉着胸膛。“病菌在吃我的肺,好,就讓它們吃個痛快罷,”他想。
“她真的要走嗎?”他問自己。他又埋下頭看手裏那張調職書。他用不着再問了。那張紙明明告訴他,她會走的。
“走了也好,她應該為自己找一個新天地。我讓她住在這裏只有把她白白糟蹋,”他安慰自己地想。他又把頭掉過去看她。她已經向里翻過了身,他只看見她一頭黑髮。“她睡得很好,”他低聲說。他把頭放在靠背上,閉着眼睛,休息了一會兒。通知書仍然捏在他的手裏。
他忽然又驚醒似地睜開眼睛。屋子裏多麼亮!多麼靜!多麼冷!他又掉過頭去看她。她還睡在床上,但是又翻過了身來,面向著他,並且把右膀伸到被外來了。這是一隻白而多肉的膀子。“她會受涼的,”他想着,就站起來,走到床前,把她的膀子放回到被裏去。他輕輕地拿着她的手,慢慢地動着,但是仍然把她驚醒了。
她起先哼了一聲,慢慢地睜開眼睛。“你還不睡?”她問道。但是接着她又吃驚地說:“怎麼,你下床來了!”
“我看見你一隻膀子露在外面,怕你着涼,”他低聲解釋道,通知書還捏在手裏。
她感激地對他一笑,然後慢慢地把眼光移到別處去。她忽然看見了那張通知書。
“怎麼在你手裏?”她驚問道,就坐起來,把睡衣的領口拉緊一點。“你從哪裏找到的?”
“我看見了,”他埋下頭答道,他的臉立刻發紅。他連忙加上一句解釋:“你的手提包從桌上掉下來打開了。”
“我今天才拿到它。我還不知道應該怎麼辦,”她抱歉似地說,她記起來是自己大意把手提包忘記在書桌上的。她打了一個冷噤,連忙用棉被裹住自己的身子。
“你去罷,我沒有問題,”他低聲說。
“我知道,”她點點頭。她看見他望着自己好象有多少話要說,卻又說不出來,她心裏也難過。“我本來不想去,不過我不去我們這一家人怎麼生活——”
“我知道,”他結結巴巴地說,打斷了她的話。
“陳主任幫我訂飛機票,說是下星期三走,”她又說。
“是,”他機械地答道。
“橫順我也沒有多少行李。西北皮貨便宜,我可以在那邊做衣服,”她接下去說。
“是,那邊皮貨便宜,”他沒精打采地應道。
“我可以在行里領路費,還可以借支一筆錢,我先留五萬在家裏。”
“好的,”他短短地回答。他的心象被木棒搗着似地痛得厲害。
“你好好養病。我到那邊升了一級,可以多拿薪水,也可以多寄點錢回家。你只管安心養病罷。”她愈說愈有精神,臉上又浮起了微笑。
他實在支持不下去,便說:“我睡了。”他勉強走到書桌那邊,把通知書放回她的手提包里,然後回到床前,他頹然倒下去,用棉被矇著頭,低聲哭起來。
她剛剛閉上了眼睛,忽然聽見他的哭聲。她的興奮和愉快一下子都飛散了。她覺得不知道從哪裏掉下許多根針,全刺在她的心上。她喚一聲:“宣!”他不答應。她再喚一聲。他仍然不答應,可是哭聲卻稍微高了些。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她掀開自己的棉被,也拉開他的棉被,把半個身子撲到他的身上,伸出兩隻膀子摟着他,不管他怎樣躲開,她還是把他的臉扳過來。她流着眼淚,嗚咽地喃喃說:“我也並不想去。要不是你媽,要不是大家的生活……我心裏也很苦啊!……我一個女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