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就是我
一
領着水滴去漢劇上字科班報名的是萬江亭。
大水退去后不久,慶勝班從四川回來,再次進樂同演戲。演了幾天,玫瑰紅都沒見着慧如,不知她究竟如何了。問吉寶,吉寶哼哼哈哈地說不出所以然。於是託人打聽她的住處。找來找去,終有一天,被她打聽到。於是她領着萬江亭和吉寶一起來尋慧如。吉寶先是不肯,他怕被慧如纏定不放,結果玫瑰紅押定了他,說她家裏人也不知你吉寶是何許人,你怕什麼?吉寶無奈,只得被迫隨同。
這天楊二堂剛下河回來,衣服還沒來得及換,便見到他們三人。玫瑰紅以手當扇在鼻前揮了揮,彷彿驅趕臭氣。楊二堂立即面紅耳赤。玫瑰紅說,喂,你是慧如的男人?慧如在不在家?楊二堂低下頭,半天才說,她不在。玫瑰紅說,去哪兒了?我是她妹子,她回來你跟她說,叫她抽空去趟樂園。
楊二堂未及回答,水滴突然從屋裏竄了出來。水滴說,她這輩子都不會再去樂園了。玫瑰紅說,為什麼?水滴說,因為這個人已經沒有了。玫瑰紅大驚,說你是什麼意思?水滴說,你還不明白?她死了!玫瑰紅大叫出聲,怎麼會?怎麼可能?水滴說,會不會由不得我說,你問他呀。水滴說著一指吉寶。
吉寶臉色頓然煞白。玫瑰紅衝到吉寶前,尖聲道,吉寶,你對我姐做了什麼?吉寶結巴着說,沒做什麼我沒做什麼呀。我還說要娶她哩。水滴大聲罵起來,你放屁,你有什麼資格娶她?你比我爸車上的大糞還要臭。你沾都別想沾。我媽是我爸的人。還有你,玫瑰紅,你應該叫我爸姐夫,你懂不懂得禮貌?
楊二堂突然蹲在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三個人便像喪家犬一樣,在水滴的痛罵聲中落荒而逃。
夜晚的時候,玫瑰紅和萬江亭再次來找楊二堂。噓聲嘆氣問明了大體情況,玫瑰紅哭得淚人一樣,說我這個姐姐,跟我頂要好,現在卻沒了。你一個大男人,怎麼看護她的?楊二堂抱着腦袋,先是不作聲。過了一陣,他突然哇哇大哭,邊哭邊說,我有罪我該死。我讓她委屈了。我如果不娶她,她這輩子穿金戴銀,一定過得自在。水滴說,爸,你如果不娶姆媽,這輩子穿金戴銀說不定是你哩!楊二堂依然哇哇地哭,且說,我哪有這個福分?水滴說,姆媽不安分,所以才沒福分。姆媽有今天,是她自己找的。
水滴的聲音尖銳刺耳,大人都聽出她的話意。一時間,屋裏只有楊二堂的哭聲。而這哭聲,面對水滴的尖銳,也漸漸小了下去。
萬江亭望着水滴,心道,這個小丫頭可真不是一般的小孩子。想着,他突然說,楊先生,你一個大男人,拖着個小丫頭,往後打算怎麼過?楊二堂苦着臉,說那也得過呀。您快別叫楊先生,要折我壽的。萬江亭說,我認識漢劇上字科班的周老闆,不然叫水滴去學戲?我看她聰明伶俐,像是塊好料。將來唱出來了,往後你到老的日子都會吃穿不愁。楊二堂說,那怎麼成?我家水滴雖然不是金枝玉葉,但也是我心頭肉,再苦再窮我也不能讓她賣身當戲子。
楊二堂一番話,說得玫瑰紅和萬江亭面紅耳赤。玫瑰紅幾欲發作,玫瑰紅說,戲子怎麼啦?現在哪個戲子賣身了?沒等她的話說完,水滴突然衝到楊二堂面前,大聲說,爸,我想學唱戲。楊二堂說,不行。唱戲這行當,被人欺遭人踐,一輩子人前抬不起頭。
玫瑰紅不悅道,水滴,你看着我,我的頭是不是抬得比別人更高?水滴說,我懶得管你抬不抬頭,我只想學唱戲。楊二堂說,你說唱就能唱出來么?水滴說,我說我行就能行。我往後定是要比玫瑰紅更紅。
玫瑰紅心裏憋着氣,聽水滴如此一說,一聲冷笑,然後說,你人不大口氣倒大。我倒要看你怎麼紅起來。水滴說,往後我有得讓你看!我若學出來了,漢口一定沒人聽你的唱。
玫瑰紅狠狠盯了水滴一眼,說我倒偏想看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江亭,你帶她見周老闆吧,就說是我的姨侄女。小丫頭,既然說了大話,就上心點學。我等着你來跟我叫板。水滴一字一頓地說,我說到做到,你就等吧。
玫瑰紅乜着眼望着水滴。只見她小小的娃娃臉上竟是滿臉堅定,這堅定里還有一股狠氣。玫瑰紅望着這樣的臉色,竟是半天說不出話。她想,這丫頭將來料定不是個省油的燈。
上字科班的班主叫周元坤。家住大火巷。周元坤原本只是個票友,家裏做着點小生意。因為喜歡漢戲,便傾盡家產,自辦科班,定名為“元字科班”。結果辦了兩年,沒錢了,散夥又不甘心,便只好四處求助。廚元坤的朋友張上洪開着“上洪記肉店”。張上洪也是票友,卻是賣肉繁忙,沒時間票戲,便說他可以出資襄助周元坤。條件只有一個,就是“元字科班”要改名為“上字科班”。周元坤心想,沒錢連班子都沒了,改個字算什麼?就答應下來。
水滴跟着萬江亭前後腳踏進大火巷周家廳屋,抬頭即見一個大光頭男人在堂前的花梨木椅上正襟危坐。那副神情,立即讓水滴想要笑出聲來。她想這個人必是周元坤班主了。
大光頭見萬江亭立即起身作揖,說萬老闆親自送人來?想必是塊好料?萬江亭一邊抱拳作揖,一邊又忙要水滴行禮,嘴上說,是不是好料得靠周班主打造。這女伢是玫瑰紅的姨侄女。周元坤看了看水滴,說嗯,長得倒端正,身形也蠻好。既是名角玫瑰紅的姨侄女,想來聲音也是不錯的。水滴大聲回答說,我不是她的姨侄女。
周元坤被她的大聲怔住,萬江亭亦愣了一下。萬江亭說,怎麼不是?你媽慧如不是珍珠的堂姐嗎?水滴依然大聲說,她是她,我是我。周元坤蹙起眉頭,冷聲道,那你是什麼人?水滴說,我姓楊,叫楊水滴。周元坤的聲音更冷了,他說,我不管你姓什麼叫什麼,你既不是玫瑰紅的姨侄女,我又憑什麼要收你進我上字科班學戲?水滴說,因為我喜歡唱戲,而且以後我一定會紅。周元坤的目光便有了些詫異。他說,你以為一個戲子紅起來很容易嗎?水滴說,不容易,但是我曉得,我肯定會紅。因為我天生就會唱戲。萬江亭和周元坤兩個大人相互對眼看了下,本來臉上都掛着嚴肅,此一刻卻忍不住一起大笑出聲。
正笑時,一個細瘦男人進來,打着揖說,周班主,萬老闆,我聽着信就忙朝這邊趕。想不到萬老闆還是腳快一步。周元坤笑道,不說自家腿慢,倒夸人家腳快,你黃老師真會說話。萬江亭也笑,說也不是我的腳快,是車夫的腳快。
三人笑過,細瘦男人轉臉看到水滴,然後說,就是這個女伢么?萬江亭說是。你覺得怎麼樣?問過又對水滴說,水滴,這位是黃小合黃老師,是上字科班的主教老師。水滴忙一鞠躬,說黃老師好。黃小合說,先莫忙叫好。看了看她的臉,又打量她的身形,然後說,沒病吧?水滴說,沒有。黃小合又說,爹媽都同意?水滴說,不需要他們同意。我自己願意唱戲。黃小合臉一垮,說你髮膚身體腦袋皆是父母所賜,怎麼能說不需他們同意?班主,這女伢子我們不能收。萬江亭忙說,她爸爸是個下河的,姆媽不久前死在大水裏了,我今天當她的家長。黃老師就給我一個人情吧。黃小合說,既是萬老闆當家長,就另當別論。來,跟着我唱幾聲。水滴說,我自己會唱。
黃小合又不悅,說既然自己會唱,還來我這裏學什麼?周元坤說,不消跟她一個小孩計較。說罷轉臉問萬江亭,她會唱?萬江亭說,我沒聽過。她自小在樂園泡大,想是能哼幾句的。周元坤轉向水滴,這是你自己誇的口,如果唱不了,黃老師耳朵聽不中意,那你就自己回家吧。水滴說,好。我唱。不等周先生點頭應允,水滴朝前跨了幾步,拉開架式,自顧自地開了口。
說我瘋我只得隨機應變,
坐至在塵埃地信口胡言……
這是《宇宙鋒》趙艷容的唱段。水滴雖然童音尚重,但也字正腔圓,眉宇間顧盼生輝,小腰仿着大人醉灑似地扭動,雙手還模擬着甩水袖的姿勢,唱到末幾字,抱肩就地一坐,蘭花指翹在肩頭,然後乜着眼望着黃小合。
黃小合不動聲色。萬江亭和周元坤的臉上卻都立即顯出驚喜。不等水滴繼續唱下去,周元坤說,起來吧。
水滴一骨碌爬起來,人沒站穩,便開口問,周班主,黃老師,我以後會不會紅?黃小合冷笑一聲,說你只唱得幾句,童聲未退,就想紅?周元坤說,大話講不得。你將來紅不紅,現在還看不出。如果你不刻苦,連跑龍套都沒得機會。水滴聽出周先生的語氣已經不冷了,大聲說,我要刻苦。我什麼苦都不怕。
萬江亭說,怎麼樣?黃小合說,這小女子,嗓是唱戲的嗓,身是演戲的身,只是心不是唱戲的心,怕是唱不長久。周元坤說,女大十八變,再說還有你黃老師調教,還是進班吧。萬老闆,讓她家大人明天帶她來立契約。萬江亭說,我今天就是替代她家大人的。周元坤打量了一下萬江亭,笑說也行,我拿你當她的姨夫?萬江亭也笑道,那就當吧。
說話問,有夥計送上契約。黃小合說,萬老闆,你念還是我來念給她聽?萬江亭說,別讓我丟臉,我字認得不全。水滴說,我自己看得來。
周元坤和黃小合都吃了一驚,連萬江亭都覺意外。周元坤說,你一個下河人家的小女伢,識得字?水滴說,是。我上過學。周元坤說,那你自己來念。水滴便接過契約,高聲念了起來。
契約——立自願人科學藝人……契約在這裏空着格。水滴猶豫了幾秒,重新念過:契約——立自願入科學藝人楊水滴,年齡十二歲,籍貫,漢口。因家貧自願投靠上字科班學戲。習梨園生計,立學期三年為滿。后幫師一年,方可允許出科。學戲期間,一切宿食皆由科班負擔。凡在學期內登台演出所得銀錢,俱歸科班收入。在學期內,除父母死亡准假三天,期滿立即返回,其餘皆不準私自出科班大門。若有中途退學和逃跑,於保人承擔一切學費飯食錢等。倘有天災人禍,走南逃北,生死存亡,各由天命,與科班無關。口說無憑,立字為證。
水滴念的時候,主動把契約里年齡籍貫的空格按照自己的情況全部讀出。見她讀完,一字未錯,周元坤說,嗯,丫頭片子也還聰明。黃小合則嘆道,唉,唱戲的人不需要太聰明呀,將來她必是誤在這個聰明上。萬江亭淡淡一笑,說且由她自聽天命吧。
水滴在契約下的立約人處按下手印。萬江亭在家長處畫完押,又在介紹人處簽上自己的名字。臨了,萬江亭將水滴拉到一邊,說水滴,萬叔要跟你說幾句話。這條路雖然是你自己選的,但卻也是萬叔先提出來的。萬叔知道你秉性善良,有時發狠,是因為心裏有氣。萬叔平素雖然沒說什麼,但心裏都明白。有些事,萬叔也沒有辦法,但萬叔知道,是委屈了你,也委屈了你爸。
萬江亭這一番話,立即說得水滴眼淚盈眶。滿心的委屈一直涌到了喉頭,但她還是強忍下了。萬江亭說,因為這個,萬叔才想着要為你謀個將來。現在你進了科班,端了戲飯,但往後真想紅起來,還有許多的苦頭要吃。萬叔雖然知道水滴是能吃苦頭的,但萬叔還是要叮囑這個。還有,在班裏要好好聽班主和黃老師的教導。不要違反規矩,否則我這個保人也得跟你承擔許多責任。周班主黃老師拿我當朋友,今天給我面子,但班裏的規矩是不拿我當朋友也不會給面子的。有了錯,打罰你都得認,這個話我要先說在前。水滴哽咽道,萬叔,這些話爸爸都跟我說不出口。今天萬叔是我的家長,水滴終身都拿萬叔當家長。萬叔,你放心,我曉得該怎麼做。
水滴說完話,眼淚終於流了出來。萬江亭沒再說什麼,他伸出手,替她抹了下臉上的淚。他手掌心的淚漬,令他對這個小女孩有了一份親人般的感情。
周元坤說,你既進了上字科班學藝,藝名是必得有的。上字科班,上字居中。你就叫楊上柳吧。萬江亭說,這名字不亮。水滴,你不介意一定要姓楊吧?水滴說,不介意。說罷想,我本來就不姓楊。萬江亭說,要不,你就叫“水上燈”?一盞明燈,隨水而來,漂在水上,光芒四射。周元坤大聲說,好,這個名字好。
水滴“哦”了一聲,心想,往後我就叫水上燈了。一盞明燈,隨水而來,漂在水上,光芒四射。
二
上字科班的教習場設在清芬里。這是一個杜姓鹽商的院宅。鹽商三年前在原俄租界新買了洋樓,一家人全都搬了過去。鹽商也是票友,尤其喜歡漢戲天王余天嘯的戲。但凡余天嘯掛牌出演,鹽商全家都會定時定位到場。送花籃且不說,末了還常用托盤放上銀洋,以表敬意。余天嘯斯時常在漢口的幾大科班定期授課,是各大科班最受歡迎的客師。周元坤又與余天嘯有一點點遠親關係,便託了余天嘯的大面,想租借鹽商空在清芬里的舊宅。余天嘯既開口,在鹽商那裏便是聖旨。鹽商表示,租金全免,只需將院宅的上房留給余大師獨自享用,以方便余大師授課時有一舒服的歇處。周元坤是大氣之人,立馬錶示,既是租借,租金還是要付的。余天嘯一向有恩於上字科班,此院宅仰仗了余天嘯的大面,上房一定留給余大師獨用,並且沙發床鋪一律按余大師喜歡的西洋家什佈置。他若沒來時,門鎖不開。他若來時,熱茶熱水,小菜點心,一應備好。鹽商聽此一說,大為快意。簽約時,便連時間期限都沒設定。
水滴簽過契約,家也沒回,徑直隨黃小合去了清芬里。
杜家院宅里一兩個穿大腿褲的女孩正在練功。水滴環顧着院子,抬頭間竟看到不遠處樂園塔樓的穹頂。那令她熟悉不過的穹頂在陽光照射下閃着輝光。一剎那,鞭炮和小狗的狂吠、慧如尿濕褲子坐在地上的哭叫以及大雨中水滴自己的嚎啕大哭聲,一起在心裏響起。她心裏不禁發酸,卻沒有流淚。
院子裏陸續來了十來個小孩。男孩女孩都有。一個女孩叫着水滴,說新來的,站過來,班主要進行“十條十款”教導。水滴還沒明白,女孩又說,跟我走,要先拜老郎神。
老郎神是漢劇的祖師爺,但凡弟子入門,一律要跪拜。這是規矩。
拜過祖師爺,水滴方見班主周元坤手上拿着木條走到了她的跟前。水滴說,這個?女孩說,莫怕。就打二十大板,打過才算正式弟子。打的時候,班主念什麼,你就照着念。也不是特別疼。快跪下。
水滴雙腿一屈,便跪了下來。周元坤揚起木板條,照着水滴的屁股就打。打過一板,方說,十條十款共二十句。第一條,不能忘師敗道。水滴先前渾身緊張,但挨下一板,倒鬆弛下來,覺得自己還能承受。於是忙跟着念道,第一條,不能忘師敗道。
科班的入門是不輕鬆的。這是每一個入門弟子皮肉上必須挨過的二十大板。二十條班規班法,只要身在梨園,必須牢記到死。忘記一條,便得受罰。而違規者懲罰更嚴厲。重者謂之除六根,即折斷肋骨,輕者謂之開公堂,即當眾打屁股或是敬神罰跪。曾有弟子,因為違規,把命都罰丟了。
打完入門板,周元坤說,你現已是梨園漢劇上字科班正式學徒。有一句話你得牢記,不打不成材。打你就是給你飯碗。說罷他將手上木板條朝院心一擲,然後揚長而去。
周班主下手雖則不重,但二十大板打下來,以水滴弱小纖細的骨架,承受起來依然吃力。水滴覺得渾身上下火辣辣痛。先前叫她跪下的女孩攙她進屋,扒下她的衣褲,替她在紅腫處抹上紅花油。水滴知道了她的藝名叫林上花。
林上花告訴水滴,今晚必須把班規班法背熟。如果明天黃老師考問,回答不出,也是要受罰的。黃老師下手比班主要重,挨一板起碼要痛一個禮拜。
水滴便忍着痛,趴在一張窄窄的床上,大聲地背誦“十條十款”的班規班法。
十條是:第一條,不能忘師敗道;第二條,不能在班思班;第三條,不能背班私逃;第四條,不能成群結黨;第五條,不能坐班拆底;第六條,不能臨場推諉;第七條,不能見場不救;第八條,不能姦淫邪道;第九條,不能冒犯公堂;第十條,不能偷盜拐騙。
水滴對十條還能理解,但背十款時,便覺得好多事弄不明白。幾乎每背一款,她都要問林上花為什麼。一,不許說夢字。林上花說,因為與祖師優孟名字衝撞,是犯上,所以不許說。二,不許說傘字。林上花說,因為傘為雨蓋,說傘就等於說“散班”。三,不許喚狗。林上花說,喚狗就會死人。四,不許跳台。林上花說,跳台就是跳罵眾人。五,不許敲堂鼓。林上花說,敲堂鼓是打鬧公堂的信號。六,不許打破面相。林上花說,打破面相就絕戲子的飯碗,是犯眾的事。七,不許坐九龍口。林上花說,九龍口是打鼓佬的椅子,傳說唐朝天子坐過,其他戲子絕對不可以再坐。八,不許亂扔石頭。林上花說,扔石頭是打遠場,是斷絕戲路,所以不準扔。九,不許打呵伙。林上花說,打呵伙一般都是抓班子的信號,犯眾。十,不許亂坐衣箱。林上花說,各行當能坐什麼衣箱,都有規矩,要不就會亂套。比方大衣箱只有女行中的四旦八貼蹺旦老旦可坐,二衣箱就只能一末三生六外七小可坐,二凈十雜行就只能坐盔箱,武行上下手還有龍套坐雜碎箱。
見水滴聽得發傻,林上花又說,班裏規矩還有好多。台上台下,台前台後,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全有講究,你得自己慢慢去揣摩。
水滴將十條十款背得滾瓜爛熟時,天剛擦黑。晚飯還沒吃,突然黃小合著人叫她。水滴一拐一瘸地走到黃小合跟前。黃小合說,你爸爸來了,他要給你送點衣物。我諒你是第一天來班裏,所以,許你見他一面。往後探班也得有規矩。水滴說,是。
楊二堂拎着一個小包,站在大門的柵欄外。見到水滴,小包還沒遞出手,便已淚眼婆娑。楊二堂說,水滴,爸爸沒出息,讓你賣身當戲子。水滴說,爸,我當戲子,但沒賣身。楊二堂說,那不都一樣?戲子苦哇。水滴,往後你就曉得了。水滴說,爸爸你並沒當戲子,難道不苦?楊二堂便囁嚅道,有你和你姆媽在家,我不苦,一點也不苦。水滴說,爸,我當我從來就沒有姆媽,我就只有爸。爸,你回去吧,往後別來看我。等我出科了,紅了,我接你去過好日子。爸爸你要好好的,等我紅。楊二堂依然囁嚅着說,我等。我曉得你一定會紅。
楊二堂在水滴的目光下離開。因為拉車的日子太長,他佝着腰,走路的姿式都彷彿在拉糞車。水滴一直望着他的背影消失。水滴想,我知道你不是我親爸爸,但今生今世我要孝敬你,不過我不能像你這樣沒用。
三
水上燈的生涯就此開始。
學藝的日子沒有開場白。第二天清早,天沒亮,窗外響起老師的堂板。整屋裏立即慌亂成一片。水上燈一骨碌坐起,腦子一時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林上花低聲而急促地說,快,起來練功。晚了要挨罰。水上燈立即跳下床,三幾下穿好衣褲,拔腿便往院子裏跑。
黃小合叉着雙腿,手執藤條鞭板着面孔站在院中。水上燈到位時院裏只站了幾個人。黃小合瞥她一眼,用藤條鞭朝一個方向指了一下,未言一句。水上燈鬆了一口氣,忙站到黃小合所指方向。
學員遲到的有三人,一女二男。黃小合併不多問,他用藤條鞭朝院牆邊一指,兩個男生便自覺走去,屈腿跪下。樹下有一張小桌子,桌旁有兩張木靠背的椅子。黃小合走過去,順右手抄起一張小桌,順左手抓起一把木椅,看都不看便朝兩個男生拋去。兩個男生於慌張中一人伸手接桌,一人伸手接椅,也沒多問,便各各將之頂在了自己頭上。
水上燈低聲問林上花,他們要頂多久?林上花說,一個鐘點。水上燈心裏便“咚”了一下。黃小合用藤鞭指着頂桌子的英俊小生,大聲說,周上尚,你有今天的功夫,難道是遲到換來的?石上泉,憑你這樣,出科后你能做什麼?跑一輩子龍套?
遲到的女生雙腿已經在打顫。黃小合走過去說,就算你今天是頭一次遲到,天可諒你,但我不可諒。有第一次,就必然有第二次。手!女生畏畏縮縮地伸出手來,眼淚汪汪地望着黃小合,彷彿乞諒。黃小合迅疾地一鞭刷在其手掌上。女生不禁尖聲“呀!”了一嗓。黃小合說,本只想教訓你三鞭,你既是一鞭能打出好嗓音,就加你三鞭。女生便再不敢出聲,咬緊着牙關任黃小合鞭打。打完歸隊時,雙手都不敢朝下垂放,眼眶裏包着淚水,似乎也不敢流下來。林上花低聲告訴水上燈,說她叫江上月。
水上燈被連續的噼啪聲震得心驚肉跳。她想起周元坤“打你就是給你飯碗”一說。現在她才知道她此一生想要端起這個飯碗,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杜家院宅分前後兩院。每早練功,武行在前院翻虎跳扎氈子,文戲則在後院站場勁、練手眼。水上燈頭一天來,不摸門道,不知自己該跟武行進前院,還是跟文戲到後院,又擔心自己的不懂引起挨打,急得正不知如何好。黃小合走過來,依然手持藤鞭朝後院一指。說旦角去那邊。水上燈想,原來我是旦角呀。
黃小合將她指到後院的角落,說你跟不上他們,你得從頭來。雙腿分開。水上燈忙分開雙腿。黃小合說,半蹲。水上燈便半蹲着。黃小合用藤鞭將她的腿和臀部一會兒讓抬,一會兒讓收,來回敲打了好幾下,認為姿式合適了,便說,先練這個。想在台上站得穩,下椅馬步就得蹲得穩。水上燈不敢問蹲多久,心想只好盡自己的勁道,能蹲多久就是多久了。
在科班,練功的內容多得超出水上燈的想像。除了吊嗓子,眼法手法腳法步法眉功臉功腰功站功,諸如此類,樣樣得練。戲子上台之所以好看,是因為每一樣都與平常人不同。黃小合說,戲子是把常人動作中最美的那一點,拎出來,再作一番講究,變得不光是美而且還雅,這才能上台。這時候站在台上的戲子,說念唱做,對於常人,樣樣都美到極點。就連最不雅的姿勢,耍騙賴地、跺腳罵街、裝瘋賣傻,也要做得人人叫美。不吹牛說,上了台,每一根毛髮都必是美極的。有些人來戲院,不是來聽戲,就是要來圖你個好看。
水上燈一直對黃小合有些懼怕,甚至厭惡,但他這些話,卻句句打動水上燈。她想,果然就是了。她想學戲,就是看到台上的人實在是太美了,直想着自己也能成為其中一個。
每天的十點開始背台詞練唱腔,下午則學戲,唱念做融為一體。晚間最讓人開心,看戲昕唱是主課。進科時間早的,多去參加演出跑龍套。余者便去劇場觀摩。有時在滿春劇場,有時在美成戲院,有時也在樂園。台上名角多,每一個學員都有自己的模仿對象。
黃小合對水上燈說,你就多看玫瑰紅的戲吧。水上燈說,為什麼?黃小合奇怪道,我還想問你為什麼哩。水上燈說,我不喜歡她。黃小合說,那最好。不喜歡她的最好方式,就是打敗她。把她的威風滅掉,讓舞台變成你的。水上燈一想,可不是?等我學出來,若是紅了,不就有我沒她了?這樣想過,水上燈說,那好,我聽老師的。
水上燈的傳授客師叫徐江蓮,是唱花旦的。徐師脾氣溫和,說話輕言細語,比之黃小合令水上燈甚覺親切。徐江蓮來的頭一天,讓水上燈吊了幾聲嗓子,試了下步法。徐江蓮說,唱戲很苦,你不曉得我們是怎麼活過來的。你姆媽怎麼捨得讓你來?水上燈想了想說,我沒有姆媽。我一生下來姆媽就死了。徐江蓮怔了一下,然後淚流滿面,說你原來是跟我一樣的苦命人呀,難怪江亭如此上心,當年他也是個沒爹沒媽的孩子。水上燈說,是萬叔指點我來的。徐江蓮說,萬江亭是我師弟,是他特意約我來教你,還讓我要對你好生照應,教你點絕活。往後你若學出來,要好好孝敬他。水上燈大聲道,是。萬叔是我的家長,將來我定會好好孝敬他。
第二次上課,徐江蓮便教唱了一段《貴妃醉酒》,說是聽聽水上燈的聲音。第三次上課又連唱帶做,教了《摘花戲主》一段,說是試試水上燈身段靈不靈。第四次來,什麼沒教,只問水上燈還記不記得前兩回所學。水上燈便將學過的《貴妃醉酒》唱了一遍,又將《摘花戲主》中“扇風摘花”演示了一道。因為沒有花,水上燈找了兩片樹葉替代。徐江蓮居然沒有看到她什麼時候、從哪裏弄來了這兩片樹葉,驀然見她從衣角里抽出兩片樹葉亮相,不覺有幾分驚喜。
這天下課,徐江蓮便跑去找周元坤,說周班主,這回你又弄進個搖錢樹了。周元坤說,怎麼講?徐江蓮說,我看水上燈這孩子將來定是文武全才花旦。嗓子模樣身段樣樣條件好,小伢也聰明得不行,什麼東西一學就是那麼回事。重要的是自己還能變通。
周元坤昕罷大喜,立即跟黃小合說,那就進尖子班,跟周上尚一樣,每周喝一次肉湯。倒是黃小合說,剛來呀,班主莫寵壞了這女伢。周元坤說,不是我寵她,是她的板眼將來會讓萬人去寵,那時候你我想寵都來不及了。黃小合說,我試着讓她走玫瑰紅的路數。徐江蓮說,那正好。玫瑰紅現正紅在勁頭上。過幾年,她人老珠黃,風頭也減了。水上燈剛好出科,水靈靈的一朵花,立馬就能把玫瑰紅頂下去,成為漢口頭塊牌的花旦應該不難。周元坤大腿一拍,說那就拜託你徐老師悉心調教,把這個女伢盤紅,我給你的聘金保證加番。徐江蓮說,這塊好料,我當然會小心打磨。周元坤說,小合,你安排她多看點大牌的戲,不光是玫瑰紅的。黃小合說,我曉得。
上字科班伙食,一天是早晚兩餐。早餐十二點,晚餐是下午六點。每到十一點過,老師打板子的聲音就會密集起來,責罵聲也一陣一陣的。無論怎麼責罵打罰,學員還是不斷出錯。
水上燈有些不明白。這天晚飯時,水上燈問林上花是什麼緣故。林上花說是餓的。頭天六點吃的飯,晚上出門看戲,清早起床練功,到十一點就頂不住了,人人都餓得提不上氣,全都走板跑凋,老師打罵都沒用。
一旁吃飯的江上月問水上燈,你不餓?水上燈摸了摸腹部,說還好呀。林上花說,太奇怪了,你早上不覺得餓?水上燈認真想了想,說我真的沒感到餓。同桌吃飯的幾個女孩聽到她的回答,都說真是太奇怪了,我們都快餓瘋了。
正說話時,黃小合走過來,站了幾秒,彷彿想着什麼。然後說,水上燈,你到那邊去喝肉湯。水上燈還沒明白怎麼回事。黃小合說,叫你過去就過去。林上花和江上月瞪大眼睛望着水上燈,面孔上全是驚訝。一個也學花旦叫盧上燕的女孩叫了起來,說黃老師,憑什麼她才來這麼短時間,就可以每個禮拜喝肉湯。黃小合說,憑她學一天的戲你十天也學不下來。江上月說,可是她每天都不覺得餓。黃小合說,那是因為她的心思放在戲上,而不是放在吃上。
屋裏立即鴉雀無聲。
喝過湯后,水上燈回到夥伴中間,發現大家對她的神態都變了。晚間,躺在床上,水上燈悄悄爬到林上花的床邊,低聲問她喝湯是怎麼回事。林上花說,一般學員半個月才能喝一次肉湯,如果班主覺得哪個有前途,便會特殊照顧。水上燈說,為什麼?林上花說,班主說,營養夠,身體才好;身體好,才有體力唱戲;唱好戲,才能賺到錢;賺了錢,才能買肉喝湯。那些戲唱不好的人,給你湯喝有什麼用?事情就這麼簡單。在上字科班,一個禮拜就可喝肉湯的人,也沒幾個。水上燈說,我去喝肉湯,大家是不是不高興?林上花說,有點吧。因為往後班主會拿你當搖錢樹,重點栽培。水上燈說,多喝一碗肉湯,就會成搖錢樹?林上花說,你沒聽到黃小合老師的話嗎?他是不會瞎說的。當初周上尚喝肉湯時,也有人問他憑什麼。黃老師也是這麼回答說,憑他學一天的戲你十天也學不下來。現在周上尚就快出科了,誰都看得出來,他馬上就會成棵搖錢樹。水上燈說,哦?林上花說,周上尚的寡婦媽,已經在外面給周上尚看房子,說是養兒子養到現在,總算養出味道來了。我媽上回來看我,還揪我耳朵,說你怎麼不能像人家周上尚呢?我媽真是白養了我。現在你好了,過三年熬出頭,你爹媽就都有好日子過了。水上燈沒說什麼,回到自己鋪上。
這天夜裏,水上燈突然失眠。為什麼失眠,她不知道。她並沒有想她怎麼會成搖錢樹,也沒有想將來成為搖錢樹她會怎麼樣,甚至連肉湯是什麼滋味都忘了。她腦子裏始終有一個女人的影子在晃着。這個女人四下跟人說,養兒子養到現在,總算養出味道來了。然後她在街上到處晃蕩,滿處看房。她從英租界走到法租界,看完洋房看里份。看着看着,這個女人的面孔忽而是慧如,又忽而是菊媽,再忽而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婦人。她走出里份的時候,競又佝僂着腰,拖着一輛糞車。
水上燈不覺眼淚從眼角流出,濕了枕頭。她想,自己卻是親爹親媽都不要的孩子。
四
不覺春天又至。燕子很快飛回,杜家院宅的屋檐下舊的泥巢已經毀了一半。燕子們便來回地飛着,依着舊巢漸次在旁邊搭出一個新的。自看到燕子銜泥而來后,水上燈每天都要去看看新巢的進展。
這天下午,徐江蓮教唱秦香蓮。教時便說秦香蓮最動人的不是她的唱,而是她的眼神。因為悲傷和痛苦,她的臉上始終是一雙淚眼。眼中含淚,盈眶欲滴,卻又絕不流淌到臉面上。
說罷徐江蓮又舉一反三,使出各種眼法,說是眼法練得好,頂上一半的唱功。媚眼的眼珠睃動,目光斜挑;醉眼的雙眼微閉,眼神無力;驚眼的眉心上挑,雙目睜起;靜眼的眼帘微垂,雙目平視;顫眼的眼眶放大,眼皮不眨;昏眼的無精打采,眼帘下塌;賊眼的眼珠斜視,靈活轉動;呆眼的目光下沉,眼凝不動;偷眼的微揚雙目,半睜眼珠;奸眼的豎眼皺鼻,眉毛倒八;對眼的凝視鼻尖,眼珠靠攏;殺眼的眼珠突出,鼻樑上聳;瞎眼的眼珠上翻,藏珠露白;死眼的眼皮下垂,眼望鼻樑;還有單對眼,一隻眼靠鼻中心,一隻眼在中間活動;雌雄眼,一眼半閉,一眼卻睜大挪動眼珠;留情眼,回眸凝睇,眉眼含情;三角眼,眉角向上緊扯,眼角眯成縫;回思眼,上下轉動,回憶往事。
徐江蓮解說時,不時示範。水上燈一時看得發獃。徐江蓮說,不要以為唱功比眼神更重要。我告訴你,坐在最後一排的觀眾,也許都聽不清你在唱什麼,但你的眼神他卻能感覺得到。而那些會看戲的人,就算你一個字不吐,他也會從你的眼睛裏懂得你在說什麼。
徐江蓮正教着,突然聽到院裏一陣騷動。屋裏學戲的學生,都勾頭張望,發現卻是一大漢急吼慢喊地找黃小合。學生們都認得出,這大漢是余天嘯戲班的管事吳大華。徐江蓮說,想是出了什麼事。說罷讓水上燈先練習,自己奔出屋問情況。
黃小合也聞聲而出。一問方知,的確是出了大事。
長樂戲院今天演大戲。領銜的是余天嘯。余天嘯上午應朋友之邀過江到武昌吃飯。飯罷便去煙館抽鴉片。抽完煙飄飄欲仙着過江,準備直接去漢口長樂戲院。卻不料正欲上輪渡時,遇上禁煙督查處的人。新來的處長是外鄉人,不看漢劇,居然從未聽說過余天嘯,拿了他當煙販子扣壓了。這邊吳大華託了人,警察署的水文科長已經帶人過江幫忙擺平。可是等過江一來一回,誤場已是必然。而長樂戲院大牌樓的牌匾上早已掛出余天嘯的大名。這回余天嘯在長樂要連唱三天,漢口人像過節一樣等着這個日子。幾階正在香港上海天津做生意的大佬,也都特意趕回來聽余天嘯的戲。所有的票都賣得精光,現在余天嘯卻登不了台,班主和戲院都急瘋了。
黃小合說,那你來這裏做什麼呢?吳大華說,聽說你們上字科班有個叫周上尚的學生唱余派唱得像,先幫個忙,撐一下場子。徐江蓮說,觀眾買票要看的就是余天嘯,你現在弄個學生伢上場,票友眼睛個個尖,都曉得周上尚的出處,說你們蒙人,那不光得退票,還非得砸你們的場子不可。吳大華說,我們也曉得,余老闆無人能替代,但救一下總比不救好。黃小合想了想說,那就叫周上尚去試試。你們先跟觀眾講明,說是讓學生先出場,是為了讓大家多過過癮,領略一下余派的傳人。後面余老闆的戲一場都不少給大家。徐江蓮說,這行嗎?被觀眾識破把戲怎麼辦?黃小合說,這些都是有耳朵的觀眾。只要周上尚開口引唱就能服眾,大家若覺得有昕頭,必能過關。我再帶上字科班的學員去捧場,周上尚出場就死了命地鼓掌,先壓住陣再說。你這邊,要讓余老闆趕緊。這樣說不定還有得救。吳大華感激不盡,連聲道,救場如救命,那就拜託黃老師了。
吳大華走後,徐江蓮對黃小合說,你這樣行不行呀?萬莫砸了周上尚的牌子。那樣的話,他翻身就難多了。黃小合說,砸不了。說不定周上尚靠了今晚,從此大紅大紫。
晚上,上字科班的學生全部都到了長樂戲院。看到台上已經放上周上尚的戲牌,個個都羨慕不已。黃小合說,只要大家刻苦肯學,都會有這樣的風光。
但戲院的觀眾卻都在大聲起鬨。吳大華上台作了個說明,依然壓不住觀眾的鬧聲。亂七八糟的聲音都在喊,我們要看余天嘯!周上尚滾出去!吳大華嚇得逃跑一般下了台。
水上燈從未見過這種陣式。她幾乎被這爆炸一樣的聲音嚇着。幕布拉開的時候,起鬨聲幾乎掀翻了屋頂。台上的周上尚出場一亮相,黃小合此時喊了一聲,鼓掌。頓時上字科班的一群學生,巴掌往死里拍。瞬間戲院裏似驚了一下,未曾想上台的並非余天嘯卻有如此的巴掌聲。恰這時,周上尚登台亮相,身形居然像煞余天嘯,舉手投足,亦頗有餘的風度。起鬨的聲音便漸緩下來。再待周上尚開腔引唱,卻又是眾人料想不到的淳厚和洪亮,一句唱下地,滿場蒼勁音。猝不及防間,會真以為是余天嘯引吭,觀眾一下子就靜了。
黃小合提緊的心此刻頓時鬆緩。他知道,周上尚過了今晚,必是紅了。坐在黃小合身邊的水上燈突然說,黃老師,周上尚會不會紅?黃小合說,他已經紅了。水上燈驚異道,這就是紅了?黃小合說,明天各家報館的報紙都會有他的名字,至少有板栗大。水上燈說,那余老闆呢?黃小合說,他是個太陽,但太陽總是要落山的。水上燈說,周上尚真基好運氣呀。黃小合說,運氣再好,也得唱得好。周上尚若是唱得不好,今天砸台挨打也夠他受。往後再想出頭,就難多了。水上燈說,為什麼?黃小合說,戲子講的是名聲。名聲壞了,誰捧你?
十年寒窗習孔孟,
三載又學箭和弓,
實指望功名成大就,
又誰知映在畫圖中。
替演的是《滎陽城》。台上的周上尚唱得字字含情,悲涼與無奈,直抵人心。黃小合贊了一句,說這段唱得好。他的話音未落,台下彷彿靜場了幾秒,突然掌聲如雷。有票友高聲叫着,好!唱得好!又有人說,活脫一個小天嘯。還有人說,跟余天嘯打擂台也打得了。
喧鬧聲中,水上燈突然看到一個人。這個人似乎是有事,面帶焦急,離座而去。水上燈突然心跳過速。這身影好熟悉,在大雨中拉着她拚命跑,在水中將她推上木船,在樂園的樓頂坐在她旁邊跟她一起痛哭,雨小了,叮囑她留在樂園,離別時一步三回頭,說等他回頭來找……這是陳仁厚!
水上燈不禁站了起來,擠出座位,不顧戲園觀眾正在為周上尚而興奮。她眼裏只剩下那個身影。
水上燈從人群中擠到門外,卻看不見人了。她不禁喊道,陳仁厚!陳仁厚!無人應答。水上燈很沮喪,她想陳仁厚難道沒有回老家而留在了漢口?他怎麼也來看戲了呢?難道他經常會在戲園出現?胡思亂想中,水上燈突然看到了余天嘯。
余天嘯站在戲院最後一排的暗影中。望着台上的周上尚,又聽着觀眾們風暴般地為他鼓掌,他板着面孔,神情落寞而孤單。水上燈不知何故,心裏無端就緊了一下。
晚上,吳大華留了黃小合和周上尚吃宵夜。周上尚還喝了兩口小酒,臉上紅撲撲的,回到清芬里杜家院宅,嘴上還哼着《滎陽城》的曲調。
上字科班的學員全都為這天晚上的事興奮着,誰也沒睡,他們都擠在周上尚住的房間裏等待着他。周上尚紅了,而且紅得這麼精彩。有這樣的師兄,對於他們,無論如何都是天大的喜事。將來找周上尚搭戲,不怕不出名。
周上尚回房間時,見到一屋的人,大吃一驚。驚過後便是萬般的得意。在一片周師兄的恭喜祝賀中,周上尚斜躺在床,笑說,晚上宵夜太舒服了。石上泉說,吃了些什麼?周上尚說,都是這輩子沒吃過的東西。吃得我好飽。你們猜,是哪個請的客?
有人猜說,是余老闆?周上尚說,怎麼會是他?他心情不好,早就回去了。又有人猜說,是周班主?因為師兄要紅了,所以周班主要請師兄。周上尚說,不是不是,周班主也被請了。
沒有人猜得出來。周上尚一臉神秘,說是華清里有名的銀娃。所有人都大驚失色。銀娃是漢口最有名的妓女,說是琴棋書畫吹拉彈唱樣樣玩得,一般人都攀不上她。石上泉說,她請你?周上尚說,也不是請我,她請余天嘯。余老闆說有事不去,她就請了其他人,點名要我也去。石上泉說,聽說銀娃美得不得了,是不是呀?周上尚臉上呈現出無限嚮往,說真是呀,這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美人。像她們,周上尚說時一指屋裏站着的幾個女學員說,長得只配替她拎鞋子。
林上花低聲對水上燈說,討人嫌,我們走。水上燈說,我不走。然後她放大了聲音,說我怕將來替她拎鞋子的人會是周師兄。周上尚大笑,說讓我替她拎鞋,是我的福氣。拜在她的石榴裙下,讓我碎屍萬段我也甘願。后兩句,周上尚是唱出來的。
於是大家都笑。笑罷周上尚問,你們說說,我今天唱得如何?石上泉說,就一個字,好!周上尚說,替你們爭了氣沒有?還是石上泉說,當然!我們拍巴掌拍得手抽筋。黃老師的臉都笑開了花。
其他學員亦附和着說,是呀。真是過癮,把那些先前想起鬨的人都聽傻了。周上尚又說,那……跟余天嘯比呢?江上月說,我後面坐的幾個人都是菊台票友社的,他們說,余天嘯以往是大船漂大海,船穩哪怕浪頭來。這一回,遇到了小小的周上尚,恐怕要不幾久就會被這個浪頭打翻船。
周上尚聽罷大笑,連連問,是嗎?他們真的這麼說?你們怎麼看?我這個浪頭是不是遲早要把余天嘯這個大船打翻?學員們紛然起鬨說,那當然。周師兄一出科,余天嘯的包銀怕是大半都要落在周師兄的荷包里了。
周上尚再次發出大笑聲。
突然一個冷冷的聲音冒出來。這聲音說,絕對不可能。余天嘯的船,除非他自己不開,不然永遠都不得被人打翻。
屋裏立即靜了下來。目光像聚光燈一樣一起投了過去。說這話的人是水上燈。
周上尚忽地坐了起來,他面帶慍色,說你認為我唱不贏餘天嘯?水上燈說,當然唱不贏。周上尚說,今天唱的已經不輸他了,往後我還唱不贏?水上燈說,你永遠也唱不贏。周上尚說,你這是什麼屁話!你憑什麼這麼說。水上燈說,我憑我的耳朵憑我的眼睛。周上尚說,你耳朵聾了?眼睛瞎了?你明天去看一下報紙,我已經紅遍漢口了。水上燈說,那又怎麼樣?就算你紅遍漢口,你今生今世也紅不過余天嘯。周上尚說,你好大的口氣,我還不信這個邪咧。我要是紅過余天嘯你又怎麼說?水上燈說,我不怎麼說,你反正紅不過他。
旁邊有人喊,說賭一把。師兄跟她賭一把。周上尚說,好,我跟你賭一把。你說我紅不過余天嘯,我說我定能紅過余天嘯。你敢不敢打賭?水上燈說,這有什麼不敢賭。林上花忙說,水上燈,算了,我們回去睡覺。周上尚說,你說不敢賭也可以,我不跟你新來的小伢計較。水上燈說,我有什麼不敢賭的?我說你紅不過余老闆就是紅不過。周上尚氣得紅臉變白臉,他說,好,那就賭一把。你拿什麼下注?水上燈說,我什麼都沒有,光有一條命。周上尚大驚,說你拿命賭?水上燈說,是呀。周上尚說,如果我贏了,你怎麼辦?水上燈說,你贏了,我的命就是你的,你想怎麼辦就怎麼辦。你殺我罰我讓我當雜役當奴才當狗屎都是你的事。林上花小心翼翼說,那……如果周師兄輸了呢?水上燈一笑,說輸了只要他去跟余老闆說他輸了就行。我又不要他的命。
一屋學員都聽得發獃。不明白水上燈為什麼要這樣,更不曉得周上尚萬一贏了應該拿水上燈怎麼辦才好。周上尚說,你你你……難怪余天嘯說你們女人是妲已,是來敗漢劇江山的。余天嘯最瞧不起唱戲的女人,他從來不跟女人同台。你這樣替他說話,買不到他的好。他還是一樣地瞧不起你!水上燈說,我不要他瞧得起我,我只拿他當神敬就行了。
班主周元坤和黃小合次日聽說了水上燈與周上尚以命打賭的事,驚了半天沒有說話。最後還是周元坤說,這個姑娘伢,好有狠。將來怕是比周上尚還強。黃小合說,但如果周上尚戲命短,這個伢怕也好不到哪裏去。唱戲的人,要強不是這麼個強法。
事隔不幾個月,入夏了。余天嘯應聘來上字科班當客師。一月上兩次課,專授他的拿手戲《興漢圖》。一天,授完課,天突然下大雨。幾個男生拿了把傘給水上燈,說先前沒有下雨,余老闆是空手來的。我們曉得你崇拜他,把這個機會給你,讓你給他送去。他要走了,你得快點。說著便將傘遞給水上燈。水上燈想也沒有想,接過傘就朝外跑。跑時她覺得身後似乎有詭譎的笑聲。
水上燈跑出去時,正見班主周元坤送余天嘯出門。水上燈叫着,余老闆!跑到跟前,水上燈喘着氣說,他們要我送……突然她發現余天嘯的臉色有變。周班主的神情也顯緊張。幾乎同時,她耳邊響起那幾聲詭譎的笑。水上燈一下頓住,驀然憶起背過的班規,其中之一是不準說“傘”字。她心臟一陣緊縮,故作喘氣,連喘了幾口,方說,……要我送布傘給你,是布傘。
水上燈幾乎同時感到兩個大人一起鬆了口氣。余天嘯臉上露出笑意,接過傘,對周元坤和黃小合說,這伢好靈光。布傘好,好,布傘,不散。周班主,這是好兆頭。周元坤忙說,托您的福。這就是那個拿命打賭的伢。余天嘯臉上頓時顯出天大的驚訝,說哦?就這個小姑娘伢?黃小合說,就是她。莫看她小,心裏有數得很。
余天嘯望着水上燈,臉上浮出笑。水上燈從那笑中,看到了喜愛和溫暖。這份表情令她熟悉。她想起很久以前她曾經撞了他一頭,又想起他曾背着她到水房的過程,連他曾經給過她的糖果,時隔數年,甘甜又再次湧來嘴中。
水滴的心裏十分暖洋洋。余天嘯說,伢,你這麼小,倒是這樣對我信得足。不容易。往後有事,需要我幫忙,只管說。周元坤忙把水上燈一推,說還不磕頭謝余老闆。水上燈遲疑了一下,還是一骨碌跪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