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是水上燈

第十一章 我是水上燈

玫瑰紅的退隱,漢口的花旦缺了一個大角。幸而水上燈的半路殺出,驀然就補了這個缺。更料不到的是,水上燈音域寬戲路廣,文也文得,武也武得,能跨幾個行當。不小心名聲便日益地響亮。

但重大的場面余天嘯還是沒讓她掛牌。余天嘯說,你年輕漂亮,乍一出道,大家覺得新奇。但戲迷的眼睛都是刀子,等你的陌生感和新鮮感一過,就會開始找你的毛病,那時你的功夫若是不硬,便會被這無數刀子割得渾身是血。所以,你現在可以跟人臨時搭班演演,把戲台的路徑走熟。閑時繼續跟徐老師學習,晚上沒戲演時,還要跟着我去看戲。一直到徐老師認為你進長樂戲院和大舞台演大戲都能拿下,那時你再跟我搭戲。屆時我會找幾齣好戲,拿我的真功夫和你的真功夫來演。讓戲迷們看了這齣戲,覺得到漢口不看你我兩人的戲就不算看了漢劇。

水上燈認為余天嘯每一句都說得在理,所以滿口應承。因此,小戲班找她搭戲時,她便去演,而大戲院找她,她便託詞婉拒。唱得最多的是堂會。漢口的堂會不少,加上周邊鄉下也常進漢口來請,所以,隔三岔五,水上燈便會出門演。但凡她在外唱戲所掙包銀都是她自己的。頭一回拿到包銀時,她去街上為余天嘯買了一個西洋打火機,又為徐江蓮買了一條羊毛圍巾。余天嘯拿着打火機啪啪地打着,臉上堆着笑,對徐江蓮說,我這輩子除了唱戲,最成功的事就是救了這個女伢。有了錢,能想到孝敬我和徐老師,也算是她有良心。水上燈一邊臉上便笑得開花一樣燦爛。

這天,北京有要人來漢口,戲劇公會請了余天嘯跟幾個名角在樂園同台演戲。水上燈原本有一個堂會邀約,但為了看樂園這場名角薈萃的大戲,她回絕掉了。余天嘯但凡來樂園演出,樂園茶房的獨眼老頭都會為他泡一杯好茶。水上燈熟稔這一切,余天嘯化妝時,她便過去端茶。

進門時腳步邁得急,不期然與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撞在一起。那男人連忙扶住水上燈,抱歉地說了一句,對不起。水上燈沒說什麼,徑直進了茶房。獨眼老伯說就知道你要來,水燒好了,你一來我就沏。水上燈說,伯伯,剛才那個人是誰呀?獨眼老伯神秘地說,這才真是個人物。水上燈見他如此神秘,越發好奇,說伯伯講來聽聽?獨眼老伯說,當年,哎呀你大概還沒生出來吧。他在堤街踩高蹺,耍鐵矛,結果失了手,把五福茶園的老闆打死了。水上燈大驚,說什麼?打死五福茶園老闆的人是他?獨眼老伯說,對,他跑了十幾年,現在又回來了。想找他師傅和師兄弟。說是想他們想得不行。水上燈說,伯伯,你認識他的師傅?獨眼老伯說,你也認識呀,就是雜耍班的陳一大。紅樂人和紅笑人都是他的師兄弟。水上燈更是驚訝得咧開了嘴,說這樣呀!獨眼老伯說,也得巧。明晚上正好陳班主要在雍和廳弄他那套雜耍,他們師徒也可相見了。水上燈說,他叫什麼?獨眼老伯說,不曉得他的大名叫什麼,只曉得他叫紅喜人。

走出茶房,水上燈突然有一股想要認識紅喜人的慾望。她說不出為什麼,她只覺得水家是她的仇人,而他卻是水家的仇人。他們兩個就應該相識。

第二天晚上,水上燈來到雍和廳。她在陳一大身邊,再次看到了那個西裝革履的男人紅喜人。陳一大顯然正在興奮中,見水上燈說,水滴,是你呀。你現在是名角,怎麼還來我這兒呢?水上燈說,小時候看慣了,昨晚聽講陳家班又要過來,今天就想來看看。陳一大笑道,好好好,以前你媽在時,你天天泡在我這兒。紅樂人還勸我收你當徒弟,是你媽罵了我一頓,我才死心。幸虧沒收,要不哪裏會有現在紅透漢口的水上燈呢?水上燈說,陳班主見笑了,哦,這位大哥是?陳一大說,哦,這是我乾兒子。出門闖蕩了十幾年,前兩天剛回來。

水上燈望着紅喜人,好一陣方說哦,好像哪裏見過?紅喜人亦望着她,驚喜道,昨天在茶房,我撞的那個小姐就是你?水上燈作恍然狀,說對了,就是我哩。大哥現在沒在漢口做事?紅喜人說,是呀。我在上海。小姐是名角?我一走十幾年,對漢口的事,竟是半點不知了。陳一大又笑,說你當然不知,你走的時候,她只怕生還沒生出來哩。紅喜人說,這麼年輕的名角,了不起。水上燈說,哪裏有大哥了不起。我做夢都想去上海看看。陳一大說,了不起的事多着哩。他參加過北伐,以前武昌城就是被他們包圍的。水上燈說,我很想昕大哥說包圍武昌城的事。紅喜人想了下,說這樣吧,明天下午我有空,我好久沒去黃鶴樓了,你和我在樓下品江茶樓喝完茶,再陪我上黃鶴樓,可否?水上燈說,好吧。陳一大笑道,這可真是好事,連我都想去。水上燈挑動眉毛俏笑着說,陳班主那就一起去吧。

陳一大望着水上燈,突然他覺得這挑眉而笑的樣子很是熟悉,彷彿像某個人。李翠瞬間就浮出他的腦海。李翠笑的時候,也是喜歡挑動眉頭。陳一大的心頓時陰暗起來,他在想,紅喜人露面的事,水文遲早會知道。如果是通過別人告訴他的,那他陳一大在漢口就別想呆下去。甚至能否保住小命都難得說。紅喜人這個混賬也不想想自己是什麼處境,竟然大搖大擺地到樂園找他們。難道他發跡了,背後也有什麼人撐着?

節目一演完,陳一大便領着幾個嫡親的徒弟外出宵夜,一則給紅喜人接風,二則他要套套紅喜人背後是否有大人物。這晚,紅喜人喝得大醉,但他做的什麼大生意,陳一大怎麼問都被他繞了圈子。

這一夜,陳一大無論如何都睡不着覺。

早上爬起來,陳一大的腦子還在不停地想事。想得頭疼。出門時,他嘆道,沒辦法,一個人要在這世上活下去,該扔的東西,哪怕捨不得,也得扔啊。

陳一大穿過幾條街,五福茶園的招牌在望。自從見到李翠之後,到五福茶園喝茶,便彷彿是陳一大的功課。不為別的,就是想看看李翠,跟她說幾句話,喝一杯她親手泡的茶。陳一大心裏罵道,這個小妖精。你要勾死人才行呀。但罵歸罵,又卻是萬般情願地被她所勾。

有些事情,陳一大知道,就是命。是沒辦法的事。就像他的徒弟紅喜人奠名其妙就殺死了李翠的男人;就像現在的他明知李翠恨他,卻莫名其妙被李翠所吸引。一日不見,心口就堵,而且是那種完全沒有來由的堵。陳一大很清楚,就算天天去喝茶,也喝不出個結果,但他還是要去。去過了,他心裏就舒服。就彷彿李翠的氣息和聲音是消化他心頭之堵的良藥。陳一大想,孽債,大約就是如此。

五福茶園彷彿洞悉陳一大的心思。每到下午,靠窗的雅座便專為他空着。這是水文的安排。陳一大也知水文如此安排的良苦用心。無非是要通過他找到紅喜人。這麼多年來,水文竟從來沒有放棄過。陳一大經常會對這個年輕人懷有一絲欽佩之心。在漢口警察署,水文的精明能幹,幾乎人所共知。就算吃透黑紅兩道的“仁義大爺”劉漢宗也三番幾次與人說,我這個外甥雖是年輕,卻是以一頂十的能人。就算沒我這棵大樹,他照樣能在漢口打出個天下。等我退出江湖,也只有他可以坐我這把交椅。這個風聲業已遍傳漢口黑白兩道。人人見了水文都得禮讓三分。陳一大不曉得是因了劉漢宗的這番話,還是因了對水文的欽佩,更或許也是想要獻殷勤於李翠,他原本協同尋找紅喜人的假心假意,現如今竟漸漸地變成真心實意。

其實陳一大是希望紅喜人永遠消失不見。畢竟紅喜人是他一手帶大,情同父子。但是,紅喜人大搖大擺地出現在了他的面前。陳一大想,這是你的命。

五福茶園剛開門,李翠詫異道,這麼早?陳班主。喝什麼?陳一大說,還是川字。

陳一大愛喝羊樓洞所產的川字牌磚茶。在漢口喝這種茶的人很少。陳一大的父親曾跟順豐磚茶廠的俄國毛子拉洋包車。俄國人經常在過年節時,送一包磚茶給他。陳一大的父親便時常託人將這茶帶回老家孝敬爹娘。陳一大的爺爺經常沖泡此茶喝,少時的陳一大每每回家,抱起爺爺的茶杯仰頭即喝,雖是剩茶水,對口渴之人,卻如甘露。久之陳一大便特別喜歡這個味道。磚茶的香氣,常常能讓他想起爺爺的面孔和父親的孝心。

李翠說,真是老土。俄國毛子的茶有什麼好喝的。今天給你泡杯碧綠毛尖。陳一大忙說,你說毛尖就是毛尖。能不能找個夥計去叫水少爺?李翠說,事情很急?陳一大壓低着嗓子,說他要找的人出現了。李翠微微一怔,立即說,那我要親自去叫。

多年的復仇願望終於可以實現,水文內心有一種說不出的衝動。他盼這一天盼得太久。父親死後,作為長子的他,承受的壓力只有他自己心裏明白。一想起父親悲慘的身軀,一想起這些年他的重負,水文便恨不能將紅喜人碎屍萬段。但他知道,辦這樣的事,必須要有一個名目。

水文要求陳一大一同前往。陳一大起先不幹,說紅喜人七八歲就跟着他學藝,他若帶人去抓紅喜人就好像去抓自己兒子一樣。水文說,你既把他的行蹤告訴了我,便已經跟他斷了所有的情感。又說,我知道你對我姨娘李翠有興趣,這件事辦成,只要她願意,我不會幹涉。

陳一大立即心動,這個誘餌太大了,大得他幾乎有一種受到恩賜的感覺。於是陳一大點了頭。

品江茶樓在黃鵠磯下。坐在倚窗的雅座,既可望見長江滾滾東流,又可望見周邊的警鐘樓和奧略樓。北伐期間,紅喜人常同幾個弟兄一起來此喝茶。那時候,他不敢回漢口,坐在江南遙望江北,幾次都要哭泣出聲。他約水上燈與他同來此樓,也是有要事與人接頭。他想,有個女人陪伴,便於掩護。

紅喜人走進品江茶樓時,見水上燈已經坐在了那裏。他笑嘻嘻地走到她跟前,說水小姐,想不到你這麼早。水上燈說,我不姓水,我姓楊。叫我水上燈就好。我從沒到武昌喝過茶,今天是頭一回。所以,來早點,也好看看風景。兩人剛開了一個場,茶倌的茶還沒泡上,突然三三兩兩地進來幾個人。在他們四周一坐。水上燈並未介意,紅喜人卻覺得有點不對勁了,他剛想站起來離開,突然有人叫,紅喜人!

紅喜人扭頭一看,卻是班主陳一大,紅喜人面帶驚訝,正欲問你怎麼來了?話未出口,便有幾人沖了上來,三下兩下將他五花大綁,呼啦啦而去,幾分鐘,他便被塞進了山下一輛黑色的小車裏。

水上燈看呆了。她突然看到與陳一大坐在一起的水文。水上燈說,這是你們乾的嗎?水文說,我看過你的戲。我非常喜歡,你比玫瑰紅唱得好。如果驚嚇到了水上燈小姐,我感到很抱歉。水上燈端起桌上的茶,狠狠朝地上一摔,說總有一天,你們的報應,就跟這茶杯一樣。水文皺了下眉頭,仍然很有克制地說,攪了你的局,是我們的不是。但是我要告訴你,我與他有殺父之仇。這個仇,我是必報的。水上燈咬牙切齒道,我們之間同樣也有殺父之仇,你知道嗎?這仇總有一天,我也會報的。

水上燈說罷掉頭而去。她心裏被莫名的憤怒鼓脹着。水文卻望着她的背影莫名其妙。沒有人把這個風姿綽約的水上燈跟下河的楊二堂聯繫起來。

水家這天辦了個家宴。桌上擺放了白酒。每個人面前都放了一杯。全家人圍桌而坐,還沒來得及吃,劉金榮就先哭了起來。她這一哭,女眷全都哭。李翠自然也是哭得肝腸俱斷。她想若不是這個紅喜人賣弄自己本事,何至於她現在非但沒有丈夫就連女兒都不知去向。在別人都只死一個親人,而在她,卻是兩個。

水文突然說起,不知何故,新紅的漢劇花旦水上燈竟與紅喜人熟悉。水武說,有這事?紅喜人居然跟這個戲子一夥?他媽的,她不想活了?水文叱道,你又犯什麼蠢?劉金榮望了下水文,心想,這個家大概只他一個人不知道水家跟那個野丫頭的冤孽債。

水武第二天便去打探水上燈行蹤,水上燈在天聲戲院搭金祥戲班唱《宇宙鋒》。水武晚間便帶了幾個人,徑直闖到後台。天聲戲院的管事擋住不讓他們進。水武說,你這裏有人跟殺死我爸的兇手有牽連,這是命案,你想找麻煩嗎?

水上燈剛化妝完,聽到外面人聲喧嘩,水武一夥闖了進來。水上燈往椅子上一坐,冷眼道,找我?有事就說。

水武見水上燈這等架式,自己心下倒怯了幾分。水武說,嗬,這麼大派頭?真是名角呀。好久沒見你去下河了?水上燈說,就為說這個?水武說,有人殺死了我爸,聽說你跟他有關係?水上燈說,我對你爸是死是活毫無興趣。我對那個人有沒有殺你爸也沒興趣。水武說,紅喜人是殺死我爸的兇手,你是他的什麼人?水上燈說,熟人。想砸我的場子就明說,扯什麼你爸是活是死?說罷,水上燈心生一計,她轉向天聲戲院的管事,大聲說,管事,我走紅以來從沒有被人鬧過場。我不想往後沾這個穢氣,請你幫我弄碗新鮮雞血,我要祭一下老郎神,一是請他老人家保佑我的清靜,二是請他老人家替我驅驅邪。

水武臉色立即大變,你你你,你要幹什麼?水上燈冷然一笑,說我要把雞血灑在地上,以後就沒有人敢闖進化妝間來鬧得一屋邪氣,壞我的台。水武一邊朝後退,一邊大聲說,好,有你的。你跟那個殺人犯的事我還沒算賬,你居然敢不把我放在眼裏。說罷,逃似地離開了天聲戲院。管事大驚,問水上燈,你這是什麼招數?水上燈笑笑說,就是專治這種蠢豬的招數。

一天晚上,天有些涼,余天嘯患了感冒,引發了哮喘。余夫人臨時去了娘家,尚未回來。家裏只有老保姆照顧。水上燈原本接了花樓街一位姓郭的大戶人家的堂會,她擔心老保姆照顧不周,便想回絕。余天嘯說,既然答應了,就該遵守承諾。只要還有一口氣,這承諾就不能變,這是當戲子的本分。昕余天嘯如此一說,水上燈便依時而去。唱完堂會,天色太晚,水上燈一心想早點趕回,不及卸妝換下戲服,便匆匆上了黃包車。

黃包車行至銅人像一個燈光陰暗的路口,突然被人厲聲喝斥着攔下。水上燈想起曾經從黃包車上一下來便遭刀砍的萬江亭,不由全身一陣發緊,心知有人想要暗算於她。黃包車夫一個勁地告饒。

水上燈突然一個冷丁,她用戲文大聲道白:簾外何人大聲喧嘩?

車外人聽到這聲音,竟是一陣靜場。黃包車夫說,是是是……水上燈索性豁了出去。她掀開車簾,優雅地抬起腿,就像走齣戲台一樣。水上燈一個高腔,說我來了……因有戲服在身,走下黃包車的水上燈竟是一番碎步繞着幾個攔車的大漢走了一個圈。幾個攔車大漢被水上燈的架式鎮住,既不說話,也不動手,只是盯着她看。水上燈便開口唱了起來。

龍鳳車,出官牆,

止不住珠淚灑落胸膛……

一句落地,竟有喝彩聲起。唱得好!一個大漢說,我想聽《貴妃醉酒》。此刻的水上燈心裏輕舒了一口氣。立即調整身姿另行轉調,婉轉而歌:

海島冰輪初轉騰,

見玉兔,玉兔又早東升。

那冰輪離海島,乾坤分外明,

皓月當空,恰便似嫦娥離月宮,

奴似嫦娥離月宮。

好似嫦娥下九重,

清清冷落在廣寒宮,啊,在廣寒宮。

稀薄的掌聲,打碎清靜的夜晚。偶爾一二的行路人,也過來圍觀。水上燈的心已經很踏實了,她知道,一場危難已經平安化解。一個大漢說,你是什麼人?水上燈說,我是唱漢戲的水上燈。

一個領頭模樣的大漢說,見怪了。我們是收人錢財,受人之託。不過,我們並不知是水上燈小姐。事先要知,絕不會接這個活。我老娘就是你的戲迷,她要曉得我想傷你,非打死我不可。水上燈笑了笑,下回我演戲,你來找我要票,我一定給她老人家留一個好座。

另一個大漢說,你怎麼會惹上水家少爺呢?水上燈說,我就知道是他們。只是點小過節。你們明天不好交待嗎?領頭大漢說,退錢就是。水上燈說,我上戲台,是為混口飯吃;大哥們在江湖,也是為混口飯。壞了你們的生意,我心也不安。這樣吧,如果你們信得過我,我去替你們退錢。我把話說清楚,想必水家不會找你們的麻煩。

幾個大漢低語了幾句,掏出一包錢說,今天的事,就算完結。將來如有人欺負水上燈小姐,絕對不會是我們幾個。水上燈說,往後但凡有我的戲,你們儘管來找我討票。將來我會更紅,各位大哥都是我最貼心的知音。

水上燈目送着幾個大漢離開。待他們一走出視野,水上燈腿一軟,竟跌坐在地上。黃包車夫立馬上前,將她連拖帶扶地弄上了車。車夫說,水上燈小姐,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麼膽大的女人。水上燈苦笑一下,說死到臨頭時,也只好豁出去了。

次日一早,水上燈連早餐都沒吃,徑直衝到五福茶園。水文恰坐在那裏怡然自得地喝茶。水上燈衝到他的跟前,將頭夜大漢交給她的那包錢,狠狠朝水文面前一甩,說想不到水家這樣的大戶人家,竟然下作到去找打手來對付我一個小女子。水文不解其故,說什麼意思?水上燈說,不是派了打手嗎?可惜打手聽過我的戲,他們不傷我。現在全漢口人都聽我的戲,你們水家勢力再大,你斗得過全漢口人嗎?水文說,你是不是有什麼誤會?水上燈說,我誤會?我差點就死在亂棒之下了。我還誤會?我警告你,再玩這種下作動作,我就找記者。而且我還會告訴我的所有戲迷,但凡我今後被人傷害,就必定是水家人所為。水文說,既然這樣說,我會查清楚這件事。到時給你一個交待。水上燈指着桌上的錢說,你查不查我不管,錢我替他們轉還給你們。還要添一句,不準找那幾位大哥的麻煩。水上燈說罷,掉頭而去。

水文派人將頭日的幾個大漢一一找來,親自詢問情況。聽罷幾個大漢的陳述,水文大為驚訝。他想這個小女子竟有如此氣魄和道行。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呢?竟於不覺間,對水上燈很有了幾分興趣。

陳一大那些天有點飄飄然。他跟水文說,想請李翠吃一頓飯。水文居然滿口答應。果然當晚他去五福茶園接李翠,李翠穿得跟貴婦一樣。陳一大高興得手舞足蹈。吃飯的地點選在旋宮飯店,飯間陳一大不時想把手放在李翠的腿上,但都被李翠小心閃了開。陳一大雖然沒佔着便宜,可臨走前再約李翠吃飯,李翠居然沒有回絕。因此陳一大的心情還是很愉快。

帶着歡愉的醉意,陳一大行至家門口,正欲掏鑰匙開門,突然背後冒出兩個人。一個麻袋便套在了他的頭上。陳一大不明緣故,強行掙扎,結果屁股上被人狠狠踢了一腳。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的,他已全然不知,只知自己被扔上了一輛汽車。車行了約半小時,路開始顛簸。待他被拋下車來,拖出麻袋時,發現自己處在一個幽暗的樹林裏。這一刻陳一大的酒完全醒了,憋了許久的一泡尿也悄然泄下。

幾個男人圍住了他,一個魁梧的大鬍子走到他的面前,用腳踢了他一下,說抬起頭來。陳一大抬起了頭。大鬍子說,知道我們為什麼抓你嗎?陳一大說,不知道。我不過一個雜耍班子的班主,天天為人逗樂。我沒有多少錢,你們抓我也不合算。大鬍子厲聲道,可你是國民黨特務,替他們跑腿抓好人。為什麼要帶警署的人去抓洪勝?陳一大說,誰是洪勝?我不認識。大鬍子說,他以前的藝名叫紅喜人。

陳一大此刻方明白事情的原由。他忙說,這跟黨不黨沒關係。紅喜人失手打死了五福茶園的老闆水成旺,當年還是我助他逃跑的。水家為報父仇,一直在尋他的人。現在他回到漢口,水家大少爺水文恰好在警署做事,消息靈通,我是被他強行押去辨認人的。紅喜人七歲時就跟着我,我怎麼會願意自己的徒弟被抓?可是人家的爹被他打死,人家不可能放過他呀。我一見他就說過,他不該再回來。

大鬍子身邊有一人低聲道,這事我過去聽說過。大鬍子繼續盤問了幾句,回頭便對人說,看來是個意外。陳一大再次被扔上車,重新套上了麻袋。車又行了大約一個小時,陳一大被人掀下車。陳一大發現這個地方距水家比距他家更近,便連滾帶爬地趕到水家大院。

喝過兩口熱茶,陳一大緩過勁來。然後把晚上的遭遇細細地講述了一遍。水文說,照這麼說來,這有點像地下黨的人乾的。你不是說他參加過北伐嗎?難道他後來是地下黨的人?陳一大說,如果真是這樣,怎麼辦?水文臉上露出笑意,說那更好。算是上天送給我的禮物。水文立即給警署打個電話,透露紅喜人的身份,讓他們審出他來漢口的活動機密。

天剛亮,水文便趕去警署,詢問聆訊情況,審問的警察說紅喜人這個王八蛋骨頭很硬,什麼都不說,審問中還動了刑,但他依然唇舌厲害。水文冷笑一聲,說看來只有我來治他。

水文走進審訊紅喜人的房間裏。紅喜人衣服已成襤褸,臉上卻露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態。他大聲說,你憑什麼抓我?我抗議!水文冷然一笑,說你不知道我是誰嗎?紅喜人亦冷冷道,我與你素不相識,我也不需要知道你是誰。水文說,我姓水。這個姓你還記得吧?紅喜人怔了怔,臉色一變。水文說,十六年前,你殺死了的那個人,他是我的父親。

紅喜人大驚,他望着水文,彷彿想起那個驚恐的片刻。想起鮮血四濺的場景。突然間他渾身顫抖,手腳抽搐,隨即人便癱軟。水文說,這十六年來,我一天都沒有忘記要報仇。現在你知道我憑什麼了嗎?

良久,紅喜人才鎮定住自己,說我要怎麼做才能贖罪?水文說,你能這麼想就好。紅喜人說,這件事,折磨了我十六年。經常我閉上眼睛就會想起你父親倒下去的樣子。想起那個被嚇呆的孩子。想起那攤血。我活得非常辛苦。水文說,比你更辛苦的是我們全家。我母親和姨娘從此守寡。那個嚇呆的孩子是我弟弟。他親眼看到父親怎麼死在血泊之中,那時他才六歲。從那天起,他精神就出了問題,任何時候任何地方,見血便暈。我作為長子,十六歲挑起全家的重擔。還有、還有……水文想起他那個小小的妹妹,想起那隻緊抓着他手指頭的溫軟小手。他突然說不下去了。仇恨堵塞在他的胸口。這一切,都因為眼前這個人而開始。

紅喜人心知這份仇恨有多重。他囁嚅道,你殺了我吧。免得夜夜都有冤魂追找我。為這事我也快被逼得發瘋了。你要知道,那時候我也沒滿二十歲。

水文淡然一笑,說我雖然報仇心切,但你也可以不死。紅喜人十分訝異。水文繼續說,我知道你是什麼人,洪勝同志,你只需要把你的秘密告訴我。你可以贖罪,我可以立功。你等於有恩於我。罪和恩,兩相抵。從此我與你的過節一筆勾銷。死者的心愿莫過於活着的兒孫能飛黃騰達。我父親泉下有知,定會饒你。從此以後,便不再有冤魂追隨你,你盡可以在漢口自由行走。

紅喜人低下了頭。他用幾乎只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說,你所想要的東西,我都可以告訴你。我說出這些,不是我怕死。只因為我是你們水家的罪人,我必須用這種方式來謝罪。

從下午開始,一直到夜晚,警署的車外加警備司令部的汽車,呼嘯着奔波在武漢三鎮。軍警們繃緊着面孔竄來竄去。他們的聲音在街巷中不時乍起。滿街的肅殺之氣,令人恐怖。次日一早,街頭巷尾紛傳,昨天抓了很多人,其中還有學生。據說幾乎破獲地下黨全部組織。

水文立了一個大功。不光有巨額的獎金,同時,被提拔為警署副署長。一個月後,水文兌現承諾,紅喜人被放出來。他身上沒有了錢,也無處可去。無奈之中,他只有回到他的雜耍班子。陳一大和紅樂人紅笑人低語了幾句,決定收留他。十幾年過去了,他的手藝完全丟生,他根本無從參與任何演出。甚至他連笑都不會了。

春天的前夕,水上燈突然聽說紅喜人被弔死在自己的房間裏。她嚇了一跳,跑過去看。在那裏,她看到了陳一大,同時還看到了水文兄弟倆。水上燈說,是水家兄弟派人弔死他的嗎?陳一大說,不是。然後低聲道,可能是地下黨。

水上燈在牆上看到五個大字:叛徒的下場!

水武見水上燈,便走過來,咧着嘴笑道,名角來了?看你的朋友么?他死的樣子真難看呀,你不覺得嗎?水上燈板下面孔,說將來你死的樣子一定比他難看一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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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在時間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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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我是水上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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