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人血竟是這樣紅

第十章 人血竟是這樣紅

玫瑰紅要與萬江亭結婚的傳說已經傳了幾年。終於,這年班主點了頭。班主肯點頭的緣故,是因為肖錦富來找玫瑰紅的次數越來越多,萬江亭也因此而越來越不安。班主恐怕夜長夢多,在萬江亭的一再請求下,便點頭應允。告知玫瑰紅,玫瑰紅表示,她雖是戲子,但身心都不賤,她必須明媒正娶。萬江亭若想娶她,必須請媒說合,正式下聘。

萬江亭無父無母,只能找其他長者出面。結果找過一二,卻被拒絕。肖錦富想要得到玫瑰紅的消息業已傳開,誰都不敢得罪這個閻羅。這天萬江亭又欲出門,他想請上字科班的周元坤過來提親。走到門口,卻遇到水上燈。

自水上燈離開上字科班。賣身到洪順戲班,萬江亭便再不知其去向。此刻偶遇,很是吃驚。水上燈說,她是乾爹特意讓她過來賠不是的。因為當年萬叔好心介紹她去上字科班,結果反倒給萬叔帶去許多麻煩。她現在要給萬江亭賠罪,此外,她還要寫一欠條。萬江亭代她所支付的上字科班罰款,往後她將一一奉還。

萬江亭見水上燈言辭懇切,便讓她進屋坐,並詢問她這兩年去了哪裏。於是水上燈便將自己去到洪順班的經歷以及如何被余天嘯所救的過程,一一述了一遍。只是她略去被劉家老頭強姦的那個夜晚。

萬江亭聽罷嘆息不已。且說,跟了余天嘯是好事,但一定要稍安勿躁,靜下心來。真若想紅,不靜心學戲,便永無出頭之日。水上燈連連點頭,余老闆已收她為乾女,並把徐江蓮老師又請了過來,繼續為她教戲。她現在跟乾爹一家人住在一起。一邊學戲,一邊替家裏做做雜事。乾爹管她的吃喝,替她付學費。她在余家做事就不再付工錢。又說她現在有了乾爹乾娘,就像又有了家,心氣很平靜。再加有徐老師精心教導,學起來很快,已經學會好幾齣戲了。

萬江亭便高興道,你能這樣,也不枉我送你去上字科班一場。徐江蓮當年與我同科,不光戲好,人也好,你要好好跟她學。將來如果紅了,你就不用還我的錢。但若是沒紅,那筆錢,我還得找你討要回來。水上燈說,我當然能紅,萬叔你等着看。乾爹說現在要多看多聽,自己苦練。等我紅了一定要跟萬叔對一場戲。萬江亭笑說,好,我等着你來跟我對。

水上燈知道萬江亭要出門,說完話便欲離開。萬江亭順便告訴她玫瑰紅準備與他結婚。又說,他雖知玫瑰紅和水上燈吵了架,但不管怎麼講,玫瑰紅也是姨,勸水上燈不要跟她鬧彆扭。還說因為慧如的死,玫瑰紅很傷心,她認定是吉寶害的,一直都跟吉寶鬧彆扭,以致吉寶在戲班呆不下去,就走人了。玫瑰紅跟慧如姐妹情深,她嘴巴狠,但心還是軟的。你是她姐的孩子,她終會疼你。

水上燈點點頭,詢問結婚的日子訂在哪天。萬江亭說時間還未最後確定。玫瑰紅要求明媒正娶,他卻只是一個孤兒,現在正出門急着去找媒人。

水上燈“哦”了一聲,走出大門,兩人告辭。水上燈走了幾步,突然轉身對萬江亭說,萬叔,你為何不去找我乾爹?如果由於爹出面,萬叔有面子,我姨也會覺得自己風光。萬江亭聽罷心裏一亮。

萬江亭與水上燈一起去到余天嘯寓所,懇切邀請余天嘯幫忙。余天嘯哈哈大笑着恭賀,然後滿口答應。且說,玫瑰紅是我乾女兒的姨,照說我是娘家的人。我去提親,說法好像不順。不過這個親我還是提定了。說得大家都笑。當天下午,余天嘯便登了玫瑰紅的門。

玫瑰紅正請了李翠過來商量怎麼辦嫁妝。外衣內衣在哪家店子訂做,鞋子需幾色幾雙,金銀首飾是去上海還是香港買更好,諸如此類。水文的太太是大家閨秀,嫁到水家時,十分風光。李翠說,光是衣箱就好幾個,一套套全都有講究。玫瑰紅說她也得這樣風光地出嫁才是,否則這輩子就算白活。

余天嘯的突然到來,令玫瑰紅和李翠都驚喜萬分。李翠自然也聞知余天嘯的大名,只是從來沒有如此近距離接觸過。她幫着玫瑰紅為余天嘯倒茶,緊張得手發抖,茶水都倒在了杯外。玫瑰紅笑道,余老闆名頭太大,瞧我李翠姐,正經的茶園老闆娘,居然倒水失了手。余老闆便也笑,說我以為我長得太丑,嚇着了你們。

余天嘯明說了他是替萬江亭來做媒的,聘禮也帶來了,這是萬家祖傳的一對玉鐲。玫瑰紅喜滋滋的,立即將玉鐲戴在了手腕上,然後說,這位翠姐算是我娘家人,她若點頭,我就同意。李翠笑道,我若不點頭,我今天還能活着出這個門?你們兩個好了這麼久,自家心裏早已許給了萬老闆,天下人都曉得,現在卻還要拿着架子說話。我要是萬老闆,偏不下聘,你又怎麼辦?玫瑰紅亦笑,說我料定他也不敢。只是沒想到他竟挪動了余老闆大駕,讓我玫瑰紅臉上實在有光。余天嘯笑道,我給你們兩大名角當媒,臉上也有光呀。你這算是答應了?我得給江亭回話去。他晚上非請我喝酒不可。玫瑰紅又笑,這個江亭想不到也滑頭。他扯了余老闆這大面子過來,我就算不想嫁他也得嫁了。余天嘯大笑起來,說這麼說來,我若亂點鴛鴦譜,也是點得的了?

說笑間,這事便敲了個定。不知《羅賓漢》報記者如何聞知這事,將這個過程在報紙上一一寫出。一夜間,漢口人茶餘飯後都拿了這事說笑。戲迷們更是談得上勁,說是才子佳人但凡吃飯穿衣出門逛街,凡人們也都當戲來看,莫說結婚,更是大戲了。

萬江亭一高興,隔了幾天,果然便請余天嘯去老大興園喝酒。老大興園的紅燒鯝魚在漢口最是有名。其魚塊澤潤晶亮,滷汁如膠似絨。入嘴則魚骨自分,細嚼必滑爽肥嫩。老闆為吸引雅客,特在門口貼了蘇東坡吃鯝魚戲作的詩。詩說:“粉紅石首仍無骨,雪白河豚不葯人。寄語天公與河伯,何妨乞與水清鱗。”漢口人若招待雅客,便都會來老大興園一品鯝魚。雅客們進門則必讀蘇子此詩。水上燈告訴萬江亭,說乾爹最喜歡吃這裏的紅燒鯝魚。萬江亭便說,好,就去老大興園。

尚未飲酒,萬江亭便有醉意。余天嘯便笑,戲文里常唱,酒不醉人人自醉。萬老闆,這回我是真的見到活的了。萬江亭亦笑,說余老闆如此給我大面,我是太高興了。今日喝的只是媒人酒。等定下日子,再另請大婚的酒。倘若婚後生子,還要拜余老闆當孩子乾爹。余天嘯邊喝酒邊答說,看來我這個媒人往後事情還多着哩。說不定哪天就成了你兒子的師傅。萬江亭搖搖頭說,將來有了孩子,一定不讓他們學唱戲。戲子的生活,萬家由我一個人來過就夠了。

余天嘯便嘆口氣,大大地喝了幾口酒,然後方說,唉唉,今天高興,這些話就別說了。你有自己所愛的玫瑰紅,這一生也足矣。萬江亭說,是呀。要說起來,在諸多伶人中,我也算是有福之人。

這晚上,兩個人喝得十分酣暢。出門時,便都有幾分醉意。余天嘯出了老大興園便乘了自己的黃包車。余天嘯長年雇着兩個黃包車師傅,平素隨時跟着他。一輛為他專坐,另一輛原是家眷出門所乘,倘余天嘯有朋友相聚,便專門用它來代為接送朋友。余天嘯的豪爽在漢口有名,所以當余天嘯請萬江亭乘他的黃包車回家時,萬江亭也沒有推辭。

料想不到的是,余天嘯回家不足一個鐘點,拉送萬江亭的車夫驚慌失措地跑來稟告。說是他們的車行至江邊幾近萬江亭寓所時,路邊突然衝上幾個人,攔車拉下萬江亭,二話不說,舉刀便砍。車夫說時,渾身顫抖。

余天嘯大驚,一點酒意全被嚇醒。他忙問,萬老闆如何了?車夫說,身上被砍了好幾刀。虧了有路人過來,幫忙一起送到天主堂醫院。余天嘯急道,你趕緊說呀,萬老闆到底怎麼樣了?車夫說,還在醫院搶救。他身上挨了好些刀,最狠的一刀在頸子上,渾身上下都在流血。余天嘯細看車夫,果然也是滿身血跡斑斑。余天嘯說,到警署報了案沒有?車夫說,醫院說他們來報。我趕回來給先生報個信。余天嘯說,快快快,拉我去醫院。

車夫來時,水上燈正在為余天嘯倒醒酒茶。她完完整整聽到了這番對話,急得牙齒打顫。此刻她說,乾爹,我也去。萬老闆他是我的姨夫。余天嘯一聽,說跟着我。萬老闆無父無母,你就留在那裏照顧萬老闆。說罷,他又喚了另一輛車,讓去玫瑰紅寓所接玫瑰紅。

余天嘯趕去天主堂醫院時,萬江亭已經清醒。性命危險暫時無有,但傷勢確也不輕。警察署已有人第一時間趕到。再三詢問,萬江亭卻怎麼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全然不知誰會與自己有如此仇恨。甚至猜測,他們是否殺錯了人?

玫瑰紅張皇而來,似乎業已睡覺,衣服都沒穿齊整。見到萬江亭渾身裹着白紗,不禁放聲大哭。等她哭過一陣,余天嘯方說,現在哭也沒用,關鍵要弄清誰是萬老闆的仇人。一邊的水上燈突然說,我猜到一個人。警察忙問,誰?玫瑰紅一見水上燈,立即垮下臉來,說你怎麼在這裏?你怎麼還有臉見你萬叔?難怪今天江亭會倒霉!我早就說過,誰沾上你誰就倒霉。

水上燈說,萬叔不是因為我倒霉,而是因為你倒霉。余天嘯說,小孩子不要在這裏亂講話。水上燈說,我沒有亂講。萬叔人這麼好,根本就沒有仇人。如果有人要跟他過不去,那也不是萬叔犯了什麼錯,而是因為萬叔喜歡錯了人。那個成天盯着我姨的肖錦富,難道他不恨萬叔?漢口人都曉得,肖錦寓說過他一定要把玫瑰紅弄到手。如果不是他,怎麼小報上一登萬叔給姨下聘禮,萬叔就被人害呢?

余天嘯怔住了。他想了想問玫瑰紅,肖錦富一直在追你,你覺得會是他嗎?玫瑰紅說,不會吧?他應該明白我根本不可能嫁給他。一則他早知我跟江亭的關係,二則他家裏已經有兩個老婆了。他只不過喜歡看我的戲,嘴巴過過癮而已。余天嘯說,他們這種人,做事沒個譜,你還是要防着點。萬江亭突然說,我想起來了。他們砍我在地時,有人說了一句,就你這癩蛤蟆還想吃天鵝肉?

玫瑰紅大是愕然。水上燈盯着她的臉,高聲說,除了肖錦富還會是誰?

小報的消息傳得異常迅猛。整個六渡橋和三民路滿是小報販子的聲音:看看,驚人消息。萬江亭為玫瑰紅爭風吃醋,昨夜血灑長江邊。又有喊叫說,姦夫萬江亭因姘淫婦玫瑰紅昨夜被人追殺。

萬江亭本已在樂園三劇場掛牌的戲只好停演。但停演不是劇場緣故,而是演員自己的問題,罰款總是要交的。玫瑰紅氣得在家罵完劇場又罵兇手。一怒之下,直接去找肖錦富。

肖錦富正在黃鵲磯頭的品江茶樓與人喝茶。見玫瑰紅立即笑容堆得滿臉,說一兩天沒去找你,該不是你想我了吧?玫瑰紅說,呸,我想你個頭!說罷拿出張報紙朝他面前一甩,說這是不是你做的?肖錦富淡然一笑,說這樣下作的事,我怎麼會做?我肖某人如要做,就做光明正大的。我要光明正大地娶你回家。玫瑰紅說,呸,少做你的春秋大夢。不是你還會是誰?肖錦富說,萬江亭不過一個戲子,用不着你這樣為他動氣傷身。玫瑰紅垮下臉,說我也不過一個戲子。戲子自是要為戲子動氣。肖錦富說,你怎麼拿自己跟他比呢?你是金枝玉葉,當戲子是一時心動,玩玩而已。你總不會一輩子演戲吧?等你往好人家裏一嫁,立即就是上流社會的貴婦人。那是穿金戴銀,走到外面萬人羨慕的。萬江亭就不同,他再怎麼奔,也不過一個戲子。到老了嗓子塌了唱不出來,還不知能幹什麼哩,老婆孩子養得活養不活都成問題。你說對不對?你要為他傷神,就划不來了。

玫瑰紅懶得跟他多說,掉頭而去。過江時,船夫迎風哼着一曲漢戲。玫瑰紅一聽,竟唱的是萬江亭的拿手戲《醉寫嚇蠻》。船晃蕩着,船夫咿咿呀呀,調門雖是跑了老遠,但卻也把李白的醉態哼得有幾分相像。玫瑰紅說,船家,你曉得這是哪個的戲不?船夫說,這還不曉得?是萬老闆的戲呀。我還曉得你是玫瑰紅小姐。玫瑰紅說,你常去看戲?船夫說,天氣不好,封江的時候,就去看看。萬老闆沒有事吧?滿街報販子都在喊,漢口、武昌、漢陽也都傳遍了。玫瑰紅說,你信報紙上說的那些?船夫說,當然不得信。我們都覺得萬老闆跟你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你回去叫萬老闆好生養傷。莫擔心,傷好再出來唱,不管你們結婚不結婚,我們都捧定你們兩個。

聽此一說,玫瑰紅緊繃著的心略微鬆了一下。演戲最怕名聲被糟蹋,戲迷如若信了真,不來看戲捧場,再大的名角也找不到飯吃。如此想過,玫瑰紅耳邊競又響起肖錦富的話:他再怎麼奔,也不過一個戲子。到老了嗓子塌了唱不出來,老婆孩子養得活養不活都成問題。肖錦富的話,像根刺插在了玫瑰紅心裏,令她有微微的刺痛。她暗嘆道,人生有命。這就是我的命。我得認。

下了船,玫瑰紅徑直去了五福茶園。她擔心肖錦富繼續找麻煩,想請水文出面擺平一下。去時見李翠正給陳一大沏茶。

見玫瑰紅,李翠忙迎她到內屋說話。玫瑰紅說,那人不是陳一大嗎?你怎麼跟他說笑得那麼開心?李翠說,他常來。水文說要好生招呼他。水文一直要找那個紅喜人報殺父之仇。這事得靠陳一大。玫瑰紅說,這人看着就討厭。李翠說,可不是?可我必須應酬他。他今天是來會水文的,說是有了紅喜人的信息。你怎麼樣?江亭的傷還好吧?這兩天我得抽空去看看他。玫瑰紅說,他知道你忙,不會介意的。幸虧沒傷着臉,要不連飯碗都砸了。李翠說,你曉得是哪個乾的嗎?玫瑰紅說,都懷疑是肖錦富,可是哪有證據呢?李翠說,剛才聽陳一大說,這事鐵定是肖錦富做的。他說那天肖錦富在旋宮飯店請了那幾個打手宵夜,被他正好撞見。玫瑰紅說,哦?真的是他?!說罷轉念一想,又長嘆了一口氣,說就算有了證據,又能拿他怎麼樣呢?李翠說,總歸你也要小心點。萬一他吃醋又對你下手,怎麼辦呢?玫瑰紅憂心忡忡,說我又能怎麼辦呢?所以我想求你們家水文,不知道他能不能出面來擺平這個事。李翠說,水文好像根本瞧不起那個肖錦富,說他是個酒囊飯袋,仗着他叔叔四處囂張。晚上我去幫你跟他提。他那麼喜歡你的戲,一定會幫你。玫瑰紅說,那就太好了。水文如果出面,肯定姓肖的也不敢太猖狂。

玫瑰紅回到家,想到如有水文的警署作為靠山,心內便增幾分踏實。卻不料未進家門,便看到門上插有一封信。玫瑰紅不識字,只覺得信中內容定與萬江亭有關。她不想讓外人知其中內容,想了想連門也沒進,拿下信,便叫了黃包車直奔余天嘯家。

余天嘯亦不識字。他想水上燈是識得字的,便說,我叫那個丫頭過來看。玫瑰紅說,她在你這兒?余天嘯說,是呀。我收留了她。她跟着我打打雜,也學學戲。哦,她大概在後院背戲詞哩。說罷便讓人把水上燈叫了去。

水上燈聽到余天嘯叫,顛顛地跑過來。卻是讓她幫玫瑰紅看信,接過信時便一臉不情願。水上燈對玫瑰紅說,難得你還有事求我。余天嘯垮下臉道,少廢話!長輩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

水上燈接信便讀,讀時竟是臉色大變。玫瑰紅急道,讀呀。水上燈繼續讀着,……這次只是給你們的一個警告。如果你要跟萬江亭苟合,就先殺死他,再毀你貌,讓你生不如死……你只有與他一刀兩斷,才有命活。

玫瑰紅聽到半截便臉色蒼白,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天不敢動,就彷彿殺手已經站在了眼前。

余天嘯亦大驚失色,這這這了好一陣,才把話說出口。余天嘯說,竟然如此歹毒?水上燈說,我說吧,定是那個姓肖的,還不是風騷惹出來的。余天嘯上前便給了水上燈一個嘴巴,說我在這兒,有你說話的份嗎?

玫瑰紅已顧不得與水上燈計較。她哭喪着臉,問余天嘯,這怎麼辦?怎麼辦呢?余天嘯說,能確定是肖家做的嗎?玫瑰紅說,不知道。都是猜測和聽說。余天嘯說,你在警署有沒有人?玫瑰紅說,有。我託了警署的水文,但不曉得有沒有用。余天嘯說,你沒有證據,如果警署不管呢,怎麼辦?玫瑰紅六神無主,說我不知道怎麼辦。

余天嘯在屋裏來來回回地走了幾趟,然後說,還有一個辦法,就是遠走高飛。玫瑰紅說,離開漢口?余天嘯說,暫避一時。等肖家的風頭過去,再回來。玫瑰紅說,可是……可是……她可是了半天也沒可是出來。余天嘯說,萬老闆明天出院,你們再商量商量?有什麼要我幫忙的,儘管開口。玫瑰紅也無別的辦法,便說,好吧。

晚上,李翠來找玫瑰紅,她在門口叫了好幾聲,門才打開。玫瑰紅正心煩意亂着。整個下午,她只要開門,門口便有一封信。完全一樣的信封和信紙。嚇得玫瑰紅幾乎不敢開門。突然間,她覺得自己的眼前茫茫,沒有一條可以讓她行走的路。

李翠一進門,沒等她開口,玫瑰紅便將一摞信放在她面前。李翠說,我哪認識字,裏面說什麼?玫瑰紅便將頭封信的大意說了一遍,李翠聽得臉色煞白。玫瑰紅眼裏含淚,說話聲也哽咽了。玫瑰紅說,翠姐,我怎麼這麼倒霉呀。現在全靠你家水文幫我了。

李翠一臉難色,吞吞吐吐又期期艾艾。李翠說,水文說,於情於理於面子,他都不能插手去管。於情上,肖家的叔叔跟水文的舅舅是老朋友,而他跟肖錦富也很熟稔。於理上,你們說是肖家派的打手沒有任何證據。警署辦事不能只是推測,如果是黑道上的人為江亭爭風吃醋呢?他還說萬江亭眉清目秀在外也是很招人憐愛的。於面子上,他也不願意為戲子的婚姻管閑事,萬一人家以為他對你或是江亭有意思,他跳進黃河也說不清。你看,他說這番話,氣不氣死人!

玫瑰紅一聽此言,臉上掛出冷笑,說往常見面還說喜歡看我的戲。真到時候了,翻臉比翻書還快。就知道他們有錢人最是假惺惺。虧我還去求他。這種人絕對不會為別人着想。就憑當初他死活都要把你女兒扔掉的事,我就不該求他這種心狠手辣之人。李翠聽她如此說,眼淚都冒了出來。李翠說,提這事做什麼呢?都十幾年了,孩子是死是活都不曉得,你這不是存心讓我心疼么?

兩個女人便坐在床邊齊齊地哭了開來。也不說話,只是哭。哭完,李翠說,現在我舒服了一點。玫瑰紅亦說,我也舒服了一點。可是,再怎麼辦呢?李翠說,你們不是有漢戲公會嗎?玫瑰紅說,漢戲公會哪裏管得了這些事?李翠說,你找過余老闆沒有?玫瑰紅說,拿了信就去了余老闆家。余老闆也沒奈何,他說唯一的辦法便是遠走高飛。李翠吃了一驚,說遠走到哪裏去?玫瑰紅說,離開漢口,暫避一陣。李翠說,往後四處漂泊?那怎麼過日子呢?要有了孩子,也這麼漂?玫瑰紅眼圈便又紅了,說我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明天江亭出院,看他有什麼主意。

玫瑰紅一夜失眠,及至天色發白,才朦朧睡去。一覺睡醒過來,天已大亮。想到萬江亭今天出院,余天嘯約了去他家細商事情,便趕緊爬起來,飯都沒吃,淡淡化了下妝,便出門。正欲叫黃包車,卻見余天嘯家的黃包車夫一路小跑到她的門口。車夫說,萬老闆已經到家了。余老闆特囑我來接玫瑰紅小姐也過去。玫瑰紅點點頭,二話沒說便上了車。踏腳上車時,她恍然覺得有不三不四的人在她家門口晃。玫瑰紅頓時心跳過速,她對車夫說,快!跑快點。

萬江亭住在英租界一間公寓裏,距玫瑰紅的公寓不算太遠。玫瑰紅下車時,又是一陣恍然,覺得四周有不懷好意者溜達着。她匆忙下車,低着頭,快步走進公寓樓。上樓時,玫瑰紅依然覺得身後有人相跟,推開房門,腳一哆嗦,沒到椅子跟前,便軟坐在地。

萬江亭嚇了一跳,說你怎麼了?玫瑰紅說,好像有人跟蹤我。萬江亭說,不會吧?玫瑰紅說,你看這個。說著她拿出那疊恐嚇信。萬江亭拆開一看,頓時大怒。一怒而牽動傷口,歪倒在床上,半天動彈不得。玫瑰紅嚇着了,忙說,你不要急。我們想想辦法。

喝了杯參湯,萬江亭緩過勁來,硬氣地說,你不要怕,越怕越沒用。玫瑰紅說,怎麼能不怕?他們敢把你砍成這樣,如果再下手……我怎麼能不怕?萬江亭說,越怕他就越凶。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玫瑰紅說,余老闆跟你說過了?萬江亭說。說過什麼?我剛回家,掛着傷,怎麼好意思去見余老闆呢?玫瑰紅說,昨天我去余老闆家,余老闆說的跟你說的一樣。想要逃過這一劫,恐怕只有三十六計,走為上計。萬江亭說,官場上的事,跟戲台上的戲一樣,也是你方上台我方下場。肖家的叔叔哪天說不定就倒了,那時,肖家也不敢如此囂張。玫瑰紅說,你真想離開漢口么?萬江亭說,難得我跟余老闆想得一樣。我們兩個又不是沒本事,走遍天下都不愁活。玫瑰紅說,話是那個話。可往哪兒走呢?萬江亭說,就看你的意思。近去沙市,遠去北京,都可以。玫瑰紅說,你以為沙市沒有肖家的爪牙?北京那麼冷,連青菜都沒有得吃,更不談吃魚,去了你要我怎麼過?萬江亭說,那就去上海。玫瑰紅說,上海?漢戲上回在上海砸得還不夠嗎?你以為你唱得好人家就會去聽?萬江亭說,你覺得去哪裏好呢?玫瑰紅哭了起來,說我只想呆在漢口,哪裏都不想去。萬江亭說,我也覺得這滿天之下只有漢口最好,可是性命攸關時刻,這個好沒有意義。過陣子,再回來就是了。

玫瑰紅哭了好一陣,見萬江亭焦急萬分,便止住了聲。兩人商量再三,決定先去蕪湖。萬江亭的師兄在蕪湖漢戲班當班主,先投奔那裏再說。

兩人說話間,有人敲門。玫瑰紅緊張道,這時候會有什麼人來?萬江亭說,會不會是余老闆?說著便要去開門。玫瑰紅說,你要小心點。話音未落,萬江亭已開了門。來的竟是水上燈。

水上燈拎着一罐雞湯,笑盈盈地進來。玫瑰紅撫着心,說怎麼是你?嚇得我心都跳出來了。每次你出現,都沒好事。水上燈說,今天是好事。是乾爹讓我給萬叔熬了罐雞湯補身子。乾媽還讓我在湯里放了參片。說是恢復傷口好。萬江亭說,謝謝你水滴。我還叫你這小名吧,叫藝名還不習慣哩。水上燈說,好呀,已經沒人叫我水滴了。萬叔你就這樣叫好了。珍珠姨也可以這樣叫。玫瑰紅撇了一下嘴,不再說什麼。

水上燈說,乾爹知道萬叔家裏沒請人。又說姨最近壓力會很大,讓我每天過來照料一下萬叔。打掃屋子,洗衣服做飯。萬江亭說,真是太麻煩了。我沒關係。水上燈說,萬叔別客氣。乾爹還說了,在照顧萬叔養傷這些日子,叫萬叔教給我一些演戲的規矩。乾爹說如果我不學會懂規矩,在漢戲界就根本混不下去。玫瑰紅說,像你這樣的野丫頭的確應該學學規矩。可是,你學了規矩又有什麼用?你真以為你將來能演戲?水上燈說,將來我不光要演戲,我還要紅。我說過的,我要紅過你。萬江亭立即阻止,說水滴,余老闆要我教你規矩,這頭一條,我現在就要教。珍珠姨是你長輩,不管長輩怎麼說你,你都不能這樣回嘴。你做不到這一條,就不用來這裏照顧我。水上燈默然片刻,方說,好吧。我答應了乾爹,要好好照顧萬叔。為了萬叔,我盡量做到這條。

水上燈將雞湯盛進碗裏,拿給萬江亭喝。又忙着將衣服收撿到一堆。站在窗口,水上燈突然說,我來的時候,覺得萬叔家附近有些鬼頭鬼腦的人。玫瑰紅一聽,立即對萬江亭說,我說吧。一定有人監視我們。如果他們知道我在你這裏,怎麼辦?萬江亭說,今天我出院,你當然該來這裏看我。玫瑰紅說,一會兒我離開這裏怎麼辦?我好怕。水上燈說,一會兒,姨跟我一起走。我不怕他們。玫瑰紅說,你以為你多大本事。水上燈說,青天白日下,他們還能拿刀砍姨不成?玫瑰紅尖叫道,你別說得那麼嚇人。萬江亭說,這樣吧。水滴先出去,叫黃包車來門口。兩人一起上車,水滴送珍珠到家,然後自己再回去。可以嗎?玫瑰紅想了想,覺得也只能這樣了。

出走的日子定在了三天後的晚上。這三天,因有監視,玫瑰紅和萬江亭約定不再見面。萬一有事,讓水上燈中間傳話。為防跟蹤,出走那天,由玫瑰紅先去古德寺燒香,然後留在尼姑庵里等待。萬江亭則去余天嘯家吃晚飯,然後由余天嘯的黃包車以送他回家之名,拉他去古德寺與玫瑰紅會合。菊台票友社的魏典之經常跑貨,跟船上的人熟,他答應幫忙秘密送他們上船,然後船到蕪湖再悄然下船。這樣,無人知道他們的行蹤,便能保障安全。班主那裏,由余老闆第二日去替他們作告白,想必班主也會諒解。

在余天嘯和魏典之的幫助下,行程中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當。

玫瑰紅卻六神不定起來。一想到未來的日子,吉凶未卜,她心口就堵得慌。就彷彿自己費盡心機獲得的珠寶,珍藏多年後,轉眼間被人搶去。她無心清理行裝,也無意考慮採買路途所需用品。她悶坐在家裏,一遍遍地想她當初怎麼一步步地來到漢口,怎麼從一個挨打受罵的科班學員成為名角。然而,她費力拚來的這一切,卻轉瞬將成泡沫。她的未來所寄是肖家勢力的垮台。可是如果肖家沒垮台,反而更強大呢?那她豈不是永無回漢之機會?如果回不來,留在蕪湖?那裏人生地不熟,就算演戲,聽漢劇的戲迷又能有幾個?留不下蕪湖,去北京?那是京劇的天下,漢劇能討口飯吃,已是頂了天,怎指望能紅起來?紅不起來,又哪裏會有好日子過?且不說北京的冬天天寒地凍,什麼吃的都沒有。上海南京有菜吃,可人家有自己的戲,聽漢劇只是圖個新鮮,新鮮勁一過,誰還會搭理你?

玫瑰紅想來想去,覺得自己只有呆在漢口才可能既在舞台光彩照人,又能過上舒服的日子。她就是這片土上的一棵樹,挖到別處根本就沒法活。而現在,她卻讓人逼得必須離開她賴以生存的土地。突然間,一個念頭從她腦子裏一劃而過。雖說是跟着自己所愛的人一起出走,為的是保衛自己的愛情,可是倘要付出這麼大的代價,它值不值得呢?

玫瑰紅在家悶了一整天。晚上,曾經一閃而過的念頭,彷彿一隻張大翅膀的老鷹,不斷地扑打着她的腦袋。她頭疼欲裂,每扑打一次,她都對自己說,我們相愛多年,這是值得的。我絕不會背叛萬江亭。

兩天的時間,玫瑰紅都在跟自己的那一閃念作鬥爭。

第三天,即是出走的日子。大清早,玫瑰紅剛起床,洗梳完畢,尚未早餐,突然門外人聲嘈雜,玫瑰紅正聆聽是哪裏的聲音,門板便被人敲響,有人在外喊門:玫瑰紅小姐在家嗎?送禮物的來了。

玫瑰紅怔了半天,不知是凶是吉。門便不停地被人拍打,門外人且不停地叫喚。玫瑰紅只好開門,卻見三四個人抱着一堆東西進來。有綢緞有花瓶有西洋玩物有精美糕點,還有一把鮮花,花中放有一個極雅緻的首飾盒。

這些人放下東西便走。玫瑰紅說,喂,你們幹什麼?這是誰送來的東西?一個人回頭說,是肖府送的。玫瑰紅說,你們拿回去,我不要。那人又說,肖公子說了,我們如果沒送出去,人頭就會落地。

一句話把玫瑰紅嚇着了。人聲消失后,玫瑰紅關上門,呆坐半天。她不敢看這堆東西。她的腦子已經混亂不堪,甚至忘記了吃飯。

下午該去古德寺燒香了。萬江亭之前已讓水上燈前去跟寺里的老尼姑說好,玫瑰紅燒完香便在那裏靜修半天。古德寺是玫瑰紅常去之地。心煩意亂時,她便過去那裏,聽寺中老尼與她細細地絮談。老尼的聲音平緩甚至刻板,幾無情緒的波動,迅速地就能讓她的心靜下來。時間一長,彼此都信任不過。

草草收拾衣物,玫瑰紅準備出門,她依戀地望着房間的一切,有萬般的傷感湧上心頭。她不知道自己何時再回這裏。跟房東只說是出門幾天,諸事都托給了余天嘯,如果短時回不來,便請余天嘯將此房退租。這種雜事她本想委託給李翠,免得給余天嘯添麻煩。但余天嘯顧忌知道的人多了,走漏風聲,反而不好。替她將此事攬了下來。

門打開時,不意李翠正站在門口。見到李翠,不知何故,正欲出門的玫瑰紅竟是長吐一口氣,彷彿在緊急關頭,有人救了她一把。

李翠見她手拿行李,床上又堆了一堆東西,奇怪不過。說你這是做什麼?玫瑰紅苦笑一下,說走呀。李翠微一吃驚,說你真的跟萬江亭出走?玫瑰紅說,不走又怎麼辦呢?李翠說,你想清楚沒有?玫瑰紅說,想不清楚也得走,不然連命都怕保不住。你家水文都不敢跟肖家對抗,我們一個戲子又怎麼敢?

李翠便不作聲。她看了看床上,說這是什麼?玫瑰紅說,這是肖家送來的禮物。李翠驚道,他來找你求婚?玫瑰紅說,不就是那個意思?你說,我不走,未必讓江亭送命?讓我毀容,或者去跟那個豬頭肖錦富?

李翠把床上的禮品一件件打開來看。順着李翠的手,玫瑰紅看到一個西洋花瓶,看到幾塊華麗輕軟的絲綢。李翠把那段絲綢展開,貼身比劃,然後讚不絕口道,真是好東西呀。然後是汪玉霞雨記的酥餅。李翠說,我最愛吃這個了。最後打開的是首飾盒,裏面裝有一條珍珠項鏈。一粒粒珍珠圓潤飽滿、晶瑩剔透,漂亮得令李翠和玫瑰紅一時震驚。李翠呆了一呆,替玫瑰紅戴到脖子上。玫瑰紅對着鏡子看過去,瞬間便產生眩暈感。那一粒粒的光芒,不僅照亮了她的臉,彷彿將整個房間都照亮了。李翠輕嘆道,這麼好呵!你難道不想要?玫瑰紅說,想是想,但要下了這些,我又怎麼脫得了身?

李翠默然地將適才打開的東西一一收撿起來。半天沒說話。天便在兩個人的靜默中黑了下來。玫瑰紅沒有起身去開燈,李翠也沒有。夜便向屋裏滲透,彷彿越滲越多。在這黑暗中,玫瑰紅和李翠都恍然看到自己過去的生活。曾經的饑寒交迫,曾經的風來雨去,曾經的擔驚受怕,都彷彿約好似的,一起來到眼前。

良久,還是坐在床邊的李翠先說了話。她說,珍珠,你是不是覺得我現在的日子過得還不錯?玫瑰紅點了點頭。李翠說,是不是旁的人也都覺得我過得不錯,而且還有許多人羨慕我?玫瑰紅說,是。李翠說,但是,你是曉得的,為了過這樣的日子我放棄了什麼。玫瑰紅顫抖着聲音說,你要我放棄江亭?李翠說,我也不是這個意思。我知道,放棄江亭,你肯定心疼,可是放棄漢口、放棄你名角的風光,放棄你的富貴榮華,你的心就不疼了?

玫瑰紅怔了怔,在黑暗中望着李翠,沒有說話。李翠說,天黑了,還是開燈吧。說罷起身走到牆邊。玫瑰紅說,翠姐,不要。不要拉燈。有些話我不敢在亮處說。李翠縮回了手,然後說,其實我也不敢。我跟你說,像你我這樣的人,在我們有權選擇的時候,不管選擇什麼都會心疼。一種心疼,是吃不飽穿不好、過着苦寒日子的心疼,這種疼,不光心疼,身也疼;另一種心疼,是吃得好穿得好、過着享福日子的心疼。一個人,有一顆心在疼,就已經夠受了。我不想要心疼身子也疼,所以我選擇了留下。你呢?準備承受兩種疼?心疼身也疼?

玫瑰紅說,我一樣都不想疼。李翠又說,你記得你第一次到我家時跟我說的話嗎?你說,姐,如果我是你,我一定要留在這裏。死也要死在這裏。你還說,看這滿床的綾羅,多鬆軟的鋪蓋,簡直像皇后一樣,這樣的地方,我夢都夢不到。這才是人過的日子。你知道嗎?我就是聽了你的話才下決心不要孩子,我要保住我自己。而你呢,費了多大的勁才在漢口站穩了腳跟,眼看着日子越過越好,現在你卻要放棄。你放棄你自小的夢想,放棄你在漢口的風光富貴。你熬了十幾年,才有今天,這下豈不是全都白費?

玫瑰紅撲在床上哭了起來。她說,翠姐,你說我該怎麼辦?李翠說,絕不要離開漢口。玫瑰紅說,之後呢?李翠說,不要嫁給萬江亭。也不要接受肖錦富。你跟他們說你為了好好演戲,暫時不想結婚。

玫瑰紅怔了怔,沒有說話。她想,或許這就是最好的辦法。

李翠回家后,玫瑰紅便再也未出門。她將床上的禮品,收進了柜子裏,然後坐在桌邊,為自己泡了一杯茶,慢慢地吃起了汪玉霞的酥餅。吃時想,難怪汪玉霞的酥餅這麼有名,的確是很好吃呀。

漢口西北郊的古德寺竟被她忘卻得乾乾淨淨。

萬江亭抵達古德寺時,夜已擦黑。下車時他回望了一下,夜靄中的原野,一片蒼茫,空無人跡。古德寺高聳入雲的塔尖都被夜色吞沒了。這是漢口四大叢林之一,一座古樸而又華麗的緬式廟宇。平素若無事,過來敬香,遠遠地望着它走近它,心情便會異樣。彷彿俗世已隔身外,而自己卻被佛祖收納。

心知沒有人知道他的行蹤,萬江亭不覺鬆了一口氣。他要在這裏,和玫瑰紅會合,然後等待菊台票友社的魏典之過來接他們去江邊乘船。

萬江亭經山門過甬道,穿越天王殿,走進殿後的院落。古德寺的後院林木深深。因為樹葉的密集,陽光曬不透樹下的空氣,每走至此,萬江亭都會覺得有陰嗖嗖的風裹卷全身。

寺內老尼的庵房,萬江亭也熟悉。玫瑰紅心亂時經常過來聽老尼說點什麼。老尼的聲音木訥平淡,幾無情緒的起伏。往往玫瑰紅一聽她的聲音,就能鎮定。而在萬江亭,卻覺得聽這樣的聲音簡直是一種受難。一想到在等待魏典之的過程中,他的耳邊將會一直響着這樣的聲音,心裏便想,老魏你是不是儘快來呀。

老尼見萬江亭卻告訴他,玫瑰紅根本沒有來。萬江亭大吃一驚,問為什麼?老尼平靜地說,這個我可不知。施主應該問她。想必她自有理由。

一瞬間,萬江亭心緒大亂。他想,玫瑰紅為什麼會不來呢?難道是被肖錦富抓起來了?或是門口有人盯梢,沒辦法過來?更或是……更或是,這是萬江亭最不敢想的:玫瑰紅根本就不想離開漢口。

萬江亭決定在此等候。他坐在寺院濃密的樹下一直等。無論寺院多麼靜謐,他心裏都混亂如麻。他就這樣等。直等到魏典之出現,玫瑰紅還是沒來。見到魏典之時,他的傷口開始疼,從表面的刀口一直疼到心深處。

魏典之驚訝地說,不是都安排好了嗎?玫瑰紅小姐怎會不到?萬江亭說,不知道。魏典之說,可是如果再不來,船卻要開了。萬江亭說,再等等看。

便又等。寺院漆黑了。萬江亭不想進庵房。兩個大男人怎麼說也不方便。他們便進到大殿。夜色消解了殿內金剛的橫眉怒目,他們倆拖了兩張蒲團,坐在金剛的腳下。都不說話,只是等。又等了許久,玫瑰紅還是沒有出現。

魏典之說,萬老闆,再不走,船就開了。萬江亭說,她不來,我怎麼走呢?魏典之說,要不你先走,因為他們要的是你的命。肖錦富既然追求玫瑰紅小姐,她應該還安全。我明天便去玫瑰紅寓所,問清究竟,再安排她過來?萬江亭搖搖頭,說如果她不去,我一個人有什麼意思?我寧可被他們打死。魏典之說,萬老闆可不能這麼想。你的命不是你一個人的命,也是我們大家的。萬老闆,靠了你的戲,我們才有滋有味地活着呀。你要先惜自己,再惜別人。我是拿你當神一樣供在心裏,讓你在夜晚這樣子等人,我心裏都已經疼得快穿孔了。還是先走吧。萬江亭說,可我如果一個人走了,我恐怕就永遠失掉了珍珠。

魏典之只好長嘆一口氣,說萬老闆,你就是我的神,按理我不該說這句話。可眼下只有我們兩人。我要掏着心跟你說上一句:這世上最不怕失掉的東西就是女人。如果你一旦害怕失去她時,就肯定已經失掉了。萬江亭說,你認為我已經失掉了?魏典之說,事至如此,我想差不多吧。男人要什麼,你我都知道,可女人要什麼?恐怕我們永遠不明白。

魏典之將萬江亭送回家時,已是凌晨。萬江亭連開鎖的力氣都沒了。魏典之代他打開門,連燈都沒開,便將他扶上了床。魏典之說,萬老闆,好好睡一覺,天亮醒來,我們再商量。我會讓菊台社的票友保護你的。萬江亭沒有說話。

魏典之關門而去。倒在床上的萬江亭從眼前到心裏都是黑的。他想不明白,玫瑰紅到底是什麼原因沒有去古德寺。而魏典之的話更是堵得他心裏陣陣發慌。

月光透過窗戶淡淡地落在屋裏,突然桌上有什麼東西一晃一晃地閃着光。那光似乎綠熒熒的,散發著一股鬼氣。萬江亭被這光驚了一下,他立馬起身,走到門邊,拉開燈。

他居然看到桌上放着一對玉鐲。那是他家祖傳的玉鐲。他托余老闆說媒時送給了玫瑰紅。

萬江亭心知緣故,堵着的胸口彷彿有洪水洶湧欲出。他忍了一下,沒忍住,一口血噴在了牆上。

水上燈一早去萬江亭家收拾房間。萬江亭走前說了,如果一周沒回來,便將這房子轉租他人。余天嘯便讓水上燈把萬江亭的東西都收撿好。

水上燈推開屋門,一眼竟看到倒在地上的萬江亭,繼而又看到牆上的血。水上燈大駭,她尖叫道,萬叔!萬叔!你怎麼了?你怎麼沒走?

萬江亭慢慢醒過來,他讓水上燈攙扶着他上床,然後說,誤船了。水上燈說,那那那……牆上怎麼有血?萬江亭說,是我不小心跌的。水上燈不信,但卻不知應該說什麼。水上燈說,萬叔,我給你熬點稀飯喝好不好?你一定沒吃早飯。萬江亭無力地點點頭,說好的,水滴。

余天嘯聞訊匆匆而至。詢問萬江亭,他只是說誤了船,沒走成。又說既然上天不讓他走,他就不走了。再問他與玫瑰紅的婚事如何時,他便只是淡淡地說,聽天由命吧。

水上燈冷冷地看着這一切。她說,萬叔,一定是我姨捨不得離開漢口。她想要什麼,我最知道。萬江亭苦笑一下,他突然想起魏典之所說,女人要什麼,恐怕我們永遠不明白的話,便追問了一句,你說她想要什麼?水上燈說,她們兩姐妹全都想要榮華富貴。萬江亭說,兩姐妹?水上燈說,另一個是我媽。萬江亭說,不,你姨不是這樣的人。余天嘯見萬江亭臉帶不悅,便叱了一句,說你懂什麼?我早講過,大人說話時,你不要多嘴。

萬江亭只當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他的外傷痊癒后,班主說,再歇下去,班裏該喝西北風了。你跟玫瑰紅是名角,你們不出面,哪一場觀眾都沒坐滿。

萬江亭試了試嗓,覺得用力時傷口雖然扯着有點痛,但也無大礙了。便說,好,你去掛牌吧。班主高興道,老天爺保佑呀,幸虧沒傷着你的臉,要不真唱不成了。萬江亭說,你也別對我太長指望,說不定哪天我就真的唱不成了。班主說,呸呸呸,這種不吉利的話也說。若按余老闆唱戲的年頭來算,你還得紅幾十年,而且更紅。萬江亭苦笑了笑,他想,這世上沒有人知道他的心情。

水上燈聞知萬江亭要開始登台演戲,便去跟余天嘯說,萬叔他受傷才好,我擔心他上台會太累。我想跟着去照顧他,乾爹你說好不好?再說了,我還可以跟萬叔學點規矩。余天嘯想了想,說難得你一片孝心。你萬叔人好戲也好,這兩樣你都要學。

小報消息多是短命。隨着萬江亭傷勢的恢復,人們議了幾天,也就轉了話題。兩大名角意欲出走,雖然事大,卻因未遂而知曉的人少,便也波瀾不驚。生活還要繼續。

萬江亭被砍傷后的第一次掛牌是在長樂戲院。見到玫瑰紅時,他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臉上堆着溫和的笑容。玫瑰紅心有愧疚,眼有驚慌。一時間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好。萬江亭全然不介意的笑容,竟不是往日的春風,而是看不見的刀刺。

萬江亭化妝時,依然像往常樣,細緻入微。玫瑰紅有些受不住,走過去說,江亭,傷全好利落了嗎?萬江亭說,應該沒有問題。玫瑰紅說,江亭,我想跟你解釋一下,可不知道該怎麼說。萬江亭說,沒事,你就像往日一樣好好唱戲就行了。玫瑰紅說,那天晚……你是不是等了好久?萬江亭說,沒有。我去了沒見到你,就回來了。我也不想離開漢口。玫瑰紅說,可是魏典之說……萬江亭打斷她的話,說老魏這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最是疼我,所以他會把事情誇大。不當事。今天我們好好唱。

萬江亭聲音平緩,說話語調一如以往的溫和。玫瑰紅內心略微有了些平靜。舞台像往常一樣,你方演罷我方上場。玫瑰紅和萬江亭的戲依然唱得令觀眾如痴如醉。就彷彿萬江亭從來沒有被人砍傷,玫瑰紅從來沒有退還玉鐲一樣。曾經有過的最艱難的日子彷彿從日曆牌上剔除掉了,萬江亭恍然是在老大興園跟余天嘯喝完酒後,直接就來長樂戲院演了這場戲,兩下里銜接得天衣無縫。

而實際上,還是有三個人從他的唱腔里昕出了他的心。一個是玫瑰紅,她聽出萬江亭多了悲傷;另一個是魏典之,他昕出萬江亭多了沉痛;第三個則是水上燈,她被萬江亭所表現出來的狀態嚇住。她覺得萬江亭是處於一種絕望之中。他的每一句唱腔,都在表達着這種絕望。

這天前來捧場的人多極。一則萬江亭傷好復唱,他的戲迷蜂擁而至,花籃帶了好幾個。但最大的花籃卻是玫瑰紅的。它大得高出人頭,花團錦簇,花枝飽滿。玫瑰紅謝幕時,一臉興奮。劇院的一角,一大群人站起來為玫瑰紅鼓掌,掌聲中還夾雜着火爆的喝彩。領頭者便是肖錦富。

演完戲,萬江亭卸下妝,水上燈遞茶送點心,小心伺候着。萬江亭說,水滴,謝謝你。有你照顧,我輕鬆多了。水上燈高興道,萬叔這樣說就太好了。今晚上我還要給萬叔熬雞湯,好讓萬叔保持元氣。萬江亭說,好。那我要請余老闆一起來喝湯。水上燈便更高興,說乾爹也說我的湯熬得好。他不知道,我是專門去飯館學了一手的。我跟大師傅說,我只給兩個人熬湯喝,一個是余老闆,二一個是萬叔你。那個大師傅連忙大聲說,既是這樣,那我親自教。一番話說得萬江亭笑了起來。

出門時,萬江亭自然而然地停下步伐。以往,他都會和玫瑰紅一起去喝茶或是宵夜。現在,他卻見不到玫瑰紅的影子。班主說,你就自己回去吧。玫瑰紅卸完妝還沒起身,便來了一群人,把她接走了。想必是肖公子。萬江亭便不再說什麼,坐上黃包車,徑直回了家。

秋天悄無聲息地走進漢口。有一天水上燈走到街上,一片樹葉落下,正好碰着她的頭。她抬頭看了看,知是秋天來了。雖然樹都還綠着,風卻開始變涼。

秋季從來都是漢口的最好季節。漢口逢春雨水繁多,四處潮濕;逢夏酷日暴晒,悶熱無比;逢冬天寒地凍,冷風如刀。惟秋天,讓漢口人大有享受之感。但逢進秋,則天氣明朗,雲淡風輕,空氣不濕不幹,觸及皮膚,尤是清爽,氣溫亦不高不低,無論行走在外或是安坐於內,都覺自在舒服。環境一舒適,人便有閑情。出門喝茶看戲以及看電影逛樂園的人,總是在這時多極。漢口的戲班,亦因人們情緒的舒展,而異常活躍。

小報上的消息也異常之多。一天余天嘯回家,拿了張報紙,大笑着,然後四處找水上燈。

水上燈正跟徐江蓮在後院學“花貓捕蝶”的身法。徐江蓮說,這套身法講究輕俏。一輕俏就好看。上台走大步也得像風擺楊柳,既輕卻又帶着勁。四面八方都要顧到,上下左右都得合獒。舉手投足,左看右顧,光是眼睛有尺寸還不行,還得心裏有尺寸。心到眼到手到腳到,下下踩的才是落地。這就算是學進去了。下面才是指法、眼睛、腳步的美與不美。

水上燈很喜歡《打花鼓》這齣戲,而其中的“花貓捕蝶”的身法,更是令她喜愛得如痴如醉。徐江蓮說,算你還識貨。她拿出漢戲代代相傳的“花貓捕蝶”的一百零八套身段譜。水上燈看罷,照樣試着練習,覺得完全像是在跳舞。水上燈想,如果真到戲台上跳這樣的舞,整個檯面都會跟着人旋轉。那樣演戲才真真叫作過癮。把這感覺說與徐江蓮聽,徐江蓮說,你有點開始人戲了。戲雖是演的,但要演得好,戲就得進心裏去。

水上燈正與徐江蓮且說且走着步伐,由“織女穿梭”到“撥草尋蛇”二者如何過渡。正說時,忽聽余天嘯叫,水上燈忙不迭地應答着,問有何事。余天嘯說話間便進到後院,大聲說,水上燈,你贏了!從今以後,你的命就是你自己的了。

水上燈不明就裏,說我贏了什麼?余天嘯遞上小報,說你自己看。報上在說,周上尚完了。水上燈說,為什麼?余天嘯用右手在左手心打着節奏,一派高興,說先前他沒出科,就開始紅。等出了科,只唱幾台戲,就紅得發紫。身邊圍了一堆人,供他吃供他喝陪他玩。今天《羅賓漢》報抖料,說他出科不久就被人包養。你們猜包養他的是哪個?水上燈說,真的?哪個呀?余天嘯說,是漢口名妓銀娃呀!大他好幾歲,虧他也肯。報上還講,有人給報紙透風,說周上尚前個月就已經身染梅毒。戲迷說難怪他唱戲時氣跟不上來。

水上燈和徐江蓮全都大驚。徐江蓮說,這不是廢了么?這個樣子,哪個還請他唱?未必當初沒有人勸一下他?余天嘯說,我去樂園,剛好碰到黃小合,也問他這個話。黃小合說,他一出科就紅,怎麼還會聽我這個老師說?當初帶他進上字科班的是周元坤。周元坤是怕他穩不住身子,還專門去找過他。去后看到他被一些男不男女不女的人圍得嚴實,見他像沒見到似的,氣得周班主一句話沒講,就走了。連周元坤都說,這樣下去,沒得戲唱了。果不然,報紙一出,幾家戲園掛了他牌的,立馬都摘了。他還想紅過我?今生今世都別做這個夢了。余天嘯說著,拍了拍水上燈,說還是我們水上燈眼睛狠,居然看得出周上尚沒得前途。

水上燈聞此訊心下惻然,她想起那年在長樂戲院看周上尚頂余天嘯演《滎陽城》,想起自己拚命拍紅的巴掌。雖然她以命相賭周上尚紅不過余天嘯,但她卻萬沒想到,周上尚紅得這麼快,而消亡得也這麼快。她正欲說點什麼時,突然眼睛落在另一段文字上:漢戲名角玫瑰紅即將嫁入豪門,富貴公子肖錦富隨時迎娶嬌娃。

水上燈不禁大叫一聲,乾爹,你有沒有看到這一條?余天嘯說。我又不認得字,他們只跟我念了周上尚的這個,還有什麼?水上燈說,上面說玫瑰紅就要嫁給肖錦富了。余天嘯怔住了,說真的?不會是瞎傳吧?媒是我做的,聘禮是我去下的,女方也接受了,沒有聽萬老闆說退聘的事,怎麼能再嫁他人?水上燈生氣道,我就曉得玫瑰紅是個貪慕富貴的人。余天嘯說,你別先罵,趕緊去萬老闆家,問個明白。如果是真的,那得招呼一下萬老闆。恐怕他氣也得氣病。徐江蓮說,唉,江亭這一生,怕是栽在玫瑰紅身上了。一出科,頭一個搭戲的人就是玫瑰紅。演完一場就喜歡上她,百事萬事遷就她,結果還是遷就不過來。怕就怕他想不開呀。余天嘯說,萬老闆也是你師弟,你也得多去勸一下他。那是個好人,脾氣如此溫和,我見不得他受人欺。玫瑰紅真是沒見識。

晚上有戲,玫瑰紅正在家裏休息。李翠聞訊而去,說是怎麼突然決定嫁給肖錦富呢?玫瑰紅說肖錦富每天都來找她,話里話外都有威脅之意:前兩天甚至限期,如再不答覆,先見萬江亭人頭。玫瑰紅想了又想,覺得自己既然沒跟萬江亭出走漢口,想來也是放棄了這個人。事至今天,萬江亭也沒什麼動靜,顯然也是想通了。她再拖下去,於萬江亭於自己都不利,所以就索性答應了下來。說時玫瑰紅拿出一個合約,遞給李翠,說這是我口述,他的副官替我寫的。李翠說,你知我不識字,我哪裏看得清白?

玫瑰紅說,我嫁給他自然有我的條件。我這第一條,就是斷不可對萬江亭有任何傷害。李翠說,肖錦富答應了?玫瑰紅說,他說你人都是我的了,他什麼也沒落着,我傷他做什麼?聽聽,以前傷江亭的果不然就是他們?這不是不打自招了嗎?李翠說,就算他自招了,你能怎麼辦?他有錢有勢有槍在手,怎麼斗也是斗他不過。玫瑰紅說,我也是想明白了這一點呀。這第二條,我要明媒正娶,過門時要穿金戴銀,迎親的轎子要把漢口的主要大馬路都走上一遍。我玫瑰紅在漢口也是一名角,眼前嫁到你肖家當三太太,本來也是屈了我。大婚那天,就必須讓我揚眉吐氣一下。李翠說,這條提得好。第三呢?玫瑰紅說,第三條是結婚後,不得阻止我繼續唱戲。李翠說,恐怕這條他不會答應吧?富人家最煩女人在外拋頭露面,偏你又這麼漂亮,他們會擔心你在外面惹出風流事,讓家裏丟臉。玫瑰紅說,我既是嫁了人,本也不想再出台的。這條是我試試他對我是不是真好。結果,肖錦富全都答應了。李翠說,真的?看來他是真的愛你。玫瑰紅說,是呀,雖然他長得不及江亭,但想想,我這輩子總算也有了依靠是不是?我紅也紅過了,名也出過了,往後就該靜下身心,好好享受日子。翠姐你說是不是?李翠說,當然。你選肖錦富,不圖他別的,只圖個將來的生活牢靠。人終歸是要老,尤其女人,將來日子過不安穩,年輕時紅也是白紅了。玫瑰紅說,現在我只擔心江亭會怎麼想。也不曉得他受得住受不住。李翠說,他一個大男人,人又標緻,戲又紅,哪裏還找不到個女人陪?玫瑰紅說,你不知道,江亭性格雖綿軟,但心眼死。

兩人正說著,突然聽到敲門聲。玫瑰紅急切道,怕是江亭來找,你要幫我勸解他。說罷忙上前開門,結果見到的卻是水上燈。

換了往日,玫瑰紅見到水上燈必是要開口罵她的,結果這一刻,她記掛萬江亭現狀,也顧不上昔日讎隙,急不可耐地拉着水上燈進屋,開口即問,你萬叔現在怎麼樣?

水上燈說,你還敢提萬叔?連余老闆都生氣了。說媒也做了禮也收下,怎麼能改嫁給別人呢?玫瑰紅說,水滴,你不曉得我的苦。我也是沒辦法。肖家天天逼我,又說不答應就會讓江亭人頭落地,你說我能怎麼樣?水上燈說,那你為什麼不跟萬叔離開漢口呢?玫瑰紅說,那天是我沒去。我不想離開這裏。其實江亭也是不想離開漢口的,所以,我沒去,他也正好就不走了。水上燈說,萬叔不跟你說,可我要跟你說。那天你沒去,萬叔等了一夜,回家吐了一牆的血。你曉不曉得!

玫瑰紅大驚,面色立即漲得通紅。玫瑰紅說,他為什麼一個字不跟我說?水上燈說,萬叔心裏明白,說了有用嗎?說了你就會乖乖跟他離開漢口嗎?像你這樣貪圖享受、嫌貧愛富之人,萬叔喜歡你算是倒了八輩子的霉!玫瑰紅說,好,你罵得好。可是我告訴你,你是最沒有資格罵我的人。水上燈說,我為什麼就罵你不得?玫瑰紅說,因為你親眼看見你姆媽過的什麼日子,你爸爸過的什麼日子。你知道一個窮人活在這世上還不如一條狗。難道你爸你媽沒努力去賺錢?可是他們累死累活,結果呢?你媽是醒過來了,想過好日子,可是太晚了,到頭來走了一條死路,死得連人影都找不見。你爸更慘,對好日子連想都不敢去想一下,一個心眼認定自己命中注定是可憐人。被人打遭人欺,病得要死,連治病的錢都沒有。傷痕纍纍地去陰問找你媽。你覺得我會走你媽那樣的路嗎?將來守着一個破屋子,養兩個可憐的小孩,天天找米下鍋?而你呢?自己也願意活成你爸你媽那樣嗎?如果你不願意跟他們一樣的活法,你就沒有資格罵我。現在,放着現成的路讓我將來的日子自在舒服,我為什麼不去走?

水上燈被玫瑰紅的話擊中要害。她覺得心裏痛得要命,因為她的眼前一直浮着慧如和楊二堂的面孔。慧如的焦慮和哀傷,楊二堂的委瑣和惶恐,交替出現。她掙扎着想要還擊玫瑰紅,卻掙扎不出自己的心境。她知道,玫瑰紅說的這些,其實正是她曾經想過的,直到現在依然在想的。她和玫瑰紅的心思一模一樣。她們是同樣的人。

水上燈一句話沒說,掉頭而去。關門時,她昕到玫瑰紅失聲痛哭。哭聲擠過門縫,一直追隨着水上燈。水上燈甚至沒了去萬江亭家的勇氣。她一路跑着,居然跑到了黃孝河邊。她在荒草萋萋的原野上找到了楊二堂的墳墓。一屁股坐下,放聲號啕起來。

墳頭的草很長很亂,從來沒有人來修整過它。幾乎跟野墳沒有差別。水上燈跪在地上,邊哭邊清理着雜草。她想,爸爸,對不起。等我有了錢,一定要重新為你修墓。你活着沒有過一天好日子,我得要讓你死後能享受像富人一樣的墳墓。

秋天就是城裏演戲的忙季。慶勝班的日程排得滿滿。除了長樂、滿春幾個大戲院,堂會多得接不過來。班主每天把幾個名角伺候得好好的,不時地派出銀包。每天晚上,玫瑰紅一下台,便有人守着她,等她卸完妝,小汽車已在門口泊着,車上坐着肖錦富,玫瑰紅一上車,小汽車嘀嘀響兩聲,一溜煙開去樓外樓,自然是到那裏跟肖錦富一起宵夜。而萬江亭依然是習慣地在門口站等一陣,直到沒了人,才自己叫了黃包車回家。

萬江亭把班主給的銀包看也不看地就遞給水上燈,說拿它去買吃的吧,我留錢也沒用了。水上燈便拿了這錢夜夜給萬江亭做夜宵。回去跟余天嘯說起這事,余天嘯說,這看上去不太對頭。水上燈說,我覺得萬叔好像心死了。

見到玫瑰紅,萬江亭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他照樣笑容滿臉,照樣說話溫和,甚至照樣關心她的身體。玫瑰紅什麼都沒說,他亦什麼都不問。他的平靜令玫瑰紅心裏發怵,她想像不出,既然他愛過她,現在她要嫁給別人,為何他能如此水波不驚。

私下裏,玫瑰紅拉着水上燈說,水滴,你先不要罵我。我心裏慌得厲害。你萬叔怎麼回事?他不知道我的事嗎?水上燈說,想是知道的。只是他不想讓你為難吧。玫瑰紅說,這個傻瓜為什麼要這樣憋着自己呢?罵我一頓也是好的呀。水上燈淡淡地說,也可能萬叔想通了,反正你要嫁給別人,他再另找其他姑娘也一樣。玫瑰紅說,不可能。我十五歲就跟他一起唱戲,跟他相好也有了上十年。他的為人我曉得。水滴,我到底是你姨,這回你要幫我。水上燈說,我怎麼幫?玫瑰紅說,我大婚的日子選在中秋節,那天你要替我關照緊一點,我只怕你萬叔有什麼事。水上燈說,萬叔根本就不在乎你了,你別再自作多情。玫瑰紅說,他真的不在乎?水上燈說,你看不出來嗎?他跟以前一模一樣。水上燈嘴上是這樣說,心裏卻想,到了那一天,萬叔怎麼過得去呢?

婚期越來越近,玫瑰紅越來越怕面對萬江亭。肖錦富見她心神不寧,說女人結個婚就這麼緊張?玫瑰紅煩亂地說,你都結過兩回了,當然不緊張。肖錦富說,這話別老掛在嘴上。為了你,我已經把那兩房送到了鄉下。你看看,我對你是不是真心實意?

一天早上,玫瑰紅沒起床,肖錦富便過來找。婚期在即,他怕玫瑰紅有變,要去漢陽歸元寺燒炷香。讓玫瑰紅一起去,在菩薩面前作個保證。玫瑰紅哭笑不得,又拗他不過,只好陪着一起過了漢江。

玫瑰紅晚上在樂園三劇場掛了牌,她有《宇宙鋒》和《鳳儀亭》兩個折子戲的演出。去時天氣還好,回時天公突然變臉。狂風加了暴雨,汽車開到漢江邊,卻沒有船過渡。船夫說,這天氣,過一隻翻一隻,過兩隻翻一對。你們敢坐我們不敢划哩。玫瑰紅一行便只得在附近找了家客棧避雨歇腳。

玫瑰紅人在客棧,望着窗外大雨,急得跳腳。她曉得班主定是要急瘋,而觀眾砸不砸場子。都難得說。肖錦富說,急也沒得用,錢我幫你賠。你反正要出嫁了,收心回家也一樣。戲迷如果不認你,就算了。玫瑰紅說,呸呸呸,少說不吉利的話。戲迷才不會不認我。你莫指望我回家當闊太太,我是要唱到老的。肖錦富說,好好好,你天天唱我天天去看就是了。玫瑰紅說,那還差不多。

雨是越下越大。天色暗得早。水上燈陪萬江亭到樂園后,便替萬江亭泡好茶,又將蟒袍抖開,髯口理順,頭盔撥正。只有水上燈知道,萬江亭的若無其事,只不過是個假。而他心裏卻是被巨石壓着,時時都吐不過氣來。萬江亭見水上燈熟練地忙碌,便說了一句,謝謝你,水滴。

班主和劇場管事喧囂着進來,班主急切地問:江亭,玫瑰紅去哪兒了?聽說她去對岸,還沒有回嗎?萬江亭說,她沒來嗎?班主說,沒有哇,一半的觀眾都是來看她的。她現在連個影子都不見,怎麼辦?萬江亭說,不會吧,珍珠把演戲看得重,從來都不漏場的。劇場管事說,可是馬上要拉幕了,她人還不見呀。水上燈說,她不見了,找我萬叔做什麼?班主忙說,也是也是。知道你們兩個現在各走各的。可是怎麼辦呢?她今天有兩場摺子呀。

水上燈突然心一動,她想起余天嘯誤場,周上尚臨時頂戲的事。幾乎想也沒想,水上燈說,哪兩個摺子?劇場的管事說,《宇宙鋒》和《鳳儀亭》。水上燈立即興奮了,說我都會唱。劇場管事不耐煩地說,會唱就會演嗎?水上燈說,我以前是上字科班的。我在洪順班也演過戲。班主說,演過這兩齣戲嗎?水上燈說,沒演過主角,不過,我都學過。班主說,真是一堆廢話。萬江亭說,再等等看吧。不行我的戲先上。劇場管事說,把玫瑰紅的戲押后倒是沒問題,可是她若還是沒來呢?班主急道,這個死丫頭,死到哪裏去了呢!

兩人又急吼吼而去。

萬江亭靜靜地坐在椅子上,低頭垂眉,沉吟不語。時間一到,他便上了場。他這一齣戲是《四郎探母》。唱完回來,正欲叫水上燈倒茶,卻沒見她人。心道她是在外面玩去了,便自己倒了茶喝。班主又走了進來,長噓一口氣,說嚇死我了。萬江亭說,珍珠趕來了?班主說,我正在門口望,劇場管事說她已經來了,化好了妝,正準備出場。萬江亭說,那就好。我說嘛,珍珠是不會誤戲的。班主說,還是你了解她。江亭,你們兩個到底是怎麼啦?萬江亭說,沒怎麼呀。班主說,你真沉得住氣,我在班裏都說了,做男人就得做江亭這樣的。拿得起,放得下。我都服你。萬江亭苦笑了笑,說謝班主了。

兩個說話間,忽聽到場下喧嘩。劇場管事火急火燎地跑過來,大聲說,班主,怎麼回事?上台的不是玫瑰紅?班主莫名其妙道,不是她是哪個?劇場管事說,我看也是她呀,可是你聽台下。你聽!

班主和萬江亭齊齊跑到戲台一側。果然見台下有人伸手指舞台,又有人嚷嚷着。突然戲台上的趙艷容唱了起來。

老爹爹說此話人倫大變,

怪不得不忠名四海流傳,

你的兒曾讀過詩書經傳,

豈學那失節婦遺臭萬年。

這聲音清澈婉轉,有如林間百靈自如地啼鳴,又有如清風從心頭飄然拂過。它由人們的耳朵,進入心頭,彷彿瞬間能止住煩亂,讓愉悅洋溢得滿心。非但是聲音悅耳,眼波流轉間,手指翹出間,水袖輕甩間,腳步碎走間,招招攝人魂魄。

台下的騷動突然靜止。一段唱完,便有人高聲喝彩。議論聲亦悄然而起。這是哪個?是玫瑰紅嗎?好像又不太像。台上演至趙艷容裝瘋時,唱到“秦二世坐江山國法大亂,穿一雙登雲鞋隨我上天”時,舉手投足,輕靈嫵媚,水袖旁甩,曼妙婀娜。即使頭髮散亂着,衣服亦凌亂,卻仍是美得出奇。觀眾立即便忘卻玫瑰紅,甚至沒去議論到底是不是玫瑰紅,只傾心地關注着趙艷容。

看着台上的表演,班主大驚,說這、這是玫瑰紅?萬江亭失聲道,是水滴這孩子。她像足了玫瑰紅的身法和眼法,卻又完全是她自己的一套。班主更驚,說她?她能唱成這樣?萬江亭說,能!她在漢口遲早要紅。班主說,今晚唱下地,她不就已經紅了?沒見台下觀眾的開心樣子?萬江亭說,這小丫頭膽子大,居然敢冒充玫瑰紅登台,如果唱砸了呢?她就是死路一條了呀。班主嘆道,有這膽子的人,多半都能石破天驚。

水上燈唱完下台,一眼就看到站在台側的萬江亭和班主,嚇得她立即站定腳跟,不敢朝前走。水上燈說,班主;萬叔,對不起,我看到我姨沒有來,就、就……

話未說完,台下有人喊,趙艷容上來!是哪個唱的?上來報個名頭。水上燈嚇住了,說這這這,這怎麼辦?班主說,你說怎麼辦?上去呀。水上燈伸頭望了望台下,有些怕了,說不不不,我不敢。班主說,剛才上去唱,你膽子大,現在倒怕了?

萬江亭說,不用怕,我帶你上去。我說你應就是了。水上燈說,好的,萬叔。

在一派喧囂聲中,萬江亭和水上燈上了台。萬江亭說,各位父老鄉親。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我要向各位解釋一件事,然後再介紹一個人。大家來看玫瑰紅的戲,但今天突然狂風暴雨,玫瑰紅被堵在對岸,過不了江,她無法登台,我們非常抱歉。這位女子,是玫瑰紅的姨侄姑娘,平常學玫瑰紅也學得有幾分功夫,所以她頂替她姨上台表演了一場。大家說,她的表演如何?台下便嘈雜地叫了起來:太好了!到底是嫡傳,不一樣!又有人叫道,她是小玫瑰紅。突然間,叫小玫瑰紅的人多了起來,一會兒,竟成整齊的聲音:小玫瑰紅!小玫瑰紅!

水上燈慢慢上前走了幾步,深深朝觀眾鞠了一躬,台下靜了下來。水上燈說,謝謝各位抬舉。不過,我不是小玫瑰紅,我也不能叫小玫瑰紅。我叫水上燈。這是我進上字科班的時候,萬江亭萬叔給我起的名字。萬叔當時說,一盞明燈,隨水而來,漂在水上,光芒四射。周班主立刻決定用這個名字。飲水思源,有了上字科班老師的教,才有了我今天的戲。萬叔給我起這個名字,是想讓我像燈一樣在台上大放光明,我要讓萬叔和老師如願。請在座父老鄉親叫小女子為水上燈。說罷,她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台下的掌聲便哄然而起。依然有人喝彩,好!水上燈!好!

萬江亭不覺詫異地望着水上燈。水上燈低聲道,萬叔,我們可以下了嗎?萬江亭說,可以了。

這天晚上的最後一折戲是《鳳儀亭》。萬江亭演的呂布,而水上燈演的貂嬋。兩人從來沒有對過戲,卻是配合得天衣無縫。戲演完,台下掌聲雷動,連班主和劇場管事都興奮得拚命鼓掌。萬江亭說,水滴,從沒見你演,你怎麼跟我配合得這麼好?水上燈說,萬叔,我看都看熟了。你說我已經看了多少場了?我夢裏都想跟萬叔搭戲,平素常揣摸你的戲路。萬叔,今天終於實現夢想了,我好開心。萬江亭淡淡一笑,說開心就好。劇場管事說,水上燈今天救場救得好。班主亦說,今天我得封給你包銀。水上燈,做好事有好命。你已經紅了。往後你就來我班裏跟你萬叔一起演好了。水上燈說,不,我要聽我乾爹的,他說行我才能唱。萬江亭說,班主,莫為難她。她還小,有事要跟余老闆商量商量才是。

次日清早的報紙,全都在說水上燈。有標題擬為:一盞水上燈,明光照戲台。又有標題擬的是:明艷照人水上燈。更有甚者,說水上燈是將來的玫瑰紅,所不同的是,玫瑰紅只是紅而已,而水上燈卻會大放光明。最刻薄的是《羅賓漢》報,早先對玫瑰紅即將嫁人豪門便頗有微詞,這一刻便以通欄大標題說:水上漂來一盞燈,玫瑰從此紅不再。

余天嘯次日去六渡橋跟朋友喝茶,聽到戲迷們說起水上燈像說一個傳奇故事。且說水上燈有今天,完全是余天嘯帶出來的。余天嘯有大恩於她。余天嘯拿了報紙看半天,卻因不識字,什麼也看不明白。於是問人,問了半天,方知就裏。心下明白,水上燈不小心把自己闖紅了。便感到十分高興,喝茶間吹道,這個小伢,硬是有一股說不出的勁。當初我救她,也是鬼使神差。你看,我又不認識她,卻為她花了一大筆錢。硬是說不出個名堂,就只想救她。這一下好,救了個名角出來了。茶客們便打趣道,余老闆以往說女人演戲是妲己,是來敗漢劇江山的。這一下,自己給漢口戲台搞了個大妲已出來。余天嘯便哈哈大笑。

這天余天嘯回去得早,進門就喊水上燈。水上燈已出門買了菜回家,正在廚房幫忙。見余天嘯叫,以為還要喝茶,連忙跑去端壺。

余天嘯說,從今天起,你不用打雜了。買菜泡茶,我換人來做。你跟我到戲班正經演戲去。水上燈興奮地跳了起來,說真的?我真的可以跟乾爹一起去演戲?余天嘯說,你紅都紅了,還不出去演?過不幾天,蠻多人都會點着要看你的戲哩。水上燈有點不太相信,說,不會吧?哪有這麼快?余天嘯說,沒得關係,還有我。你往後跟着我搭幾齣戲。不消一年,我保你紅遍漢口。

水上燈撲通一下跪在余天嘯面前。水上燈說,我能有今天,全是乾爹的恩情。我最大願望就是跟乾爹同台演戲。紅不紅我都不在乎,能跟乾爹一起演戲,我這輩子真是夠了。

余天嘯拉她站起,大笑着說,演是肯定要跟我演,紅也是要紅的。這是你的命。不過,往後,還得勤跟徐老師學戲。老話說,藝多不壓身。文戲武戲都要拿得起,青衣花旦行行做得足,你若不紅,天理不容。水上燈響亮地答說,我曉得了。我一定好生學。不過,乾爹的茶還是我來泡。余天嘯說,好好好。等戲迷罵我用名角來泡茶的時候,你就莫泡了。免得我茶喝得不舒服。水上燈亦笑,說他們要曉得,乾爹就像我自己的親爹一樣,就不得罵了。余天嘯滿意道,這話說得好。乾爹聽了心裏很舒坦。

下了一夜雨,第二天早上才停。玫瑰紅清早過了江,家都沒回,立馬去跟班主解釋。結果班主尚在睡覺。玫瑰紅又找到慶勝班管事,說她想曉得有沒有戲迷砸檯子,需不需要她賠。管事說,沒得事,戲迷個個都看得蠻高興。玫瑰紅有些奇怪,說這樣呀。換了戲?管事說,你那個姨侄姑娘救了場。她唱得真叫是好。戲迷都看瘋了。玫瑰紅大驚,說什麼?哪個救的場?管事說,你那個姨侄姑娘呀?叫……水上燈。本來想叫她小玫瑰紅,她不肯,說自己原是上字科班的,藝名叫水上燈。不能忘本。玫瑰紅說,真的?她能唱下來?管事說,莫說你想不到,班主也想不到。我都看傻了眼。這個伢從昨夜起,必定是紅了的。不信去看今天的報紙,條條消息怕都是在寫她。完全是天上掉下個名角來。玫瑰紅說,報紙上說些什麼?管事說,什麼都說。也有說,玫瑰紅要嫁了,遲早不會演了,這個伢的出台,正好接上氣。

玫瑰紅不等管事說完,掉頭而去。在路上,她買了一堆報紙,一口氣衝到肖錦富處,把報紙朝肖錦富面前一甩,一句話沒說出,淚便流得滿臉。肖錦富不明就裏,拿了報紙,細細一看,才發現,昨夜一場大雨,打落一枝玫瑰紅,卻開出一盞水上燈。

肖錦富說,哎呀,這不是什麼大事吧?你過不幾天就要出嫁,乾脆退出舞台,輕輕鬆鬆當闊太太,不比她強?何必自己再去受累。再說了,你成天跟那個姓萬的搭戲,我還不放心哩。玫瑰紅說,呸,我都這樣對他了,他恨我還來不及,你有什麼不放心。我還不放心你,哪天又勾搭一個小妖精回來,讓我吃不消。肖錦富笑道,好好好,這話我愛聽。這說明你在吃醋。

肖錦富邊笑邊翻看着報紙。玫瑰紅說,報上真的說她唱得好?肖錦富說,我念條給你昕,你不要生氣。水上漂來一盞燈,玫瑰從此紅不再。

玫瑰紅跳了起來,說放屁!我偏要紅給他們看看。我要跟那個臭丫頭同台打擂,看是她紅還是我紅。肖錦富說,我看你還是算了。如果你比她紅,也是應該,她也不丟臉。可是如果她比你紅呢?她就會更紅,你呢,臉就丟大了。玫瑰紅說,她怎麼可能比我紅?我到底在漢口也唱了十幾年吧?肖錦富說,這就是了。她是含苞初放的花,新鮮陌生,你是盛開許久的花,花朵雖然大得好看,但即刻就要謝了。你說賞花人是更願意賞你,還是更願意賞她?

話說得玫瑰紅一時無語。肖錦富說,其實花可以不謝。你趁機因嫁人而輟演。從此在家相夫教子,留給大家的正是一個完美的玫瑰紅,有什麼不好?玫瑰紅想想他說得有理。便長嘆一口氣,說我想想看。

下午她去了五福茶園,還沒說話,李翠便說,昨晚你怎麼回事?怎麼讓人家在你的位置上紅起來了呢?玫瑰紅說,唉,真是說不得。都怪肖錦富,一早非讓我去歸元寺燒香,結果被雨堵在漢陽,回不來。李翠說,江亭也說了你被堵在江那邊,也沒人怪你。沒人怪的主要原因,還是那丫頭唱得實在是好。玫瑰紅說,你們也覺得她唱得好?李翠說,是呀。不要說我的巴掌都拍紅了,連我家大太太大少爺都連着喊了幾聲好!除了水武,你曉得,水武是除了你的戲,其他人演他看都不看。後來聽說水上燈就是那個下河人的丫頭,大家都驚了個呆。尤其水武,像被別人打了一拳似的,憤怒了半天沒講出話來。玫瑰紅說,為什麼?李翠說,哎呀,搞不清楚,反正他們從小就有仇,加上她頂的人是你,所以水武氣得要命。玫瑰紅來了興趣,說是嗎?李翠說,可不是?大太太也說,往後她的戲再也不去看了。水武還嚷嚷,說要去砸她的場子。玫瑰紅笑道,啊,這就有戲看了。翠姐,你覺得她能紅過我么?李翠說,看昨晚上那個架式,怕是像。玫瑰紅嘆了口氣,說花開花落兩由是,自古舊人讓新人。也就這樣了。肖錦富倒是高興,說正好在家當闊太,免得辛苦。又說現在輟演,人家往後想着的都是你最美的樣子。我叫他把心說亂了。翠姐,你說呢?李翠說,我看他說得對。不然,你要等到自己唱得不行時,再退?只可憐我家水武,迷你迷得要死要活的,這下子連戲院恐怕都不得進了。

玫瑰紅決定去跟班主說她即將結婚從此輟演。班主一臉哀容,連連說不曉得將來班子還能不能撐住。玫瑰紅說,不是有那個水上燈來頂嗎?班主說,她是余天嘯的人,那邊怎麼會放手讓她過來?

便是玫瑰紅宣佈輟演的當天,萬江亭走在路上。不小心被日本人的汽車撞傷。沒人知道怎麼撞的。據開車的日本人說,是他自己往車下鑽的。這一說被萬江亭否認了。日本人在漢口名聲最壞,他們的話一般沒有人信。所以人們都信萬江亭的。只是在談及賠償時,萬江亭說算了,我也不在乎那幾個錢。

水上燈聞訊前去照料。好在萬江亭傷不重,小腿骨折,在醫院打上石膏,坐了黃包車就送回了家。

慶勝班一下子兩大主角不能演戲,幾乎就停了擺,班主急得嘴上起泡,四下借角。甚至借到了余天嘯這裏。余天嘯想想便答應下來,對水上燈說,這個事你還是要幫一把,你紅在慶勝班,頂的又是你姨和萬叔的缺。不然,就說不過去了。水上燈說,萬叔受了傷,我得去照料他。余天嘯說,能照顧你萬叔的人多的是,可是能去頂他挑慶勝班大梁的人卻沒幾個。而且,你想紅,這也是機會。你就先替他們唱一陣子。水上燈一想,也是,便也滿口應承下來。

玫瑰紅的婚期一天天臨近。她去上海買了一批首飾和衣服,覺得還不夠,又天天坐着肖錦富的汽車,在漢口採買。玫瑰紅覺得購物是比唱戲更讓人興奮的過程。肖錦富說,早知你這麼喜歡買東西,我帶你去趟香港你恐怕老早就跟我了。玫瑰紅說,你現在帶我去也不遲。肖錦富說,結婚後,多的是時間去,別說香港,去趟巴黎也是沒問題的。玫瑰紅說,那我可不去。太遠了,小心回不來。肖錦富便大笑,說她雖然是名角,卻儘是漢口的土氣。

迎親的頭天晚上,玫瑰紅到底還是找了水上燈,說水滴,你也算是我娘家人,我本該請你去參加婚禮,可是我擔心你萬叔想不開,所以,你得替我守着他。水上燈點點頭,說你不去見他一面?他腿受了傷。我怕他是因為你的緣故才這樣。玫瑰紅凄然一笑,說都這地步了,再見又有什麼意思?再說他也什麼話都沒說過。水上燈說,可萬叔都放在心裏。你沒看他一直在瘦瘦瘦?玫瑰紅說,正是因為看到了這個,才叫你去守着他。水上燈說,我知道了。玫瑰紅說,你現在終於紅了。水上燈說,我說過,我一定要紅的。你也曉得我說話算話了吧?玫瑰紅說,不過,我得說一句話,你聽不聽?水上燈說,你說吧。我不怕。玫瑰紅說,我紅了十幾年,但是你紅不過我這麼久。不出十年,這舞台上根本就看不到你的影子。水上燈說,好,這是你下的咒,我記住了。我就是拚了命,也要破你這個咒。我起碼也紅十年零一天。你將來看好了。玫瑰紅冷冷道,我當然會看到的。說你紅不了十年,不是因為你的戲,而是因為你這個人,和你該有的命!

玫瑰紅大婚,慶勝班三天不演戲,全都去參加她的婚禮。這天,水上燈一清早便去到萬江亭的寓所。

請去照顧萬江亭的張媽說先生昨晚上就沒吃飯,光是獃獃地躺在床上,不說話也不動。水上燈嚇了一跳,忙到床跟前,叫道,萬叔,起來吃飯好不好,我替你買了冠生園的糕點。萬江亭搖搖頭,說謝謝你,水滴。我沒有胃口。水上燈說,張媽說你昨晚就沒吃飯,這樣下去身體要垮的。萬江亭說,水滴,我要這個身體已經沒用了。水上燈說,萬叔,你千萬別這樣。你說過,要跟我搭戲的。

無論水上燈怎麼勸,萬江亭依然不肯進食。及至中午,萬江亭說話氣息已經很短了。水上燈驚慌失措,忙跑回去找余天嘯。余天嘯一聽此況,坐着黃包車便趕了過去。雖然只有幾天沒見,萬江亭卻恍若這幾天褪盡了身上的肉,只剩得皮包骨。余天嘯見之不禁失色叫道,你也不至為這樣一個女人如此傷自己吧?萬江亭突然雙淚長流,說沒有珍珠,我活着好無趣。余老闆,我謝你的好意,替我做媒,平日待我有如兄長。可惜我報答不了你了。來生或許還有機會。余天嘯說,萬老闆你不可以這樣。你想想漢口的戲迷該有多傷心,他們追隨你十幾年,你就這樣為一個女人把他們全都拋棄了?萬江亭說,先生我要拜託你,替我去幫他們道個歉,就說他們全都是我的恩人,可我對不起他們。余天嘯說,人生的樂趣有很多,你先靜下心來,好好養身子。長樂想要上連台本,我正想找你搭戲哩。我們一場接一場連着演,該有多過癮。萬江亭說,對不起了。早說就好了。還有,水滴這孩子,雖然是珍珠的姨侄女,卻跟我親。儘管她很知事,可還得先生提攜,教導。余天嘯長嘆道,說這話我真不敢受呀。在我們漢戲名角中,你是最正派的,所以我讓她跟你學規矩,她得你來教導呀。水上燈說,萬叔,我要你來教我規矩。你前陣子還沒教完哩。你不可以傷了自己。萬江亭說,余老闆,我曉得,孩子我不拜託你也會照顧她。水滴,你不光要學余老闆的戲,更要學他的為人。我心已死了,身子也正慢慢地跟着走,你們不用多勸。

余天嘯連連長嘆着。突然他站起來對水上燈說,你趕緊去把慶勝班主叫來,我去找玫瑰紅。萬江亭說,余老闆,別,她今天大婚,別掃了她的興。我不想她不開心。余天嘯凝望了他一下,然後說,好吧,那我去找班主,你不能連他一面也不想見吧?萬江亭嘆口氣,說這就依你吧。班主也算是我的恩人。

余天嘯走後,萬江亭屋子裏便只剩下水上燈和幫傭張媽。萬江亭對水上燈說,水滴,你姨結婚,你也算是她娘家人,你去吧。水上燈說,我不去。萬叔,我跟你說個事,你放在心裏就好了。我媽並不是我親媽,這是她親口跟我說的。我不曉得自己的爹媽是誰,也不曉得他們在哪裏,更不曉得他們為什麼不要我。萬叔,你知不知道,我很想曉得這些。可是我又很恨他們。所以玫瑰紅也不算是我親姨。我跟她沒關係。萬江亭嘆說,原來你的命比我曉得的還要苦。水上燈說,所以萬叔要堅強地活着才是。萬江亭說,我不是想死,我只是想逃跑。世界就是這個樣子。一個沒有錢沒有勢的男人,不會有人去尊敬他,也不會有女人去愛他。就是有,也不長久。這世界我看得太清楚了,我很討厭它。所以我要離開它。我要跑得快快的,離它越遠越好。水上燈哭了起來。萬江亭苦笑了笑,不再說什麼。他在水上燈的淚水中合上眼睛,彷彿睡着。

遠遠地傳來鞭炮和鼓樂聲。迎嫁的隊伍走了過來。水上燈擔心萬江亭聽見心煩,忙去關窗。低頭間,見兩輛小汽車披紅挂彩,緩緩而行,一頂花轎跟隨其後,十來匹大洋馬威風凜凜,兩邊夾轎。鼓樂隊和看熱鬧的人混在了一起,一條街都堵得水泄不通。不時有警察手揮着警棍前後喊叫,讓路!讓路!這樣的豪華陣式,讓水上燈的心怦怦直跳。關上窗,她到廚房對張媽說,我去給萬叔買點東西,你照看一下。張媽正在爐子上熬着排骨湯,說傷了骨頭要用骨頭來補。

水上燈一口氣跑到迎嫁的隊伍前。她被這大氣派所震住。她想,一個女人有這樣一次排場,這一生也夠受用了。難怪玫瑰紅要拋棄英俊的萬江亭而嫁給長得豬頭似的肖錦富。男人不需要相貌,甚至你愛不愛他都無所謂,但他得頂天立地。什麼樣的男人頂天立地呢?除了有錢有勢,還有什麼?萬叔也說過,世界就是這樣。

水上燈胡思亂想着,隨着迎親的隊伍,一直走到水塔。玫瑰紅就住在水塔后的里巷。水上燈看到在炮仗的嘹亮和飛舞中,玫瑰紅由幾個伴娘攙扶,一身綾羅綢緞,邁着細碎的步子,抬腳上了花轎。她的頭被紅布籠罩着。但她緩緩伸出手來,戴在手指的金戒指和戴在手腕上的金鏈子,都在陽光下一閃一耀;而當她輕輕地抬起腳時,腳下的高跟鞋和套在腳脖上的金圈亦在萬眾矚目中熠熠生光。那些光彩,落在水上燈眼裏,彷彿金星。水上燈想,哦,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水上燈奔回萬江亭寓所時,天色已有點昏暗。她什麼也沒有買,進屋見燈關着,張媽坐在廚房裏打盹。水上燈說,張媽,萬叔還好吧?張媽說,湯煨好了,可我見他睡得正香,就不敢打擾他。水上燈探頭看了看屋子,便覺得張媽說的是。於是亦坐在廚房裏,跟張媽描述適才的迎嫁的場面。

余天嘯和班主一同趕來時,天已然黑了。跟着一起到的還有菊台票友社的魏典之。余天嘯說,萬老闆還好吧?水上燈說,一直在睡。先生怎麼這麼久才來。余天嘯說,班主被玫瑰紅請去吃喜酒了。我一直找到肖府,遇到魏先生,才把班主找到。魏典之說,萬老闆睡了一天?水上燈說,是呀。班主說,既然睡了一白天,現在叫他醒來吃點東西。水上燈說,是呀,萬叔一天沒吃什麼了。

說著幾個人進房間,打開燈,走近萬江亭床前,發現他臉色煞白,只剩得遊絲一樣的氣息。幾個人都嚇住了,余天嘯說,萬老闆,你怎麼了?班主說,得趕緊送醫院才是。水上燈突然覺得哪裏不對,低頭朝床下望去,竟發現下面滴着血。她失聲叫起,血呀!

余天嘯順着水上燈的目光所指,頓時怔住。片刻,他掀開萬江亭蓋着的被子,發現他已經割了腕。那隻血淋淋的手上捏着一對玉鐲子,這正是萬江亭托余天嘯送給玫瑰紅的聘禮。

魏典之頓時痛哭流涕,大聲說道,趕緊呀,往醫院送。萬老闆呀,你怎麼能這麼想不開呢?不過一個女人么。你怎麼把我們都丟下了呢?水上燈亦哭了起來,她說萬叔,你不要這樣……

余天嘯與班主意欲抬起萬江亭。余天嘯拿下他手上的玉鐲,萬江亭睜開了眼,說這個……留給水滴……余天嘯說,不要說話,馬上送你上醫院。萬江亭說,沒用了。她走了我也得走。

說完任憑余天嘯和班主怎麼抬起來他,怎麼置放他到魏典之的背上,怎麼將他搬上黃包車,怎麼一路的狂奔。他再也沒有說過話。半路上,萬江亭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幾天後,萬江亭被安葬在了漢口萬國公墓。下葬前,余天嘯覺得這事還是應該告訴玫瑰紅一聲。但是肖府深深,誰又能進得去。和班主商量個來去,覺得還是讓水上燈以玫瑰紅姨侄女的身份前去合適。水上燈原本因萬江亭的死,心裏恨極玫瑰紅,但叫余天嘯這麼一說,覺得為了萬叔的心意,她也該跑這麼一趟。

水上燈穿街走巷去到法租界的肖府,這是一個有庭院和花園的府邸。府邸之外的里巷,散落着一些妓女。她們身着鮮艷旗袍,很招搖地在路邊晃着,隨時見人拉客。在漢口,這一帶本就是一個吃喝玩樂的地方。

玫瑰紅聞知水上燈來,表現得十分熱情,領着水上燈炫耀般地看這看那。水上燈要說什麼,幾次都被她巧妙地阻止。玫瑰紅見人便說,這是我的姨侄女,水上燈。現在也是名角了,我嫁了,就讓她來紅。總歸我家還有人紅着。

水上燈便冷冷地看着她,由着她說。院裏不時有幾個青年軍人進進出出。聽玫瑰紅說時,便齊齊望着水上燈,很羨慕又很欽佩的樣子。這讓水上燈心裏突然生出滿足感。

直到花園一個僻靜的角落,玫瑰紅才緊張地說,怎麼樣?江亭他怎麼樣了?水上燈說,我來就是告訴你這個事。他死了。用刀片割的手腕。玫瑰紅愕然萬分,眼眶裏一下子涌滿淚水。

突然肖錦富朝這邊走了過來。玫瑰紅趕緊抹了淚,大聲說,本來呢,昨天我們就要去香港的,可是你姨夫臨時有事,就改在了下個禮拜。肖錦富走過來,說你們兩個在說什麼呀?玫瑰紅嬌嗲道,哎呀,我們說幾句私房話也不行嗎?水滴是我姨侄女,特來看看我的。肖錦富說,哦,水上燈呀,聽說你現在紅了?水上燈淡然一笑說,哪裏。玫瑰紅說,女人再紅又有什麼意思?像我,都紅成那樣了,還不得嫁人。這一嫁出去,跟紅不紅都沒關係了。肖錦富說,既是姨侄女,就常過來看你姨。也看看我,我是你姨夫呀。水上燈說,好的。肖錦富說,到屋裏坐去吧?珍珠,讓水上燈喝點茶吃點糖果,看看你過的是什麼神仙日子。玫瑰紅便挽着水上燈,說走吧。難得你姨夫對我娘家人這麼客氣。

肖錦富一走開,玫瑰紅便用手絹捂着臉哭。水上燈說,萬叔最後的一句話是:她走了我也得走。

玫瑰紅一聽便哭得更響。水上燈擔心地望了望四周,說你不怕他聽到?這一提醒,玫瑰紅又將哽咽生生吞下。

見她如此,水上燈也心酸了起來。水上燈說,我來是想告訴你,萬叔準備葬在萬國公墓,余老闆和班主都希望你能去一下。大家都希望你能送萬叔最後一程,讓萬叔在地底下心安。玫瑰紅帶着哭腔說,我恨不能現在就飛過去。可是你也看到了,這個地方進來容易出去難。你姨父心眼窄,連萬江亭三個字都不能提。我怎麼還能為了他而出門?水上燈說,那怎麼辦?玫瑰紅說,水滴,求求你。替我多買點紙錢再買幾炷香,以我的名義敬給江亭。就說我對不起他,來世再去找他謝罪。等過一陣,我坐穩了肖太太的位置,可以自由出入時,我再去祭拜他。好不好?水滴,算姨求你了。水上燈點了點頭。

水上燈走的時候,環視着玫瑰紅奢華的居室,內心有些百感交集。她說不出自己是什麼樣的心情。她突然冒出了一句話。她說,你有的這一切,將來我也都會有。玫瑰紅苦笑着,說這一切到底好是不好,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玫瑰紅的眼圈紅着,不方便出門,她指了指路,讓水上燈自己出去。水上燈走出房門,進了院子,轉悠幾下,居然不知大門何在。一個年輕英俊的軍人走過來,說小姐,請問你是迷路了嗎?水上燈說,是呀。年輕軍人說,你跟我走吧。水上燈說,謝謝你。

其實,只多拐一個彎便到大門。出門時水上燈再次謝謝年輕軍人。軍人說,我很榮幸給你帶路。我看過你的戲,而且我還是你的戲迷。水上燈眼睛一亮,立即高興起來,說真的嗎?年輕軍人說,當然是真的。我是肖府的副官,我叫張晉生。請問水小姐,我晚上可不可以請你吃飯?水上燈一笑,說對不起,我還有事情。另外,我不姓水,我姓楊。

走到街上,水上燈心裏有微瀾,她想,我果真是紅了,竟有陌生人能認出我來。

萬江亭下葬那天,慶勝班的人都到場,除了玫瑰紅。戲迷黑鴉鴉地站了一片。啜泣聲像夜晚的江濤,高一陣低一陣。尤其菊台社的魏典之哭得驚天動地,撲在棺材上,幾個人都拉他不起。萬江亭的棺材人土時,慶勝班班主代表全班人在他的棺材上放了一大把紅玫瑰,然後說,帶着吧,怎麼樣也是相好了一場。水上燈說,該把這把玫瑰放進棺材裏面陪萬叔就好。余天嘯嘆息道,玫瑰帶着刺,靠近了扎人。它已經傷了萬老闆在生的一輩子,不能讓它再傷萬老闆在死的一輩子。

在眾人的唏噓和眼淚中,一代名伶從此與這個騷動而勢利的世界了無牽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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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在時間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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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人血竟是這樣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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