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星期一早晨,整個縣委縣政府都籠罩上一片異常的氣氛。上午九點鐘,地委書記鄭達理將親自主持召開縣委常委擴大會,“解決古陵縣委工作中的問題”。

此時,鄭達理正在縣委小招待所“貴賓院”內,同李向南進行着個別談話。

在他下榻的房間裏,鄭達理背着手慢慢踱着。他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穿着樸素,理着很短的平頭,臉龐慈和,形象敦厚,帶點知識分子氣,又透着點農民氣,混合起來,就是個很有修養的幹部氣。穿着尖口黑布鞋的腳思索地緩緩落在柔軟的地毯上。

“向南,”他慢慢站住,看了看坐在沙發上的李向南,想起什麼似的笑了笑,“你說去地區,我等着你,你可一直也沒來。”

“鄭書記,我是想忙過這一陣,工作打開點局面,再去找您彙報。”李向南連忙欠身解釋道。

鄭達理沒說什麼,又慢慢踱了兩步。他批評人從來話不多、話不重,一言半語,點到就算。“有些情況,現在看來,我應該早幾天來。”鄭達理又像是自我批評地說道。

李向南自然感到了這句話的分量。他尊敬地說:“我應該早點就去地區彙報了。”

鄭達理又在房間裏慢慢踱開了:“我昨天才到,一個下午一個晚上就聽了一大堆意見。值得考慮啊。”

李向南不知說什麼好。

“我決定召開這個常委擴大會,你能理解吧?”鄭達理站住,用商量的口吻問道。

“能理解。”

“咱們和同志們一起討論着,把你來古陵這一個多月的工作總結一下。如果同志們有什麼意見,你也應該能聽得進去。”

“是。”

“一個人,最重要的是謙虛謹慎,平等待人。”

“我來古陵前一天,在地區就聽您對我說過這句話。”

鄭達理略含一絲不滿地看了李向南一眼:“真理不怕重複。”

“我不是說您重複,我是說,您的話我一直記着。”李向南解釋道。和這位地委書記說話,始終要扮演謹小慎微的角色,李向南感到了心理上的壓力。

“為人最重要的就是這一條,這應該成為我們的座右銘。”

“是。”

鄭達理在寫字枱前站住,看見玻璃板壓着的一張白紙上寫着八個毛筆字:“謙虛謹慎、平等待人”。他對顧榮的細心安排感到滿意。這套房間會客室的佈置和他原來在古陵任縣委書記時的辦公室完全一樣。他抬頭看了看牆上,兩條墨跡猶新的隸書大條幅一左一右地掛着。一條是:“唯本色”。一條是:“慎獨”。這是他最喜歡的走到哪兒掛到哪兒的條幅。顧榮沒有忘記這一點。這讓他覺得受到尊重。

他在沙發上慢慢坐下了:“向南,你看見這牆上的兩個條幅了嗎?”

“啊,看見了。”

“知道什麼意思嗎?”

“一個人要本色。”

“對,一個人最可貴的是本本色色,不宣揚,不張狂。這一條呢?”

“慎獨?我……不太懂。”李向南說,“鄭書記您講講。”

“慎獨,就是說,即使你一個人獨身自處,也要謹慎自重,不要放肆無行,忘乎所以。這樣才能養成習慣,在任何場合都謙虛謹慎,按規矩辦事。”

李向南點點頭,同時卻感到胸口抵住了一種看似溫和其實強大的壓力。這位性寬和、寡言語的地委書記,似乎代表着一個比整個古陵現狀更為巨大而渾圓的現實。

“我最反對的就是一個人驕傲狂妄,目中無人。”鄭達理微微靠在沙發上慢慢說道,“那樣的人,十個有十個要跌跟斗的。”他停了一會兒,略含一絲感嘆地諄諄告誡道:“一個人不能有個人野心。有了野心,再加上點風頭主義,家長作風,喜歡我行我素,一個人說了算,那難免要垮台的。”

“是。”對於這樣原則的說法,李向南無法表示反對;而對於其中隱含的具體針對性,他則感到了壓迫力。

“當領導要有修養。向南,你還年輕,要慢慢磨練。修養這東西是很難的,要處處注意。比如,我平時在家裏,星期天吃什麼飯,愛人問我,我也絕不一人說了算,總要說:你們大家說吃什麼啊?”鄭達理慢慢抽了一口煙,“什麼事一個人做主,這種做法要不得。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在政治上尤其是個重要修養。”

“您這民主作風都貫徹到家裏了。”李向南晚輩一樣笑道。他希望能使氣氛融洽,能坦率地談點什麼。

李向南這句話顯然使鄭達理有了興緻。他慢慢在煙灰缸上一點點蹭掉煙灰,同時看了一下李向南鋼筋似的瘦長手指,此時,這隻手正一下下有力地彈着煙灰。他接着發揮他的話,“比如這彈煙灰吧,有些人一當領導,彈煙灰都有一股派頭,老顧就有這個毛病,這不好。這種細節上也暴露了一個人的品格、作風。真正有涵養的領導,你注意沒有?特別是一些高級領導,他們一般不這樣撲撲撲地彈煙灰,都是像我這樣慢慢蹭去煙灰。這個細節也能表現一個人的謙虛本色,平易近人。”

李向南心中有些震驚。他看着鄭達理,手卻不由自主又在煙灰缸上彈了一下。

鄭達理不快地斜着眼瞥了一下。

“鄭書記,您看,我當著您面就又彈了一下,我這習慣可改不了啦。”李向南低頭看了一下,連忙解釋道。

鄭達理溫和地笑了笑:“當然,這些小事,各人有各人的習慣。我也從不強求別人都這樣。因為你是我老首長的孩子,所以,我們談得隨便一些。”他又慢慢蹭了蹭煙灰,“向南,我前前後後說了這些話,你能接受嗎?”

“能接受。”

鄭達理點了點頭,“如果能接受,我想古陵的問題就好解決一些。”鄭達理說著,開始進入實質,“你工作熱情是有的,也很有些銳氣。但現在也出了不少問題,我覺得最大的問題,就是很有些獨斷專行。”他停頓住,看了看李向南。

李向南垂着眼抽煙。

“下鄉兩天,處理那麼多問題,你都不和老顧打招呼。一二把手之間搞成這種關係,這不正常嘛。”

“鄭書記,關於下鄉要解決的問題,我事先曾兩次找老顧商量,但他根本不聽我談。開會,他又不來。”

“那你要考慮你的態度、方法上有沒有問題嘛。”

“鄭書記,”李向南盡量使自己的語氣平穩,“事情不是這麼簡單。老顧他完全不同意我在古陵要推行改革的工作方針,我和您就坦率地直說了,他實際上是採取不合作和反對態度的。我想說服他,但他很難說服。我總不能因為他一個人停止了工作。我是縣委書記,應該首先對全縣五十萬人負責。”

“對同事都不能負責,還能對其他什麼人負責?”

“鄭書記……”

“好了,先不談了,”鄭達理不快地擺了一下手,“到會上和同志們一起談吧。”

李向南張了張嘴又閉住了。

“我這次來古陵,一方面是聽到古陵同志們的一些反映;另一方面,也是省委書記顧恆同志指示我關心一下古陵情況。”鄭達理說道,“有些事,如果解決不了,為了古陵工作,也為了你好,地委不得不在組織上對古陵重新做些安排。”鄭達理說到這裏,溫和地看着李向南,“你考慮怎麼樣更好啊?”

李向南看了鄭達理一眼,低下頭抽煙。他沒想到事情這樣迅速地發展到這一步。現在,要讓他在或是拋棄主見、或是被免去職務之間做抉擇嗎?“鄭書記,”他申辯道,“您能否聽我把古陵的整個情況詳細談談?”

鄭達理看了一下手錶,站了起來,“好了,咱們去縣委開會吧。”

李向南繃住嘴,一動不動坐了一會兒,然後慢慢跟着站了起來。

這就是政治的可怕。蓄之既久,發之甚快。自己一個多月觸犯的對立面,突然在某一個時間、某一個點上匯合起來,對自己着着實實來了個全面打擊。

他應該怎麼辦呢?既要在這位地委書記面前表現謙謹的順從,這是贏得他的理解和信任所絕對必需的;又要坦率陳詞,堅持自己大刀闊斧、勵精圖治的路線。這個矛盾,大概他如何努力也很難解決。

一出小招待所到街上,迎面碰見行走匆匆的小莉。

“小莉。”鄭達理親熱地打着招呼。

“鄭書記,聽說您回來了,我還沒顧上看您呢。”小莉說道,同時冷冷地瞥了李向南一眼,便轉過目光,像不認識似地不理他。

鄭達理轉頭看了看李向南,又看了看小莉,有些奇怪:“你們還不認識?這是你們古陵縣調來的縣委書記啊。”

“誰要認識他?認識不起。”小莉哼了一聲,諷刺地說。

鄭達理審視地上下打量了李向南一下,李向南無以解釋地苦笑了一下。

“小莉,你這匆匆忙忙的幹啥?”鄭達理又轉頭問道。

“我準備回省城呆一陣,找我爸爸訴苦去。”

“訴什麼苦?”鄭達理問。

“我?”小莉轉過臉,和李向南的目光相遇了。李向南沉默着。小莉目光複雜而怨恨地看着李向南,“我在古陵沒法呆。”小莉氣呼呼地說道,一轉身,走了。

鄭達理看着她的背影,停了一下,轉過頭來深為不滿地看着李向南:“向南,你才來一個多月,積怨怎麼這麼廣啊?”

一群人正在街上圍着顧榮訴說什麼,看見鄭達理同李向南走過來,顧榮擺了一下手,他們便都鬧鬧嚷嚷涌過來。

“你們不都是電業局的嗎?”鄭達理皺着眉說,“這鬧哄哄的是幹什麼啊?”

“找縣委借錢。我們被扣了工資,生活實在有困難。”

“扣什麼工資?”鄭達理奇怪地問。

“地區電業局金處長來檢查工作,我們歡迎了一下,李書記說我們吃喝鋪張,扣了我們工資。有人扣了一個月,有人扣了三個月。”

“有這麼回事嗎?”鄭達理轉頭問李向南。

“是扣了他們工資。”李向南答道。事隔幾日,今天突然跑來鬧借錢,他一眼看出了這事的政治背景。

“你們歡迎的規模是不是搞得大了些?”鄭達理看着人群問。

“大了些,我們自己把酒菜錢出了,不走公款報銷還不行?好比我們自己聚餐一下。”

“既然縣委已經做出處理決定,一般不能隨便推翻。”鄭達理說。

“什麼縣委決定?我們問過顧縣長,問過馮耀祖,其他常委都不知道。還不是李書記一個人的決定。”

鄭達理略皺了一下眉,他轉頭看了李向南一眼。李向南走上前一步,冷靜地看着人群:“扣了幾十個人工資,為什麼就你們七八個人來借錢?”

“他們生活不像我們困難。”

“借錢為什麼不在局裏借?”

人群目光閃爍着。

“是分五個月扣你們一個月的工資,你們有什麼困難?”李向南又問。

“我們不是有困難,是有意見。”人群中有人高聲說道。

“有意見,為什麼這麼多天沒聽你們反映過?我還專門派縣紀委的同志和你們座談過,你們也沒表示過啊?”

“我們有意見不敢說,現在鄭書記來了,我們反映反映。”

“這種反映方式正常嗎?”李向南嚴肅地掃視着人群問道,“可以告訴大家,事情是我處理的。但這是根據縣委事先已做出的決定,‘對幹部大吃大喝,要進行黨紀、政紀的嚴肅處理,並相應實行經濟制裁。’你們電業局吃喝風嚴重,又屢說不改,這個‘相應’就要重些。”

他知道,他這種嚴厲態度很可能會引起鄭書記的不滿,但是,他必須這樣有力地平息這個鬧事風波,同時擺明自己當時處理電業局吃喝風問題的全部原則性與合理性。他停頓了一下,語氣強硬地說道:“處理決定不能改變。有意見,你們可以向縣委、向地委以至向省委反映。我想,不會有任何一級領導支持你們這種錯誤意見。”

人群一下啞然,面面相覷着。

“好了,”鄭達理慢慢揮了一下手,讓人群散去,“還有什麼意見,等縣委常委開完會,你們再慢慢談。啊?”

人群散去之後,鄭達理走了幾步,轉頭看了看李向南,說道:“向南,即使道理都在你手裏,話也可以不那樣說嘛。同志們說你盛氣凌人,現在看來,不是毫無根據啊。”

“鄭書記,”李向南委婉地解釋道,“對待一些屢教不改的積弊,有時候,一定的嚴厲手段還是必要的。”

“什麼事都要商量着來嘛。我在古陵當了多少年的縣委書記,也沒像你這樣發號施令,處置過一件事情。”

李向南笑了笑:“您是老書記了,威高望重,稍微點上一兩句,就能解決問題。我……”

“你剛上任,又年輕,更應該謙虛謹慎,平等待人嘛。”鄭達理臉上明顯露出了不快。

“是。”李向南只能收住自己的話,含糊其詞地表示接受。

“向南,”鄭達理覺得自己的話過於重了,口氣又溫和下來,“我可能對你要求嚴格些,你應該能理解。”

“是。”

鄭達理看着李向南,他從一開始就不喜歡這個雄心勃勃的年輕人。他一直在竭力剋制着本能的反感,告誡自己要寬仁,不要有成見。但是,不管鄭達理如何寬仁克制,也不管李向南如何小心謹慎,他們之間的衝突卻不可避免地急速升級。

一進縣委機關大院,幾個農民正圍着縣委辦公室的一個小幹事在訴說什麼。“你們有事到來信來訪接待站去反映嘛。”小幹事對農民耐心地解釋道。

“我們要找李書記。”農民們說。

“接待站有常委值班,你們去那兒能解決問題。”

“我們要找李青天,別人管不了。”農民中又有人大聲說。

剛剛走到人群面前的鄭達理和李向南一聽見這話,臉色一下都變了。鄭達理是陰沉不快。李向南是感到極大不安。

“李書記,他們一定要找你。”小幹事看見了李向南。

農民們一下圍了上來。

“你們有什麼事?”李向南問道,同時卻感受到鄭達理在一旁冷眼旁觀的壓力。

“李書記,你給石老大他們南堖村派去了找水專家,給我們村也派一個來吧。我們是駱駝嶺的。”“他們南堖都快打出水了。”農民們紛紛訴說著。

李向南笑了,說:“專家就請來這一個,第二個沒有。等南堖完了,就輪着到別的村了。”

“這南堖後面已經排了幾十個村了,啥時才輪上我們村啊?”

“找我這縣委書記走後門,不排隊想插隊?”

農民們笑了:“我們村地方僻,知道消息晚。”

“我給你們出個主意好不好?”

“好。”

“有的村找水打井是為了擴大水澆地,你們駱駝嶺我知道,吃水都很困難,是吧?”

“是。”

“所以,照理說應該照顧你們提前一點。”

“就是啊。”

“你們去找找水利局,把你們的情況說一說,看他們能不能給你們往前照顧照顧。排隊是有先有后,可事情也有輕重緩急。看病還照顧急診呢,是吧?”

“水利局要不聽我們說呢?”

“不會的,他們就是在統籌安排這事。你們去吧。”

“李書記,要不您寫個二指寬的條條給我們帶上得了。”

李向南笑道:“不用了。你們還不放心?那這樣,你們就說是我介紹你們去的好不好?過一會兒,我再給他們掛個電話。”

“李書記,有您來古陵可好了。”農民們連連感激地說著,高高興興地走了。

鄭達理對李向南的反感和不快一下達到了頂點。什麼都“以我為中心”,樹立個人權威,這是什麼作風?有李書記來古陵可好了。那就是說,原來鄭達理當書記時並不太好。青天,青天,叫青天,十個有十個要失敗。鄭達理臉色陰沉地往前走着。一到縣委書記辦公室門前,兩副對聯更增加了他的反感。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看你清醒不清醒?求通民情,願聞己過——看你開明不開明?他皺着眉,冷冷地上下看了看。這是鬧什麼名堂?標新立異,獨出心裁,處處顯示自己,毫無本分可言。

及至進門,一看見縣委書記辦公室里的格局變化,他更不快了。佈置完全與他在時不一樣了。外間屋變成了一個簡單的會議室。“怎麼搞成這樣,就在這兒開會?”鄭達理皺着眉問。

“是,”李向南解釋道,“裏間屋辦公,外間屋開會,方便點。”

“這不是讓大家都圍着你轉,當了縣委書記就不能多走兩步了?”

李向南愣了一下,不知說什麼好了。他只能謙恭地笑笑。這樣小心地陪着這位地委書記,他有一種手腳被捆起來的感覺。

“九點開會,人們怎麼還沒來啊?”鄭達理看了一下手錶,還差十分鐘。一般說,開個會,人們提前半個多小時就該陸陸續續、有先有后地來了。

“準點就都來了。為了提高效率,大家都有了開會準時的概念,互不耽誤時間。”李向南又解釋道。

鄭達理又皺了皺眉。鬧這套表面文章,又是標新立異。

說話間人們便都來了,呼嚕呼嚕進了屋。鄭達理和大家一一握手。一片椅子拉動的聲響,長桌四周坐下一屋子人。鄭達理坐在桌首。他灑開目光緩緩掃視了一下與會者。這是常委擴大會。除了常委,小胡、庄文伊、組織部長羅德魁、康樂以及其他幾個有關人都被通知來了。名單是鄭達理親自定的。從“提意見大會”后“病倒”以來一直未參加過常委會的顧榮也參加了,與李向南分坐在鄭達理兩側。

再嚴峻的會議,開場白總是溫和的。

“咱們今天開個常委擴大會。”鄭達理用他那一貫慢聲慢氣的調子開始說道,同時垂下眼在煙灰缸上蹭了蹭煙灰,“同志們對古陵這一段工作,具體說就是向南同志來以後這一個多月的工作,有各種不同的看法。今天,我代表地委與同志們一起談談,總結經驗教訓,以便統一思想。大家可以暢所欲言。”

會議桌上片刻沉默。就像一切重大的政治衝突、戰爭爆發前的沉默一樣,這個沉默含有着今天會議的全部深刻內容。人人都在這片刻沉默中重新估計了形勢,最後審定了自己的目標,再一次明確了自己的決心。沉默就是因為即將說的言語至關重要。

“你們誰開頭啊?”鄭達理平和地問。

李向南垂着眼慢慢轉動鉛筆,他不會先說。顧榮抽着煙,蹙眉略有所思,他也不會開頭炮。其他人也都各有各的原因沉默着。但沉默總會被某個人打破。

馮耀祖把它打破了。“我先說兩句。”他抬起胖腦袋看了看鄭達理。

“好。”鄭達理點點頭。

“我先聲明一點,”馮耀祖有腔有調地說道,“我講的完全是客觀的一點看法,絕沒有任何成見。”他停頓了一下,“向南同志來古陵,我們大家開始都是很高興的。有這樣一個年輕、上過大學的縣委書記和我們一起工作,可能會使我們思想更解放一點吧?特別是顧書記,更高興。大家最初都是這個態度,都誠心誠意想和向南同志一起把工作搞好。”他左右看看,堆起臉上的肉乾笑了笑,“但是,一個多月古陵局勢變得很不正常。常委是四分五裂,下面幹部是人心混亂。這到底因為什麼原因呢?”他停了一下,屋裏很靜,“我覺得,主要是因為向南同志在工作中的一些問題,而且是一些性質比較嚴重的問題造成的。”

他咳嗽了一聲,咽了一口唾沫。誰都看明白了,馮耀祖是上來就攤牌。

“我覺得,”馮耀祖講起長篇話來“我覺得”是離不開的口頭禪,“向南同志的問題最主要是兩個。第一個,是錯誤估計形勢,全盤否定原來古陵縣委的工作。”他抬頭看了看鄭達理,“我覺得,這不光是否定鄭書記、顧書記曾經做的領導工作,實際上也否定了我們古陵縣委幾年來的工作。”

“要擺事實,講道理。不要動不動就上綱上線。”顧榮略含不滿地批評道,嚓地又點着了一支煙。

聽了顧榮含義深藏的插話,鄭達理向他投去不滿的一瞥。顧榮這個人太會弄權,這是鄭達理過去始終有看法的。

“我講這些都有事實。”馮耀祖接過話說道,“別的不說,這次下鄉,一共走了黃庄水庫、橫嶺峪公社、廟村公社鳳凰嶺大隊三個地方。在黃庄水庫,先是拿龍金生同志和庄文伊同志開刀,一個左傾,一個右傾,然後是揭露古陵縣委壓制生產力、壓制人才的官僚主義。在橫嶺峪是撤換了一個公社書記,在廟村公社鳳凰嶺大隊是把公社書記、大隊書記一下都撤免了。要是再走下去呢?還不是走一路撤一路?”

他看了看鄭達理。

“在橫嶺峪他親自口授,發了一個通報,這個通報中說,”馮耀祖低下頭翻了翻筆記本,念道:“‘原因不僅在橫嶺峪公社,官僚主義作風滲透着我們上下各個層次’。”他抬起頭,“各個層次都是官僚主義,我們古陵是什麼性質?這一句話,我覺得,反映出李向南對古陵整個形勢的估計。”

“這是你說的第一個問題。第二個呢?”鄭達理看見馮耀祖神情和語調都激烈起來,便平和地打斷道。

“第二?”馮耀祖略怔了一下,立即反應過來,“第二,就是向南同志搞獨斷專行,以我為中心。對這一條,我覺得,不光是我這樣看法,其他同志可能都有強烈看法。人人感到受壓抑。處理許多問題,表面上是常委決定的,其實都是他一人說了算。在那種壓力下,我就違心地一次次舉手。這不是,有些被處理的本人今天也來了。像楊茂山同志,一個現場會,公社書記就被擼了,他本人能服嗎?廟村公社很多幹部都不服嘛。到底是幾棵樹重要,還是一個幹部重要?”

鄭達理抬眼看了看,廟村公社被免了職的書記楊茂山低着頭在會議室牆角坐着。

“還有像電業局老典,從來廉潔正派。因為歡迎上面電業局領導,惟一的一次被拉上了飯桌,就又扣工資又通報,不都是向南同志當場一句話就定了?”

典古城雙肘撐膝,身子前俯,埋頭坐在第一圈人的後面一動不動抽着煙。

“我覺得向南同志的這些錯誤是嚴重的。”馮耀祖結束了他的具有綱領性的講話,合上了筆記本。

濃烈的煙氣繚繞瀰漫著,使這場會議桌上的鬥爭更蒙上了深不可測的氣氛。

“大家接着各抒己見。”鄭達理又心平氣和地說道,“向南同志有什麼要解釋的,也可以談。”

“我只解釋一點。”李向南很克制地說道,“對於古陵縣委幾年來的工作,我絕無全盤否定的意思。我要否定的是那些存在的弊端。走了兩個公社,撤換了兩個公社書記,並不等於走二十個公社就要撤二十個公社書記。這次下鄉,就是衝著少數有問題的地方去的。”他竭力放慢節奏,以免又露出“盛氣凌人”的鋒芒,“我想,我到一個地方工作,主要的任務就是發現問題,解決問題;而不是發現成績,歌功頌德。當然,功要歌,德要頌,這也是完全必要的。”

李向南的話更加劇了鄭達理的不快。“只看見問題,不看見成績,不是辯證法吧?”他冷冷地說了一句。

“辯證法也不是平均法。矛盾兩方總有主有次。”李向南委婉地解釋道。

“那你的意思,古陵縣幾年來的工作,問題是主要的啰?”

“鄭書記,您沒明白我的意思。對於古陵縣幾年來的發展,或許應該說:好的是主流,問題是非主流。可是,對於我的工作來講,發現並解決這些問題恰恰應該是主要方面;總結成績,歌功頌德,相對來說是次要方面。”

“什麼叫‘或許應該說’啊?”鄭達理的不快越來越明顯。

“鄭書記,”李向南無從解釋地停頓了一下,懇切地說道,“您在這兒主持過工作,可能對這一點很敏感,我……”

“你這是什麼意思?”鄭達理沉下了臉。

李向南收住了被打斷的話,垂下眼:“好,我不說什麼了。聽同志們談吧。”

一片靜默。鄭達理對李向南的態度,人們都清楚地看到了。

“好,誰接着談?”鄭達理說。

小胡下了下決心,說道:“我說兩句。”

鄭達理和人們對他投去注視的目光。

“我認為,我們看問題必須客觀。”他咬着下嘴唇停頓了一下,心情有些緊張地扶了扶眼鏡,“馮耀祖同志說他談問題是客觀的,但我認為不是。他對李向南同志的態度從一開始就摻入了個人的情緒。”

“什麼個人情緒啊?”鄭達理問。

小胡在鄭達理的注視下,目光在眼鏡片後面閃爍了一下:“李向南一來古陵,就嚴肅處理了幹部子弟走私問題。這涉及到馮耀祖,還有……顧書記的孩子。”

顧榮垂着眼抽煙,冷冷地沉默着。

“小胡,這個問題今天會上不要談了。”鄭達理說道,“子女犯錯誤,家長有教育不嚴的責任。但孩子成年了,問題再大,由他們自己負責。這些,由法律系統去解決。今天會上我們只談談常委的工作。作為家長的教訓,老顧同志,耀祖同志,倒確實應該好好總結總結。”

“我覺得這不只是個家長的教訓問題。”小胡固執地說。

“這個問題,我不是說了,會上不談了。”鄭達理不快地說,“什麼事和什麼事要分開。子女犯錯誤問題,我昨天個別談話時,已經批評了老顧同志和耀祖同志。”

“撇開這個背景不說,我也不同意馮耀祖同志剛才講的話。”小胡堅持地說道,“這次下鄉,向南同志選擇的是問題最嚴重的幾個地方。可就在這些地方,他在揭露弊病的同時,也充分挖掘出了積極因素。這些積極因素,恰恰是我們其他領導從沒發現的。”

“什麼積極因素啊?”顧榮含有一絲諷刺地問道。

“在黃庄水庫,他發現了朱泉山這樣的人才,肯定和推廣了租借水庫養魚的典型經驗。在橫嶺峪,揭露了潘苟世一個人的問題,卻發現了肖婷婷、宋安生、賈二胡、屠秀秀這樣一批先進人物、生產能手,表彰了秀秀的技術輔導承包。在鳳凰嶺,發現和高度評價了悶大爺這樣的看林老人,綠化模範。”

“還發現了你胡小光這個人才,是吧?”顧榮不滿地問道。

小胡沉默半晌,說道:“是。”

“小胡,你的看法大概摻入個人因素了吧,所以前後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顧榮又道。

小胡低頭咬着嘴唇,臉上微微有些搐動:“是。我原來是摻雜過個人情緒。”他抬起頭,一下有些激動起來,“顧書記,鄭書記,我們看問題有時候有偏見,立場不對,首先是受個人利益的影響。我有過這樣的教訓,所以,我有這個發言權。我認為,李向南同志的工作是非常出色的,他不僅不應該受指責,而且應該得到表彰。鄭書記,您作為上級領導,應該客觀全面地看問題。”

小胡的話刺惱了鄭達理,他慍然地沉下了臉:“同志們對向南同志有些意見都是偏見啰?我這地委書記對向南同志的工作也有些看法,也是摻雜個人利益啰?”鄭達理的聲音雖然不高,但話卻太重了。會議室一下陷入沉默。

小胡想說什麼,張了張嘴又克制住了。

鄭達理面有慍色地看了看所有的人:“同志們對某一個主要負責人提一些意見,就說是偏見,有個人情緒,古陵現在這樣很不正常嘛。”他臉色略平緩了一些,接著說道,“當然,對於這種不正常風氣,主要責任不在下面同志。向南本人應該多檢查責任。但是,下面一些同志,有時候這樣護擁着,反過來也容易助長向南同志犯不民主的錯誤嘛。”

他停頓了一下,臉色完全恢復了平和,安撫地看着小胡:“小胡,我剛才的話重了些。古陵這段工作,你自己總結總結,完了,跟我去地區工作吧。”

小胡低頭沉默着。“不。”過了一會兒,他答道。

鄭達理出乎意料地問:“不去地區了?”

“是。”

鄭達理愣怔地看着這個他曾經最賞識的年輕人,心中感到震動。接着,他臉色不自然地垂下眼,凝視着煙灰缸,轉來轉去地蹭着煙灰:“年輕人容易感情用事啊。”

過了好一會兒,鄭達理慢慢抬起頭感嘆道,“以後,向南調到哪兒,你就一輩子跟到哪兒?”

小胡顯得十分激動:“我認為向南現在絕不應該調離古陵,他正在古陵創建一等的工作和典型經驗。”

小胡的話把一個最敏感問題挑明了。煙氣霎時凝凍住了。

“這個會並不談向南的工作是否調動。即使以後有調動,那也是工作上的需要。”鄭達理說道,把會議氣氛迅速扳正,“大家還是總結古陵這一個多月的工作吧。”

“我說一句。”組織部長羅德魁坐直了他那高胖的身軀,揚着佈滿絡腮鬍的胖臉,嗓門洪亮地說道,“現在古陵老百姓有個叫法,管李向南叫‘李青天’。我覺得這個現象十分不正常。這個問題,我過去提過,向南同志不接受。今天我還提出來。到底突出個人還是突出組織?”

李向南低着頭慢慢轉動着鉛筆。他強烈感覺到自己的思維方式、行為方式碰在了一個巨大的傳統觀念上。好像前面是一塊幾層樓高的巨大橡膠體,笨鈍地阻擋住他,壓迫着他的胸口。

在瞬間的靜默后,庄文伊臉色有些漲紅地站起來:“有人說,李向南拿我的思想開刀,我覺得他開得完全有道理,我獲益匪淺。我完全不同意馮耀祖同志和羅德魁同志的觀點。什麼叫全盤否定大好形勢?有人用這種觀點攻擊向南,不過是掩蓋自己存在的問題,掩蓋古陵存在的問題。”

“文伊,你這話可有些偏激呀。”鄭達理溫和地批評道。

“我不偏激。我覺得最起碼是在掩蓋他們自己沒能發現問題、解決問題的無能。什麼叫‘獨斷專行,樹立個人權威’?幹事有問題,不干事倒得好。大家都謹小慎微,敷敷衍衍,糊糊塗塗,什麼都別干。有人說李向南沒修養,我覺得李向南那種坦率、負責、幹練,看問題一針見血,做工作果斷明確,就是最好的現代幹部修養。老百姓不需要一幫吃飯不干事的泥菩薩坐在他們頭上。”

鄭達理的臉色一下變得從沒有過的難看,他沉着臉狠狠地抽着煙。

“老莊,你這話可有問題呀。”羅德魁大聲說。

“有什麼問題?老百姓叫李向南青天,不是他有問題,是我們有問題。為什麼不叫你羅德魁青天?如果我們縣委領導同志過去都像向南同志那樣工作有效率,就不會出現這種情況。我同意李向南的觀點,一個領導要組織大家工作,首先要用自己的工作來做示範。今天有一個李青天,明天幾個、十幾個青天,後天,都成青天了,就沒青天了。這是否定之否定的辯證法。“庄文伊說完,推了一下眼鏡,呼地坐下了。

鄭達理第一次感到:李向南不僅讓他反感,而且對他還有着某種本質上的威脅。因此,他更沉穩,更有修養,臉色也更快地恢復了平和:“文伊同志還是很有些血氣方剛的。”他淡淡地笑着,便好像聽了一篇沒什麼內容的講話一樣,毫不在意地把目光轉向大家:“你們誰還講點更深入、更有分析性的話啊?”

鄭達理對庄文伊的講話用的是最高明的化解法。人們靜默着。

“誰接着講講啊?”鄭達理略略浮出一絲微笑,“老顧,你講講嗎?”他轉頭看看顧榮。

“我這段時間沒上班,了解情況有限。還是大家都講講吧。”顧榮看看左右笑了笑。他的笑也包含着幫助鄭達理打破這尷尬沉默的意思。

人們還沉默着。

“老龍,老胡,你們的看法呢?”鄭達理尊重地問道,“你們對李向南這一個多月的主持工作,有些什麼意見哪?”

龍金生垂着眼,慢慢卷着煙。

“我們這些老同志,應該關心年輕同志嘛。”鄭達理笑了笑。

龍金生點着了煙,慢慢噴出煙霧來。“我覺着,年輕同志比我們幹得好。”他垂着眼慢條斯理地說。

“就這一句話?”鄭達理不自然地笑了笑。

龍金生依然垂着眼,“可我們還常常看不慣他們。”他接着自己剛才的話又說道。

李向南感到心中湧起了潮濕的感動。

“老胡,你呢?”鄭達理又看看胡凡問道。

“我同意老龍的觀點,我們應該向向南同志學習。”胡凡抖着花白鬍茬的下巴,很乾脆地說。

“古城,對古陵縣這一個多月的工作,你還談談看法嗎?”鄭達理看着電業局黨委書記典古城說道。

典古城依然雙肘撐膝,俯身埋頭抽着煙,讓人們看到的是寬大的脊背。“我沒什麼談的。”他似乎有情緒地悶聲悶氣地說道。

“來參加擴大會,你應該講講嘛。”

“無話可講,講也沒用。”典古城的情緒似乎更大了。

“有話埋在心裏哪兒行啊。”顧榮鼓勵道。

典古城直起腰,比滿屋人高出多半個頭,他瓮聲瓮氣地問:“讓講真話還是讓講假話?”

鄭達理和藹地笑了:“當然是講真話啰。”

“我只有一句話。我覺得今天會上,有些地方不正常。”典古城說。

“就這一句?”鄭達理不滿足地問。

“就這一句。”典古城又俯下身子埋下了頭。

“講具體點,哪兒不正常?”鄭達理循循善誘地引導着。

典古城又坐起了身子:“鄭書記,我問一個問題。”

“可以。”

“縣委書記讓不讓選舉產生?”

“怎麼?”

“要選舉,我就投李向南一票。”

鄭達理愣了。顧榮也愣了。

“鄭書記,坦率說,古陵縣這些年來的歷屆縣委書記,我認為李向南是最有水平的。”典古城停了停,“我這話可能說了也沒用。”他又雙肘撐膝埋下了頭。

鄭達理臉色不很自然地略蹙着眉,一點點蹭着煙灰。蹭乾淨了,又乾脆把半截煙一點點加着壓力摁下去。煙像個垂直的小立柱,在壓力下縮短了,彎曲了,折斷了,裂開了,開花了,散成一撮煙絲,熄滅了。

他抬起眼,臉上是地委書記的沉穩、安詳和威嚴:“同志們今天談了不少,算是攤開了矛盾。”他掃視了一下會議室,用一種總結的語調平緩地說道,“大家對向南的工作既擺了成績,也指出了不少缺點錯誤。看法嘛,當然並不統一。準確點說,是分歧很大。對李向南的工作,是一半人肯定,一半人否定吧。”他停頓了一下,理了理自己面前的文件和材料,“總的印象,在常委內,在幹部隊伍內,這種對立、分裂很尖銳。而且看來,這種對立和分裂在短時間內很難統一。大概我在這兒也很難統一起來。這樣矛盾分裂,當然會造成很多消極因素,起碼是相互分散、抵消了我們的力量。”他停頓了一會兒,看了看大家,“至於如何解決,有些情況等我回去以後還要和地委同志們一起研究一下。關於李向南同志會不會調動的問題,同志們不要亂猜測,那是組織上考慮的事情。只要向南在這裏主持一天工作,大家要儘力消除隔閡,團結工作。好,今天會就開到這兒。”

會散了。李向南一個人在縣委院內低着頭慢慢散步。

小莉站在一輛吉普車門口。

“去哪兒?”李向南不自然地透出一絲笑來。

“火車站。”

“回省城?”

“不用你管。”

李向南自嘲地苦笑了笑,說道:“見了你爸爸,代我問好。”

小莉目光複雜地、充滿怨恨地看了他一眼,一拉車門跳了上去:“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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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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