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夕陽照進窗來,火紅的,給人以夏日的悶熱。小莉一伸手刷地拉上窗帘,但藍色的窗帘上仍然透過來烤人的烘熱。簡直憋死人。她白天就不能在關窗拉簾的房間裏獃著,看不見外面天地,她就如坐籠子。她站起身,一伸手拉開了窗帘,太陽又熱烘烘地對着她。

她丟下筆,推開正在寫的小說稿,站起來在房間裏轉來轉去。她獨自在縣委機關的小院裏住的一間房,靠牆一床,靠窗一桌,一個書架,三個漂亮的大皮箱,簡簡單單,應該說是整潔乾淨的。可她這會兒看着滿眼就是亂。

她賭氣地坐下了。鋪開信紙,打算給父親寫封信。寫什麼呢?她想寫寫有關李向南的事情。她希望爸爸了解下情,不要輕率地處置下面幹部。她寫了幾次抬頭,揉了幾張信紙還開不了頭。寫自己對叔叔的看法?她有什麼看法呢?她並不願意說叔叔的壞話。寫她對李向南的評價?她和李向南又是什麼關係呢?她不知道自己要寫什麼。心不在焉地在信紙上亂畫著。橫七豎八的寫了許多“李向南”的名字,最後畫的是一條凌亂的、毫無規則的噪音曲線。

信是寫不成了。乾脆給爸爸掛個長途。她一下站起來,看了看小院斜對面的電話總機室,又猶豫了。現在值班的那個姑娘,是個專門愛窺探小莉機密的“多心眼”,她會竊聽的。小莉對人有足夠的警惕。

電話不能打,乾脆回省城一趟吧。當面對爸爸說是最合適的。她最能影響爸爸的看法。她知道和不同人講話的智慧。可她說什麼呢?李向南需要不需要自己幫忙呢?

去找找李向南。可他會怎麼對待自己?還像前天在鳳凰嶺那樣?

“你怎麼來了?”李向南轉過頭,含着一絲批評地問道。

“我給你送信來了。”小莉迅速瞥了一下站在李向南身旁的黃平平,說道。

“急什麼?”李向南略皺了皺眉,接過了信,“我們明天就回去了。”

“這信里的事可能挺急的。”

李向南看了一下信封就把信隨手塞到了口袋裏。

“你現在看看吧。”李向南對她騎車幾十里送信之舉的冷淡刺傷了她,她有些委屈地看着李向南,小心地說道。

“呆會兒吧,現在顧不上。”李向南臉色陰沉地說了一句,就又領着常委們慢慢往前走。小莉咬着嘴唇站在那兒,看着人群的背影差點流出淚來。

她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從小有誰這樣冷淡過她?

她放下拉着門柄的手,又在床上坐下了。床頭牆上的掛歷往右歪了,一個女演員歪着臉笑盈盈地看着她。她生氣地伸手往左撥拉了一下,它又往左歪了。她又使勁地往右撥拉了一下,它又往右歪了。她賭氣地兩手左一下右一下使勁撥拉着,掛歷像個鐘擺一下一下左右擺起來,而且越擺越高。她越撥拉越生氣,越撥拉越用勁,心中湧上來一股兇狠的好鬥情緒。掛歷擺得像快上天的鞦韆一樣了,那個女演員被盪得一會兒頭朝下,一會兒頭朝上。小莉心中滿意了。她使勁撥拉了最後一下,掛歷盪到最高點,翻了一個跟斗跌落在床上。

小莉氣消了。可她再一看,那個女演員又淡淡地笑着看她,眼光里有一種打量着她同時又看透了她的輕視。這目光一下刺激了小莉。她想起了林虹。她一下把這一頁掛歷扯下來。對摺着一下一下把它撕碎,把碎片狠狠地摔到床上。

“小莉,你摔摔打打是幹什麼呢?”顧榮不知何時進來了,站在小莉身後問。

小莉一轉身坐了過來,賭氣地說:“我不喜歡這個美人頭。”

“不喜歡也別撕呀,這個月過去了,把她翻過去不就完了。”

“我嫌她討厭。冷冷地看人,好像比別人了不起似的。我不要她看我。”

“嗬,你這可太霸道啰。別人看看都不行?”顧榮揶揄道,在桌旁的椅子上坐下。

“我就不許她看我。她是什麼東西。有什麼了不起。”

顧榮打量地看了一眼小莉。他在小莉的話中聽到了其他什麼東西。他手搭在椅背上笑了:“不許她看你,叔叔來看你,總允許吧?”

小莉一甩頭髮,撲哧笑了。

顧榮看見桌上那張塗得亂七八糟的信紙:抬頭是“親愛的爸爸媽媽”,下面除了凌亂的曲線,就是橫七豎八地寫滿了李向南的名字。顧榮別有深意地淡淡笑了笑:“小莉,聽說前天你到鳳凰嶺給李向南送信去了?”

小莉怔了一下,答道:“是。”

顧榮掏出煙慢慢點着:“有些話,叔叔不知該不該和你談談。”

“談吧。”

“……小莉,你到底對李向南什麼看法啊?”

“我覺得他挺有才能的。”

“他是有些政治經驗,也有些手段。就這些?”

“我覺得他是個有價值的人。”

顧榮沉默了一下,抽了一口煙:“還有更具體的看法嗎?”他看着小莉,“你知道咱們這個小縣城不比大城市,挺封建的。現在,人們已經對你有各種各樣的議論了。”

“我才不在乎呢,他們願說就說下去。”

“有輿論,當然不怕。問題是值得不值得?主要是你對李向南是不是有那種特殊的態度啊?”

“有又怎麼樣,沒有又怎麼樣?”小莉有些激怒。

“有和沒有當然不一樣,起碼叔叔也要重新考慮一下我和他的關係吧?”

“我覺得他挺好的,我願意和他在一塊。”

事情是明明白白的了。停了一會兒,顧榮又問:“可他對你有沒有這種態度啊?”

“不知道。”

顧榮看着小莉沉默了一會兒:“這種事可不是一廂情願的。”

“他對我挺好的。”小莉低頭說道。

“好在哪兒啊?”顧榮關切地問。

“就是挺好的。我覺得他也願意和我在一塊。”

顧榮很有深意地微微頷首:“他是個很有心計的人,城府很深。他對你的好,有沒有政治上的考慮啊?你到底是省委第一書記的女兒啊。”

小莉心中猛地跳了一下。她是有政治頭腦的人,顧榮這話她一聽就懂,一懂就有聯想。“我沒看出來。”她嘴硬地說道。

顧榮慢慢搖了搖頭:“馮耀祖告訴我,你去鳳凰嶺送信給李向南,他連話都沒和你多說,當場冷淡了你。”

小莉一下激怒了:“馮耀祖,我用他管閑事嗎,用得着他多操心嗎?”

“人家也是關心你嘛。”

“我不要,他有什麼權利?”

顧榮略有些尷尬地停頓了一下,溫和地笑了:“叔叔關心一下,總有權利吧?”

小莉低下頭。

“我和你爸爸的後代里只有你這麼一個女孩。你在古陵,我做叔叔的總不能不盡長輩之責吧?你想過沒有,他為什麼一定主動要求來古陵當縣委書記?”

“他小時候在過這兒。”

“有沒有其他更現實的原因啊,會不會和其他某個人在古陵有關啊?”顧榮看着小莉,問道,“當然不會是因為你啰,他原來並不認識你。”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顧榮手指輕輕敲着桌子,自言自語地喟嘆了:“咱們小莉到底是孩子,心太善啊。”停了停,才又慢慢說道:“這種事,你總該先了解了對方啊。”

小莉拾起撕碎的掛歷,往紙簍里一扔:“我想對他咋樣就咋樣,我不管別人怎麼說,也不管他怎麼對我。”

“好了,小莉,這事叔叔不多說了。你畢竟還年輕啊。“顧榮說著站起來,”小莉,明天是星期日,來家裏吃飯,啊?明天,地委鄭書記可能也要回古陵了。“

顧榮走了。小莉愈加煩亂。她才不是孩子,有些事她比顧榮和李向南還看得明白呢。她完全清楚顧榮和李向南之間的複雜矛盾,也知道自己在這場政治較量中佔有的特殊地位。但是,她現在被自己的痛苦衝擊着,她顧不上冷靜地看清一切。心亂則昧。可她不能坐在那兒理清思想。她從來不會靜思。她要行動,她只有在行動中才能使自己的思想在混亂中前進。她又站起來。可她要去幹什麼呢?給爸爸寫信寫不成,電話不能打。打,現在也心亂得不知說什麼。她該幹什麼呢?先出門再說。反正不能坐在屋裏。

一出門,她就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了:去找找李向南。

她要告訴他許多事情。叔叔剛才不是說地委鄭書記明天要來嗎?

到了李向南的辦公室,兩間房子都關着門。院子裏空寂無人。她找到康樂。

“自由神,又來找李向南?你對我們這位縣委書記可過於感興趣啰。”康樂坐在門口,一邊在大盆里滿手肥皂沫地洗着衣裳,一邊大大咧咧地開着玩笑。

“我沒找他。”小莉不知為什麼隨口否認道。

康樂聰明地打量了小莉一眼:“寫什麼呢,小莉?”

“我?我想寫一篇關於土地的小說,寫幾代農民對土地的不同態度。”

“不同態度?”

“老一代農民以土地為生命,相信土地會給他們一切,依靠土地,眷戀土地。年輕一代對土地越來越不那麼看重了,他們都想離開土地去城市。”

“兩代人之間肯定會有衝突,是嗎?”

“可能是。”

“噯,你原來不是要寫那個幾輩子打井的石老大嗎?”

“我寫寫,寫不下去了,放在一邊了。我想把李向南寫進去,他本人又不讓。”

康樂笑了:“他有什麼權力不讓你寫?小莉,這是你給了他一個特殊的權力。”

“我給他什麼特殊的權力了?”

“你給了他一個能管制你寫作自由或者說行動自由的權力。”

小莉眨着眼,愣了一下。

“你想是不是,你要不給他這種特殊權力,他能管你嗎?能這樣無理地干涉一個女作家的寫作自由嗎?沒有你的服從,哪兒來他的權力呢?自由神變得不自由啰。”

小莉臉一紅:“你胡說什麼。”

“我一點不胡說。”康樂依然逗趣地看着小莉,“我剛才的分析絕對準確。小莉,咱們之間不要虛偽,你承認我的分析嗎?”

“承認又怎麼樣?”

“不怎麼樣。”康樂搓了兩下衣服,停住手,“小莉,我對這種事,”他詼諧地說,“就是你對李向南的特殊態度不置可否。像你這年齡,常常會認認真真地在感情上做些小遊戲的,既和自己,也和別人開個玩笑。不過,”他停了一下,“我要告訴你,李向南的日子快不好過啰。”康樂說著甩掉手上的泡沫,用毛巾擦着,站了起來。

“怎麼不好過?”

“這不是明擺着,他這古陵縣委書記很可能幹不長了。”

“為什麼?”

“為什麼,你的政治頭腦還看不明白這個?你又是特殊人物,掌握第一手情報。”

“我就是不知道嘛。我只知道李向南的爸爸給我叔叔來了信,給我爸爸打了長途電話,還有,給李向南也來了信。”

“那不是最新情報了,你叔叔今天上午和地委鄭書記通了一上午電話。這不是,李向南很可能被免職調走的輿論已經傳開了。”

“誰說的?”

“你看有誰啊?”

“我叔叔?”

“這還不好分析?”

“他胡說。”

康樂注意觀察地瞥了小莉一眼,端起一大盆臟污的肥皂水往院子裏潑:“這可不是胡說呀。李向南這一套干法觸犯了既得利益、傳統觀念,那些利益和傳統就聯合起來,一個早晨反過來把他打倒了。他要落這個結局,我看他留在省里到哪兒也不行。到時候我就勸他乾脆調回北京,完事大吉。”

“那不行。”小莉急了。

康樂瞟着小莉,哐當放下大盆。這又有什麼行不行?政治常常如此。

“李向南呢?”小莉問。

“你不是不找他嗎?”

“你怎麼還逗我啊?”

“我?”康樂自嘲地一笑,“到了最嚴重的時刻也變不了這隨便勁。”他抬起手一指,“他去西崖邊散步犯愁去了。”

小莉拔腳要走。小胡和庄文伊神態有些嚴重地匆匆走進院子。他們看了看小莉,在康樂面前站住了。“康樂,聽到滿城謠傳了吧?”庄文伊氣憤地說。

“聽到了,謠傳變為事實以後,也就不能算謠言了。”

“太不像話了。”庄文伊說。

“鄭書記明天不要來古陵解決問題嗎?咱們可以在桌面上擺道理嘛。”小胡也有些激動地說。

“小胡,別看你和鄭書記能說上話,也沒多大用。你不知道傳統觀念的力量。”康樂說道,“這事很可能就是定局了。李向南想扳回來,也很難。”

“地區不行,到省里去打官司。”庄文伊說。

康樂看了看小莉,小胡和庄文伊也看了看小莉。“小莉,你爸爸我沒見過,不了解。不過,按我的經驗,你爸爸作為省委書記,很可能採取支持地委意見的態度。你相信嗎?”康樂說。

“我不信。”小莉說罷轉身就走。

她要去找李向南,她要告訴他什麼也別怕。

穿過縣委大院,走過那段陡陡的大上坡的街道,繞過正在施工的磚土成堆的土地,經過古陵中藥廠,再穿過殘破的土城牆豁口,前面豁然開朗。這就是西崖。十幾丈直落下去的土崖峭壁,下面是河灘。隔着寬闊的河灘,對面是一層層披滿梯田的山坡,再後面是起伏的西山。血紅的夕陽正在一點點沉下山去。她沿着小路急急走着。李向南在哪兒呢?他肯定正在一個人發愁。她要告訴他,不要悲觀,不要失望。什麼被動局面都能扭轉的。她要幫他想辦法。

但是,小莉突然在幾棵松樹後面站住了。她的心一陣急跳,血一下湧上臉。隔着松樹,李向南正和林虹並肩迎面走來。兩人走走停停,一邊說著什麼。兩個人披着晚霞緩緩走着,顯得那麼和諧親近,輪廓美麗。這幅圖畫猛然刺痛了小莉。

美,有時也是可怕的,殘忍的。

他們慢慢走近了,聽見他們的談話。

“你還有別的事嗎?”李向南問道。

“沒有。”

“你今天怎麼找到這兒的,見康樂了?”

“沒有。傳達室老頭告我的。”

“沒有這樣的具體事情,你還會來看我嗎?”

“不知道。”林虹說著抬起頭,“我挺願意和你聊聊的,但我也不願意使你在古陵的處境更複雜了。”

“我不怕。”

他倒不怕。小莉氣得咬着牙。

“不是怕不怕,你有你的事業。你剛才不是講了,你現在的處境有些複雜嗎?”

李向南點點頭:“過兩天我去陳村再看你吧,我要和你談的話始終沒談完。”

“不用了。”

“我就是要去陳村呢,看看我的奶娘,看看我小時候呆過的地方。”

兩個人站住了。“還記得我們那個小長征隊嗎?”李向南看着林虹問。

“當然記得。一起走了幾千里地,又在農村勞動了十個月。”

“他們中好幾個人讓我問你好。”

“他們現在都幹什麼呢?”

“大個子現在是農業戰略問題專家,胖墩現在是自然辯證法研究生,還出國發表過論文,雯雯是經濟學女博士。”

“代我謝謝他們,我走了。”林虹平淡地說。

“林虹,你……”

林虹靜靜地看着李向南,輕聲說:“多謝你的好意。”

“我送你幾步。”

兩個人迎面看見了松樹旁站立的小莉。林虹淡淡地看了小莉一眼。“再見。”她對李向南說道。

“好。”李向南對她伸出手。

“什麼時候去陳村?”

“三五天吧。”

林虹鬆開李向南的手,又看了小莉一眼,轉身走了。

“小莉,你怎麼來了?”李向南笑了笑,問道。

又和鳳凰嶺一樣,又是一句“你怎麼來了”。小莉臉漲得通紅:“我找你有事。”

“咱們邊走邊說,好嗎?”李向南像個縣委書記對年輕娃娃一樣和藹地說道。

“我不要你這麼和我說話。”

“我怎麼了?”李向南問。

“我不要你擺縣委書記的臭架子。”小莉一時委屈得幾乎要哭出來。

李向南看了小莉一眼,心中什麼都明白,“好,嫌我擺架子,咱們改正。這行了吧?“他哄勸着慢慢走了兩步,問:“你要說什麼事啊?”

小莉的心亂得簡直成了空白:“我不想說了。”

“好,不想說,也不勉強。”李向南依然笑着說。

“我不要你氣我。”小莉跺着腳說,眼淚刷地流了下來。

李向南一下感到棘手了,看着淚流滿面的小莉,也受到感情的衝擊。

“怎麼了,小莉,遇到什麼事了?”他賠着笑安慰道。一瞬間,他感到了自己對小莉的安慰中所包含的相互關係的特殊內容。怎麼搞的?他簡直有些猝不及防。

小莉低着頭哭了一會兒,頭甩了一下,不哭了。

“我哪兒氣你了?”李向南指着眼前的懸崖,慢慢站住,“你看見這懸崖沒有?你這麼一哭,弄得我一害怕,保不住我還要從這兒跳下去呢。”

“誰要你跳?你跳吧,摔死才解氣呢。”小莉不禁破涕一笑,又一下收住,擦了擦眼淚,平靜下來。

“咱們坐下說吧。”李向南指着崖邊的一塊大青石說道。

“我不要在這兒坐,”小莉看見了石頭旁鬆軟的泥土留下的林虹的女式涼鞋印,任性地一搖頭,“我不要跟在別人後面坐。”

“好,咱們求通民情,開明開明,換個地方坐。來,這兩個大樹墩,一人一個,面對面,好吧?”

小莉賭氣地瞟了李向南一眼,坐下了。

“說吧。”

“我現在不願說了。”

李向南半玩笑半認真地點着頭:“連我們小莉都不願和我說話了,我這處境就更危險了。”停了一會兒,李向南平靜地看着她,“小莉,你來,是想告訴我什麼消息吧?”

“我沒消息。”

“聽說我處境不妙,急着跑來看我的,總是想關心我的,是不是?”

“關心你的人有的是。哪兒用得着我啊。”

李向南沉默了一下:“小莉,你不用跟我賭氣。我可以告訴你,對古陵的事,對我的下場,我什麼準備都做了。”

小莉看着李向南。她的激動過去了,李向南的神情則又嚴肅起來。小莉又感到了自己那甘願服從的心情。

“你看過這土崖沒有?”李向南指着直落下去的懸崖說道。

小莉探頭看了一下。土崖下面是很寬的河灘,一片片綠色的稻田和玉米地,然後是蜿蜒平緩的河水;對面遠遠地立起土崖,再上面是黃土山坡,一層層梯田,小麥已經黃熟。

“多少萬年億年,水才衝出這樣的地貌,才有這樣一川不寬的平地。看着它我就想,人生其實是很短暫的。我也要像這河水一樣,要在人類社會的社會地貌上留下奮力衝擊的一點痕迹。我的話你明白嗎,小莉?”

太陽早已沉入西山,晚霞也在群山上漸漸黯下去,遠山一片寧靜。

“我想回省城一趟。”小莉低着頭用腳尖踢着土塊說道。

“幹什麼?”

“我去找我爸爸談談。”小莉抬起頭。

李向南看着小莉:“去幫我說話?……不用。要找,我自己會去找他。我不要你去活動。這樣走上層路線,不好。只會增加麻煩。”

“那有什麼麻煩的?我說話,我爸爸准聽。”

“哪有那麼簡單。”

“我和爸爸講話有藝術。”

“藝術?”

“譬如吧,我要讓我爸爸恨一個人,我就不直接說他壞,那樣,我爸爸才不容易信呢,我只要說他和一個我爸爸最反感的人關係密切,我爸爸就肯定會對他有看法了。”

“你這是什麼藝術?”李向南看着這個省委書記的小女兒,心中有些發瘮了。

“就是嘛。”

“我不用你幫忙。”李向南沉下目光嚴肅地說。

“為什麼?”

“我不喜歡這種藝術。”

“搞政治哪有那麼單純的?只要達到目的就行。你不也講究手腕嗎?”

“你這種手腕我不搞。”

“我又不是想讓我爸爸恨誰。我也不會說我叔叔壞話,他主要是被馮耀祖這幫小人包圍了。”

“算了,以後你要敗壞起我來,我受不了。”李向南略含一絲諷刺地說道。

“哼,敗壞你?”小莉調皮地一噘嘴,“最容易了。只要說你和一個……”

“和一個什麼?”

小莉看了一下李向南的臉色:“說你和一個壞女人來往就夠了。”

李向南臉色一下陰沉下來了。

“你不愛聽了?”

“小莉,你不應該這樣說話。”

“我偏要說。壞女人,爛貨。”

“小莉,”李向南一下站起來,冒火了。但他盯着小莉又慢慢克制住了,“咱們走吧,我不願意聽你這樣說話。”

小莉一下受了刺激。她想到自己受到的冷淡和林虹在李向南這兒得到的熱情,嫉恨一下湧上心頭:“她就是壞女人嘛。”

“小莉,你為什麼對人這樣尖刻?一個女人有過生活上、婚姻上的不幸,這是很應該理解的事情。你也是女性,怎麼這樣缺乏同情心呢?”

“她是什麼婚姻不幸?她是破鞋。”

“小莉,我不同意你這樣毫無理由地辱罵一個人。”

“我怎麼毫無理由?她丈夫為什麼和她離婚?就因為她過去不正派。”

“你怎麼知道?”

“她丈夫就是我哥哥。”

李向南愣了:“是你哥哥,我怎麼沒聽說過?”

“你當然不會聽說,縣裏沒人知道。她和我哥哥離了婚才來的古陵。”

“你叔叔也不知道?”

“他現在當然知道。”

李向南獃獃地盯視着小莉,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我就不同意你和她來往。”小莉說道。

李向南慢慢轉過目光,看着別處。“你沒這權利。”他陰沉地說道。

“你知道她底細了,為什麼還和她來往?”

“我早就都知道。”

“早就都知道?”

“除了不知道那是你哥哥外。”李向南看着遠遠的群山,繃著臉說。

小莉怔住了:“你……你就喜歡她?”

“我覺得應該理解她,尊重她。我和她之間有過很深的友誼,我沒忘記。”

“你……”

“而且,我覺得你也應該尊重她。”

“我這輩子也不想看見她。”

“小莉,”李向南轉過頭看着小莉,“你就不能與人為善一點嗎?你就不能設身處地多理解一點別人嗎?”

“我只理解我自己。”小莉激烈地說。

李向南默默地看着小莉。

“小莉,”他說,“你有的時候很可愛;可有的時候,簡直讓人很難容忍。”

這或許就是他在感情上對小莉的全部矛盾?

小莉一動不動地看着李向南。她咬緊下嘴唇,下巴抖動着,淚水慢慢從眼睛裏流了出來。她低下頭,轉身走了。

李向南凝視着她遠去的背影。

有這樣一個省委書記的女兒,事情更複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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