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李向南與常委們下鄉之後,顧榮覺得自己的病該好點了,該在縣城裏走動走動了,老呆在“貴賓院”里也挺悶的。他慢慢溜達到縣醫院門口,兩輛吉普車正風馳電掣而來,嘎地剎住。小胡、康樂推開車門跳下來。
“小胡?”顧榮停住腳步,“你們回來了?”
“不是,是來送傷員。顧書記出來走走?”小胡一邊回答,一邊旁顧不暇地張羅着人們把婷婷、鍾鍾抬出來。
“什麼傷員?”顧榮問。
“橫嶺峪公社的教室窯洞塌方了,砸着了老師和學生。”
“噢。”顧榮明了地點點頭,這是一樁很平常的事情。“怎麼能塌方呢?”作為領導,他表現出應有的關心。
“窯洞早就有危險,這幾天下雨又漏水,塌了。”小胡一邊和人們一起小心地往外抬着擔架,一邊匆匆答道。
顧榮背着手皺起眉聽着,批評道:“有危險怎麼不早發現,不早搬走呢?太粗心大意了。”小胡回過頭很快地看了他一眼。鍾鐘被抬出來了。
“這是學生。”小胡介紹道。
顧榮背着手點點頭,深為關切地看了看。
婷婷被抬出來了。
“這是老師,叫肖婷婷。她是為了救學生又衝進教室的,被一起埋在了裏頭。”
顧榮又點了點頭。
也許因為一路的顛簸,婷婷蘇醒過來,她微微睜着眼。
“你表現得很勇敢啊,小肖同志。”顧榮微微俯下身表揚道。
“顧書記……”婷婷吃力地說道,她認出這位顧書記了。
顧榮像長輩一樣慈愛地勉慰道:“你受傷了,好好治療吧。”
“顧書記……謝謝你。”婷婷低弱的聲音幾乎聽不見。
“不要謝我。”顧榮說。
“謝謝縣委……教室……總算快解決了……”
顧榮疑惑地看看身旁的小胡和康樂,他不知道婷婷的話什麼意思。
“謝謝顧書記……謝謝縣委……”婷婷聲音低弱,又昏迷過去。
顧榮略皺了一下眉頭,似乎依稀有了一絲記憶。他來不及想,直起身子揮了一下手:“趕快送進去搶救。”院長曾大夫也從醫院大門急匆匆領人出來接傷員。“你們要全力搶救。”顧榮背着手嚴肅地指示道。
“是。”曾大夫連連點着頭。
“要不惜一切代價,有什麼困難直接向我彙報。”顧榮吩咐道。
“是。”
“小胡。”顧榮招呼道。小胡正跟着擔架往醫院裏進,急忙中停住步。“傷員交給曾大夫他們負責,你來我這裏一下。”
“這……”小胡為難地回頭看了看正在抬進醫院的擔架。
“你先跟着送進醫院也行,過會兒到我這兒來一下吧。”顧榮擺了一下手說道。
小胡猶豫了一下,說聲“好”,匆匆跟着進了醫院。
顧榮在街上略轉了轉就回到了“貴賓院”。他要等小胡來,詳細了解一下下鄉的情況。作為政治家,他頭等關心的是政治鬥爭,其他都是瑣事。
小莉背着挎包,揚着一封信推開門進來了:“叔叔,你的信。我從縣委機關給你捎來了。”
顧榮接過信,一看信封下寫的“北京李緘”,就明白是誰的信了。他立刻拆開。
“叔叔,這封信是北京誰來的?”小莉一邊把她給顧榮買的幾個水果罐頭從包里拿出來放在桌子上,一邊好奇地問。
“噢……”顧榮低着頭在沙發上看信,信口敷衍地應着。
“噢什麼呀?”小莉不滿意地嗔道,“這個姓李的是誰呀?”
“是李向南的父親。”
小莉一下敏感地停住了手:“叔叔,他給你來信幹什麼呀?”
“他是我老首長嘛。”
小莉站在那兒眼睛一眨一眨地注視着顧榮。
顧榮從頭到尾把這封重要的信又看了一遍。然後滿意地蹙眉凝視着前面什麼地方,把信慢慢疊起放進信封。過了幾秒鐘,他從恍惚中醒來,看看對面的小莉,舒坦地笑了。“老首長很關心古陵啊。”他把信放到茶几上拍了拍,高興地說。
小胡額頭冒汗地推門進來了。
“來來,小胡。”顧榮破例站起來招呼着,“坐下坐下。才一天沒和同志們見面,我這兒就有了冷落之感。”
小胡拘謹地笑了笑,擦着汗在對面的沙發上坐下。小莉也大大方方坐在一旁。
“傷員安頓了?”顧榮問。
“正在動手術。”小胡答道。
“怎麼樣?昨天一天到現在,李向南領着你們轉得怎麼樣?”顧榮仰在沙發上抽着煙,悠悠地問道。
“先去了黃庄水庫。”
“這我聽說了。”
小胡抬眼看了看顧榮。
“是不是把龍金生和庄文伊敲打了一頓啊?”顧榮問道。
“嗯……是批評了他們思想方法各自的片面性吧。”小胡第一次感到回答顧榮問題的困難。
“他們倆服嗎?”
“他們沒說什麼,大概,沒什麼不服吧。”小胡含糊地說道。
“沒什麼不服嗎?”顧榮一搖頭,“龍金生那張嘴只要閉上不說話,那就是他最大的不服氣啰。”他用手指敲了敲沙發扶手,又看着小胡,“在黃庄水庫還有什麼戲啊?”
“您不是都聽說了?”
顧榮略一擺手:“我耳朵再長,消息再靈通,也是大概聽了幾句。把朱泉山又抬出來了?”
小胡看了顧榮一眼,不知如何回答。
“有什麼不好談的,因為小莉在?”顧榮笑着問。
“不不。”小胡連忙說,他沖小莉笑了笑。小莉轉過頭看着顧榮。她與顧榮隔着一張茶几,她的注意力一直在茶几上的那封信上。
“那就坦率說嘛。在那兒,向南又做了什麼決定吧?”
“是。”小胡開始鎮靜了。
“什麼決定?”
“一個決定,是當場批准了黃庄大隊租用水面的合同。一個決定,是要搞個調查報告。”
“什麼調查報告?”顧榮一下抬起眼。
“通過對黃庄水庫的解剖,看看是什麼壓制了人才和生產力?”
顧榮一下從沙發上坐起身子:“這是沖我來啰?”
“具體沒這麼明確講。”小胡盡量鎮靜地答道。
“壓制人才,這人才就是朱泉山啰。”顧榮冷冷地說。
小胡沉默了幾秒鐘,說道:“是這個意思吧。”
“朱泉山算什麼人才?”顧榮譏諷地繼續說,“他把你小胡這樣的一批幹部排擠到一邊是什麼?是重用人才?來古陵才三天,就把人攆出縣委辦公室。”他停了一下,“還有什麼決定?”
“讓朱泉山負責全縣的漁業。”
“這等於是提到縣委當常委啰?”
“另外讓他幫助老龍照管全縣農業。”
顧榮一下子站了起來,臉色陰沉地在房間裏踱了幾步,“幫助照管全縣農業?這是一種策略。那明擺着是要讓朱泉山以後來當副縣長、縣長了。“他悻惱地說道。李向南帶着常委下去就這樣干,夠狠毒的。他對這一點太估計不足了。他看了看茶几上的信,平靜住了自己,”到了橫嶺峪公社,又唱了些什麼戲?“他重新坐下,問道。
“把潘苟世撤職了。”
“因為什麼?”顧榮一下子又抬起眼。
“因為工作上不稱職吧……還有,因為這次小學教室塌方。”
“一個教室塌方,傷一兩個人,就因為這件偶然事情撤換一個公社書記?”顧榮冒火了。
小胡又沉默了幾秒鐘:“塌方不完全是偶然的。”
“不是偶然的?在橫嶺峪公社塌方,責任可以算到潘苟世頭上,在古陵範圍內的塌方就該都算在我頭上了?想算誰就算誰?”
“這事潘苟世是有責任。公社其他同志關於這個教室窯洞危險,今年以來就給他提過十幾次了。”
顧榮瞪眼看着小胡,一下沒說上話。
“向南昨天看了教室,就指示他當天搬,潘苟世陽奉陰違,拖到今天塌方了。”
“陽奉陰違?”顧榮疑惑地看了看小胡。這是什麼立場?顧榮忽然明白過來。他臉色一下變得嚴肅了:“小胡,你過去和潘苟世有些矛盾,那是過去的事。現在要顧全大局,不要把過去小小的個人成見帶過來。”
小胡低着頭抽了幾口煙。“我沒帶成見。”他垂着眼頂着顧榮目光的壓力說道,然後抬起頭看着顧榮,“我覺得潘苟世這個公社書記是不稱職。”
“你也投贊同票了?”顧榮問。
“是,全體都投了贊同票。”
顧榮臉色驟然陰沉下來,他狠狠抽着煙。
小莉暫時把注意力離開了茶几上的那封信,她注意地聽着顧榮和小胡的對話。對與李向南命運有關的事情她現在都很關心。
“還有什麼?”過了一會兒,顧榮又問。
“還決定發一個通報,今晚通過有線廣播對全縣廣播,另外上報地委。”
“通報塌方事件和對潘苟世的處理?”
“是。還有對縣委一些主要領導的批評。”
“對誰?”
“是……對您吧。不過沒點名。”
“為什麼?”
“這間教室的危險情況,您去年去橫嶺峪檢查工作時聽過彙報。那個教師肖婷婷找您當面彙報過。”
“肖婷婷?”
“您當時答應她很快研究解決。”
“我?……”
“這個小學老師一年來一直和學生們等着您解決問題。我們昨天去的時候,孩子們正頂着塑料布坐在漏雨的窯洞裏上課。肖婷婷還用您去年答應的話鼓勵孩子們,說您很關心他們。”說完,小胡抬眼看了看顧榮。
小莉也扭頭看着顧榮。
顧榮抽着煙沉默了。他這才明白剛才醫院門口肖婷婷為什麼說那樣的話了。
“通報總的精神,就是這樣的官僚主義不能再繼續下去了。”小胡又彙報道。
“就是我這副書記不能再繼續幹下去啰。”顧榮冷冷地自嘲道。
小胡咬住嘴唇停了一會兒:“向南也做了自我批評,說他昨天督察不力,有責任。”
“他那是沽名釣譽,收買民心。”顧榮把煙一下摁滅在煙灰缸里。
小胡閉住嘴不說了,他感到了自己對顧榮的反感。
小莉看看小胡,又看看顧榮,目光在兩個人臉上掃來掃去。
顧榮可能覺得自己有點失態,又抽出一支煙,點着,也沉默了。
“顧書記,您還有什麼事?您要沒事了,我去醫院再看看。”小胡略欠了欠身,請示道。
顧榮往沙發上一仰,從剛才的惱怒中擺脫出來,“那兒有醫生嘛,”他朝上略擺了一下手,“你這小政治家怎麼就不知道關心政治大事呢?”他愛護地批評道,“不要把注意力局限在一些具體事務上嘛。”
“肖婷婷他們很危險,我不放心。”小胡不安地解釋道。
“醫院每天都有生命危險的病人,我們要把注意力都放在那兒,我們還干不幹正經工作了?領導者不是醫生,不是看護。”顧榮不滿地說。
小胡沉默了一會兒:“顧書記,您這樣說不合適。”
顧榮愣了一下,長嘆了一口氣:“你怎麼就不理解我的意思呢?我們是要關心人民群眾疾苦,可是我們要從根本上關心,從全體上關心。對不對?政治搞不好,光關心某個人具體受什麼傷,某個農民有什麼冤枉上訪,那不解決問題嘛。”
“可是要從根本上、全體上就不關心呢?”
“你這是什麼意思?”顧榮嚴厲地望着小胡。
小胡垂下眼抽煙,沒說話。
顧榮仰頭哈哈笑了:“你看,我怎麼和你發開脾氣了。小胡,你還是小孩子個性啊。”
“我不是小孩子個性。”小胡說。
顧榮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小胡,我覺得你的態度有點變了。”
“可能吧。”
顧榮目光鋒銳地看着小胡:“為什麼?”
“不為什麼。”
顧榮抽着煙,隔着煙霧看了看小胡。他對這個年輕人有點摸不透了:“在橫嶺峪還做了什麼決定?任命誰當公社書記了?”
小胡沉默片刻,說:“我。”
顧榮恍然大悟,“李向南又把你排擠下放到公社去了?”
“我是兼。”
“兼公社書記?人還留在縣委政研室?”
“是。”
“還是掛着副主任?”顧榮問。
“老周退二線了。”
“什麼意思,他不是政策研究室主任嗎?”顧榮對小胡的所答非所問摸不清頭腦了。
小胡沒回答。
“讓你當主任了?”顧榮突然腦子一動,“同時兼着公社書記?”
“是。”
顧榮全明白了。他冷冷地看了看小胡,站起來在房間裏踱着。“我們的小胡被招安啰。”他感嘆道。
小胡坐在那兒默然不語,抬手看了看錶。
顧榮停住步,慢慢坐下,“年輕人都想干點事業,這我理解。”他慢慢說道,“要想幹事業,就要有領導信任、重用,就要靠一個領導,這我也理解。”他又在煙灰缸里彈了彈煙灰,略頓一頓,“可是要靠的領導靠不長久呢?”他抽了口煙,往沙發上一仰,很有意味地感嘆道,“那就很難說啰。”
小胡迅速看了顧榮一眼。
“向南可能在古陵呆不長啰,起碼是縣委書記干不長啰。”顧榮好像深為惋惜地嘆道。
小莉也吃驚地轉向顧榮,“他怎麼了?”她脫口問道。
顧榮不滿地瞥了小莉一眼。小孩子家不該打擾他和別人的談話。然後,他把目光移向小胡:“年輕人看問題要看長遠啊。”他微微頷首。既像是愛護的告誡,又像是冷冷的敲打。小胡垂下眼,抽着煙,煙霧在他臉前瀰漫起來。“這不是,”顧榮拍了拍茶几上的信,“他父親來信也談了這個事。”
小胡扶了扶眼鏡,依然低着頭。
“省委也已經有了這考慮啰。”顧榮又慢悠悠地加了一句。
小胡眼皮顫動着,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
“一個年輕人做事情,下決心,都要前瞻後顧多考慮考慮。考慮不周到,做事太片面,太絕對,條件一變就很難收住,很難工作下去啰。”顧榮感慨地訓導道。他打量着小胡,深知此話的分量:“你說,是不是啊?”
小胡站了起來。“顧書記,您還有別的事嗎?”他聲音平靜地問道。
顧榮略怔了一下:“啊……沒別的事。”
“那我先去醫院了。”
顧榮看着小胡,他看不透小胡這種態度後面的心理是什麼。是感到壓力很大?是對自己不滿?“那你先去吧。”他有些猶豫地說。
望着小胡的背影,顧榮背着手在窗前立住了。
小莉看了顧榮一眼,拿過茶几上的信,抽出信紙很快地看了起來。
信中的一段話躍入她的眼帘:
……信中所述情況俱悉。我完全相信,不需再從旁了解。向南在家裏表現得比這更為嚴重,似乎真理都在他一人手裏。我的話他也不多聽得進去。他從小性格固執,現在又加上政治上的自以為是,我經常是為他擔憂的。我已經給顧恆同志打了電話,表示了我的擔憂,並表示讓向南擔任縣委書記並不合適。對他不好。我同意他到下面去做些實際工作,但在縣裏當一把手不好,就是到公社也最好不要當一把手,做個平常的工作就行了。他重要的是學會尊重別人,團結別人。當然,這樣調動一下,他在古陵也許很難工作,那可以換個縣。
顧恆同志已同意考慮我的意見,他要再了解一下情況。
另外,關於你說的他和那個女教師的事,也請你務必以長輩的身份規勸節制他。滿北京沒有他看上的姑娘,怎麼就看上一個生活作風成問題的女人呢?甚為擔憂。為這事,我也想把他調離古陵。
我與此信同時也給向南發了一封信。我讓他回北京一趟……
小莉放下了信。她的心怦怦跳着,很急,很亂。她甩了一下短髮,站起身要走。“你看信啦?”顧榮轉過身看着小莉,小莉的神情有些激動。
“讓我管向南,真是強我所難哪。”顧榮一攤手嘆道,“他連父親的話都聽不進去,還能尊重誰啊?”
“叔叔,你這樣做不對。”
“我怎麼了?”顧榮吃驚地看着小莉。
“你不應該排擠走他。”
“他是書記,我是副書記,我能排擠動他?”
“你寫信說他壞話了。”
“老首長要了解情況,我只是實事求是地介紹一下。”
“你在信中還說他和林虹有特殊關係。”
“縣裏人都這麼說嘛,我還不是聽大家反映。”
“這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工作這麼忙,一個縣委書記冒着大雨一次次跑好幾里地去看一個離了婚的女人,這是平常關係?”
“這就是不可能,我知道。”小莉爭辯道。
顧榮看着小莉。小莉神色十分激動。她對李向南表現出的明顯的傾心,使顧榮震驚。一個看法像閃電一樣突然在他頭腦中一亮。他太馬虎遲鈍了,他怎麼就忘記了這樣一個重要的真理呢?姑娘有姑娘最特殊的事情。
小莉和李向南真要是那種關係,這可是太糟糕太麻煩了。
“小莉,”顧榮委婉地說,“林虹的底細,你又不是不知道,李……”
“我知道。可李向南不會。他和她不會。”小莉急急地說道。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越來越激動地為李向南否定這一點。她的眼睛裏閃出潮濕。
顧榮嘆了口氣,在沙發上坐下了:“好,這事先不談了。你說叔叔排斥他,這一個月,你看見了到底是誰排斥誰呢?他完全把我看成他的反對派。”
“你也把他當成你的反對派啊。”
“這……”
“有反對派有什麼不好?政治上有反對派,雙方相互制約。你們都能謹慎些,少獨裁,少犯官僚主義。”小莉像爭吵一樣激烈地說道。
“小莉你……”
“叔叔,我走了。”小莉低着頭走出了門。
顧榮隔着窗戶愣愣地看着她上了自行車。
小莉一陣風般騎車到了縣委辦公室。“這兩天有李書記的信嗎?”她問。
“怎麼了?”一個幹事問。
“我下鄉給他捎去。”
“放在他辦公桌上了。”
她就是要下鄉去找李向南,把消息告訴他。
她來到了李向南的辦公室,在裏間屋的辦公桌上翻尋着。在一摞信件文件中,她找到了同樣是“北京李緘”的一封信。她揣到書包里,剛要走,一眼掃見玻璃板角下壓着李向南未發出的一封信。
陳村中學
林虹親啟
小莉心中猛然跳動了一下。她猶豫片刻,把信抽了出來。信還未封口。她又猶豫了一下,把信紙抽了出來。這是一封未寫完的信:
林虹:
這是晚上在燈下給你寫信。今天從陳村回來,我一直很不平靜。這麼多年來,我始終未能忘記你,始終記得十幾年前在湖畔散步的談話,記得你喜歡紅色和白色,也記得臨插隊前我們在操場上的那次散步。雖然十幾年過去了,但那樣的過去是很難被時間淹沒的。
衷心希望你能改變你現在對生活的悲觀態度。我知道,說教是沒有用的,我願能幫助你首先改變你的生活……
信寫了半截,在這兒停住了。
小莉的思想全亂了,腦子裏嗡嗡的。“我願能幫助你首先改變你的生活”。什麼叫改變生活?李向南和林虹那天到底說了些什麼?難道,這就是指的那層意思嗎?不,不,李向南不會要林虹那種人的。可這不是白紙黑字他自己寫的嗎?不,她不相信。那不是這層意思。小莉把信放回原處,騎上車就走,左一拐右一彎,風一樣掠過街道。突然,她嘎地一捏閘,扶着樹坐在車上停住了。自己是怎麼了?這麼嫉妒,這麼難過,這麼著急萬分。臉這麼燙,心這麼亂。她這顆心再不善於自省,也終於明確無誤地知道了:自己是愛上李向南了。這些天,這個自省曾不止一次在她心中掠過,她都笑着一搖頭否認了。
此刻,她再也不能否認了。
她愛得不對嗎?一股說不清的委屈湧上來,她眼裏湧上了淚水。她還要下鄉去給李向南送信嗎?李向南會不會又端起架子來訓自己?
不,她不管這些,她要立刻把信給李向南送去,把情況告訴他。可李向南現在在哪兒呢?他會不會已經離開橫嶺峪了?這個實際的問題,她卻忘了打聽。她擦了一下眼睛,看到了自己手背上的淚水,不好意思地笑了。她蹬上車又來了個高速度,一個個商店行人被甩在後面。這個高速度就是她的性格。她為了達到目的就是這樣一往無前。她在縣醫院門口鎖了車,問了問橫嶺峪傷員在哪兒搶救,就往裏走。她要找見小胡,問問李向南和常委們去哪兒了?
這是手術室,門緊閉着。門口還站等着一個穿白色連衣裙的女子。她的背影很美,身材風度,美得讓小莉有些嫉妒。她轉過身來了,兩個人都愣了。是林虹。
愣怔一閃而過。兩個人都目光冷冷地正視着對方。小莉的目光凝聚着她對林虹的輕蔑,她竭力使自己的目光不閃爍,她絕不先躲閃目光。林虹眼裏透出的是把對方一眼都看明白的目光,她看着小莉,覺得有一絲好笑似地打量了一下,然後把目光移走了。她看見的只是一個毫不引起她重視的陌生人。
林虹在風度上明顯高一籌的優勝,激起了小莉的惱怒。“騷貨。”她眼睛看着別處,壓低聲從牙齒縫裏罵道。
林虹似乎沒聽見,她扭頭打量了小莉一眼,就轉了過去。“這是醫院,需要衛生。”她平靜地說,給了對方一個高傲的側影。
門開了,小胡從裏面出來。
“婷婷怎麼樣?”林虹急切地問。
“還沒脫離危險。你怎麼來了?”小胡說。
“看你們車坐不下,我隨後騎車來的。”林虹道。
“向南他們呢?”
“去鳳凰嶺大隊了。”
小莉心中更湧上一股強烈的嫉恨,林虹也跟着去橫嶺峪了。李向南到哪兒,林虹跟到哪兒。真不要臉。火呼一下躥上她的頭。
“小莉,你怎麼也來了?”小胡轉頭髮現小莉。
“啊……我要問問你,李向南和常委們去哪兒了?”
“林虹剛才不是說了?”
“我沒聽見。我問你呢。”
“問誰不一樣?他們去鳳凰嶺了。你問這幹什麼?”
小莉目光閃爍了一下,“有李向南的信,我給他送去。”她衝著林虹的側影瞟了一眼,坦然地說。
“急什麼?他們明天就回來了。”
“李向南托我的,有信一定想辦法當天給他送去。”小莉順口編道。
“什麼信這麼急?”小胡疑惑地看了小莉一眼。
“他父親的信。李向南讓我一收到這信,就送給他。”小莉又瞟了林虹一眼,意識到自己的優勝感。
“噢,那你去吧。”
“胡主任。”手術室門開了,一個護士叫道。
“好,等一下。”小胡進去了。
只剩下兩個女性。
小莉打量了林虹一眼。“哼,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人。”她尖刻地說道,轉身就要走。
這話可謂惡毒之至。林虹感到自己胸口有些打抖,她冷冷地看了看小莉,卻淡淡地笑了:“你不覺得你表演得可笑嗎?”
小莉一下站住:“哼,看誰笑到最後。”
她惱怒地說道,噔噔噔急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