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當天晚上,李向南同縣委常委們在卧龍庄宿下,分到各家各戶吃了派飯,開了幾個調查會。第二天早晨,按計劃原準備到鳳凰嶺大隊去。那裏有李向南要做的一篇大文章。汽車開到橫嶺峪口過河灘時拋錨了,司機滿頭大汗,一時半時修不好。李向南看看前面不遠處的橫嶺峪村,想起什麼,安慰地拍了拍司機的肩膀,讓他別急。他對車上的常委們打了個手勢:“咱們抽修車時間去看看孩子們安頓得怎麼樣。”
一進橫嶺峪公社大院,他們就愣了。一片冷清。李向南同常委們把每個房間走過看了一遍,不但沒有孩子們的蹤影,連騰房子的跡象也沒有。駝秘書駝着背,無聲無響地出現在眾人面前。
“教室怎麼沒搬?”李向南問。
“潘書記說過幾天再說,不急。”駝秘書小心地答道。
李向南陰沉着臉咬了一下牙:“他昨天下午幹什麼去了?”
“他昨天下午回他村裡去了,準備給他爹過三周年忌辰。”
李向南好一會兒沒說話。他慢慢掃視了一下滿是灰塵的屋子,最後轉身臉色可怕地揮了一下手:“走。”常委們又沿着昨天的道路急急走着。
剛過獨木橋,就遠遠聽見喊聲:“快來人啊,快來人啊。”傅老順兩手在嘴上捂成喇叭筒,扯着脖子衝著下面已經開始騷動的村子大嚷着,同時隱約聽見孩子們的哭聲、尖叫聲。又走了幾步,幾個孩子淚汪汪地跑來。他們認出了昨天的縣委書記,哭着用手回指着教室的方向:“肖老師——”
“肖老師怎麼了?”
孩子們哇地大聲哭開了,話也說不清楚了。
人們三步並作兩步趕到了那個土崖凹進去的院子前。一進院門,頓時驚住了。教室那孔窯洞已然塌方了。大大小小的土塊已經把窯洞口堵滿了。“肖老師。”“肖老師。”幾十個孩子們哭喊着、擁擠着,用他們的小手往外刨着土。林虹正弓着腰用鐵鍬拚命挖着。幾乎與縣委常委們同時,院子裏又湧進聞聲趕來的男女老少們。孩子們的哭喊聲,婆姨們的驚呼聲,男人們的嚷叫聲響成一片。
李向南分開眾人擠上去,用手扳住林虹的肩頭拉了她一下。林虹回過頭看了他一眼,眼裏閃着憤怒。
“怎麼回事?”李向南問。
林虹三句話把情況講清楚了:剛才,課上到一半窯洞就開始往下掉土,婷婷立刻讓孩子們搬着小板凳到窯洞外面去。駝秘書的孫子鍾鍾把自己的橡皮掉在教室里了,又跑進去找,這時窯洞開始塌,婷婷一邊叫着一邊衝進去拉孩子,窯洞轟然一聲全塌了下來。
“你們乾的好事。”林虹憤怒地說。
李向南被林虹這種不加區分的說法弄懵了。他愣了一瞬,但來不及解釋:“婷婷和那個孩子都壓在裏頭了?”
“是。”
這時院子裏進來的人更多了,潘苟世也滿頭大汗地跑來了:“快快,趕快挖。”他結結巴巴地嚷道。
“挖什麼?”李向南目光像刀子一樣逼視着他。
潘苟世哆嗦了一下。他沒想到李向南今天又回到這兒。
“大家安靜。”李向南揮了下手,大聲喊道,“婦女們一人領上兩個孩子,全部都出院子去。快。你們在這兒耽誤事。”女人們拽上哭喊的孩子們出去了,院子裏靜了一些。“這窯洞不能亂挖。”李向南說,“下邊挖,上邊還要往下塌。”他掃視着眾人,“誰是挖窯洞的行家?”
人們左右張望着,把一個老漢擁推出來,是賈二胡。
“賈大爺,你是什麼主意?”他問。
“這得一邊掏着挖着,一邊用柱子撐着。”賈二胡說。
“對,是這個辦法。”李向南說,“該挖哪兒,該撐哪兒,你站在這兒全面指揮。我領着人在前面挖。”他抬頭看了一下潘苟世,潘苟世正愣怔地站在那兒,“你領着人立刻去扛些木料來。不管什麼,拆了拿來。越快越好。”
人們一起投入了緊張的行動。賈二胡上下左右地看着塌了的窯洞,在後面指點着:“先挖這兒,那兒先別動……那塊大土疙瘩先撐住它……這兒頂個柱子,短一點的。換一根,再短一點的。用勁。上面墊塊木板……好,這兒往裏掏。李書記你那兒當心。”
“李書記,你靠後點,我來。”小胡氣喘吁吁地用鐵鍬挖着往前插上來。
“不用。”李向南說。他感到旁邊還有一個人擠過來,扭頭瞥了一眼,是林虹。“你走開。”李向南命令道。林虹不理他,繼續彎下腰奮力挖着。“你在這兒一個不頂一個,礙事。”李向南有些粗暴地抓住她的胳膊用力往後拽,林虹一下沒掙脫,轉過身來,滿臉汗水地看了看自己胳膊上被抓握出的紅印,抬頭看着李向南,眼睛裏閃出敵視的目光,她遇到的是李向南更加強硬的目光。她咬了一下嘴唇,朝後讓了讓,康樂和一個農村小夥子立刻取代了她的位置。
窯洞有些地方塌實了。有些地方是土塊支土塊空搭着。人們就從下面連挖帶撐,掏進一個一人多高的巷道進去,一筐一筐土遞出來。慢慢外面的看不清裏面的人了。裏面的人則小心翼翼地連挖帶撐着往裏進着。下面挖土尤其要小心,怕萬一傷着婷婷他們。最後,碰到一隻手。在這兒了。他們小心翼翼地用手刨着,把婷婷挖出來了。她彎着腰側身趴着,顯然是在塌方的一剎那用身體掩護着駝秘書的孫子小鍾鍾。在她身下是那個孩子,一根原來橫擔在窯頂的木樑壓在她腿上。
兩個人被從巷道里抱出來了,平躺着放在地上,剔凈臉上鼻孔的土,連呼吸都摸不到了。婷婷的膝關節靠上一些的腿部大概是被砸斷了,血從褲子裏滲出來。“婷婷,婷婷。”宋安生趴在婷婷身邊竟然失聲哭起來。
“哭什麼?”李向南喝道,“先看人有沒有救。”
賈二胡老漢上來,翻開婷婷和鍾鐘的眼皮看了看,又用手放在兩人的鼻孔上,閉住眼試了好一會兒,然後抬眼很有把握地說:“還有救。”
宋安生立刻和人們一起給婷婷和鍾鍾做起人工呼吸來。
賈二胡解下自己頭上的毛巾,哧哧地豎著撕成兩條,系住,成一條布帶,他讓林虹把婷婷的褲腿捲起來,把流血的腿扎住。他回頭看了一下又進到院裏的幾個婦女:“要頭髮,快點剪,多幾把。”剪刀拿來了,林虹先接了過來。她把盤在腦後的頭髮一松,甩了一下披在了肩上,左手在脖頸后把頭髮理着握成一把,右手拿着剪刀咯吱咯吱幾下把頭髮剪了下來。又有兩個農村姑娘剪了頭髮。賈二胡捧着頭髮,到了旁邊婷婷住宿的那間小窯前,用爐火把頭髮燎着,滿院騰起一股焦臭。他捧着不多的發灰過來,敷在婷婷的傷口上,又用林虹遞過來的一塊白毛巾把傷口包紮住。人們疑惑地看着他。“頭髮燒成灰就是血餘炭,懂不?止血中藥。”賈二胡拍着粘在手上的頭髮灰,有些樂呵呵地眯起眼說道。
在這種緊張的氣氛中,他的話使大家略感放鬆了些。
婷婷的眼皮開始動了,好像有隻小蟲在眼皮下慢慢蠕動。小鍾鐘的鼻孔開始微微翕動,接着他睜開了眼,直愣愣地像熟睡中被驚醒了一下,而後又閉眼睡去了。賈二胡摸了摸兩人的脈,眉頭皺得更緊了,在眾人的目光下,半晌才放心似地點了點頭,悠悠地站了起來。他那帶着一絲樂呵呵的表情好像是說:好了,這就沒事了。他一邊用煙袋鍋從容地挖着煙絲,一邊靠近了李向南,壓低聲音說:“李書記,快送醫院。鍾鐘不要緊,婷婷再三個時辰送不到醫院,就沒救了。”
李向南猛然轉過頭,詢問的目光落在賈二胡臉上。
賈二胡在一片煙霧中皺着額頭,翻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快,說話就沒救了。”老漢拿煙袋的手在微微抖着。李向南點了一下頭,扭頭看着潘苟世:“趕快打電話,叫縣醫院來輛救護車。越快越好。”
“我去吧,我從近道跑着去。”一個矮個子年輕人自報奮勇地說。
“快一點。”李向南說。
小夥子拔腿就跑,才兩步,又猛然停住,急轉過身來,伸手向潘苟世說:“潘書記,快寫個字。”潘苟世看着小夥子,不知道他要什麼。潘苟世已被塌方弄懵了。“潘書記,你快一點,寫個字。”小夥子急了,喊道。潘苟世還是愣怔着不知所云。“快寫條子,打電話,快寫,寫個電話票。”
小夥子急得說不清楚,把“電話票”終於也喊了出來。
潘苟世這才手忙腳亂地渾身上下亂按着摸起鋼筆和紙片來。
李向南憤怒了。來橫嶺峪前就聽過“電話票”一說,沒想到在這人命關天的時刻碰上了。他指着潘苟世:“從今天起,廢除你的電話票。”他對那個小夥子一揮手:“快去,向縣醫院要車。就說我要。”小夥子轉身飛跑了。
“看看你這公社書記乾的好事。”李向南盯着潘苟世兇狠地說道。
潘苟世狼狽不堪地羅圈着腿站在那兒。
話一出口,李向南猛然感覺到什麼,他一轉眼,和林虹在不遠處注視他的目光相遇了。他在一剎那想到:自己的話和林虹一開始沖自己說的話竟驚人地相似。
龍金生和賈二胡已經領着人用搶險抬來的木料綁紮起擔架,上面還鋪上了不知是誰抱來的被子。跑去打電話的小夥子又氣喘吁吁地跑回來:“李書記,縣醫院派不出車。”“什麼?”李向南正蹲在那兒同人們把婷婷和鍾鍾輕輕抬上擔架,這時騰地站了起來。“他們說沒有車。”
“走。”李向南跟着小夥子連跑帶走,從近路往公社大院趕。迎面看見駝秘書瘋了一樣跌跌撞撞跑來:“李書記,鍾鍾他……”一看見李向南,駝秘書腳下一滑,摔倒在地。李向南來不及多說什麼,和小夥子一起上去攙起他:“去吧,鍾鐘不要緊。”就往公社大院趕。
一要通電話,李向南就急切說:“縣醫院嗎?我是李向南。這兒塌方,有老師學生受了傷,很危險,你們立刻派輛救護車來。”
“李書記,現在沒……沒車。”接電話的是縣醫院的辦公室主任,他慌亂地回答。
“縣醫院不是兩輛救護車嗎?”李向南厲聲問道。
“都不在。”
“幹什麼去了?”
“嗯……”
“幹什麼去了,你聽見沒有?”
“一輛去送人了,還有一輛去接人了。”
“接什麼人,送什麼人?”
“嗯……”
“嗯什麼?你要打掩護,一切你負責任。”
“一輛,去送書記的兒媳婦回娘家了,還有一輛,是,是……到火車站去接院長的小舅子了。”
“書記和院長在不在?”
“就在這兒。”
“叫他們接電話。”
“李書記。”電話里換了個聲音,干啞的、惴惴不安的,這是醫院黨委書記。
“該受什麼處分,你們自己打個報告送到縣委來。如果因為你們延誤了搶救傷號,出了人命,再追究你們的責任。好,現在你們馬上做好搶救傷號的醫療準備。”李向南哐地按下電話。他馬上讓縣總機給他接縣公安局、縣武裝部:“哪個先通,先要哪個。”縣公安局的電話先接通了。“縣公安局嗎?對,我是李向南。你們的車在不在?……好,請你們立刻趕到橫嶺峪來。三十里地,半小時之內無論如何趕到。好,現在是九點,九點半以前等你來車。”
他放下電話,想往塌方現場趕。金生領着人們抬着兩個擔架來了。“叫來車了嗎?”龍金生問,顯然他已經把一切都安排妥了。
李向南點了點頭:“過半個小時就到。”
“擔架抬到這兒等車吧,那兒車上不去。”
“好。”李向南掃了一下抬着擔架進來的人群,除了常委們、公社幹部們,還有林虹、賈二胡等不多的十幾個群眾。幾個執意不肯回家的孩子還淚汪汪地站在婷婷的擔架邊,在他們後面站着他們的父母。
“你看還有什麼事情要處理,就抓緊處理吧。”龍金生說。
李向南點了點頭,心中有點發熱。他走到擔架邊看了看,鍾鍾閉着眼不時咳嗽着,嘴角流出一絲帶血絲的唾沫,駝秘書用手絹輕輕給他擦着。婷婷依然昏迷着,聽說剛才睜過一次眼,宋安生蹲在旁邊。
李向南默默地拍了拍駝秘書和宋安生的肩,然後抬起眼,瞧了一下大家說:“同志們,我們就這樣開一個簡短的縣委常委擴大會。”潘苟世等公社幹部,還有林虹、賈二胡等人一聽這話,都準備離開此地。“你們也參加吧。這次常委擴大會,請在場的人一起參加。”李向南伸手招呼着人們都停留下。擔架輕輕放到了地下。李向南沉重的目光環顧着人們。林虹平靜地迎視着他。他陰鬱地看了她一眼,目光最後落在了潘苟世身上。
“你說,現在應該怎麼辦?”他盯視着潘苟世。
“我……我檢查。”
“檢查?”李向南哼了一聲,把目光投向常委們,“同志們,橫嶺峪的情況,大家有目共睹。我不用多說了,請同志們說說應該怎樣處理。”
“我認為,”龍金生率先發言,“苟世同志繼續擔任公社書記,對工作,對他自己都沒有好處。我提議撤銷他的職務。”他一反往常的綿善既出乎眾人意料,也沒引起什麼驚訝,這個提議太自然了。
“我也同意撤銷老潘的公社書記。”胡凡說。
幾個人相繼表態支持。
“大家的意見呢?”李向南的目光掃過宋安生、駝秘書、賈二胡、林虹等人,“其他同志也可以談談你們的意見。”
沒有人講話。
“老駝,你的意見呢?”
駝秘書蹲在擔架邊抬起頭,眼睛透過鏡片遲鈍地看看大家,又轉過來看看低着頭站在旁邊的潘苟世,嘆了口氣,“他這樣,既害人,又害己。”
“同志們,”李向南頓了頓,說道:“我完全同意老龍同志的提議。如果我們允許潘苟世這樣的同志繼續掌握權力,獨霸一方,錯誤行事,人民一定會氣憤地指責我們:‘看看你們乾的好事。’”
他停了一下,與稍遠處的林虹又目光相視了。
林虹的目光是淡然靜觀的,他的目光則是陰鬱深沉的。
“請常委們舉手表決。”李向南說,“同意撤銷潘苟世同志公社書記職務的人請舉手。”十幾隻手都舉了起來。慢慢地,遲疑了一下,最後舉起手的是馮耀祖。“好,從今天起,撤銷潘苟世同志橫嶺峪公社書記的職務。文件另發。”李向南說道。“我再提議,由胡小光同志兼任橫嶺峪公社書記的職務。這對於縣委政策研究室能更有效地工作也是必要的。”李向南又說。
十幾隻手再一次舉起,通過了提議。
李向南嚴峻地看了看大家,說道:“這樣的事情,只撤換一個人夠不夠呢?”人們在他的目光下沉默了一瞬。
小胡提議道:“應該發個通報。”
李向南點了點頭,這正合他意。他問眾人:“大家有意見嗎?……好,同意小衚衕志的提議,發個通報。”他扭過頭對康樂說:“你記一下要點,立刻擬定通報全文。”康樂掏出筆記本。“第一,”李向南思索地蹙起眉心,“把事件的經過、始末和對潘苟世的處分通報全縣。第二,結合橫嶺峪公社黨委的整個狀況,說明:發生這樣的事件不是偶然的。”他停頓了一下,看了潘苟世一眼:“第三,縣委領導同志曾在一年前視察過橫嶺峪,聽過教室情況的彙報,但熟視無睹,麻木不仁,延誤至今。說明原因不僅在橫嶺峪公社,官僚主義作風滲透着我們上下各個層次。”
康樂一邊記一邊很快地和李向南交換了一下目光。
“第四,現縣委主要負責同志——就是我了,點名——李向南,對這個問題處理督察不力,致使教室的遷移又被延誤一天,終於釀成事故,他責無旁貸。責成李向南對全縣人民做出檢查,另文通報全縣,上報地委。”
有人想對他說什麼,卻遇到了他鐵一樣陰沉的目光。
“最後一條,”他說,“告誡全縣各級領導幹部,像這樣不關心人民疾苦的官僚主義作風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他轉頭看着康樂吩咐道:“等會兒送婷婷去醫院,你跟車回縣裏,立刻擬定全文。不要再審查了,今晚就交廣播站對全縣廣播。”“好。”康樂寫完最後幾個字,收起來。李向南又對胡凡說:“老胡,明天回到縣裏,是否考慮安排一下對全縣的校舍做一次普遍檢查?”
“好,”胡凡立刻點頭答道,“我考慮可以在這個塌方現場開個現場會。”
“行,就這樣定了。”李向南扭臉向小胡吩咐道,“你現在是公社書記了。你看看,婷婷受傷了,誰來代她教一個階段課,安排一下,不要耽誤了孩子。”
“是。”小胡點點頭。
李向南抬起眼,和稍遠處蹲在擔架旁的林虹的目光又相遇了。
林虹雙肘墊在膝蓋上,用手撐着下巴,正入神地看着他,目光含着一絲惆悵。看見李向南注意到她,她略垂下眼睛,恍惚地笑了一下。然後,大方看着李向南。她並不掩飾自己的情感。如果李向南對她作什麼說教,不會讓她感興趣;但在他平平常常工作中所顯示出的魄力卻魅惑着她。她感到了這個。她此時心中惟一若有所失的是李向南對她這樣不在意:昨天是臨離開教室窯洞時才想起來回頭看了她一眼,現在是隔半天才偶爾往這兒瞥一眼。她的存在對他並不重要。這讓她心中很不是滋味。
李向南當然從林虹的目光中感覺到了什麼。十幾年前林虹聽他講話時,經常雙手托着下巴,用發亮的目光崇拜地看着他。重逢以來,又一次見到這種透徹人心的目光,讓他感到林虹和自己親近了。
他迅速把目光移開,向縣常委們說道:“好,就這樣吧。”潘苟世垮了一樣縮着脖子。李向南陰鬱地看了他一會兒,問:“你本人還有什麼意見嗎?”
潘苟世搖了搖頭。
“要重新學着為人民工作。”李向南聲音放平和了一些,“我們處分一個幹部,也是為了治病救人。”他抬起頭看着大家,“希望每個幹部能從中汲取教訓。”
李向南最後對潘苟世說的這段話,在林虹心中激起強烈反感。哼,對潘苟世還來個安撫,太會當官了。
外面響起了汽車喇叭聲。一輛中吉普、一輛小吉普相繼開進了公社大院,公安局高局長下了車。人們把婷婷和鍾鍾往車上抬。這時,婷婷在擔架上睜開了眼睛。她的嘴微微翕動着,目光詢問着什麼。
李向南俯下身看着她:“你想說什麼?”
“是問鍾鍾嗎?”宋安生站在一旁問道。
她微微合了一下眼。
“他不要緊,和你一起去醫院。”李向南說,“好好養傷,啊。”
她露出一絲孩子般的笑容,好像在為自己受傷難為情。接着又閉上眼,昏過去了。
“馬上送走。”李向南揮手說道。
“我送他們去吧?”小胡忙活着把婷婷、鍾鍾在車裏安置好后,向李向南請示道。他已承擔起了公社書記的職責,“到縣城也好給他們安排一下。”
“可以。”
“李書記,還有什麼指示嗎?”
“去吧,橫嶺峪以後就交給你了。”李向南有力地握了一握小胡的手。
兩輛吉普開走了。
“‘你們乾的好事’……你這樣籠統說,很不公正啊。”當常委們都回到公社院裏稍事休息等待大轎車修復開來時,李向南站在門口,收回遠眺的目光,對一旁的林虹說道。
兩人都覺得需要說什麼。
“有什麼不公正的?”林虹冷淡地說。
“你太偏激了。”
“誰能像你那樣正統?”
李向南微微笑了笑,看着林虹:“社會弊病,我們應該設法革除它。光埋怨有什麼用?我們總應該有自己的立足點。”
林虹一下激動起來:“立足點?說穿了不就是立場嗎?我們的立場是不一樣的。你對潘苟世是什麼態度?作為一個人,你可能也恨他,可這樣的人多了,比他有權勢的更腐敗的人也有的是。你最終不也得和他們合成一片嗎?你能對潘苟世最後來個安撫,我對他們只憤恨,只有偏激。我和你立場就是不一樣。”
李向南看着林虹激動的神情,和緩地說道:“林虹,我們都經歷了各種挫折。”
“可說到底,你是時代的寵兒。”林虹打斷他的話說,“我知道,你坐過監獄,受過迫害,你沒說我也知道了。可那算什麼?比起有些看起來平平順順的人,你才是這個時代真正的寵兒。咱們不一樣。”
李向南震驚了。他這才發現他和她之間還存在着這樣尖銳的對立。
林虹克制住自己,甩了一下頭髮:“所以,我告訴過你,我是不會被任何說教改變的。”
“要改變一個人對生活的態度,就要改變她的生活。”李向南有些發狠地說。
林虹淡淡一笑。
“懂嗎?”李向南陰沉地盯着林虹,“我要改變你的生活。”
林虹看着李向南凄涼地一笑,慢慢搖了搖頭。那是不可能的。
李向南盯視了她幾秒鐘,手猛一揮,準備轉身進公社大院。這時,大轎車在前面的街口出現了。龍金生從公社大院門口急忙出來:“向南,十點半還要去廟村公社鳳凰嶺大隊開現場會。”
“好,馬上去鳳凰嶺大隊。”李向南揚手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