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十面埋伏,查辦“造假億元村”
“十二點”
近來,縣委書記呼國慶特別煩。
自從抄了彎店那個“造假村”之後,就不斷地有電話打過來。這些電話大多是從省里、市裡打來的,打電話的人也自然都是有來頭的,是呼國慶不能、也不敢怠慢的。那些詢問者在電話里用的語氣都是很得體的,似乎也沒有說什麼,也就問一問,表示一下關切,但傾向是很明顯的,那是要他放一馬的意思。呼國慶自然是反覆給人家解釋,說那是一個造假的窩點,是在“北京掛了號的”(在縣裏當一把手,有時也不得不“拉大旗作虎皮”,說點糊弄人的話)等等,說得他口乾舌燥的。有一天,他一連接了四十七個電話,每一次都得好言好語地給人解釋,後來氣得他就把電話摔了,對秘書說,再來電話就說我下去了!
緊接着,縣教育局的白局長帶着一幫校長找他來了。說是教育上的“人頭費”欠了四個月了,一直沒有發下來,一些教師鬧着要來縣委靜坐呢。呼國慶聽了,一怔,說錢呢?不是專款專用嗎?!白局長就說,專款專用不假。可錢是上一任的周局長借出去的,說是暫借兩個月,可一用用了兩年,教育上的工資就接不上氣了。加上最近縣財政吃緊,一拖竟拖了小半年!這麼一來,教師們就受不了了。呼國慶就問,那錢幹什麼用了?白局長說,局裏辦了一個粉筆廠,生產一種叫做“十二點”的葯。呼國慶皺了一下眉頭說,什麼亂七八糟的?粉筆廠咋會去生產葯呢?這不是胡鬧嗎。白局長哭笑不得地說,一開始我也不明白,後來才弄清楚了。這個廠開初確實是生產粉筆的。後來呢,這個,這個,這“粉筆”就不是那粉筆了,這是帶引號的……“粉筆”。在咱這兒,不是有一句俗語,“小頭”朝下叫做“老六點”,那個、那個那,硬起來不就是“十二點”了嘛。對外說是“粉筆”廠,那是為了免稅,其實生產的是一種春藥。這個春藥的牌子就叫“十二點”。呼國慶聽得七竅生煙,什麼,什麼?教育部門搞春藥?你們是瘋了?!去,趕緊把錢給我要回來!白局長苦苦一笑,說要是能要回來,就不來找你了,不是要不回來嘛。呼國慶說,說清楚,到底是咋回事?!白局長說“粉筆”廠垮了,廠長跑了。就這麼簡單。呼國慶一拍桌子說,胡鬧!錢還能追回來嗎?白局長說,追不回來了。剩下的是一堆(幾萬斤呢!)發了霉的枸杞,白送都沒人要。呼國慶說,人呢?白局長說,廠長跑了,抓住他一個當會計的姘頭。那姘頭還在號子裏關着呢,說是錢都花了,從她身上是一分錢也榨不出來了。呼國慶氣憤地說,誰讓借的找誰去!白局長說,上一任的局長說了,那人是王華欣書記介紹的,辦廠也是王書記點了頭的。我上哪兒找他去?呼國慶一聽,咬着牙罵道:王八蛋!可罵歸罵,辦法還得想,不然,一旦教師們鬧起來,影響就大了。於是,呼國慶就說,你們先回去,做好教師們的工作,不要激化矛盾。“人頭費”的事,讓我考慮一下,三天以後給你們答覆。就這麼,好說歹說把他們打發走了。
待人走後,呼國慶“砰”地把門一關,心裏罵道:王華欣這個王八蛋,一天到晚讓我給他擦屁股!
這邊剛把人打發走。不一會兒,范騾子又急煎煎地找來了。
范騾子一進門就說:“呼書記,那電話一個接一個,都是給那姓蔡的說情的,我是頂不住了。你看咋辦吧?”
呼國慶正在氣頭上,白了他一眼,什麼也沒有說。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問:“你吃過‘十二點’嗎?”
范騾子一怔,說:“啥,啥東西?”
呼國慶也不解釋,只說:“十二點。”
“十二點?”
范騾子愣了愣,跟着就笑了,說:“噢,噢噢。操,聽人說,那狗日的提着在縣委院裏到處給人送,也給王書記送過,說是啥子‘十二點’,日貨。吃了金槍不倒,直撅撅的,路都走不成……”
呼國慶罵道:“王八蛋!把全縣教師的工資都給唿咚了,教師們鬧着要來縣委靜坐呢。這都是王華欣乾的好事!”
一提到王華欣,范騾子覺得不便多說什麼,也就不吭聲了。呼國慶仍是氣呼呼地在屋子裏走來走去。突然,呼國慶說:“老范,你說你頂不住了?”
范騾子嘟囔說:“說情的老多呀!一會兒一個電話,都是有來頭的……”
呼國慶回過身來,望着他說:“你是不是也該買點‘十二點’吃吃了?你也別給我‘老六點’,你要是頂不住,就趁早說話!”
范騾子說:“只要你這裏‘直撅撅’,放心了,我沒吃‘十二點’也一樣是十二點!”
過了一會兒,范騾子小心翼翼地問:“呼書記,那煙咋處理呢?”呼國慶說:“啥?”
范騾子說:“那沒收的假煙咋處理?你得說個話呀。”
呼國慶沒好氣地說:“這事還用問嗎?按規定該咋處理咋處理。”
范騾子說:“要按規定,得全部銷毀。可這……”
呼國慶說:“怎麼了?怕那姓蔡的僱人打你的黑槍?!”
范騾子說:“那倒不是。有縣委作後盾,我怕什麼?就是覺得燒了可惜了,那可是一千大箱哇!”
呼國慶說:“多少?”
范騾子說:“光整的就有一千大箱,還不算那散的。有‘中華’,有‘555’、‘紅塔山’……都是好牌子。”
呼國慶說:“那不是假煙嘛。”
范騾子說:“假是假,可一般人也吸不出來。這姓蔡的有些門道,這假煙也是有配方的,包裝就更不用說了,比真的還真,燒了實在是太可惜了。咋說也是煙,也都是冒股氣。”接着,范騾子又說:“呼書記,你不是正愁教師們的工資嘛?我倒有個主意。把這些煙便宜些處理掉,教師們的工資不是就有着落了。”
呼國慶遲疑了片刻,說:“凈出餿主意。打假的再去販假?”
范騾子說:“不是販假,是處理假貨,在煙箱上打上兩個紅字,就聲明是假煙。比如那‘中華’,真的四五十一盒,咱處理成五塊、八塊的,就這樣算下來,至少弄他個五六百萬。要是燒了,一分錢不值!”
呼國慶撓了撓頭說:“不會出什麼事情吧?”
范騾子說:“處理假貨是為了給教師補發工資,又不是咱私下分了,會出啥事情?”
呼國慶想了想說:“你去辦吧。不過,一定要註明,是處理假貨。千萬別留後遺症。”
范騾子說:“那就這樣辦了?”
呼國慶也沒再多想,就揮了揮手說:“辦吧。”
可呼國慶萬萬沒想到,一旦處理假煙的風放出去,整個縣城就像炸窩了似的,買煙的竟然如此之多!連縣委、縣政府的幹部們也都是一箱兩箱、三箱五箱的爭着要。說起來,也都明明知道是假煙,可這假煙的賺頭太大了,只要弄出去,換一個地方,出手都是錢哪!誰還管它是真是假?縣裏的幹部,沾親帶故的誰沒有一兩個做生意的親戚?於是就人託人、臉托臉地找來了……開始的時候,是誰要都給,後來一看不行,就由范騾子批條,讓人去稽查大隊買。後來批着、批着,范騾子也頂不住了。找來的領導、熟人太多,有的甚至連錢都不給,就成箱成箱地把煙弄走了。於是,范騾子心思一動,就弄了兩個內部價格,一個價是由他批的,這個價略高一些;另一個更為便宜的價格得讓縣委書記呼國慶親自批。一出現兩種價格,縣裏的幹部們都把買假煙當成了一種“福利”,你給親戚幫忙,我也給親戚幫忙,你能找書記,我也能找,一時,人們蜂擁而至,都來找呼國慶批條子。連市裏的一些幹部也不斷地寫條子來,條子都是寫給呼國慶的。這麼一來,找呼國慶批條的人就越來越多了。
在這段時間裏,連縣裏的一般幹部的吸煙檔次都普遍提高了。幹部們無論大小,只要見了面,你掏出的是“紅塔山”,我掏出的就是“555”,他一掏又是“大中華”……誰也分不清是真還是假了。氣得一個很有實權的銀行行長直罵大街:“我操!我一盒幾十塊,他一盒才幾毛錢,掏出來還雞巴一個樣!跟誰說理呢?!”
當這個“內部價格”的批條權力移到呼國慶的手裏的時候,他就知道壞事了。在那些日子裏,他簡直就成了一個“煙書記”,無論他走到哪裏,無論是上班,還是下班,都有人找他批條。有人甚至在大街上就攔住他說,呼書記,給批兩箱吧。於是,呼國慶抓起電話,發脾氣說:“騾子,咋搞的?我撤了你!”范騾子就在電話里訴苦說:“呼書記,我也是沒有辦法,才拉大旗作虎皮的。要不這樣,一分錢也收不回來。你也知道,我頭皮老薄呀,來的都是領導,也都知道這煙是打假打來的,他們硬不給錢,我能擋住誰呢?”呼國慶說:“你拿我當槍使呢?!”范騾子說:“我哪敢呢?這不是為了教師們的工資嗎?”呼國慶“啪”一下把電話掛了。
過了一會兒,范騾子又把電話掛了過來,小心翼翼地說:“呼書記,你放心,我保證‘十二點’!”
事後,呼國慶回想起來,就覺得他還是輕看范騾子了。
“跑一跑”
當彎店村遭受到滅頂之災的打擊之後,面對眾多的父老鄉親,作為村長的蔡先生只說了一句話,他長嘆一聲,說:“跑一跑吧。”
在平原,有些話語是很專業的。
比如,這個“跑一跑”,就是一種具有特指意義的專業術語。它的核心仍然是一個“活”字,這個“活”的前沿是動化的,是在運動之中求“活”,所以它才叫“跑一跑”。“跑一跑”是一種普遍性的社會行為,是具有積極意義的生存動詞,也可以說是失去希望之後的再努力,它泛指遇到了什麼難事和關卡,就去找熟人、拉關係、走門路,而後打通一道道關節。這裏邊當然還包含請客、送禮、行賄等內容,所以這個“跑”字是一個“足”字帶上一個鼓鼓囊囊的“包”。人是要帶着“包”跑的呀!
造字的人莫非也生在平原嗎?
怎麼跑呢?看來縣裏的關係是不行了,有一個呼國慶在那兒戳着,誰還敢替他們說話呢。要跑也只有往上邊跑了。跑,當然是先找一些熟地方,找一些早年“喂”出來的“窩”。人情是什麼?人情就是存款。你得不斷地把錢存進去,而後到了萬一需要的時候,才可以取。這就跟釣魚一樣,先得用餌喂,喂熟了,才能下竿。人當然比魚更難“喂”,但蔡先生畢竟是蔡先生,這幾年,他已經有了一個小本本了,那個小本本上記的名字就是他的聯絡圖。於是他就帶着這麼一個聯絡圖上路了。
蔡先生“跑”的第一站,是找了原縣委書記王華欣。王華欣跟他的關係自然是非比一般,兩人已好到了稱兄道弟的程度。彎店這個“億元村”,可以說是王華欣一手扶持起來的。然而,當蔡先生去見王華欣時,還是帶了重禮的。
蔡先生給王華欣帶去的是一味“藥引子”,那藥引子名叫八哥。蔡先生是一個厚道人。臨上路前,蔡先生又一次問了八哥,說:“閨女,你要是覺得屈,就別去了。”
八哥說:“叔,我去吧。我去。”
蔡先生勾下頭去,沉默良久:“唉,八哥呀,你叔連累你了。”
八哥說:“叔,這是一村人的事,我也豁出去了,是好是歹我都不埋怨你。”
蔡先生說:“家裏還缺些啥?你說。”
八哥說:“家裏也就這樣了,啥也不缺。這還多虧了叔,要不是叔領着幹事,我爹的病也不會好,房也蓋不起來,我倆哥也不會娶上媳婦。叔啊,啥也別說了,走吧。”
聽了這話,瘸着一條腿的蔡先生搖搖地站起身來,對着八哥深深地施了一禮!八哥慌忙把他扶起,說:“叔,咱走吧。”
其實,蔡先生要送的不是八哥這個人,是八哥的舌頭。八哥長得秀是不屑說的,但八哥有一個常人所不具備的特長,那就是她舌頭上的功夫。八哥的舌頭比一般人的長,且靈巧如手,翻卷似蛇。這功夫是八哥在無意之中練出來的。八哥從小就喜歡嗑瓜子,嗑瓜子一般都是用手捏着,放到嘴邊上嗑,可唯獨八哥嗑瓜子是不用手的。那時候,八哥家裏窮,有一個時期,他爹曾跟人販過一段瓜子。那時八哥常坐在屋裏包瓜子。包瓜子時,手是不能停的,手一停,爹就罵。可八哥饞瓜子,於是她就練成了一種不用手嗑瓜子的絕活。就坐在屋子裏,包着包着,只要爹一不注意,八哥頭一勾,“哧溜”一下,舌頭就伸出去了,一舔就是三個五個,開始時還在嘴裏偷偷地涮,涮着涮着不知怎的就嗑開了。以後,她慢慢就嗑出巧了,只要舌頭一涮,瓜子就卷到嘴裏去了,這邊嗑那邊吐,瓜子皮一個個張着嘴兒從她嘴邊排着隊飛出來,想吐到什麼地方就是什麼地方。有一陣兒八哥家的牆角里到處都是一堆一堆的瓜子皮,她爹氣得一下子買了十包老鼠藥!罵道:“這老鼠真成精了,連瓜子也會嗑!”那會兒,她爹販瓜子賠得一塌糊塗,倒是成就了一個舌頭!
後來,彎店成了“億元村”,家裏的日子好過了。八哥嗑瓜子的功夫自然又精進了一層。這幾乎是一次質的飛躍,那舌頭也彷彿有了靈性似的,吐出的瓜子皮不但能排成隊,還能組成字和畫,這樣一來,她嗑瓜子的功夫就成了一個絕技!有一次,在煙攤上,她跟人打賭,不用手,嗑一斤瓜子,也只用了不到五分鐘的時間!就是這一次,剛好被蔡先生碰到了。蔡先生慧眼識才,於是他靈機一動,就發明了一道菜,叫做“女兒涎”,稱之為葯膳,說是大補。這道“女兒涎”自然是不會輕易示人的。一旦彎店來了極其尊貴的客人,那麼酒席上的最後一道菜就是“女兒涎”了。在潁平縣的幹部群里,也只有王華欣有幸吃過這道葯膳。這“女兒涎”自然是要八哥來做的,而且是面對着客人當場表演。上菜時,八哥穿一身開衩的中式旗袍(這也是蔡先生所理解的“中國特色”)款款地來到宴席上,先是要當著客人的面純水凈口,三遍后,含鹽、含糖、含胡椒粉、含紅棗、人蔘、枸杞等八樣,嚼爛后吐出,而後,再由兩位姑娘款款而至,一個端着一盤瓜子,另一個捧一墊了白絨的紅漆托盤,八哥就雙手背後,身子微微前傾,櫻口啟處,只見舌尖翻飛,“啪、啪、啪……”一陣玉碎聲,就有一行白籽徐徐落入一凈盤之中!未幾,在人們瞪眼、咂舌,連連叫好時,只見另一空托盤之中,早已跳出了一行由瓜子皮組成的黑體字:王書記好!姑娘就托着那有字托盤讓王華欣親自過目。王書記高興壞了,連聲說:“絕了,絕了!”蔡先生就親自布菜,先是給王華欣布上一匙,說:“老王,嘗嘗,這可是一味好葯呀!”王華欣在酒酣臉熱之際,就不經意地乜斜了八哥一眼,笑着說:“葯是好啊,要是有‘藥引子’配着一齊吃,豈不更妙?!哈哈,笑話,笑話。謝謝,謝謝。”
因為事關全村,所以,這一次,蔡先生是帶着“藥引子”去的。
在市裡,因為帶着“藥引子”,蔡先生自然不便到王華欣家裏去。於是,就在“天一閣”訂了一個高級雅間。把王華欣請到飯店裏來了。王華欣現在是市信訪局的局長,雖然仍屬於正縣級,但信訪局是個窮單位,跟他當縣委書記那會兒相比,實在是天壤之別,已經沒有一點實權了。因此,王華欣一直窩着一肚子的火。待他在“天一閣”坐定,聽了蔡先生一番話后,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王華欣的臉色先是由紅變黃,黃了一陣又灰,而後臉上的肉皮痙攣着動了幾下,就黑下來了,一股濃濃的黑氣罩在了他的臉上!這時候,就是再好的“藥引子”他也無心消受了。於是,他抬起眼皮,臉上勉強擠出了几絲笑容,說:“讓他們出去吧,咱哥倆說說話。”蔡先生看了他一眼,明白了他的意思,就擺了擺手,對八哥說:“你們去吧。”
待人退出去后,蔡先生欠起身,給王華欣斟了一杯酒,說:“老王,‘藥引子’我給你帶來了。”
王華欣卻一句話也不說,就在那兒乾乾地坐着。過了一會兒,他默默地說:“老蔡,罷手吧。”
蔡先生一怔,失聲叫道:“王書記……”
王華欣鄭重地說:“制假販假,也不是長法,早早晚晚也是會出事兒的……”
聽他這麼一說,蔡先生心裏涼了半截,心想,人怎麼說變就變呢?就急急地說:“王書記,彎店是你抓的點,呼國慶這一手,可是對着你來的呀!”
王華欣很冷靜地說:“我知道。”
蔡先生長嘆一聲,說:“王書記,早些年,彎店的情況,你是知道的。咱那邊土地貧瘠,窮哇,是弄啥啥不成。這些年,在你的扶持下,白手起家,成了‘億元村’,也算是讓鄉親們過上好日子了。要說假,也不是咱一處假。說句不中聽的話,要是真查究起來,我可以說全國沒有一處不假!不管哪個地方,他多多少少都是有點假的。既然是處處都有假,為何僅查我一處?這不是報復是啥?話再說回來,那何為真何為假?煙這東西,不就是冒一股氣嗎,氣還有真有假?再說了,咱也不是非要販假的,咱也想真,可那會兒咱沒有本錢,又能幹啥呢?到了這會兒,咱想真的時候,他又來打你的假,這不是存心不讓人真嗎?王書記,你那會兒有句話,我是非常贊成的……”
這時,王華欣突然打斷他說:“老蔡,這些年,我待你不薄吧?”
蔡先生立時回道:“不薄。”
王華欣定定地看着他,說:“要是萬一出了什麼事,你不會把我屙出去吧?”
蔡先生坐直了身子,說:“王書記,你要是把我當人看,就把這句話收回去。我是這樣的人嗎?說起來,我是個半殘之軀,要不是王書記,哪有我的今天?!不光是我,彎店的父老鄉親,都不會忘了你。你放心,就是天塌下來,我也絕不會吐一個字!”
王華欣沉默了片刻,重重地拍了他兩下,說:“老蔡,有你這句話就行了。”過了片刻,他默默地說:“要是我還在潁平,就不會出這樣的事了。”
蔡先生說:“王書記,事到了這一步,你看,有解還是無解?”
王華欣說:“你既然來了,我就不能不管。現在,我給你談三點意見。第一,立即罷手,假煙是不能再做了。往下看事態的發展,假如有了轉機,就趕快把設備轉手賣掉,利用賣機器的錢,轉行幹些合理合法的營生,到那時,我保證你還能東山再起……”
蔡先生插言道:“不是不想轉行。咱那些機器設備,價值上億元。頭前南方有個買主,出價到五千萬,覺得太虧,沒有談下來……”
王華欣說:“賣。五千萬也賣。現在是能收回多少是多少,只要能把扣住的設備要回來,這棋就活了。第二,我給你寫一封信,你現在就到省里去,去找省煙草局的梅春海。他是我的一個學生,當年是我一手把他提起來的。他現在是省煙草局的副局長,主抓打假的。讓他想法把查辦彎店假煙案的權力要回去,由省煙草局直接辦。只要他能把查辦的權收過去,這事就好辦了。另外,我告訴你,這個小梅有個嗜好,特別喜歡收藏名人的字畫……”
蔡先生點了點頭說:“明白了。”
王華欣說:“第三,呼國慶既然是不讓你活了,你也不能讓他安生。不能老是被動挨打,該還手也得還手。你也可以組織群眾寫狀子嘛……”
蔡先生再次點頭。出事之後,蔡先生曾往外打了幾十個電話,有省里的也有市裏的,可是收效甚微。那些人也都是他多次“喂”過的,十萬八萬,三萬五萬,都是給過的,可一旦出了事……無奈,他只好親自出來跑了。這次見了王華欣,倒使他心裏好受了許多,王華欣到底還是給他出了主意的。真是患難見人心哪!
話說到這裏,蔡先生看了眼王華欣,試探說:“那‘藥引子’?”
王華欣淡淡地說:“先辦事,回頭再說吧。”
於是,蔡先生領着一干人匆匆趕往省城去了。
在省城,蔡先生兵分三路,一路去煙草局打探情況,一路等在大門口盯人、認門,一路專門去搞字畫。蔡先生則留在東亞大飯店坐鎮指揮,八方聯絡。
第二天晚上,蔡先生親自到梅局長家裏去了,去時僅帶了八哥一人。梅局長住在煙草局家屬院三樓的一個單元里,敲開門的時候,只見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子正要出門。蔡先生忙說:“是梅局長吧?”那人有點詫異地問:“你們是……”蔡先生趕忙說:“我是從王華欣書記那裏來的,帶了他給你的一封信。”那人“噢”了一聲,說:“請進,請進。”待進了客廳,就見牆上掛滿了字畫。蔡先生隨口誇道:“看起來,梅局長是個雅士啊。”梅局長一邊讓人倒水,一邊客氣地說:“哪裏,純粹是個人愛好。”接着,蔡先生就呈上了王華欣寫的親筆信。梅局長看了信,淡淡地說:“王書記是我的老領導……”而後就沒有話了。
這時,蔡先生說:“聽說梅局長喜歡字畫,我們託人弄了幾幅,不知是真是假,請梅局長給鑒定一下。”說著,給八哥使了個眼色,八哥就趕忙起身,把帶來的字畫一一攤開,請梅局長過目。梅局長的眼立時就亮了,這些字畫都是省里頂尖人物的作品,當梅局長看到第二幅時,突兀地“咦”了一聲,兩眼竟放出了異彩!那是一幅字,那幅潑墨之作也僅是四個大字:大象無形。梅局長久久地盯着那四個字,嘴裏喃喃地說:“不對吧,冉老不是封筆了嗎?”聽了這話,八哥差一點掉下淚來,她當然清楚,為搞到這幅字,蔡先生曾先後託了八個人!那個什麼狗屁冉老,曾三次把他們轟出家門,像趕狗似的……蔡先生在一旁說:“冉老是收筆了。這是他最後一幅字,是他破例寫的。”梅局長激動地說:“珍品,珍品!不瞞你們說,我也曾託人求過冉老的字……”蔡先生見火候已到,就說:“這些字畫就是送給梅局長的。”梅局長有些扭捏地說:“這不好吧?你們有什麼事嗎?有事說事,不要這樣嘛……”蔡先生說:“說起來,也沒什麼事。我們大老遠來了,也沒給你帶什麼,幾幅字畫,也不是什麼主貴東西,就算是個見面禮吧。”梅局長連聲說:“這不好,這樣不好。”話雖是這樣說,可他的兩隻眼卻仍是死死地盯着那些字畫。
不料,第三天,梅局長竟主動到賓館裏看他們來了。這一次,梅局長客氣了許多,一見面就說王書記是他的老領導,是王書記一手提拔了他,老領導專門寫了信,有什麼忙他是一定要幫的。可蔡先生臉上卻一點也不急,蔡先生說,先吃飯吧,咱們邊吃邊談。在宴席上,蔡先生說:“像梅局長這樣的,一定是什麼菜都吃過了。不過有一道菜,是我們鄉下的土產,我保證梅局長是沒有吃過的。”
梅局長說:“那好,我一定要嘗嘗。”最後,自然是讓梅局長品嘗了“女兒涎”。梅局長也自然是讚不絕口!說是平生未見、平生未嘗的一味佳肴,也就不由得多看了八哥兩眼。
飯畢,蔡先生又陪梅局長洗了一道桑拿浴。而後,當兩人坐進日式茶室的時候,關上門,蔡先生才慢聲細語地講了彎店村發生的故事。梅局長聽了,沉思了很久,才說:“原來是這種事。你怎麼不早說呢?棘手,太棘手了!既然縣裏已經插手了,怕不好辦哪。”蔡先生說:“彎店是王華欣書記過去抓的點,呼國慶這一手純粹是報復。梅局長,你要是能幫這個忙,不但彎店一村的父老鄉親忘不了你的大恩,就是王書記,也會感激你的……”話已說到這一步,梅局長仍沒有鬆口,只說:“讓我考慮考慮。”
當天夜裏,蔡先生就帶着人返回了,臨行前,他對留下來的八哥說:“閨女呀,咱彎店這一次就靠你了。只要你能把這二十萬給咱花出去,就有指望了。”
八哥看了看給她撇下的那一箱子錢,流着淚說:“叔啊,咱咋有豬頭進不了廟門哪?”
蔡先生說:“閨女,你要是後悔了,就說句話,你叔不難為你。”
八哥牙一咬,說:“你們走吧,等我的信兒。”
不久,省里果然派出了一個調查組,而且還聲明要接管彎店村的假煙案。
十面埋伏
一個電話打到潁平,說省里要來調查組。范騾子先就慌了,他就趕快給呼國慶撥了個電話。
呼國慶接了電話后,沉吟片刻,說:“你馬上過來。”
呼國慶是何等人物,放下電話后,他就明白了,這一定是那姓蔡的在外邊活動的結果!這個假煙案一旦交上去,那麼,過不了多久,肯定會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再加上王華欣在後邊給他們出謀劃策,任其發展下去,那就不知道還會出什麼事情。省里一旦插手,只怕連那些處理假煙的錢也要上交。搞來搞去,七跑八跑的,說不定又會回到姓蔡的手裏。縣裏動了這麼大勁兒,其結果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可這邊呢,他已經把話說出去了,到時候,教師的工資怎麼辦?那不等於他吹牛皮,自己打自己的臉嗎?!況且,就在這段時間裏,告狀信滿天飛!縣城裏已經謠言四起了。有人竟然說他呼國慶曾偷偷地去彎店索要賄賂,因為口張得太大,人家沒有答應,所以才去查人家的。有人甚至說,這是狗咬狗一嘴毛!
呼國慶心想,看來,事態很嚴重啊!
於是,就在范騾子趕到時,縣公安局的楊局長也被他召來了。待兩人在沙發上坐下后,呼國慶劈頭就對范騾子說:“你把彎店假煙案的情況給楊局長彙報一下。”范騾子也不知道呼國慶要幹什麼,就一五一十地把彎店制假、販假的情況給楊局長講了一遍。接着,呼國慶很嚴肅地指示說:“楊局長,這是一個上億元大案,上邊非常重視。制假販假,證據確鑿,影響極壞。最近,聽說那姓蔡的四下跑,到處活動,你先把那姓蔡的給我扣起來!”
不料,楊局長卻說:“呼書記,這件事,看來也不是一個人的問題,由公安出面,怕不大合適吧?”
呼國慶沉着臉,久久不說一句話。他心裏清楚,這個楊局長也是王華欣提起來的幹部,對彎店的情況大概也知道一些,不然,他不會說這樣的話。於是,呼國慶背過身去,輕聲說:“老范,你先出去一下。”范騾子很知趣地退出去了。緊接着,呼國慶背着兩手,在屋子裏一趟一趟地來回走動。他走到哪裏,楊局長的目光就跟到哪裏,可呼國慶根本就不看他,只是不停地走……過了一會兒,一直等他把聲勢造足了,才突然轉過身來,單刀直入,對楊局長說:“老楊,我只問你一句話,你是聽縣委的?還是聽王華欣的?!”
這句話問得太猛,太直接!頓時,楊局長頭上冒汗了。他頭上冒出了一豆一豆的汗珠,那汗珠雲集在他的腦門上,像豆花一樣,一片一片地盛開着……片刻,他終於抬起頭來,說:“我聽縣委的。”
呼國慶說:“那好,你馬上把人給我扣起來,三天換一個地方,不允許任何人接觸他!”
楊局長遲疑了一下,說:“扣人我執行,可我只有十五天的權限。超過十五天,就得報檢察院了……”
呼國慶將手一擺,說:“技術問題由你處理。今天務必把人給我抓回來!”
楊局長不由得兩腳一併,說:“是。”
等楊局長一走,呼國慶又把范騾子叫了回來,吩咐說:“等省調查組的人到了以後,你的任務就是陪他們吃好、住好、玩好。記住,關鍵是拖住他們,不能讓他們了解任何情況。”
范騾子說:“這個你放心。可他們要是死追不放哪?”
呼國慶很乾脆地說:“你就往我這兒推。”
中午的時候,呼國慶仍不放心,又給縣公安局的楊局長掛了一個電話。楊局長在電話里說,他正在調動警力。因為彎店是個大村,怕人手少了會出現意外情況。呼國慶一聽,眉頭皺起來了。馬上對着電話說,立即取消這次行動!楊局長急了,說怎麼了?呼書記,你是信不過我?!呼國慶解釋說,不是不相信你。你講得有道理。我也怕出現意外情況,萬一被群眾圍住怎麼辦?這樣吧,你馬上帶兩個人到我這裏來,就地待命。
放下電話后,呼國慶沉思片刻,又給范騾子掛了一個電話,請他立即過來。於是,范騾子撂下飯碗,又“橐橐”趕來了。呼國慶匆匆地對范騾子說:“你現在就坐我的車,到彎店去一趟。你一個人去,把那姓蔡的給我請來,就說我要找他談話。”
范騾子說:“他要不來呢?”
呼國慶說:“你一定要把他弄來。你就說,請他來,是要跟他談拍賣機器設備的事。他會來的。”
范騾子走後,呼國慶仍有些心神不寧。他當然知道那姓蔡的不是一個簡單人物。他制假販假這麼多年,已成了氣候了。那“億元村”也不是平白喊出來的。他錢來得容易,撒得就開。再說,這姓蔡的又是有名的大方人,既然如此,誰知道他到底賄賂了多少上層人士?!除了王華欣,他背後還有沒有更厲害的人物?這是不能不防的。如果他得到消息,人一跑,那事就難說了。他覺得這事既然辦了,就必須想得更周全些,得有十二分的把握才行……
呼國慶思前想後,反覆掂量,最後,又給省報的副總編馮雲山掛了一個電話。電話響了三聲之後,話筒里傳來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哪一位?”呼國慶趕忙說:“是馮老師嗎?我是國慶哇。”立時,電話里的聲音變了,馮雲山十分熱情地對着話筒說:“噢,是國慶啊。國慶,聽說你當‘老一’了?祝賀你呀!你這個國慶,也不請我去你們那裏玩玩。”呼國慶說:“馮老師,我這次就是邀請你的。我正式邀請你到潁平來……不,不是客氣,我是誠心誠意的。你聽我說,我們這裏最近來了一個神人。是,確有其事……我已經試過了,人家是帶功按摩。人家給國家領導人都按過。對,對,放音樂。按頭時放的是《二泉映月》,按身子時放的是《百鳥朝鳳》,絕了!你不是腰不太好嗎?來這裏住上一段,洗洗桑拿,讓他給你好好按按,一切由我安排!……”馮雲山高興地說:“此話當真?”呼國慶就說:“我馬上派車去省里接你。”馮雲山對着電話說:“那倒不用了,我開車去吧。”呼國慶又一次叮囑說:“那好,你可一定來呀!”
放下電話,呼國慶又叫來了秘書,讓他趕快去準備兩份材料,一份要詳,是準備讓省報公開發表的;另一份要簡,是要讓馮總編帶回去,作為‘內參’往上邊送的。題目一定要打眼,內容就是彎店村假煙案……秘書聽了,自然不敢怠慢,就急匆匆地準備材料去了。
一直等到下午四點半鐘,那電話才驟然響了!
當電話鈴響起來的時候,有一刻,呼國慶怔怔地站在那裏,似乎不知道該不該接這個電話。他想,萬一人跑了呢?
這時,時間已不允許他多想了。當鈴聲響到第六遍時,他快步走上前去,抓話筒時,就像攥了個火炭似的!他對着話筒大聲說:“我是呼國慶。”此刻,只聽話筒里說:“呼書記,客人請到了。”呼國慶暗暗地罵了一句,而後說:“人呢?”范騾子在電話里彙報說:“已經到縣城了。你不是要跟他談話嗎?”呼國慶說:“你馬上把他交給楊局長,交給楊局長之後,你就不要管了。”
於是,這位名為蔡花枝的蔡先生,半個小時之後,就糊糊塗塗地被送到鄰縣一個看守所里去了。他剛剛被帶走,不到一刻鐘,省調查組一行五人到了潁平縣,領頭的自然是那位煙草局的梅局長。
當天晚上,呼國慶又親自擺酒為梅局長一行接風。在縣委招待所0號廳里,擺了一桌極為豐盛的酒席:酒上的是“茅台”,煙上的是“大中華”(真的)!主菜是從南方空運來的“大龍蝦”……在一旁作陪的范騾子特意給梅局長介紹說:“在我們潁平,這是最高規格的接待。這裏沒有1號廳,1號不好聽不是?在咱潁平,0號就是1號,意為圓圓滿滿,是‘老一’親自出面才用的。除非省里來了貴客,一般進不了0號……”
呼國慶打斷他說:“你給省里領導講這些幹什麼?領導們啥沒吃過?主要是要配合好領導的工作。”
范騾子忙又說:“那是。我啰唆幾句,是想說明縣委的重視……”
呼國慶端起酒說:“省里領導親臨潁平指導工作,縣委能不重視嗎?不要再說了,梅局長,我敬你三杯!”
一時杯來盞去,風捲殘雲,縣煙草局的頭頭們輪番上來敬酒,他們也都不說什麼,只剩下一個字:“喝!”
酒過三巡,呼國慶站起來說:“梅局長,失陪了,我還有個會。”
梅局長初來乍到,已喝得迷迷糊糊,就說:“你忙,你忙。”
呼國慶卻轉回頭又對范騾子指示說:“老范,我就要求你一條,對省調查組的工作,要人給人,要車給車,全力配合!”
梅局長站起身來,一語雙關地說:“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呼國慶出了0號廳,七轉八拐又到了樓上的另一個雅間。那雅間的門上標的是“2號廳”。推開門,只見又是一桌豐盛的酒席:酒上的仍是“茅台”,煙上的也是“大中華”(真的)!主菜自然也是飛機空運來的“大龍蝦”……客人是剛到不久的省報副總編馮雲山,在一旁作陪的是縣委宣傳部的徐部長等人。進了門,呼國慶三步兩步搶上前去,跟馮雲山握手:“馮老師,實在對不起,有個會,晚來了一步。”馮雲山笑着說:“不晚,不晚,我也是剛到。”待呼國慶坐下后,在一旁作陪的徐部長也趕忙介紹說:“馮老師,在我們潁平,這算是最高規格的接待了。咱這裏沒有1號廳,1號不好聽不是?在咱潁平,2號其實就是1號,是‘老一’親自出面才用的。除非省里來了貴賓,一般進不了2號……”
呼國慶又批評道:“你說這些幹什麼?馮老師省報總編,啥沒見過?啥沒吃過?在馮老師眼裏,這算什麼?咱潁平小地方,要啥沒啥。要不是我親自打電話,你能把馮老師請來嗎?”
徐部長連連點頭說:“那是,那是。”
馮雲山很矜持地笑了笑說:“太豐盛了,太豐盛了。像這樣有龍蝦的酒席,在省城,一桌也是要上千元的。謝謝,謝謝。”
呼國慶說:“咱閑話少說,倒酒倒酒,馮老師輕易不來,我得跟他好好喝兩杯!”
馮雲山馬上說:“酒是不行,我高血壓,肝兒也不好,醫生不讓多喝。”接着,他又暗示說,“那‘神人’倒是可以見一見。”
呼國慶說:“那沒問題。先吃飯,今晚上我就陪你去!”
聽了這話,馮雲山高興了,說:“國慶,有見報的任務沒有?要有,我回去就發!”
呼國慶就隨口說:“回頭再說,回頭再說。”
第二天,梅局長一覺醒來,頭仍是暈暈的。看看錶,已近十一點了,卻不見縣裏有人來。梅局長的臉當下就沉下來了。一直等到十一點半,范騾子才匆匆趕來了。他一進門就說:“對不起,對不起,來晚了,來晚了。”梅局長黑着臉,一句話也不說。范騾子說:“梅局長,實在是對不起。昨晚上,局裏出了車禍,傷了好幾個人……”一聽他這麼說,梅局長的臉色才慢慢緩過來了,說:“我們來這裏是工作的。你要有事,可以讓別的同志來嘛。”范騾子說:“基層這些人,都沒見過啥世面,我是怕他們照顧不周……”梅局長說:“那好,下午就開始工作!”范騾子抬頭看了看錶,說:“先吃飯,先吃飯。”就這麼,三說兩說,就又把這一行人領到餐廳里去了。這一次,范騾子還特意叫來了一個“酒簍”。在平原,可以說各縣都有這樣的“酒簍”。“酒簍”是專門來陪客的,只要“酒簍”一上桌,那是一定要喝倒人的。
不料,等菜上齊之後,梅局長突然一變臉,很嚴肅地說:“從今天起,酒是一滴都不喝了。”范騾子訕訕地站了起來,賠着小心說:“梅局長,你是上級領導,到咱潁平,要是酒一滴不喝,我也沒法給縣委交代。這樣吧,入鄉隨俗,不能多喝,就少喝點。”這時“酒簍”就站起來了,“酒簍”說:“梅局長,你是省里來的大領導,到咱潁平小縣,那是上上的貴賓!是八抬大轎都請不到的。酒你可以不喝,我的‘段子’你不能不聽。我現在給你講三個‘葷段子’,講了之後,如果有一個人不笑,我把這桌上的酒全部喝光,喝光后我站起就走,絕不再為難領導!這行不行?咋也是到咱潁平來了,禮數還是要講的,對不對?”范騾子在旁邊一唱一和地說:“好,好,你說吧。可有一樣,要是領導不笑,你咋辦吧?!”“酒簍”說:“我不是說過了嗎,要是領導不笑,我頭朝下從這間屋裏‘骨碌’出去!”於是“酒簍”就開始講他的“段子”了。
講了第一個,梅局長仍是緊繃著臉,沒笑;講第二個的時候,“酒簍”剛說了一半,只聽得“噗”的一聲,一口茶水從梅局長嘴裏斜翹着噴了出來,立時就是前仰後合,滿桌大笑!……再往下,就由不得客人了,“酒簍”的才華得到了淋漓盡致的發揮!他先是敬酒,二是勸酒,三是跪酒(那是在客人面前雙膝跪倒,雙手捧着一杯酒,高高舉起,頂在頭上,可以說是到了頂禮膜拜的程度,你還能不喝嗎?!)……就這樣,三瓶酒下來,已是一片狼藉!
等梅局長再次醒來,已是華燈初上了。他看了看帶來的四個人,有三個還在床上躺着,吐得是一塌糊塗!梅局長氣呼呼地說:“這酒是堅決不能再喝了!”誰知,晚飯並沒再讓他們到餐廳去吃,卻讓小服務員一一送到房間裏來了。想得倒是周到:一人一碗醒酒湯,一碗敗火的綠豆粥,一碟炸好的小饅頭,四樣爽口的小菜,還有水果之類,都是他們心裏想吃的。於是,也就不好再埋怨什麼了。
第二天吃過早飯,范騾子帶着一輛麵包車趕到了招待所,又把他們一一請上了車。待車子開出縣城時,梅局長突然覺得不對勁,就質問范騾子說:“停車!這是到哪裏去呀?”這時,范騾子趕忙解釋說:“梅局長,這是先拉你們到彎店去實地考察一下,彎店就是那個有名的造假億元村……另外,本地也有一些古迹,想你們來一趟不容易,也順路看一看。”梅局長臉一沉說:“老范,你是不是想封鎖我們呢?”范騾子很委屈地說:“梅局長,你是省里來的大領導,我就是長一百個腦袋,也不敢封鎖你呀?”一時,場面就顯得非常尷尬,幾個人都望着梅局長,誰也不敢吭了。
這時,同來的一個女士說話了,這女的看上去有三十來歲,她愛人是省委組織部的,大約是有些依仗,她用手絹拍了梅局長一下,嬌氣氣地說:“梅局長,你不要動不動就板臉嘛,人家也是一片好意……”經這女的從中一說,氣氛才又慢慢地緩過來。梅局長的臉色溫和多了,就說:“老范,你不要計較,我也是為了工作嘛。”范騾子連連點頭說:“那是,那是。我是生怕接待不好,完不成縣委交給我的任務。”那女的就說:“梅局長,就按人家老范的安排,去彎店吧,反正早晚要去的。”梅局長也就不再說什麼了。
於是,這輛麵包車就順着平原上的大道一路開下去。路上,這裏一個景點,那裏一個景點,這裏一個典故,那裏一個典故,車也就開開停停,范騾子還把照相機帶來了,就這裏照上一張,那裏拍上一景……待車到彎店的時候,天已黑下來了。天黑,梅局長的臉更黑!在車上,面對前邊的一片燈火,范騾子就那麼伸手一指,說:“前邊就是彎店,你們還看不看了?”到了這會兒,一天玩下來,已是十二分的疲乏了,看梅局長一聲不吭,眾人都說:“不看了,不看了。”
就這樣,一拖拖了三天。到第四天頭上,呼國慶才親自出面了。這時,省報已登出了潁平縣打假的長篇通訊,題目就叫做《平原第一案》。招待所天天都送報紙,想必梅局長已經看過了。所以,當著梅局長的面,呼國慶就對范騾子說:“情況給梅局長彙報了嗎?”范騾子說:“還沒顧上彙報呢。”呼國慶就很嚴厲地批評說:“你是怎麼搞的,到現在還沒彙報?太不像話了!現在就給我彙報!”范騾子嚅嚅地勾下頭去,也不解釋。於是,一行人來到會議室,分賓主坐下,在縣委書記呼國慶的主持下,范騾子給省調查組念了一沓子準備好的材料……待他念完后,呼國慶鄭重其事地問:“材料就這些嗎?”范騾子說:“就這些。”呼國慶就說:“那好,現在請梅局長作指示。”說完,他率先從提來的一個小包里拿出了一個小本、一支筆,作好記錄的準備,很認真地望着梅局長。
梅局長冷冷一笑,說:“報紙都登出來了,我還能指示什麼?既然這樣,那就辦移交吧。把查辦的一切統統移交給調查組,而後我們再重新複查。”
這時,呼國慶說:“按說,上級派來了調查組,作為下一級,我們是應該無條件執行的。可現在材料可以移交,這是沒有問題的,至於扣押的那些東西,就無法移交了。”
梅局長質問說:“為什麼?”
呼國慶說:“梅局長,不是我不想交,主要是這個案子目前已進入了司法程序。對蔡花枝,公安局已經立案偵查,檢察院也已正式辦了批捕手續。也就是說,行政上已經無權干預了。”
梅局長怔了一下,頓時臉紅得像雞血!而後他一連說了三個“好”字。接着,他站起身來,一聲不吭地走了出去。跟他來的一干人也都魚貫而出……走出門后,梅局長咬着牙暗暗地說:看來,我是敗在那一張張笑臉上了!
當天,梅局長就帶着人趕回省城去了。
一粒花生米
蔡先生上路了。
蔡先生是有文化的人,蔡先生從沒上過當,這一次,卻是永遠。
蔡先生臨走的時候,正在給娘梳頭。蔡先生是個孝子,每次從外邊回來,都要給娘梳梳頭。可這一次,梳着梳着,那梳子掉在地上了。娘看了看他,娘的眼睛說:“你心裏有事。”蔡先生把梳子從地上撿起來,吹了吹,說:“娘,沒事。”此後,蔡先生就被人叫走了。
走時,蔡先生也有些疑惑,問:“呼書記找我談什麼?”
范騾子說:“那些機器設備,有人要買,出價七千萬。給你明說吧,縣裏想扣下來兩千萬。所以,呼書記想找你談談。”
蔡先生想了想,說:“這事,王華欣書記知道嗎?”
范騾子看了看蔡先生,只眨了一下眼。
蔡先生領會了他的意思,就說:“那我給王書記通個電話。”
這時,范騾子說:“老蔡,這樣就不好了,你要這樣,我就很難做人了……”
這句話說得有些含糊。蔡先生想,范騾子原是王華欣的人,現在又跟了呼國慶,要是當他的面打這個電話,騾子的確是有些難堪。也許,他跟王書記私下裏還有接觸?人這東西,很難說呀!於是,他決定跟呼國慶談了之後再說。經過這一次,他也不想再“假”了,他也想“真”哪!要是那些設備能賣七千萬,就是縣裏硬扣下來兩千萬,他不還落五千萬嗎?這就夠他幹些正當生意了。到時候,看你們誰還來查?!這麼一想,蔡先生的心就動了,說:“那就見見吧。”
上車的時候,蔡先生又留意了那車的牌號,那果然是縣委的“一號車”,蔡先生就不再懷疑了。上了車,范騾子笑着說:“老蔡,咱們可是老夥計呀!有哪些對不住的地方,你多包涵。”蔡先生冷冷地說:“不夥計你還不下手哪。”范騾子說:“這個事,一言難盡哪!”往下,蔡先生再不吭了。
車快到縣城的時候,蔡先生包里的手機響了,蔡先生把手機從包里掏出來,對着“噢”了一聲,聽出電話里是八哥的聲音,八哥告訴他,省調查組就要到潁平了。他自然不想讓范騾子聽到些什麼,就淡淡地說:“知道了。”話剛一說完,就趕緊收線了。不料,十五分鐘之後,蔡先生已坐在了另一輛車上,手上戴着一副手銬!換車時,蔡先生笑了,蔡先生對范騾子說:“人家說,平原上的人,說假話不眨眼,可你眨眼了。”范騾子也笑了,范騾子說:“一個鳥樣!”
眼前又是茫茫、漫漫的平原。說是秋了,可秋後加一伏,天還是很熱的。警車在公路上飛快地行駛着,過了一個鎮又一個鎮,過了一個鄉又一個鄉,太陽已經西斜了,這是要把他送到哪裏去呢?蔡先生知道他上當了。可蔡先生心裏並不是十分焦急,他心裏有數,他們不敢“怎麼樣”他。於是,他的腦海里出現了一組一組的數字,那些數字都是有出處的,那些數字後邊都有一串一串的“0”,這就是他多年來喂下的“窩”。一旦他真的出了事,那些人是不會袖手旁觀的。假如那些人把他撇下不管,那麼,他們的下場也是很慘的!尤其是王華欣,他從他這裏拿去了多少帶“0”的東西,那賬要一筆一筆算起來,就是一個嚇人的數字。他能不管嗎?他敢不管嗎?況且,王又是一個很仗義的人,他與市委書記李相義的關係,蔡先生也是知道一些的,他的能量大着呢,他不會不管。再說了,他還埋有一支“奇兵”,那就是八哥。八哥剛才說是省調查組就要到了。那麼,往下的事,只怕省里就要插手了。只要省里把案子接過去,縣裏就管不了了,到了那時候,他就是彎店的大功臣!他甚至想到,回村時,只怕會有成百上千的群眾到村口去迎他,那將是一個多麼激動人心的時刻啊!
所以,到目前為止,蔡先生還是很樂觀的。
傍晚時分,車速慢下來了。周圍開始有了喧鬧的人聲,那顯然是城鎮了。而後車七拐八拐的,到了一個地方,只聽見鐵門“吱”的一聲,開了,警車就這樣開進了一個院子。接着,人們把他從車上拽了下來,就在一花眼之間,蔡先生明白了,這裏是東平縣的一個看守所。他們把他弄到東平來了,東平、西平,都是潁平臨近的縣份。那麼,他們把他弄到東平幹什麼?蔡先生想了想,突然明白了,這麼說,他們主要是想隔絕他與外界的聯繫,他們也知道他不是一個簡單人物哇!於是,蔡先生就很平和地跟他們進了一道道鐵門,來到了一個小屋子裏,先是搜了他的身,而後讓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來。看來對他還是很客氣的。過了一會兒,就有兩個警察坐在了他前邊的桌后,開始訊問了。這兩個人都是從潁平來的,蔡先生跟他們是挂面熟悉,但並不認得。其中一個高個,看了他一眼,說:“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蔡先生說:“不知道。”
那人就說:“那我告訴你,這裏是監獄。”
蔡先生“噢”了一聲,默默地點了一下頭。
接着,那人就問:“姓名?”
蔡先生說:“姓蔡。”
那人說:“問你姓名?”
蔡先生很大氣地說:“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蔡花枝。”
那人笑了,說:“你怎麼起了個女人的名字?”
蔡先生綿綿地說:“我是個殘疾人……”
那人說:“好啦,好啦。年齡?”
蔡先生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忘了。”
那人說:“好好想想。”
蔡先生說:“究竟哪一年生的,我娘也忘了。”
那人用商量的語氣說:“那就先不填吧?”
蔡先生說:“隨便。”
那人說:“住址?”
蔡先生說:“潁平縣彎店村人。”
那人說:“職務。”
蔡先生咳嗽了一聲,正色說:“村長。”
那人說:“犯罪事實?”
蔡先生說:“我不知道我犯了什麼罪。你們說書記要找我談話,我就來了。我也不知道這算不算犯罪?”
那人說:“到現在,你還不知道你犯了什麼罪?”
蔡先生搖了搖頭,說:“不知道。”
那人說:“你們那個村是幹什麼的?”
蔡先生想了想,說:“種地的。”
那人說:“除了種地,還幹些啥?”
蔡先生又想了想,說:“賣煙。”
那人說:“賣的什麼煙?真煙假煙?”
蔡先生說:“煙都是地里種的,還有真假嗎?”
往下,再問,蔡先生就不吭了。那人說:“那你好好想想吧。”
就這樣,只簡單問了他幾句,就把他帶下去了。以後,就再沒有人問過他了。蔡先生在東平一關關了三天,在這三天裏,蔡先生可以說是度日如年!他想了很多很多。他覺得,要是萬一跟外邊聯繫不上,那又該如何呢?於是,他把腦海里存的數字又重新濾了一遍,心裏想,我就再等兩天,要是依然沒人跟我聯繫,那我就不客氣了!
然而,到第三天下午,突然有一個看守來到了關他的“號”前,不經意地看了他一眼,說:“你姓蔡?”蔡先生趕忙說:“是。”那人面無表情地說:“有人給你送吃的來了。”說著,就把一包花生米遞到了他的手裏。接過那袋花生米,蔡先生差一點掉下淚來,心裏想,到底還是找到他了!就是這袋花生米給蔡先生點燃了希望。他閑來愛嗑花生米,這個特點,在幹部群里只有王華欣一個人知道,也只有他才能把花生米送到他的手裏。那就是說,他們還記掛着他呢!
為這包花生米,蔡先生感動得掉淚了。人到難處想親人哪。在這種時候,有人給他送來了一包花生米,蔡先生能不感動嗎?他想起他小的時候,娘時常給他破的一個謎:黃房子,紅帳子,裏頭卧着個白胖子。他就猜呀猜呀,老也猜不着。有一年春節的時候,娘又讓他猜,他還是沒猜着,娘就偷偷地剝了一個花生米塞到了他的嘴裏,真香啊!
不料,沒等他把花生米吃完,一輛警車就把他拉走了。此後,每隔三天就換一個地方。這樣一來,不停地換來換去的,蔡先生就暈菜了。開始他還知道是從東平把他拉到了西平,而後就弄不清楚是什麼地方了。出了車門就進監門,出了監門就上車門,那些看守所的情形也都大致差不多,牆上都寫着“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字樣,管教的臉也都是板着的,看來,終究還是沒有離開平原哪。不過,有一點,蔡先生還是放心的。就這麼頻繁地換地方,蔡先生要吃的花生米卻從來沒有斷過,每隔三天,不管到了什麼地方,准有人會送來一包花生米!想想,蔡先生不由得就笑了。他心裏說,這不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嗎?半月後,蔡先生吃着吃着,竟然在花生米里吃出了一個小紙蛋!他小心翼翼地剝開那個紙蛋一看,只見上邊印着兩條小字:
坦白從寬,牢底坐穿!
抗拒從嚴,頂多半年。
看了,蔡先生忍不住又笑了,他哈哈大笑!
可是,蔡先生絕沒有想到,他的大限時刻就快要到了。
走時,他吃了最後一粒花生米。
不過,那粒“花生米”卻是鉛制的!
八哥
蔡先生被抓的消息,是八哥最先打聽到的。
八哥還沒經過這樣的事,八哥一聽就哭了。八哥哭着回到了彎店,給全村人報了信兒。開初,一聽說蔡先生被抓了,村裡人群情激憤,一個個說:“蔡先生是為了大夥才遭這份罪的。要是沒有蔡先生領頭,就沒有咱彎店的今天!咱們不能看着蔡先生遭罪!”也有人說:“這事得商量商量吧?”這時,村中有一個叫“炒豆”的漢子,當時就炸了!“炒豆”一蹦三尺高,噴着唾沫星子說:“說那些話幹啥?也別說那七八鳥,說那些都沒用!有種的,現在就跟我去要人,咱一村人都去,嗡到縣城,把蔡先生要回來!”眾人也都跟着說:“對!要去,都去。”還有人說:“法不治眾!他就是再厲害,總不會把一村人都繩起來吧?!”“炒豆”脖子一擰,說:“小舅,他敢?!”
就這樣,一村人嚷着,在“炒豆”的鼓動下,朝村口走去。走在最前邊的自然是“炒豆”,到村口時,“炒豆”還順手抄起了一根扁擔!大聲嚷道:“走!都去哇!誰不去是孫子!”跟在他身後的人說:“你拿扁擔幹啥?咱又不是去跟人打架的。”“炒豆”又是脖兒一擰,說:“不打也嚇嚇他!”說著,仍是操着那根扁擔,虎洶洶地走在最前邊。
出了村就是老東坡了。老東坡漫漫的,一坡八里地。眼前是漫無邊際的秋莊稼,秋莊稼的前邊,仍是秋莊稼,再往前,是一片迷茫的黛青色的霧氣,那霧氣淡淡地在天邊遊盪着,天就顯得無比的大。人呢,走在坡里,就顯得小,越走越小。八里路的一個大漫坡,無遮無攔的,平日裏人一走進去,就有些怵,怵什麼呢?那又是說不清的。天高高的,秋陽當頂,入秋的知了一聲一聲地聒噪,那腳步聲悶塌塌的,走着走着,聲音就亂了。這時“炒豆”又大喝一聲,說:“走哇,誰不去是孫子!”說了這話后,他低頭一看,腳上的鞋帶開了,就隨手把扁擔遞給了身旁的“買官”,仍氣勢勢地說:“‘買官’,頭前走!我系系鞋帶。”“買官”接了扁擔,就硬着頭領人往前走,走了幾步,他回頭一看,發現“炒豆”仍在那兒蹲着系鞋帶呢。再硬着心走,一走走了半里地,回頭再看時,已不見“炒豆”的身影……“買官”心一動,就甩開大步往前走,竟越走越快了,待走到一塊玉米地的時候,“買官”大聲說:“尿一泡!”說了,就帶着那根扁擔徑直“哨”進了那塊玉米地……往下,撲撲嗒嗒的,那腳步聲就更亂了。人群三三兩兩的,就像是潰兵一樣。走着走着,就有人說:“這秋老虎就是厲害,薅根甜稈吃吃吧。”說著,也都三三兩兩地散進玉米地里去了……
八哥一路想着心思,她覺得是她沒把事情辦好,要是省里的調查組早一天下來,蔡先生也許就不會被人抓了……可她還是一個姑娘呀!凡是能做的,她都做了,那些不能做的,她也做了,可她還是晚了一步!這麼胡亂想着,八哥眼裏的淚又下來了,八哥覺得很委屈,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省城是那麼大,人又是那麼多,進了省城,就像是掉進了海里一樣!後來蔡先生帶人先走了,孤孤地留下她一個人,她就成了一塊肉了……這麼想着,就聽見有人在叫她,那人拽了拽她的裙衫,說:“妹子,咱還去嗎?”
八哥回過身來,一看,眼前只站着秋嫂和順妹。順妹緊緊地依着秋嫂,秋嫂卻望着她,輕聲說:“妹子,咱還去嗎?”
八哥回頭再看,已來到公路沿上了。她有點疑惑地扭着身子轉了一圈,驚詫地問:“人呢?”秋嫂不語。秋嫂回頭瞥了一眼,默默地說:“妹子,咱還是回去吧。”八哥一下子驚呆了!一村人,一村人哪,上千口人的彎店,有着那麼多的能人,那麼多的漢子,那麼多的“嘴”,遇上事的時候,走出老東坡的,卻只有這麼三個弱女子?
八哥不相信,八哥怎麼也不會相信,會出現這樣的事?!站在公路沿上,八哥抬起頭來,望着眼前的老東坡,天靜靜,地也靜靜,日影下,坡漫漫,路也蜒蜿,遠處是一片一片的莊稼地,近處有一株株的小草在風中搖曳,村路上仍可看到人的腳印,那就是人的腳印嗎?可周圍卻連一個人影都看不到!那麼,人呢?人都到哪裏去了?就在剛剛,還是喧嚷嚷的一群……
頓時,八哥心裏升起了一片悲涼!那悲涼一層一層地擠壓在了她的心頭上,變成了一種深深的失望和鄙視!就在這一剎那間,八哥的意識在無形之中升華了,她開始懷疑這塊生她養她的土地,懷疑那些曾經大聲說話的村人們!那懷疑就像是千瘡百孔的大堤一樣,一觸即潰,一下子就沖向了事物的根本所在。此時,她的靈魂高高在上,用審視的目光看着這塊母性的土地,那思想像閃電一般照亮了她眼前的一切,村人的面相像螞蟻一樣,一個個從她的眼前爬過,這其中包括她的父親母親、她的哥哥嫂嫂……這就是人嗎?!那成熟彷彿是在一瞬間完成的,那告別也是撕心裂肺的!到了這時候,八哥已經沒有退路了,她只有往前走,前邊無論是坑是井,她都將義無反顧地跳下去!這樣做的目的,似乎已經不再為任何人了,而僅僅是為她自己!不然的話,她就跟那些村人一模一樣了,一模一樣!
於是,八哥說:“你們回去吧,我一個人去。”
多麼凄涼,上了公路,就只剩她一個人了。
女人一旦拿定了主意,是九頭牛也拉不回的。這時候,在她的心裏,只有一個“跑”字了。怎麼跑,往哪裏“跑”,這已經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她要“跑”,她必須“跑”!“跑”在這裏已經成了一種區別,成了八哥唯一的念想。不然,她就成了村人的同謀,成了她眼中所鄙視的那一群中的一個!
八哥心想,往哪裏去呢?就她一個人,就是去了又有什麼用呢?她想來想去,決定還是先去打聽一下蔡先生的下落,問問他究竟關在何處,而後,再想法給他送點吃的,這就說明村裡人還沒有死絕,還有人記掛着他呢。於是,八哥就到縣公安局去找了她的一個表哥,蔡先生被抓的消息,就是這位表哥悄悄透給她的。表哥也不是什麼掌權的人,表哥只是一個在縣公安局做飯的臨時工,聽了她的要求后,表哥面有難色,表哥說:“八哥,你也知道,我只是個做飯的。這事我可給你幫不上忙。上次也就是他們吃飯的時候,從嘴裏漏了一句半句,我都告訴你了。”接着,他又小聲說,“聽說他根本就不關在本縣……”八哥聽了,說:“表哥,那我就不難為你了。”
出了縣公安局,八哥又咬着牙進了縣委招待所,她本打算去找一找省調查組的梅局長,可一問,人家卻說梅局長已經走了。八哥站在縣城的十字路口上,躊躇良久,最後又決定去市裡找王華欣。王華欣她多次見過,人家是大幹部,主意多,到了這份兒上,她覺得只有去找他了。
到了市裡,天已經黑了。八哥整整跑了一天,連口水都沒顧上喝,可等她趕到時,信訪局已經下班了。八哥是一家一家地問着,摸到了王華欣的家。王華欣住在市醫院家屬院三樓的一個單元里,敲開門之後,八哥“撲通”一聲,就在王華欣面前跪下了。不料,王華欣卻很不客氣地說:“幹什麼?這是幹什麼?是上訪的吧?要上訪明天到辦公室去,現在下班了!”
八哥跪在那裏,一怔,抬起頭說:“王書記,你不認識我了?”
王華欣看了她一眼,說:“你是……”
八哥流着淚說:“我是彎店的,叫八哥。”
王華欣拍了拍頭,說:“噢,噢。是八哥呀,快起來,快起來。”
八哥沒有起來,八哥仍跪在那裏,說:“王書記,我蔡叔被人抓走了,你救救他吧。”
王華欣安慰她:“你不要慌。來,來,先坐下,坐下來慢慢說。”
待八哥在沙發上坐下來,王華欣又趕忙給他妻子介紹說:“這是彎店的,鄉下人,是老蔡的侄女……”王華欣的妻子看了她一眼,“嗯”了一聲,就扭身到裏間去了。
八哥坐在那裏,又一次求道:“王書記,你救救我叔吧。”
王華欣默默地說:“老蔡的事,我已經知道了。”
八哥說:“那……我叔啥時能放出來?”
王華欣看了她一眼,想了想說:“你放心,這個事我會管的。”
八哥又說:“我叔啥時能放出來?”
王華欣點上一支煙,吸了兩口,說:“這個嘛,你就交給我吧。我管,我一定管。”
八哥說:“我叔也不是壞人,他只是……”
王華欣再次點點頭,說:“我知道。”
離開王華欣家的時候,八哥一直在品味着那個“管”字,她覺得那個“管”字裏好像還有一點別的東西,有一種叫人不能相信的東西……這時候,八哥已不再相信任何人了。她覺得王的話也未免太簡單了。他說他要管,可他卻沒說他怎麼管。這麼說,她跑了一天,卻只跑來了一個字。這麼一個字就把她打發了?
當八哥走在大街上的時候,那一閃一閃的霓虹燈讓她更為焦躁不安,到了這時,她發現她仍沒有抓住一點可靠的東西,她仍然是什麼也沒有找到,心裏頭仍是空落落的,她覺得她已經“跑”瘋了,一種豁出去的念頭油然而生!那麼,她還能破壞什麼呢?她只有破壞她自己了。此時此刻,“自己”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東西。
於是,在當天夜裏,八哥又一次坐火車趕到了省城。就在夜半時分,她又敲開了梅局長的家門。這時梅局長已經睡下了,梅局長問了一聲:“誰?”
她站在門外,猛吸一口氣,說:“我,八哥。”
大象無形
就在蔡先生笑的時候,呼國慶也笑了。
呼國慶接到了一個批件。當他看到了那個批件后,不由得笑了。
呼國慶覺得,自他任縣委書記以來,只有這一仗打得最漂亮,可以說是大獲全勝!在這件事上,省報的副總編馮雲山也是幫了大忙的。當那個“內參”通過報社的渠道遞上去之後,中央及省里的有關領導就很快作了批示,不到半月的時間,批件就下來了。因為是一個制假販假的超億元大案,那口氣是很嚴厲的:要從重從快從嚴查處,殺一儆百!
有了這個批件,如同有了“上方寶劍”,呼國慶就更有信心了。到了這時候,呼國慶就覺得,這個姓蔡的雖然神通廣大,也沒有什麼了不起,說到底還是一個農民。至於躲在幕後的王華欣,一直到現在,也沒敢露面嘛!有了這個批件,只怕他會躲得更遠。呼國慶當然清楚,這一次打假,實質上是跟王華欣的一次公開較量!這一次可以說是打蛇打在七寸上了。一開始他就是十面埋伏,打了王華欣一個措手不及!當務之急,是抓緊審那個姓蔡的,讓他吐。只要他一開口,王華欣的狐狸尾巴就露出來了!
於是,呼國慶馬上給公、檢、法的三長分別打了電話,要他們正確領會中央領導的批件精神,抓緊辦案。並特彆強調說,包括那些行賄索賄的情況,不管牽涉到誰,都要一一查清……
然而,風向說變就變了。就在呼國慶打電話時,先後又有幾十個電話打到了潁平。在這個時候,幾乎所有人的口吻,都是一個意思:要從重從快!
只有蔡先生一個人在鼓裏矇著。蔡先生的花生米就快要吃完了,蔡先生等着有人給他送花生米來。可是,蔡先生等到的卻是一個人。一天,一輛黑色的小轎車開進了東平縣看守所。蔡先生轉來轉去,又回到了東平。就在他回東平的第二天,那個人就到了。蔡先生被看守提了出來,坐在了一個沒有窗戶的屋子裏。接着,門一開,那人進來了。那人在他的面前坐下來,把一包花生米推到他的面前,卻久久不說一句話。
蔡先生微微一笑,說:“你來了。”
那人看着他,嘆了一口氣,說:“老蔡,我救不了你了。”
蔡先生抬起頭,看了看他,笑了。
那人從兜里掏出了一個複印件,默然地遞給了蔡先生。蔡先生接過來,細細地看了。而後,蔡先生沉默了,蔡先生坐在那兒,一句話也不說。那人說:“老蔡,你要想說什麼,你就說吧。這都怪我,我沒有考慮到這一步。到了這時候,我已無回天之力了。”
蔡先生綿綿地說:“那麼說,上頭已經定了?”
那人點了點頭。
蔡先生想了想,默默地說:“你也知道,我是個殘疾人……要說,這些年……也值了。”
那人說:“老蔡,委屈你了。到了這一步,你做決定吧。一切由你決定。”
蔡先生嘆道:“那花生米真香啊。”
那人說:“老蔡,你拿主意吧。”
蔡先生說:“我本意是想給彎店做點好事的,可咱沒有做好事的本錢……”
那人說:“我知道。”
蔡先生說:“老婆就不說了,老婆早晚是人家的,我家裏還有一個老娘……”
那人重重地點了點頭。那人說:“還有什麼要求,你儘管說。”
這時,蔡先生淡淡地說:“能見你一面,我這口氣就咽下了。”過了片刻,蔡先生擺了擺手,說:“走吧。放心,放心吧。”
此後,審訊蔡先生的步伐驟然加快了。蔡先生先是被押回到了縣裏,審了兩場后,又被解到市裡。審他的人很明確地告訴他,與案情有關的,你可以講,與案情無關的,就不要多講了。蔡先生心裏很清楚,於是,問到什麼的時候,蔡先生就說:“我無話可說。”
又是半個月過去了。在這期間,呼國慶曾先後兩次讓公、檢、法的人給他彙報情況,其結果是什麼也沒有得到。那姓蔡的不吐不咬……
很快,蔡先生就被“執行”了。在許田市的辦案歷史上,這是最講效率的一次了。
那一天,許田市萬頭攢動,圍觀的人也特別多。走時,蔡先生特意換了一身乾淨衣服,理了一個寸頭,竟還有了幾分風雅。在臨執行之前,又是一輛黑色轎車開到了刑場上,人們都認得那是市委書記的專車。車門開了,只見王華欣披着一件風衣從車上走了下來。他從兜里掏出了一張紙,讓監刑的公安局長看了,而後挺身穿過了百米警戒線,來到了蔡先生的面前。看見他的時候,蔡先生笑了,蔡先生抬頭望了望已有了十分涼意的秋陽,大聲說:“天氣不錯!”這之後,兩人就站在那裏說了一段話。兩人究竟說了些什麼,就沒有一個人知道了。
再后,槍就響了……
一時,王華欣的行為成了人們街談巷議的話題。緊接着,各種猜測不脛而走。關於兩人到底談了些什麼,僅民間就有許多的版本……但這一次,王華欣卻落下了極好的口碑!人們普遍反映,一個縣級幹部,在這種時候,還敢去看他,這就是條漢子!
蔡先生的屍體是八哥用架子車拉走的。八哥雇了一輛架子車,把蔡先生的屍體收走了。當屍體拉回村時,全村人都圍上來了。可是,村裡卻沒有一個人理八哥,誰也不理她,彎店的人只要說起來,都說她“臟”。連她的爹娘、哥嫂見了她,也像是見了蒼蠅一樣!安葬了蔡先生之後,八哥就走了。此後,她就再沒有回來……
一個月後,人們才發現,蔡先生的娘已硬在了床上!她的床頭上仍掛着那串虱子,連虱子也早已餓死了!
當呼國慶聽到那些傳聞的時候,他沉默了很久,心裏慢慢地游出四個字來。那四個字是:
大象無形!
於是,呼國慶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只聽得“啪”的一聲,嚇得秘書幹事們都匆匆湧進來了。只見呼國慶一臉青紫色,他擺了擺手,不耐煩地說:“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