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送人情有學問,還人情更有學問
騾子不是鹹的
呼國慶決定去市裡一趟。
他覺得,無論如何,他是對不住小謝的。
自從呼國慶任縣委書記以來,他心頭上壓的坯是抽了,卻又紮上了一根刺。那就是,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謝麗娟。在很多個夜晚,他都在反反覆復地思考着這個“如何面對”的問題。人家是個姑娘啊,人家把一顆心都給了你了,你TMD還是人不是了?!就說你不是人,可你總得給人家一個說法吧。然而,怎麼跟她說呢?張不開嘴呀!
可沒法說,也得說。他必須見她一面。
於是,在一個星期六的早上,呼國慶獨自一人把車開出了縣委大院。然而,不巧的是,車剛出大門不遠,就被另一輛車堵上了。
那是一輛桑塔納。車門一開,從桑塔納里鑽出來的竟然是范騾子。范騾子快步走到他的車前,說:“呼書記,我來領聖旨來了。”
呼國慶把車窗搖下來,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說:“今兒我有事,有話改天再說。”
不料,騾子跟他犟上了。范騾子說:“呼書記,我知道你有事,可我這事比你那事大,這事能給財政上弄一個億!你要不想要就算了。”
呼國慶車上的自動玻璃只關上了一半,又停住了。呼國慶沉着臉說:“騾子,你詐我呢?”
范騾子說:“你是縣太爺,我敢詐你?你給我個臉,我這是往死里給你干呢。剛才我不是說了,我是領旨來了。”
呼國慶沉默了一會兒,說:“上來吧。”
待范騾子上了車,呼國慶說:“說說吧,咋給我弄一個億?”
范騾子從隨身帶的包里掏出了一盒煙來,他三下兩下揭了封口,從裏面掏出一支,遞給呼國慶,接着又從兜里掏出打火機,“啪”地給呼國慶點上,說:“嘗嘗,味怎麼樣?”
呼國慶吸了一口,含沙射影地說:“嘿,吸上‘大中華’了。”
范騾子沒接這個話茬,接着問:“品出來沒有?”
呼國慶“哼”了一聲,說:“還行,味挺正。”
范騾子把煙盒遞過來,又讓呼國慶看了看,那煙的包裝十分精美,也看不出什麼。可范騾子卻說:“我實話告訴你,這是假的。”
呼國慶又吸了一口,說:“假的?假也可以亂真哪。”
范騾子說:“就是以假亂真。”
呼國慶並不喜歡范騾子這個人,策略是策略,他覺得對這個人是應該防範的,就說:“說說那一個億。”
范騾子說:“呼書記,咱縣東拐鄉有個億元村,你知道不知道?”
呼國慶說:“知道。”
范騾子說:“他們是幹什麼的,你知道不知道?”
呼國慶沉吟了一會兒,默默地說:“知道。”
范騾子說:“那是一個造假村。在那裏,造假已經達到國際水平了。我讓你吸的‘大中華’就是那個地方造的假煙。那個地方是造假‘一條龍’,啥煙都造,全是最先進的機器包裝出來的,你根本看不出真假。他們那裏年年先進,是造假造出來的先進。這個造假村的村長姓蔡,叫個蔡五,他是個精明人。據說,這傢伙為了對付突擊檢查,還專門設計了一套暗號。啥人啥打發,要是煙草局的來查,那暗號是‘鬼子進村了!’;要是工商來查,他們的暗號是‘二號包間有飯局’;要是公安來查,他們的暗號是‘洗頭的來了’;要是稅務部門來人,他們的暗號是‘洗腳的來了’……我們準備把這個造假的窩點端了!”
聽了這番話,呼國慶心裏生出了無限的感慨。他心說,人真是可怕呀!關於東拐鄉的那個億元村,他是知道的。過去,那個村一直是王華欣書記抓的點,那個叫蔡五的村長,跟王華欣幾乎好到了稱兄道弟的程度。王華欣曾經有個理論,叫做商品經濟的初期,農民要學會鑽空子。兩手空空,你讓農民怎麼去致富?唯一的辦法就是鑽空子。就看你會鑽不會鑽,鑽得巧不巧。到了一定的時候,有了資本積累,他們會慢慢走上正路的。當時,這套“華欣理論”在縣裏還是有一定市場的。於是,這麼一個造假村就保下來了,而且年年先進。那個村可以說是王華欣的根據地,王華欣有很多上不得檯面的“條子”,大多都是在那個村報銷的。現在,范騾子提出要端掉這個億元村,就等於說是斷王華欣的“後路”!這對全縣震動將是非常大的。問題不在於這個村是不是造假村,他造假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這誰都知道。可這件事由范騾子提出來,就不得不讓人吃驚?!范騾子是誰?他曾是王華欣的鐵杆呀!他恨呼國慶恨成那樣,他為此曾經大鬧過縣政府……這真是一個出“叛徒”的地方哇。騾子本就是王華欣的人,可王華欣前腳走,他後腳就“反水”了。人是活臉的,你只要給他一個臉,他就能跟着你干。看來,他用范騾子是用對了。
呼國慶心裏已經非常清楚了。可他仍然說:“我還是有點不明白,毀了一個億元村,怎麼就能給財政上弄一個億?”
范騾子說:“他不光是造假的窩點,還是一個非法的煙葉集散地。為啥咱們的煙站收不上煙葉?管理只是一個方面,主要原因是,煙葉都流到他們那裏去了。他們出的價高,有一多半煙葉都從他們那裏流走的。他們那裏是億元村不假,可錢都窩在私人手裏,是個別人得利。把那個窩端掉,煙葉進了煙站,是國家和縣上得利。兩個都是億元,一個是村裏的,一個是縣裏的。你要哪一個?”
真是一個絕妙的諷刺!誰都知道煙葉是人類的天敵,可他們這個縣卻是靠煙葉吃飯的。若是煙葉收不上來,那麼,縣財政就必然吃緊。可一個億元村,與方方面面都是有聯繫的,事關重大呀!最後,呼國慶一咬牙,終於說:“干他!”
范騾子說:“我就是來取‘上方寶劍’的。只要你一句話,我們就幹了。”
呼國慶很乾脆地說:“干吧。”
范騾子說:“呼書記,你光說句話不行。你想,這麼一個億元村,那蔡五是何許人,我說干就幹了?”
呼國慶臉一沉,說:“怎麼,想動用公安?你跟他們聯繫就是了,還吞吞吐吐的,哪那麼多毛病?”
范騾子說:“咱縣的人,不是用不用的問題,是一個也不敢用。你只要一集中,風就給你透出去了,到時候,叫你啥也查不出來。這一次,我是借人家武警支隊的人,我跟支隊長有點親戚,讓武警出面。再加上咱們的稽查,聯合起來搞個突擊行動……”
呼國慶想了想,說:“也可以吧。注意,不要出什麼問題。”
范騾子說:“光這還不行,還要借你縣太爺的大駕。你必須坐鎮。也不要你出來,你在車裏坐着就行,我只要你露露面。萬一縣裏有人出面干涉,有你在場,就不會半途而廢了。否則,就是查出來也白搭。”
話說到這裏,呼國慶明白了,看起來,這個范騾子並不是個簡單的人物,他是粗中有細呀。
呼國慶問:“你什麼時候行動?”
范騾子說:“就等你一句話了。不過,今天是星期六,是他們那兒的交易日,正好打他個措手不及。”
呼國慶立時火了,說:“好哇,老范,你敢搞我的偵查?!”
范騾子苦笑說:“我哪敢呢?我只是每隔十分鐘,給看大門的老頭打個電話,看你出去了沒有。”
呼國慶沉着臉說:“老范,下不為例。”
范騾子連連點頭說:“好,好。不過,我還有個要求,進入之後,你得把你的手機關了。這個蔡五,神通廣大,說不定省里都會有人替他說話。”
呼國慶皺了一下眉頭,說:“行,我關了就是了。”
就這樣,呼國慶只得臨時改變決定,跟范騾子到東拐鄉去了。
蔡先生
在縣城的西南方,有一個叫彎店的自然村。
這裏就是人們說的那個造假億元村。
彎店彎在一個河套邊上,這裏說是河套,卻常年沒有水,是個干河套。路沿上長有一趟一趟的柳樹,是垂柳。因為沒有水,那柳葉是半卷的,像是一個個小捲筒似的,倒也顯得有些特別。如今,這個河套就成了天然的交易場所。每逢到了星期六,這裏可以說是盛況空前,據說,這裏的交易範圍可以直達中南五省!當然,是非法的。
而這麼一個造假販假的“大本營”,就是蔡五蔡先生搞起來的。
說起來,蔡五還算是個殘疾人,他的右腿有點瘸,是小時候爬樹跌壞的。據說,兒時,他娘曾給他算過一卦,卦象很不好,說他命里有大災,怕不成人。於是,就照卦人的吩咐,給他起了一個姑娘的名字,叫蔡花枝。蔡花枝六歲時上樹掏喜鵲,一不小心,從樹上摔了下來,把右腿摔壞了。家裏人得信兒,可以說是欣喜若狂!一個個說:“破了,災破了。這下娃有救了!”也不給他治,就這麼落下“戴破兒”了。在平原,“戴破兒”是人受傷后落下的痕迹或毛病,是略有殘疾的意思。命里有災的人,身上有“戴破兒”,命相就破了,那是好事。從此,蔡花枝就走路一搖一搖的,常走“划船步”了。蔡花枝上邊有四個姐姐,他在家裏排行老五,一般都叫他蔡五。可他最樂意聽的,還是人們稱他為“蔡先生”。
蔡五年輕的時候,曾在村裡當過幾年民師。他愛好非常廣泛,教過小學的圖畫和體育,是畫貓像貓,畫狗像狗。偶爾呢,也代過幾節語文、幾節算術,是通些文墨的。人就那麼瘸着,還特別喜歡打籃球,也是滿場飛,跑起來一尥一尥的,冷不丁就投進去一個!瘸是瘸,人很躥哪。這樣的人能不精明嗎?他的發展自然是從捲煙開始的。最初的時候,他是自卷自吸。那會兒,鄉下人是吸不起捲煙的。村裡人吸煙都是“一頭擰”,揉上一把煙葉,隨便用廢紙一卷,就那麼裹巴裹巴吸了。蔡五不同,他吸得講究,一吸就是“兩頭平”的。他先是用煙斗卷,煙斗是自己用幾塊木板做的,紙也是事先裁成一條一條,那樣壓出來瓷實,卷出來也好看些。後來就越來越講究了,煙絲切得細細的,用酒噴過,再放上香料,卷出來比賣的還好吸,就又自做了煙盒,白包,出門去就在兜里揣着,誰見了就討一支吸吸,很美。日子久了,周圍人有了婚喪嫁娶,買不起正牌香煙的,為了體面些,就來他這裏訂上個十條八條白包煙,給客人們吸了,都說好。錢是隨便給的,有就多給,沒有就少給。因為是當過民辦教師的,有人求到門上,客氣些的,就尊他一聲“蔡先生”,他非常高興!說一聲:“拿去吧!”就不說錢了。以後,就這麼做着、做着,越做越高級,越做市場越大了。先是他一家做,後來就家家做,做着做着,就走向“世界”了,做成了這麼一個造假村。
蔡五點子多,村裡很快就富起來了。村人們自然都念他的好,在一次選舉會上,全村人莊嚴地投下了神聖的一票,選他做了村長。自他當了村長后,全村人就統一改了口,都叫他“蔡先生”。
蔡先生的生意怎麼能不紅火呢?看吧,就在那個長不過一里的河套里,每逢星期六,那裏就成了一個巨大的蜂房,在上午十點以前,先是有外路的客商坐着各種車輛從四面八方往河套里湧來,很快就把整個河套堵滿了。而這時的河套里則已擺滿了各種各樣的煙攤,每個煙攤的後邊都會站着一個彎店的女人,彎店的女人個個都是賣煙的好手,她們從八歲到六十歲不等,那一雙雙懵懂善良的眼睛,全都笑盈盈地望着你。你說你想要什麼吧,凡是世界上出售的香煙名牌,這裏幾乎全都出售!啊,這裏可以說是一條煙的河流,假如你順着河套向前望去,就會被那花花綠綠的香煙牌子所吸引,被那各種各樣的精美包裝所震撼,甚至會被那三三兩兩的竊竊私語所迷惑,在人頭攢動的河套里,那嗡嗡嚶嚶的交易聲直衝九霄,傳得很遠很遠!
那麼,你能說這是在販假嗎?
她們說,這是生意。看,那戴紅袖標的老頭,不是在收看車費嗎?鎮上的工商管理員不也在一個一個收攤位費嗎?井井有條哇。聽,那討價還價的語氣是多麼親切,又是多麼的大度,你讓一分,我也讓一分,你讓一步,我也讓一步,都有碗飯吃,不就行了,說得多麼好哇。在這裏,人們都忙碌得像工蜂一樣,一窩一窩地在頭碰頭地進行交易。他(她)們有蹲着的,有坐着的,有手袖手的。特別是袖着手的這種交易,是極富有詩意和想像力的,他(她)們的兩隻手在袖裏藏着,就像是兩個初戀的情人一樣,悄悄地用手說話,你勾一下,我勾一下,你比一下,我再比一下,這時候手就成了他(她)們的“嘴”,那“嘴”極纏綿地勾扯在一起,有親有疏,有分有合,一時是那樣的決絕,一時又是那樣的不舍……在那些袖子裏又藏着多少秘密呢?
當然,也有四鄉里來的一些小販和閑人,他們帶着萬分羨慕的目光,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竄來竄去,這裏看看,那裏摸摸,一直到交易市場快要散的時候,他們才會上前討價還價,撿一些便宜的,弄上一箱兩箱,或一條兩條,都是小打小鬧罷了。這種喧鬧會一直持續到下午四五點的時候,到了那時,人才會慢慢地流走。
如今的蔡先生已經不做這些事情了,蔡先生只是在管理。蔡先生自己有一棟四層的別墅樓、三輛轎車,還有一輛是凱迪拉克,這輛車是村裡給他配的。村裡人也不知道這車到底好在哪裏,村裡人只說,蔡先生無論坐什麼都是該的。蔡先生太忙了,蔡先生的接待任務也太重了,千萬別讓蔡先生累着。有時候,連蔡先生自己都有些恍然,嘿,人怎麼說富就富了呢?
可是,蔡先生做夢也想不到,他的死期已經臨近了。
人富了,是不是該有一點嗜好呢。蔡先生當然是有嗜好的,他的嗜好也很特別,誰能想得到呢,蔡先生居然喜歡養虱子。蔡先生的這個嗜好來源於童年,那可以說是蔡先生童年記憶的回潮。小時候,他家裏窮,平原上有句俗話叫:窮生虱子富生疥。那時候,他身上總是生滿了虱子,而每到晚上,待他脫光衣服時,娘總是坐在油燈下給他捉虱子,這是十分生動的一幕,娘的兩隻手在他的褲縫裏捫來捫去,兩個大拇指甲蓋總是很快地就捫住一隻,“叭”的一聲,有血光濺出來,很動聽。在很多個夜晚,娘的指甲蓋總是被虱血染得紅霞霞的。
要知道,蔡先生是很孝順的。娘老了,娘後來得了癱瘓病,一直在床上躺着。蔡先生不愁吃穿,蔡先生的老娘也有人侍候,蔡先生只是想在老娘身邊儘儘孝道。所以每隔幾天,上午的時候,蔡先生是不見任何人的,那是蔡先生親自為老娘梳頭、擦身、捉虱的時間。蔡先生是個很講究的人,每當他給老娘捉虱的時候,他都要事先準備好一根細白線,每捉一隻,他總要把虱子綁在那根細白線上,虱小線細,這活兒是要巧的,只有手巧的人才能做,可蔡先生就能做成。待蔡先生給老娘捉完虱子時,那根細白線上也就拴滿了。蔡先生就把那拴滿虱子的細白線綁起來,吊在讓娘能看到的地方,那拴滿虱子的白線滴溜溜轉着,有一點點一點點的小虱頭在動……娘一看就笑了,他也笑了。很愉快呀!不是嗎?不過,這根拴滿虱子的白線一般要掛上幾天,待它再也不動的時候,蔡先生就把那根白線取下來,留下一隻公的,一隻母的,悄悄地再放回到娘身上去,他發現虱子的生命竟是如此的頑強,吊過幾天後,它仍能活過來,仍能繼續繁衍,這裏邊是不是也有一點精神哪?太有趣了!也只有這樣才能博娘一笑。於是就周而復始,這樣的事情做得多了,蔡先生也就上癮了。蔡先生是個大孝子哇!
這一天,正當蔡先生坐在他的別墅樓上,給他的母親捉虱子的時候,彎店村出了大事情了。
十點半的時候,只聽得一片嗡嗡聲,河套里像炸了窩似的,人們像是亂頭蜂一樣,四下逃竄!他們先是嚷着:“鬼子來了!”後來又說是:“二包來了!”還有人說是:“洗頭的來了!”可他們到底也沒弄清是哪方面的人,只見河套里亂鬨哄的,到處都是人聲和紛亂的腳步聲……彎店的女人們是捨不得那些香煙的,在人們來回逃竄的時候,她們卻在用身體緊緊地護住各自的攤位。她們似乎也不怕查,她們有蔡先生呢。然而,當她們徹底醒悟的時候,已經被武警和稽查大隊的人包抄了!
等蔡先生得到消息的時候,連村子都被圍住了。蔡先生起初還是很坦然的。當有人飛蜂一樣跑來給他報信兒時,他也僅是問了問是誰帶人來的,有人就說:“是范騾子!”他聽了之後,“噢”了一聲,說:“是騾子呀。騾子不是犯錯誤了嗎?”說著,他打開手機“叭、叭、叭……”接連打了幾個電話,接著說:“不要慌,不就是一個范騾子嗎?我下去看看。”說著,蔡先生就拄着拐杖,一尥一尥地下樓去了。
蔡先生來到村街上,看見武警和稽查大隊的人正分成一組一組,在查他的“地下工廠”呢。而那個范騾子就站在村街的中央,叉着腰,儼然一副大領導的派頭,顯然是他在指揮這次行動。於是,蔡先生走上前去,綿綿地說:“老范,王書記沒來嗎?”
范騾子聽他提到了王華欣,臉微微紅了一下,說:“老蔡,我可是奉命行事哇。”
蔡先生站在那裏,笑了笑說:“老范,是不是缺錢花了?”
范騾子愣了,接着,他哈哈一笑,說:“老蔡,我勸你一句,還是老老實實地配合檢查吧。今兒,就是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蔡先生綿綿地說:“真的嗎?那我倒要看看。我也實話告訴你,用不了半個小時,縣上就有人來!”
范騾子說:“好,好,我也不跟你爭。我知道你手眼通天,我現在就領你去見一個人。”
這時,蔡先生才稍稍有些吃驚了。不過,他還是跟着范騾子去了。當他們來到村口時,只見村口處停着的是一輛奧迪。可這輛奧迪對蔡先生並沒有產生什麼威力,蔡先生什麼樣的車沒見過?可他卻不知道車上坐的是誰。但有一點他清楚,看來,坐鎮指揮的並不是范騾子。
范騾子走在前邊,他加快步子,走到那輛車前,對着搖下的車窗說了幾句話,接着,車門就開了,呼國慶挺身從車上走下來。
范騾子就給蔡先生介紹說:“這是縣裏的呼書記。”接着又對呼國慶說,“這一位就是大名鼎鼎的蔡村長。”
呼國慶看了他一眼,說:“你就是村長?”
蔡先生是知道呼國慶的,他曾經在會上見過他,忙說:“是。我是村長。”
呼國慶說:“造假村的村長?”
蔡先生覺得很委屈,他是很想講講道理的。他說:“呼書記,你過去沒來過咱這裏,說起來,還是咱這兒窮哇。上頭不是說,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嘛。我呢說起來只是個芝麻綠豆,在你們眼裏,狗不是……”
呼國慶不容他再說下去,臉一沉:“你就是這樣造福一方的嗎?!”
范騾子說:“操,他標標準準是造假髮的橫財!你一人造假不說,還帶動一村人造假!”
蔡先生不服,蔡先生說:“這我倒要問一問,何為真?何為假?”
呼國慶帶着一種探究的目光望着這個瘸子。他甚至對他有了一點點欣賞。就是這麼一個人,竟然搞出了一個造假村。村裏的確是富了。初進村時,他就看到了,村裡鋪的是水泥路,村街的兩旁也都安上了路燈,村子中央矗着一個大水塔,房子幾乎全都是新蓋的,牆上都貼着一色的“馬賽克”,看上去十分漂亮。而一家一家的門楣上,也都貼着特別燒制出來的瓷片,那些瓷片上的字也都是很有些寓意的,像什麼“福如東海”、“吉祥如意”、“和氣生財”之類。這真是個能人哪!呼國慶望着他,冷冷一笑,說:“你說呢?”
蔡先生綿綿地說:“我這個人好說實話。要叫我說,煙這個東西,本來就是毒害人的。那麼,真的,就是真毒。假的,就是假毒。相比起來,是假毒好呢,還是真毒好呢?再說了,煙總歸是一股煙,冒冒氣而已。我這裏真也罷假也罷,養了多少人呢。別的不說,光鎮上的幹部養多少?工商、稅務又從我這裏拿走多少?王華欣書記講過……”
一聽到“王華欣”三個字,呼國慶氣得臉都白了,厲聲說:“胡鬧!你這叫理嗎?歪理!”
就在這時,只見村外的柏油路上,先後開來了三四輛車,有兩輛竟然還鳴着警笛,嗚嗚地朝村裡開來了!
蔡先生覺得是“救星”來了。不管是縣裏來的,還是鄉里來的,總可以替他說說話的。於是,他抬起頭,往村外望去。
呼國慶也跟着扭頭看了一眼,他也僅僅是看了一眼,重又把身子扭過來了。他挺身站在那裏,背對着“嗚嗚”駛來的警車,心裏說,我倒要看看,來的到底是誰?!
不料,那些車輛卻在離他們有十幾米遠的地方停住了,先還有警笛嗚嗚響着,後來連警笛也不響了……最先從車上下來的那個人,一隻腳里一隻腳外的,還大喉嚨吆喝了一聲:“老蔡,咋回事?!”可緊接着,又“猴”一下鑽回去了!
就這樣,那些匆匆趕來的人,連車都沒下,就前車變後車,後車變前車,一輛一輛地順原路退回去了。不用說,他們的眼還是很尖的,他們都看見了縣委書記呼國慶,有他在那兒站着,誰還敢上前呢?!
呼國慶冷冷一笑,說:“老蔡,你不簡單哪,把政府的人都調來了。我看他誰敢幹擾打假,為虎作倀!”
蔡先生勾下頭去,臉上露出了很沉痛的樣子。片刻,他又抬起頭來,很溫和地說:“呼書記,我看這樣吧。我知道縣上也有難處。這樣好不好,縣委、縣政府的工資,我們包了……”
這一次,倒使呼國慶大大地驚訝了,他沒料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他也敢這樣說?!他心裏說,瘋了,這人八成是瘋了!沒等他把話說完,呼國慶氣不打一處來,指着他說:“你、你……簡直是狂妄至極!縣裏的工資讓你來發?國家公務人員的工資都讓你來發?!笑話!”呼國慶不想再跟他啰唆了,他對范騾子指示說:“嚴肅處理!”說完,就扭頭朝他的車前走去。
蔡先生也有些訝然。他想這個人怎麼這樣呢?他怎麼一點道理都不講呢?我已經讓這一步了,難道他還不滿足?蔡先生是做過幾年民辦教師的,說起來也算是鄉村裏的“知識分子”,他覺得他應該做到仁至義盡。於是,他又一尥一尥地追上呼國慶,說:“呼書記,不要這樣,我勸你還是不要這樣。何必呢,如果鬧下去,大家臉上都不好看……”
呼國慶站住了,他回過身來,盡量平靜地說:“你威脅我?”
蔡先生綿綿地說:“我哪敢呢?我只不過是……”
呼國慶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嚴肅地對范騾子說:“假煙、假商標,包括機器設備,統統給我收繳,一根線都不能留。另外,你給我狠狠地罰他,罰得他傾家蕩產!”接着,呼國慶徑直上車去了。
蔡先生愣愣地站在那裏,他心裏說:這人瘋了,他一定是瘋了!
猴腦宴
呼家堡來了一位重要的客人。
早上,當得知客人要來的準確消息時,呼伯沉吟了一會兒,吩咐說:“讓國慶來一趟,替我陪陪客人,這對他有好處。”
可是,根寶打了很長時間的電話,卻一直沒有跟呼國慶聯繫上,呼國慶的手機關了。
呼伯聽了楊根寶的彙報后,搖了搖頭,什麼也沒有說。顯然,老頭心裏不大高興。於是,根寶忙說:“我再跟他聯繫。”
然而,一直等到中午,客人都到了,還是沒有跟呼國慶聯繫上。
呼伯擺了擺手,淡淡地說:“算了,呼縣長忙,就讓他忙去吧。”
聽了這話,楊根寶暗暗地吐了一下舌頭,以前,呼國慶不管是當縣長還是縣委書記,呼伯從未稱過他的官職,現在居然稱起他過去的官職來,這說明,老頭確實生氣了。
不過,這次來呼家堡的客人也的確是不一般。客人是直接從北京來的,在省里都沒多停,就到呼家堡來了。據說,在省城的時候,省委書記要請他吃飯,被他婉言謝絕了。
這位客人的年齡並不大,有四十來歲的樣子,中等個,剃一寸頭,很隨便地穿着一身T恤衫,看上去散散淡淡的,也沒什麼出奇的地方。不過,他身邊跟着的那個女子卻顯得靚麗無比,人看上去只有二十來歲的樣子,高挑個,長披髮,裊裊婷婷的,身上挎一造型奇特的小坤包,下了車,那高貴一步就走出來了。
表面看來,下車的只有兩位,可他們卻帶來了兩部車。一部是他們兩人乘坐的“奔馳”,另一部“豐田”麵包,是跟在後邊的。要從這個角度說,那排場就大了。
客人姓秋,名叫秋援朝,是一位京城元老的兒子。他的父親早些年曾做過平原省的省委副書記,后又做過一陣封疆大吏,“文革”時被人打折了腰,曾秘密地在呼家堡養過傷,受到過呼天成的保護,那有關“呼家堡繩床”的神話,就是他傳揚出去的。這位元老如今雖已退居二線了,但在京城,仍然是舉足輕重的人物。秋老膝下有兩個兒子,一個叫秋建國,現在是南方一個城市的市長;這次來的秋家老二,早就下海經商了,如今是一家跨國公司的總經理。此人在社會上是很有些名頭的,在商界,只要一提“秋公子”,可以說無人不知。
“秋公子”這次來呼家堡,當他見到呼天成的時候,所做的第一個動作就是立馬跪下身來,實實在在地給呼天成磕了一個頭!呼天成趕忙上前把他扶起來,連聲說:“使不得,使不得,可不能這樣!”
“秋公子”說:“老爺子說了,當年要不是呼伯伯,就沒有我們一家人的今天。老爺子還說,見了您,當行大禮。父命不敢違呀。”
呼天成說:“可不敢這麼說,這麼說就過了。你爸是老領導了,那是何等人物?槍林彈雨都走過來了,‘文革’那點事不值一提,吉人自有天相嘛。你爸他身體好吧?”
“秋公子”笑着說:“老爺子目前身體無大礙,就是血脂稠一點、血壓高一點,老毛病了。說起身體,老爺子還有個笑話,他特好砸核桃,我專門給他買了一個砸核桃用的小錘,他竟然不用,說是太專業就沒有味了……”說著,“秋公子”奉上了秋老給呼天成寫的親筆信和他帶來的禮物,禮物由那位靚麗的女子拿進來的:兩瓶洋酒和兩支上好的西洋參。
呼天成看了看信,說:“你爸爸睡的還是那張繩床吧?”
“秋公子”說:“可不,反正每天總要在上邊躺一躺的,說是可以包治百病,有那麼神嗎?”
呼天成說:“時代不同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習慣。也就是個念想罷了,也沒有報上吹乎得那麼神。”接着又說:“你爸怎麼不出來走走哪?讓他多出來走走嘛,走走好哇。”
“秋公子”說:“老爺子也總想出來走走,可他畢竟年紀大了,坐飛機不行,坐車又太慢,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誰擔得起呢?所以,也就是說說。不過,他倒是每天堅持鍛煉。”
入席之後,“秋公子”有點驚訝地望着滿桌佳肴,說:“沒想到啊,在中原的鄉村,也能吃到這麼好的大龍蝦呀!”
呼伯笑了笑,淡淡地說:“到鄉下來了,也的確沒什麼好招待的,吃個便飯吧。”
“秋公子”說:“太豐盛了。說實話,我在廣州五星級賓館裏吃的活龍蝦,也只有這個水平。小朱,你說呢?”說著,他站起身來,雙手捧着一杯酒:“呼伯伯,首先,我代表老爺子,敬您老一杯。這裏,我還要說句話。老爺子的脾氣您是知道的,他這一輩子,佩服的人不多,可他服您!真的。您聽我說,老爺子說,六十年代初,他曾經有過一個動議,把您調上來,擔任一個縣的縣委書記,卻被您婉言謝絕了。所以,老爺子說,你呼伯伯是一個有遠見的人。這可是老爺子親口說的。”
呼天成也端起酒來,笑着說:“遠見倒說不上。不過,他們確實跟我談過,談了三次,還說要採取組織措施,非讓我走馬上任。我呢,是能力有限哪,一個呼家堡,就夠我忙活了……”
“秋公子”說:“不,這是一種大氣。這說明您有戰略眼光。”
呼天成道:“援朝哇,你說這話就過了。我是一個玩泥蛋的,怎能跟你爸他們相比呢?他們到底是打江山的呀。”
“秋公子”說:“老爺子有句話,說能治理好一個村莊,就能治理好一個縣、一個省乃至一個國家。道理是一樣的。他還說,您老是四十年不倒翁,幾乎是無人可比呀!”
呼天成皺了皺眉頭,說:“不敢,可不敢這麼說。吃菜,吃菜。”
接着,“秋公子”又用開玩笑的語氣說:“呼伯伯,您那做人的絕招,也該給我們這些後生晚輩傳授傳授才是呀。”
呼天成哈哈一笑,說:“我一個玩泥蛋的,哪會有什麼絕招?世間的事情,說起來,是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不算。”
“秋公子”連連點頭說:“有道理,有道理。”接着,他又示意跟他一塊來的那個靚麗女子:“小朱,你也敬呼伯伯一杯,這可是中原第一人物哇!”
於是,那女子趕忙站起身來,說:“呼伯伯,我敬您一杯,祝您壽比南山,福如東海……”
呼天成笑着說:“丫頭,人只能活一天說一天,從來就沒有壽比南山的。不過借你的吉言吧。我是個土人,有個毛病,叫做酒不喝煙不戒,今天是你們來了,我破例的,只能略略表示一下……”說著,呼天成端起酒杯,微微地沾了沾唇。
等飯吃到了一定的時候,“秋公子”再次站起身來,說:“呼伯伯,我今天是專程代表老爺子來看望您的。為了表達我的敬意,我特意帶了一道菜,我想這道菜是您絕對沒有吃過的……”說著,他拍了拍手:“把菜推上來!”
一聽說秋援朝還帶來了一道菜,呼天成有點不大高興,可他卻沒有表示出來,只嘆了口氣,說:“援朝哇,你這是折我的壽呢。”
片刻,只見一位穿白衣戴白帽的廚師推着一輛小推車走了進來。那輛小推車有半人高,上邊矇著一個雪白的罩單,罩單的四周放着一些很精緻的餐具。待車推到跟前後,從罩單的下擺處可以隱隱看到,車上放着一個木籠子,從木籠子裏邊傳出的是“嘩啦、嘩啦”的鎖鏈聲。那個廚師介紹說:“這道菜叫‘活猴腦’,也叫‘靈魂出竅’。猴是采自峨眉山的靈猴,猴是活的,猴腦也是活吃,這道菜對老年人特別好,可以說是補品中的最上乘……”說著,廚師把調好的佐料一一擺在人們的桌前,而後他又把罩單上的一個早已弄好的四方口子掀開,露出了已經割去了天靈蓋的活猴的腦漿,那猴自然是活的,腦漿白花花的,還一脈一脈地跳動着!……那廚師很平靜地說:“現在請各位品嘗。”
呼天成默默地看了一眼,什麼也沒有說。這道菜叫人心裏很不舒服。可不管怎麼說,這也是人家的一片“雅意”。
“秋公子”馬上說:“呼伯伯,這道菜,您是不是覺得殘酷了?那您聽我說,這裏邊還有個故事呢。聽人說,早些年,峨眉山有家酒店專賣這道菜。在那家酒店裏,總是關着十幾隻猴子,每次都讓客人親自去挑。每當客人去籠子前挑猴子時,所有的猴子都抖成一團,拚命地往後縮,生怕被人挑中了。然而,一旦有人挑中了哪只猴子,你猜怎麼著,那籠子裏就會發出一陣歡呼聲!所有沒被選中的猴子都歡呼雀躍,爭先恐後地往外推那隻被人挑中的猴子……呼伯伯,聽了這個故事,您感受如何?”
呼天成微微地笑了笑,說:“跟人一樣,也是個性命兒罷了。”
“秋公子”接著說:“所以,世間的事情,沒有什麼殘酷不殘酷,只有適者生存。當然,這跟老爺子的看法是大相逕庭……”說著,他拿起一個匙子,搶先給呼天成布了一勺猴腦……
可是,呼天成卻站起來了,呼天成招呼說:“根寶,你替我好好陪陪客人,讓客人吃好。我頭有點暈,對不住各位了。”當呼天成走出去的時候,他心裏說,這事太過了,一旦傳揚出去,影響太壞。過頭的事,他是從來不做的。
“秋公子”見呼天成沒有吃活猴腦,心裏不免有些失望……
飯後,安排客人休息的時候,呼天成特地把“秋公子”一人叫到了他的茅屋裏,當兩人坐下來后,呼天成說:“援朝,有什麼需要我辦的,你說吧。”
“秋公子”淡淡地說:“也沒什麼事,主要來看看您老人家。”
呼天成看了他一眼,說:“賢侄,那猴腦,不是我不想吃,是實在吃不下,我在那兒沒當場吐出來,就是好的了。不過,你的心意我已經收下了。”
“秋公子”十分遺憾地說:“那可是稀世珍品,大補啊!”
呼天成笑着說:“東西是好東西。可我人老,口味也老,拿不下了。”接着,他話鋒一轉,又問:“你那個公司,據說經營得很紅火?”
“秋公子”隨口說:“還可以吧。我們是跨國公司,在全世界十七個國家建有分支機構,包括美國、日本、加拿大……”接着,他用試探的口氣說:“呼伯伯,您呼家堡如果想入股的話,我可以優先考慮。”
兩個人就這麼漫無邊際地談着,那話看似很家常、很隨意,可句句都是事先考慮再三才說出來的。“秋公子”臉上先是還帶着那種貌似恬淡的傲氣,那傲氣是在京城的小圈子裏滋潤出來的,有一種無所謂的散漫和君臨天下的味道。可談着談着,那傲氣就漸漸從他臉上消失了。那傲氣是被一種聲音磨去了。呼天成說話的聲音並不大,可那聲音是帶有方向性的,很磨人哪。
最後,呼天成的兩眼一眯,說:“賢侄哇,你公司那麼大,我一個村辦企業,股就不入了。這樣吧,我呼家堡送你二百萬,也算是我的一份心意。”
“秋公子”聽了后,緊吸了一口氣,慢慢地說道:“那就……不必了吧?”
呼天成輕輕地拍了拍沙發靠背,說:“你也別嫌少,再多,我就做不了主了。”
“秋公子”終於說:“我謝謝呼伯伯了。我們最近正好要上一個新項目。那……就算我借的吧。”
呼天成突然說:“寫個借條也好。”
“秋公子”一愣。
呼天成又慢慢地說:“你別誤會。這二百萬,你可以還,也可以不還。但錢出去了,最好有個憑據。呼家堡還是集體嘛。賢侄哇,借錢不犯法呀。只要借據在,你見過誰借錢借出事來了?”
“秋公子”立時頓開茅塞,說:“明白了。呼伯伯,謝謝您了。”
呼天成說:“謝什麼啊,代我向你爸爸問好,過些日子,我會去看他的。”
“秋公子”走的時候,是楊根寶送他上車的,他帶走的是一張二百萬元的支票。關上車門后,“秋公子”用略帶遺憾的語氣對坐在他身邊的那位靚麗女子說:“這老頭是活成精了!”
然而,當楊根寶辦完這一切,來見呼伯的時候,只見呼伯滿臉沮喪地在那兒坐着。楊根寶輕聲說:“呼伯,人走了。”
呼天成卻像沒聽見似的,很突兀地說:“根寶哇,我告訴你一個經驗,當有人把你誇成一朵花時,那就是說,他必然有求於你。”
楊根寶愣了愣,一時不明白呼伯的意思。
片刻,呼伯長長地嘆了口氣,用憂傷的口氣說:“二百萬哪,就這麼打水漂了。”
楊根寶驚訝地說:“呼伯,不是你同意的嗎?”
呼天成搖了搖頭說:“我是不能不辦呢。他帶這麼重的禮,又帶來了秋老的親筆信,你以為他是幹什麼來了?”
楊根寶說:“聽說,他公司不是辦得很大嗎?說是光流動資金就有多少個億……”
呼天成緩緩地說:“多少個億也不夠他折騰。你沒看,這是一個‘散財童子’呀!他這一趟不是白來的,以他的胃口,絕不只是這區區二百萬。他分明是要拉呼家堡入股的。要是入了他的股,那呼家堡可就毀了。我說給他二百萬,是堵他的嘴呢。這秋家老二,不如老大呀……”
楊根寶怔了怔說:“那……”
呼天成默默地說:“本來,我讓國慶來,也是想讓他給我擋一陣,擋得住就擋……這個國慶哇。”
片刻,呼天成又說:“這錢,既不能多給,又不能不給。要知道,多少年來,秋書記……就說去年,咱們上藥廠,也是秋老說了話的,不然,是批不下來的。他就是隨便說句話,也不止值二百萬。”說到這裏,呼天成不說了。接着,他閉上眼睛,拍了拍頭說:“條子留下了?”
楊根寶說:“留下了,是他親筆寫下的借據。”
呼天成說:“有了這張借條,他就不會再來了。”
過了一會兒,呼天成問:“你跟國慶聯繫上了嗎?”
楊根寶說:“還沒有。”
煤是白的嗎
呼國慶站在謝麗娟的門前。
有一刻,他甚至失去了敲門的勇氣,可他還是敲了。
門開了,小謝立在門口……
僅僅過了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謝麗娟一下子憔悴了,你甚至都認不出她來了。她整個就像是變了個人似的,那滿月一樣的面孔瘦成了刀條形,顴骨都突出來了,在那張臉上,唯一醒目的,就是她那雙凄然的大眼睛。
呼國慶心裏一緊,腦海里頓時一片空白!
謝麗娟淡淡地說了句:“進來吧。”說完,她扭頭走回去了。
呼國慶木然地跟着她進了屋。進屋之後,他發現屋子裏十分零亂,東西堆得到處都是,書已捆成了一摞一摞的……呼國慶心裏很疼,他站在那裏,說:“小謝,我對不起你。在你面前,我是個罪人。”
謝麗娟的嘴角露出了一絲譏諷的笑意,她冷冷地說:“說這些幹什麼?在我臨走之前,你能來看看我,我已經很知足了。坐吧。”
呼國慶沒有敢坐,他仍在那兒站着……
謝麗娟雙手抱膀,說:“坐吧,呼書記,您坐。這裏是亂一些,但不至於髒了您的屁股吧?”
呼國慶一屁股墩坐在沙發上,垂着頭,長長地嘆了口氣。
看呼國慶坐下了,謝麗娟說:“呼書記,你喝點什麼?你看我這裏,亂糟糟的,連茶壺都送人了。你要不介意,喝罐飲料吧。”說著,她走到一個紙箱前,掏了兩下,從裏邊拿出了一罐雪碧,“叭”一下放在了茶几上。
這時候,呼國慶抬起頭來,只見他滿臉都是淚水……
頓時,屋子裏沉默了,那沉默就像是一道閘門,啟開了舊日的那些美好記憶,是呀,就在這個房間裏,他們是那樣地愛過。誰也沒有想到那歡樂轉眼即逝,留下的只是一些記憶的碎片。
謝麗娟默默地點上了一支煙,說:“呼書記,你到我這裏來,是想讓我原諒你,對吧?那麼,我明確地告訴你,我是不會原諒你的,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
呼國慶說:“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我也不期望得到你的諒解,我只是、只是……想來看看你。我傷你傷得太重了。”
謝麗娟的聲音突然變得尖厲起來,她衝動地說:“殺了人還要驗明正身嗎?還要檢驗一下刀口的圖案美不美嗎?夠了!”說到這裏,她接連吸了兩口煙,等情緒稍緩下來的時候,她又漠然地說:“對不起,我不該對你這樣,呼書記。”
呼國慶凄然地說:“小謝,你不要再傷害自己了,像我這樣的人,不值得你……這樣。”
謝麗娟說:“當領導的,話說得很得體呀……”接着,她喃喃地說,“你知道我這段時間是怎樣過的嗎?我是在刀尖上熬過來的。我等啊等啊等啊……等到的卻是這樣一個結果。你知道我心裏的感受嗎?第一個星期,我想自殺,我想一死了之。後來想想,不值。第二個星期,我想殺人,我想把你們全都殺了,而後再……也不值。坦白地說,那個吳廣文,我是偷偷見過的,那簡直就是一個家庭婦女。第三個星期,我想,我究竟是敗在了誰的手裏?我一定要弄清楚我究竟敗在了誰的手裏。那時候,當我走出去,走上大街的時候,看着那一張張的人臉,我豁然明白了……”說到這裏,小謝冷冷地笑了。
呼國慶說:“小謝,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可你為什麼要辭職呢?你一個單身女子……”
謝麗娟說:“我要離開這裏。我必須離開這裏,我一分鐘也不想待下去了。這是一個麻醉人的地方。它不一下子把人殺死,它是用鈍刀割你,一點一點地割,一點一點地旋,它讓你像傻子一樣活着……”
呼國慶說:“小謝……”
謝麗娟冷笑一聲,又說:“我終究還是明白了,明白了你們這裏的人,明白了你這塊地方。你們這裏不是有個地兒叫‘無梁’嗎?過去,我一直不明白‘無梁’是什麼意思,為什麼要起這樣一個名字?現在我明白了,那就是沒有脊樑的意思。你們這裏的人個個都沒有脊樑!所以,你們這裏的人就老說,人活一口氣。人活一口氣。哼,那是一口什麼樣的氣?窩囊氣!”
呼國慶說:“小謝,我一人不好,不要怪罪到我們這土地。地好地賴,也是養育過我們的。況且,自古就有‘子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的說法。至於說人活一口氣,我看也沒什麼不好。這也是這塊土地上流傳了幾千年的生存法則。氣雖然是軟的,可它一旦聚集起來,也是了不得的。”
謝麗娟兩眼一瞪,說:“什麼氣?這算是什麼氣?這股氣養的是什麼?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它滋養的正是那種玩弄權術的小男人。它是專門養小的,它把人養得越來越小。它吞噬的是人格,滋養的是狗苟蠅營。在這塊土地上,到處都生長着這樣的男人。為了權力你們什麼都可以犧牲。難道我說的不對嗎?”
呼國慶說:“既然你說到了男人,我就給你說一說我們這裏的男人。在我們這裏,男人是什麼?男人就是一股氣。女人是什麼?女人是水。我們這裏最缺的就是水。因此,在我們這裏,是把女人當水來養的,女人金貴就金貴在這裏。而水呢,又是用來養氣。因此,不客氣地說,在中原,每一家每一戶,都是活男人的。在這裏,你是不可能理解‘男人’二字的真實含意的。那其實就意味着一種承受,意味着一種奉獻。他們舉着一張臉的時候,是為了另一張臉。我從來沒有給你說過我的家庭,我不願說這些。我的祖輩,我的父輩,他們從來就沒有過愛,他們也不知道什麼叫愛。他們只知道一個字:活。我的爺爺,我的奶奶,我的父親,我的母親,他們幾乎都是打打鬧鬧的一生,他們從來就沒有自己選擇過什麼,因為他們沒有選擇的權利。他們是在‘將就’中活的。你知道‘將就’的含意嗎?在這裏,‘將就’不是一般字面意義上的將就,那是一種長久的人生。是磨出來的人生。兒子是要生的,沒有愛也要生。一個兒子是一個希望,兩個兒子就是兩個希望,有一個夭折了,就再生一個,他們生的是一種未來的希望。他們是在種植未來。在這塊土地上,男人們背負着的是一條生命的長鏈,每一個扣都是一個大的‘活’字。這個‘活’是由無數個你所說的‘小’聚集起來的。你可以輕看我,但絕不要輕看這裏的男人。至於權力,那是每一個地方的男人都嚮往的。權力是一種成功的體現。不錯,在這裏,生命輻射力的大小是靠權力來界定的。這對於男人來說,尤其如此。這裏人不活錢,或者說不僅僅是活錢,這裏生長着的是一種念想,或者說是精神。這是一棵精神之樹,氣頂出去的就是這樣一種東西。渴望權力是一種反奴役的狀態。在平原,有句話叫做‘好死不如賴活着’,這裏邊體現的自然是一種奴性,是近乎無賴般的韌性和耐力。同時還有句話叫做‘殺人不過頭點地’,這就是一種切齒的反奴役心態。你說,這裏的人怎麼能不渴望權力呢……”
謝麗娟一時呆在那裏了。很久很久,她一句話也不說,就那麼看着他……接着,她眼裏流出了大顆大顆的淚珠。她抖抖地伸出一隻手來,指着呼國慶說:“你、你、你……你告訴我,我只要你說一句話:在你們這裏,煤是白的嗎?!你說呀!”
呼國慶站起身來,默默地走到了謝麗娟身前,默默地拍了拍她,而後,他猶豫了片刻,又輕輕地把她攬在懷裏,小聲說:“麗娟,是我不對,你能再給我點時間嗎?”
開初,謝麗娟的身體是僵硬的、麻木的。可漸漸地,那身子就軟下來了,軟成了一攤泥。她附在他的身上,最先時,她還咬牙切齒地說:“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不得殺了你……”可她吊在他身上時,兩隻手卻越摟越緊,越摟越緊,緊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她哭了,她流着淚說:“我恨,我該恨的,我怎麼……這麼不要臉哪!”
於是,兩個人就又“好”成了一團。這時候,兩個人的腦子彷彿都不聽指揮了,腦海里的命令與肢體語言是相違背的。謝麗娟的腦海里說:這個人沒有一點人格,你不要理他!你不要理他……可是,她的舌頭已跟他的舌頭緊緊地攪在了一起,這一次彷彿比任何一次都來得猛烈,來得酣暢!兩個人就像蛇一樣地纏在一起,在瘋狂的親吻和觸摸中,一點一點向床上挪去……
等兩個人都清醒之後,床上又出現了片刻的尷尬。謝麗娟淚流滿面,一下一下地捶打着自己說:“我這是幹什麼?我真無恥啊!這算什麼呢?我是你的情人嗎?”
呼國慶也覺得不應該再傷害她了,是你對不起人家。你已經欠人家夠多了,欠賬總是要還的,再這樣糾纏下去,是很危險的……可他又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來安慰她。
謝麗娟扭過身去,嗚咽着說:“你走,你走吧!”
到了這時,呼國慶覺得無論如何也該給她一些補償,不然的話,他會良心不安的。於是,呼國慶腦子一熱,就說了這麼一句話,他說:“麗娟,你如果執意要辭職下海,我也攔不住你。可你兩手空空,是很難干成事的。這樣吧,我給你弄一百萬,作為你的啟動資金,等將來……”
不料,謝麗娟忽一下坐起身來,橫眉立目地說:“你把我當成什麼了?妓女嗎?!”
呼國慶忙說:“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可是,呼國慶說了這麼一句話后,也暗暗地有點後悔。一百萬,不是個小數目啊。可話已經說出去了,覆水難收。好在謝麗娟沒有接受。
可是,他絕不會想到,就是這麼一句話,也會給他種下禍根。
挖到身上的都是“布鱗”
晚上,一直到呼伯練過功之後,呼國慶才從樹后的黑影里走出來。他輕輕地叫了一聲:“呼伯。”
呼天成扭頭看了他一眼,一句話都沒說,徑直進屋去了。
呼國慶跟了兩步,沒敢進屋,就一直在門口站着。他是在回縣城的路上才接到電話的。根寶在電話里說:“呼書記,怎麼一直跟你聯繫不上呢?”呼國慶一邊開車,一邊對着手機說:“根寶,有事嗎?”根寶說:“呼家堡來了一位客人,呼伯想讓你陪一陪,可就是跟你聯繫不上。我都快急死了。”呼國慶知道,一般的客人呼伯是不會讓人叫他的,他馬上問:“那客人是誰呀?”楊根寶說:“北京來的,秋老的兒子,秋援朝。”呼國慶接着就問:“提什麼要求了嗎?”根寶沉吟了片刻,說:“給了他二百萬。”呼國慶聽了之後,沉默了一會兒,說:“我現在就過去。”根寶在電話里說:“人已經走了。”呼國慶說:“我知道,我得去給呼伯解釋一下。”說完,不等根寶回話,他就收線了。這時候,他心裏清楚,老頭肯定生氣了。
他是了解呼伯的,老頭是輕易不找人的,他一旦找到了你的頭上,那等於說是給了你一個回報他的機會。可這樣一個機會,卻讓他錯過了。呼國慶心裏很不是滋味。老頭對他太好了,如果連這樣一點事情你都不能做,那麼……這時候,他深刻地體會到,人情是欠不得的,無論跟你是多麼親近的人,只要你欠了,活一天你就得背一天,這個賬是刻在靈魂上的。平原上有句俗話叫做“挖到身上都是布鱗”哪!這“布鱗”二字,其實就是布料衣服印在身上的痕迹,這痕迹是肉眼看不到的,可你得永遠背着。由此可以想見,在中原,給予和索取是不在一個層面上的。給予永遠高高在上,那裏邊包含着一種施捨的意味,包含着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而索取永遠都是卑下的,是低人一等的,當你伸出手的時候,那就意味着你已經沒有什麼尊嚴了……
在小謝那裏,呼國慶已經領受過了“欠”的滋味。到了呼伯這裏,他就更深切地感受到了那無形的壓力。小謝還好說,那總還有兩情相悅的成分。雖然人家付出的更多一些,但那到底是以愛作基礎的,愛可以不講任何道理。而呼伯就不同了,呼伯對他的關照和培養是以“賞識”為基點的。“賞識”說白了只是一種看法,就像是賞花一樣,要你長得好才行,假如你枯了、萎了,那看法也是會變化的。在這塊土地上,最牢固的是“習慣”,最靠不住的就是“看法”了。老頭雖然眼光銳利,心胸博大,可他畢竟年歲大了,人一老就顯得固執和多疑,保不定哪一天,他就不喜歡你了。有一堵牆是好事,牆是可以為你擋風遮雨的,可牆一坍,就難說了。國慶啊,從今往後,你必須把基點放在自己身上,你再不要期望呼伯的幫助了。任何幫助都是有代價的。不過,呼伯是有恩於他的,這一點,他必須牢牢記住。
正當呼國慶站在那裏胡思亂想的時候,只聽呼伯重重地咳嗽了一聲,說:“國慶,進來吧。”
呼國慶走進屋去,看見呼伯在那張草床上半躺半靠地坐着。呼國慶叫道:“呼伯,我來晚了。”說著,就默默地站在了老頭的面前。
呼伯笑眯眯地望着他,說:“國慶哇,你最喜歡吃啥?”
呼國慶回道:“手擀麵。”
呼伯笑着說:“要吃還是家常飯哪。我讓他們給下了兩碗手擀麵,待會兒,你也吃一碗吧。”
呼國慶說:“行。我也是好久沒吃了,解解饞吧。”
呼伯說:“國慶,你知道,我最喜歡你的是什麼,最擔心的又是什麼嗎?”
呼國慶說:“知道。我這人好耍點小聰明,沒有大聰明。”
呼伯搖了搖頭,說:“錯了。你不是好耍小聰明,你是太聰明哇。你是一點就過,從不讓人費二回事。要知道,人太靈性了,就顯得過於敏銳。敏銳是好事,過於敏銳就不好了。這世上的事,從來就沒有十全十美的,一旦十全十美就要出事情了。上次的事,我沒有跟你敞開說,就是怕你一點就過,過得太快了,反而不好。人呢,要有餘數。能挑一百斤的,你挑了八十斤,悠悠達達,還可以哼個小曲兒。挑了一百二,就喘了……”
呼國慶靜心聽着,心裏暗暗說,老頭不糊塗啊。到了這把年紀,思路還是這麼清晰,不簡單哪。
最後,呼伯說:“國慶哇,我送你一條經驗。在這世上,什麼都可以賣,就是不能賣大。你切記這一點。”
話說到這裏,呼國慶明白了,這是呼伯對他最嚴厲的一次批評,也可以說是一次警告!呼國慶暗暗地吸了一口氣,恭恭敬敬地說:“呼伯,我記住了。”可他心裏想,他也到了脫離老頭的時候了,他不能總是在人的羽翼下生活。
當呼國慶開車回到縣城的時候,已是夜半時分了。這一天,他的確是太累了,他想的是趕忙泡個澡,好好地睡一覺。可是,當車開到縣委門前時,卻又被人攔住了,攔住他的竟還是范騾子。
范騾子驚慌失措地說:“呼書記,出大事了!”
呼國慶不高興地說:“出什麼大事了?”
范騾子說:“有人扔我院裏一個皮箱子……”
呼國慶說:“這不是好事嗎?”
范騾子說:“你猜,那箱子裏是啥?錢!滿滿一箱子的錢,這不是毀我嗎?!”
呼國慶淡淡地說:“那你慌什麼?收起來不就是了。”
范騾子說:“我敢收嗎?挖到身上都是布鱗哪!我提上箱子就上你這兒來了。這他媽肯定是那個蔡五乾的,這是想往我身上潑髒水哪!”
呼國慶說:“多少錢哪,把你嚇成這樣?”
范騾子說:“十萬。”
呼國慶笑了笑說:“既然送來了,你就收下嘛。”
范騾子灰着臉說:“呼書記,這個事你可得做主啊!要不,到時候,我又成了……嗨呀,一晚上我接了多少電話,都是給那個蔡五說情的。還有,王書記也來了電話,他在電話里說:騾子,幹得好哇,幹得不賴,學會抄後路了。好好乾吧……你聽聽,這話啥味吧。”
呼國慶一怔,說:“王華欣也來電話了?”
范騾子嘆了口氣,說:“這一回我是裡外不是人了,連王書記都得罪了。”
呼國慶看了范騾子一眼,說:“那你的意思呢?”
范騾子說:“那個蔡五,是個磨動天。這還只是個開始,往下,動靜會更大。我聽他村裡人說,那蔡五說了,無論花多少錢,都要把機器弄回去!還說……”
呼國慶說:“我是問你的態度?”
范騾子說:“已經走到這一步了,退是退不回去了,只有頂住。”
呼國慶說:“對,你給我堅決頂住。”
范騾子說:“呼書記,我要你一句話,到時候,萬一上邊有人說話,你得支持我,你得做主。不然,我可頂不住,我頭皮薄呀!”
呼國慶說:“怕什麼?有什麼事往我身上推,這行了吧?”
范騾子說:“那,這錢咋辦呢?”
呼國慶說:“錢照收,他送多少,你收多少。”
范騾子驚道:“那、那、那……”
呼國慶說:“你不是怕擔責任嗎?跟我來吧。”說著,呼國慶把范騾子領到了辦公室,當即叫來了縣委辦公室的值班秘書,讓他又把錢箱打開,當眾數了一遍,而後指示說:“你記一下,這筆錢,以縣委的名義,獎勵武警支隊五萬,另外那五萬獎勵給稽查大隊……”
到了這時,范騾子頭上的汗才下了。他鬆了口氣,說:“呼書記,那個蔡五,聽說他到省里活動去了,我還是有些擔心……”
呼國慶說道:“讓他跑吧,先觀察他一段再說,我看他到底有多大能量。”
范騾子說:“那好,我回了,你也回吧,廣文還在家等着你呢。”說了這句話之後,范騾子馬上就意識到這句話是說多了。
一時,兩人都有些不大自在。
呼國慶心裏澀澀的,眼裏有了一絲警覺。
范騾子心裏也澀澀的,他在心裏說,你個狗日的,怎麼哪壺不開提哪壺?
這麼一來,那舊有的芥蒂又悄悄地萌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