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通天的能量
大與小
俗話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一個人,如果在長達四十年的時間裏,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培植一塊土地上,他在這塊土地上種下了一種聲音。那麼,他算不算土地的主人呢?
呼家堡東西長,南北短,方圓僅一百五十七平方公里。在這一百五十七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呼天成可以說是唯一的主宰。應該說,沒有人比他更熟悉這塊土地了,也沒有人比他更熱愛這塊土地了。這裏的一草一木都是在他的主持下“生長”的,這裏的一磚一瓦都是在他的旨意下興建的,連那些埋在地下的死人,也是由呼天成重新給他們安置的——那就是“地下新村”。過去,幾乎是每天早上,只要他在家,他都要沿着村界巡視一遍。他的腳步聲很獨特,那是一種堅實有力的、一強一弱的踢趿聲(早年,他的左腿受過傷),每當他的腳步從村街、從田野里響過時,連樹上的麻雀都為之一震。而後,他的聲音就像雨露一樣,滲進了土地的每一個角落。
他說:要上晨操。
人們就去上晨操。
他說:要種帶色的棉花。
人們就去種帶色的棉花。
在會議上,他說:舉手吧。
人們就舉起森林般的手……
這個聲音是不敢生病的。這個聲音一旦生了病,很快就會招致全村人的不安。幾十年來,呼家堡人早已經過慣了這種只有一個聲音的日子,如果這聲音突然消失的話,呼家堡人倒真不知道該怎麼活了。這並不是誑語。有一次,呼天成突然發高燒,他在床上躺了幾天,後來被送到市裏的大醫院去了,一去半個月。在那半個月的時間裏,呼家堡幾乎每天都有人到村口去張望,看呼天成是否回來了。每到傍晚,在夕陽西下的村口,在經過了一天勞作之後,人們常常把自己站成一棵樹。當樹成了林的時候,這竟成了呼家堡的一道景觀。
在這裏,他的聲音已經化成了人們的呼吸。
可是,在後來的日子裏,村人要想見他一面,已經不是那麼容易了。一是因為呼家堡的攤子越來越大,他的確事多;二是由於每日裏要求見他的客人太多,實在是應接不暇。為了避開那些他不願見的人,呼天成養成了夜裏工作白天睡覺的生活習慣。這樣一來,能走進那個茅屋的人就越來越少了。儘管這樣,村裏的大小事,還是要他點頭的。不過,他只是在需要出現的時候才出現。平時,如果不開會的話,人們是很難見到他的。況且,村裡只有一個人知道他的確切行蹤,那就是村秘書根寶了。可根寶又是一個守口如瓶的人,誰也別想從他嘴裏掏出話來。如果想見呼天成,就必須通過根寶傳話,得到批准之後,才能安排接見的時間,那也是要排隊的。
村裏有一位老太太,今年七十六歲了,是村幹部呼平均他娘,應該說是有些臉面的。可她為了能見上呼天成一面,竟每天拄着拐杖在村口張望。呼平均騙她,說呼伯到城裏開會去了。她就一直在村口等着。她跟人說:“我都等了八天了,就想見見天成。如今見他一面老難哪!”呼平均多次勸她說:“有吃有喝的。呼伯恁忙,你見他幹啥?”平均娘說:“我想看看,他叫我死在哪兒?不是排得有號嗎?那啥子‘地下新村’,我也不知道我排的是幾號?我想去看看……”後來呼天成聽說了,就破例見了她一面。呼天成對平均娘說:“老嫂子,回去吧,我都安排好了,到時候一定讓你睡個好地方。”老太太高興得一時熱淚盈眶,連聲說:“中,中啊。”
就這樣,在呼家堡,他一日日地神秘化了。
然而,作為一個擁有億萬資產的“主人”,呼天成的個人生活其實是極簡單的。他最愛吃的,只是一種手工的擀麵。這種面是在案板上擀出來的,面要和得硬一點,如果水開后,再加一些霜打的紅薯葉,他會吃上兩碗。這種飯他幾乎天天都要吃上一頓。有時外出開會,時間長了,他回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讓人給他擀碗面。在穿戴上,他也是極不講究。當然了,他很有幾件出外穿的西服和皮鞋,那都是成套的,是外出才穿的。在家時,他更喜歡隨意地披着一件什麼,那種披着什麼的感覺,是他在幾十年時間裏慢慢養成的,這也是他最舒服、最愜意的時刻。在平原的鄉村,披着衣服就像是披着“威望”一樣,那種瀟洒是平原上獨有的。不過,他也有“講究”的時候,那其實是一種狡黠和表演。比如,凡是中央來了什麼大人物的時候,他定要穿一身地道的農民裝束,上身要穿對襟的布褂子,下身要穿掖腰的寬襠褲,腳上是一雙手工的圓口布鞋,甚至臉上也“配合”出一種憨厚來;如果來的人是記者,或是商界、知識界的人士,那就不一樣了,那樣的話,他的穿戴就要往“雅”上走了,那就是怎麼講究怎麼穿了。他要換上雪白的襯衣、圓領的毛線衫,有時也會打上領帶,外罩呢,不是西裝,就是寬鬆雅緻的夾克衫。下身的褲子也是筆挺筆挺的,腳上定要換上鋥亮的皮鞋,連鬍子也要颳得乾乾淨淨的。他說,這些人,都是衣裳架子。不能讓他小看咱。可人一走,他就馬上又換回來了。
他必須披着一件什麼……
呼天成還有一個最顯着的特點:他的口袋裏從不裝錢。這很大氣呀!不是嗎?尤其是近年來,無論他走多遠,無論外出還是在家,他從來都是兩手空空,衣兜里從未裝過一分錢。所以,他經常跟人們開玩笑說,他是玩泥蛋的,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無產階級”。
可他又是一個少有的“無產階級”。在呼家堡,他只要咳嗽一聲,來訪者就可以受到上等的款待。在平原,他的承諾就是最好的信用憑證。在國內,他一句話就可以調動億萬資金。他甚至可以走遍全國而不用帶一分錢(因為呼家堡的經營網絡已遍佈全國各大、中城市,並且在省城、在北京都設有辦事處)!這在當今中國,只怕獨有他一人了。
作為一個“無產階級”,有一件事曾使呼天成大為惱火!那事發生在去年春上,就為那件事,村秘書根寶受到了最嚴厲的批評。可是,就那件事的本身來看,就足以讓世人震驚了。
去年的一天,呼天成坐的車去省城的路上出了事故。那是一個春光明媚的上午,在300國道上,他乘坐的一輛黑色奧迪車與道口上突然出現的另一輛帶拖斗的大車相撞了。在千分之一秒的時間裏,呼天成只來得及“嗯”了一聲,緊接着,一聲巨響,兩車撞在了一起!由於呼天成及時地“嗯”,使司機下意識地踩了緊急剎車,這樣,雖然兩車相撞,人卻沒有受什麼傷。在撞車后,司機像傻了似的愣在那裏……當時,呼天成從車裏鑽出來后,一聲沒吭,就站在路邊上悄悄地打了兩個電話。不到十分鐘的時間,有一輛轎車飛馳而來,搶先把呼天成接走了。上了車,呼天成隨口給司機交代說:“你留下處理事故,根寶馬上就到。”
緊接着,又過了不到五分鐘,先後又有七八輛轎車趕到了事故現場,車上的人匆匆地跑過來問:“呼伯沒事吧?呼伯怎麼樣?”再往後,又有三個縣的交警開着警車,鳴着警笛,一批一批地趕到了。於是,整個300國道全被封鎖了!那個場面極為壯觀,有許多被堵在路上的司機驚訝地問:“誰呀?這是誰呀?老天爺,這麼勢海?!怕是中央領導吧?”尤其是對方撞車的那個司機,見官員們一撥一撥地往這裏趕,當時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而給呼天成開車的司機呼寶俊卻立在那裏,得意揚揚地高聲說:“我,我是呼家堡的!”就這樣,呼家堡的名頭在一天之內,經司機們的破嘴傳遍了全省!
第三天,當呼天成知道情況后,他的臉頓時就黑下來了,他把根寶叫到跟前,狠狠地把他日罵了一頓!呼天成鐵着臉說:“楊根寶,誰讓你這樣安排的?拿着雞毛當令箭,你好大的膽子!”
根寶小聲說:“呼伯,我,我是怕你出什麼事……”
呼天成咬着牙說:“狗日的,你給我說說,你跟我這麼多年了,都學了什麼,連一點沉穩勁都沒有?!”
根寶說:“一聽撞了車,我當時就……慌了,就打了幾個電話。”
呼天成質問道:“你假借我的名義打了多少電話,說?!”
根寶說:“八個。我只打了八個電話。我怕你萬一受傷,想就近找人……”
呼天成罵道:“胡日!八個,你還嫌少是不是?你動用了三個縣的警力!你知道不知道?你,你咋不打一百個呢?!”
根寶低頭不吭了。
呼天成氣呼呼地說:“你想幹啥?你說說,你到底想幹啥?你這是敗壞呼家堡的名譽,你這是往我臉上摔屎呢!你知道不知道?!”
根寶低着頭,小聲說:“當時情況緊急,我沒想那麼多……”
呼天成一拍桌子,喝道:“你給我滾出去!站外邊反省!”
楊根寶兩眼含淚,默默地退到門外去了……
就這樣,根寶整整在院裏站了一天。到了傍晚時,呼天成的氣才消了。他默默地招了一下手,說:“進來吧。”
當楊根寶走進茅屋后,呼天成望着他說:“根寶,想通了沒有?”
楊根寶低着頭說:“想通了。”
呼天成說:“說說,錯在哪兒了?”
楊根寶說:“我,不該,那麼張揚……”
呼天成放緩語氣說:“根寶哇,你也是跟我這麼多年了。雖說你是好心,可你這好心給我捅了大婁子!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這壞影響已經傳出去了,很難挽回呀!有一點,你要切記。咱是幹啥的?咱是玩泥蛋的,咱是個農民!啥時候也不能張狂。你要是忘了這一點,你就大錯特錯了。話說回來,我那些關係也不是不能動用,要用有所值,好鋼要使在刀刃上。你想想,你雖說是打了八個電話,可你調用了六個縣級幹部的專車,動用了三個縣的交警,就為這一點點小事?你就鬧出了這麼大的動靜?!你好好想想吧。我再告訴你一點,在平原上,你知道人是活什麼的?人是活小的,你越‘小’,就越容易。你要是硬撐出一個‘大’的架勢,那風就招來了……”
到了這時,楊根寶才幡然悔悟,他心服口服地說:“呼伯,我明白了,我知道我錯了。”
呼天成默默地點了點頭,說:“明白了就好,我只允許這一次。”
過了一會兒,呼天成又問道:“那人呢,情況你了解了沒有?現在咋樣?”
楊根寶說:“那司機還在交警隊扣着呢。他是三家湊錢買的車,車剛開出來,就撞壞了……”
呼天成想了想,說:“你去一趟,代表我。一是謝謝人家交警,二呢,給交警隊說一說,把人放出來算了。咱是集體,人家是個人,車撞壞了,咱給人家修修,要盡量挽回影響。”
楊根寶說:“呼伯,他可是大車。看那樣,修修怕得上萬。”
呼天成淡淡地說:“上萬就上萬吧。”
而後,呼天成話鋒一轉,沉下臉說:“對寶俊這樣的司機,永不再用,讓他回大田裏幹活!”
十天後,那個肇事的司機開着那輛修好的卡車來到了呼家堡,他是來表示感謝的。見到呼天成的時候,他二話不說,就“撲通”一聲跪下來了。他跪在呼天成的面前,重重地磕了一個響頭!說:“恩人哪,恩人……”而後,當他離開呼家堡時,卻疑疑惑惑地回頭望了一眼,說:“他們怎麼就這麼勢海呢?”
一個謎
在很多人眼裏,呼家堡是一個立在平原上的謎語。
是呀,這樣的一個村子,也沒有什麼資源,怎麼說富就富起來了呢?有很多前來參觀的人,都對此感到萬分的驚訝。那些有心計的,也曾不止一次地偷訪過呼家堡,期望着能窺視到一點奧妙,可結果是他們什麼也沒有得到。連專家們也認為,這是一個孤立的奇迹!
然而,有一點是他們沒有發現的。
按說,他們是很熟悉“經營”二字的。可他們只注意到了對商品的經營,卻從沒想到對人的“經營”。在這裏,有一個最核心的秘密,是從不外傳的。
呼天成從不經營商場,他經營的是“人場”。
如果說,呼家堡的發展,是由五斤白面起家的話,那是不準確的。起碼說是不科學的。這種“經營”是連續性的,它並非是一日之功,就像是一棵大樹,它是不可能在一天之內長成的。
呼天成的“經營”方略是長遠的,他不是一天兩天,一年兩年,他是幾十年一貫如此。這是一種感情方面的長期種植,他甚至不要求回報。只要他看中了你,只要他認為你是“朋友”、是“人才”,那麼,他在感情上的栽種就是長期的,始終如一。
特別是對老秋。早在三十多年前,當老秋作為下派幹部初來呼家堡時,呼天成就覺得老秋這人不簡單。這是一種超常的眼光。那時候,當脖里圍着一條圍巾的老秋站在大碾盤上講話時,他就認準老秋是個不可限量的“人物”。老秋口才漂亮,講起話來滔滔不絕,口若懸河!正是這一點,使他認定老秋可交!所以,半月後,當老秋背着鋪蓋離開呼家堡的時候,呼天成匆匆趕了上去,他追出八里地,追上了下派幹部老秋,由此開始了他們長達半個世紀的友誼。他遞過去的其實只是一個破手巾兜,手巾里包的是五個雞蛋。這五個雞蛋,是呼天成借遍了全村才湊到的。那正是餓死人的年月!他追上老秋的時候,就說了一句話,他說:“老秋,你別走,你的東西忘在這了。”說完,他就把那兜雞蛋往老秋手裏硬硬地一塞,扭頭就走。
那時候,這五個雞蛋,對已經浮腫的老秋來說,相當於半條命!
後來,在“文革”時期,當他偷偷地把老秋從省城背回來的時候,老秋也只剩下半條命。那時老秋的腰已經被人打斷了,況且還是省里的“二號走資派”,是萬人大會上被點名批判的人!這次與往常不同的是,風險太大,萬一有風聲透出去,他呼天成也完了!然而,在呼天成內心深處,仍覺得老秋不會就這麼完了,他還會有東山再起的一天,人有時候就得搏一搏。就這樣,呼天成硬着心把老秋背了回來,在呼家堡藏了一年零四個月……
果然,時間證明了這一點。後來,他發現他背回來的不僅僅是一個人,那是一筆巨大的“財富”。這筆“財富”首先是精神的,其次才是物質的。那是一個巨大的有放射力的“磁場”!他知道,人是活“場”的。一個人的磁力越強,場的放射力就越大。在這裏,老秋可以說是代表着一個省的“場”啊!
這還不僅僅是老秋一個人。四十年來,呼天成結交的老幹部,說起來也是一大批呀!老秋只是他們當中的一個代表。對這些上層人士,無論是他們遇難的時候,還是官復原職的時候,甚至到他們後來退了二線,“呼家堡”的禮數都是一樣的周全。在這裏,呼天成奉送的是一份回憶、一份念想、一種叫人忘不掉的情分。早些年,呼家堡並沒有什麼好東西,可在四季里,老秋們總能吃到呼家堡送去的“思念”:那或是幾穗剛下來的青玉米,或是幾塊崗地上的紅薯,或是兩斤小磨香油,或是一對小兔、一籃紅柿……這對那些手握重權的領導們來說,並不算什麼主貴東西。可是,在時光里,就不斷地有一個信息傳達給了老秋們,那是說,有人還念着你哪。在遠離省城的鄉村,有一個人始終記掛着你呢。要是萬一誰出了什麼事,這裏就是你的家!老秋們能不感動嗎?後來在社會上廣泛流傳的“呼家堡繩床”,就是呼天成專門為那些“老同志”特意製作的……
在平原上,呼天成苦心“經營”的不僅僅是那些手握重權的老幹部,對年輕人也是一樣。長期以來,他培育了多少人才呀!在平原,有一長串名字是足可以讓呼天成引以自豪的。可以說,在省、市、縣三級幹部中,有一大批“人才”是他一手托出來的……
呼天成有一雙“慧眼”是出了名的。
在呼天成的“人才庫”里,曾有一個在民間廣為流傳的典故,叫做“一盒火柴出一個市長”。後來成為許田市常務副市長的孫全林,就是這個典故的主人。
說起來,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有一次,呼天成到公社去參加一個幹部會,會開到鄉、村、隊三級。就在那個幹部會上,呼天成偶然結識了孫灣的團支部書記孫全林。那時的孫全林才二十一歲,小夥子剛當上村裏的團支書,人看上去很靦腆,一說話臉就紅,也是頭一次參加公社的幹部會。開會的時候,他有幸跟呼天成坐在一起。會開了兩天,兩人就相熟了。那時呼天成的煙癮特別大。有一天下午,討論的時候,呼天成想吸煙,卻忘了帶火,就隨手拍了拍坐在他身邊的孫全林,說:“小青年,有火沒有?”孫全林就馬上說:“有。”說著,他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褲子兜,又說,“喲,忘屋了,我去給你拿。”說完,不等呼天成回話,就站起來匆匆走出去了。
過了片刻,孫全林拿着一匣火柴走了回來,悄沒聲地遞給了呼天成。呼天成接過那匣火柴一看,頓時明白了,這匣火柴是孫全林在外邊的商店裏給他現買的!那時候一匣火柴才二分錢,說起來並不算什麼。可呼天成在意了,他在意的是這種“態度”。他感慨地搖了搖頭,笑着說:“這娃呀,太靈性!”於是,當他們第二次見面時,呼天成就地蹲在那兒,匆匆在煙盒紙上寫了一個條兒。而後,他拍了拍孫全林的肩膀,說:“小孫,想不想到公社來干?”孫全林高興地說:“想是想啊,誰要咱呢?”呼天成就把那個紙條遞過去,說:“拿上這個條兒,去找老胡(當時的公社書記姓胡)。”孫全林吃了一驚,遲疑疑地說:“呼叔,人家胡書記會要我嗎?”呼天成笑了,說:“娃子,好好乾,你是市長的材料!”後來,孫全林先是當上了公社通訊員,而後一步步地往上升,果然就當了市長。再后,孫全林曾多次對別人說:“呼伯讓我往東,我絕不往西。”
省委組織部幹部調配處處長邱建偉,原是下放到呼家堡的知青。那時候,他剛剛中學畢業,才十七歲。一個十七歲的年輕人,在來到呼家堡的頭一年裏,就闖下了一場禍!夏天裏,他一個人偷着去學犁地,結果把牲口趕到溝里去了,摔殘了一頭牛!牛是庄稼人的半個家業,腿一殘,就犁不成地了。這事,要擱一般人身上,就是大罪,可呼天成看了他一眼,卻說:“算了。這娃子認真,他是想學好呢。”竟然第二天就任命他當了第二生產小隊的副隊長。
第二年的冬天,邱建偉又犯下了一個無法饒恕的錯誤。臨近年關時,他領着一幫年輕人去公社所在地的公路邊上埋電線杆。這活兒是縣裏派給呼家堡的,分了八百米的線段。那時叫做“青年突擊隊”,他是帶隊的。電線杆是水泥做的,本來是一根一根埋的,可邱建偉為了爭第一,卻突發奇想,想用用他學過的“知識”,好加快進度。他把那幫年輕人叫到一起,說你們知道“槓桿原理”嗎?眾人都說不知道。他就說,你們既然不知道,就聽我的吧。於是,他讓那些年輕人把二十個坑全部挖好,又命令他們把二十根電線杆全都放在挖好的坑裏,然後用他在中學裏學過的“知識”,架起了個所謂的滑輪組——準備把二十根電線杆一次全豎起來!當這一切都照他的吩咐準備好之後,邱建偉得意揚揚地大喝一聲:“拉!”眾人就跟着齊聲發力……然而,就在電線杆快要拉起來時,只聽一陣“噼噼啪啪”的巨響!眨眼之間,二十根電線杆全部被拉斷了!
邱建偉當時就傻在那兒了,眾人也都愣住了,誰也不說話了。就在這時,負責施工的公社治安員氣急敗壞地跑過來,一腳就把他踹倒了,他惡狠狠地罵道:“日你媽,你這是搞破壞!”說著,就去找繩子捆人。於是,一幫人把邱建偉五花大綁地捆到了鄉派出所。那時候,二十根電線杆,可是一個很大的數目呀!在派出所的院子裏,邱建偉被銬在了一棵樹上,派出所所長指着他說:“明早送縣局,至少判他三年!”當時邱建偉嚇壞了。他知道,在那種時候,別說判三年,哪怕只判一年,他這一生就算毀了。邱建偉帶着哭腔對派出所所長說:“叔,饒了我吧,饒了我吧……”派出所所長說:“叔?喊爺也不行。非判你狗日的不可!”然而,就在當天晚上,呼天成匆匆趕來了。
他讓人給他搬條凳子,就坐在邱建偉的面前,默默地望着他。過了很久之後,他長長地嘆了口氣,扭頭對所長說:“老王,解了吧。”派出所所長說:“老呼,他這可是搞破壞呀!”呼天成看了所長一眼,又默默地說:“解了吧。這事怪我,是我派他來的,我承擔責任。”所長怔了一會兒,說:“老呼,不是我不給面子,這可是犯法的事呀。”呼天成又一次堅持說:“解了。那二十根電線杆,呼家堡給你補齊!”所長搖了搖頭,說:“這事,我也做不了主啊……”呼天成望着他說:“老王,你解不解?要不解,我就坐在這裏不走了。”所長再次看看他,終於很無奈地說:“老呼啊,除非是你,換誰都不行。”說著,他嘴裏嘟嘟囔囔地走上前去,終於給邱建偉開了手上的銬子……當時,邱建偉無聲地哭了,滿臉都是淚水。
那年過節時,邱建偉不敢要求回家了,當知青們都回家過年的時候,只有他一個人留在了“知青點”。不料,在年三十的早上,呼天成又專門去看了邱建偉,還給他送去了一籃子紅柿。呼天成說:“建偉,回去吧,回去看看你父母。那事你也別擱在心上,沒啥大不了的。咱村裡窮,也沒啥送你家人,這籃柿子,你給家人帶回去吧。”那時邱建偉說:“呼伯,你……為啥?”呼天成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只說了一句話:“你敢想,是個人才。”後來,社會上時興推薦上大學,呼天成又第一個推薦他上了大學……這一樁樁往事給邱建偉留下了刻骨銘心的記憶!
省報副總編馮雲山,也算是下放到呼家堡的知青。那時,馮雲山身小力薄,眼睛還近視,根本幹不了力氣活。可他有一個特長,看書過目不忘,“老三篇”能倒背如流!呼天成說:“這孩兒好記性!”於是,呼天成一句話,就讓他到呼家堡的學校里教學去了。他下鄉三年,在學校里待了三年,可以說是沒讓他吃一天苦。後來,馮雲山考大學時,呼天成特意批給他三個月假,說:“回去複習吧。”待他考上大學后,呼天成又送給他一張表,那是一張“黨員登記表”。呼天成說:“呼家堡也沒啥送你,這張表,你填填。”後來,馮雲山就是靠着那張表,在畢業時留在了省城的報社(那一年省報就選了一個人,要求必須是黨員)。再後來,馮雲山曾多次找呼天成幫忙,評職稱時,他缺“硬件”,呼天成就以呼家堡的名義贊助了三萬元,讓他出了本書,評上了副高職稱;從正處升副廳時,又是呼天成替他說了話……所以,長期以來,馮雲山一喝酒就哭,他覺得他欠呼伯的太多了。可呼天成一次也沒找過他。他總想報答呼天成,可呼天成從不給他機會。然而,凡是牽涉呼家堡的事,他必是一路綠燈!
省銀行行長范炳臣,原來跟呼天成沒有一點瓜葛。他跟呼家堡唯一的聯繫是,他轉彎抹角地跟呼家堡有一點親戚關係,說起來也算是呼家堡的外甥。那一年徵兵時,他已體檢合格了,就在換軍裝的前一天,他又領着一幫知青跟人打群架,被縣公安局的人抓了。於是,他的家人又轉彎抹角地求到了呼天成頭上。那天下着鵝毛大雪,呼天成聽了,嘆一聲說:“這是娃子一輩子的事,我就去一趟吧。”就此,他冒雪連夜趕到了縣城,坐在局長的辦公室里,口口聲聲說是范炳臣他舅,硬是把他保出來了。待范炳臣從牢裏出來后,他只看了小夥子一眼,就說,“娃子有膽,我這一趟來得值。”後來,范炳臣在部隊裏參加了中越戰爭,連續立功受獎,一直提到了副師職!他年年回來都要看一看呼天成。當他要求轉業時,一個副師職的幹部竟跑了半個月也沒找到合適的地方,這時候,又是呼天成幫了他。呼天成專門到省里跑了三趟,硬是讓他留在了省城最難進的部門。他轉業后,先是當了副行長,后又當了行長。所以,范炳臣總是對人說,我一生最關鍵的時刻,靠的都是呼伯呀!
潁平縣縣委書記呼國慶……
市工商局副局長劉海程……
市稅務局局長彭大鵬……
……
當然,還有許多故事是不便言傳的。那幾乎是呼天成窮其一生積累下的“財富”,也是平原人的生存精髓。
在這裏,給予是一種高超的技藝,也是人生的一種大智慧。在有的時候,那叫“雪中送炭”;在有的時候,那又叫“錦上添花”。這是一個人生的“制高點”,呼天成一直牢牢地掌握着這個“制高點”。就這樣,一天天,一年年,他種出了一個“人場”。
尤其讓人讚歎的是,呼天成的種植是沒有時間性的,那是一種長期的效應。只要他活一天,這個巨大的人生磁場就會不停地發揮效應。那麼,如果有誰膽敢反對呼天成的話,哪怕呼天成不吐一個字,也會有人站出來說話的!
後來,當老秋成了京城元老之後,曾說過一句話。他說,我這一輩子,就服氣一個人,就是人家老呼。他說,他比我強,四十年不倒啊!
呼家面
那年,臨近年關時,呼天成確實發愁了。他不是愁過年的問題,他愁的是沒什麼可送。眼看時近年關了,給老秋他們“慰問”點什麼呢?那些年,呼天成一直忙於“新村”的建設,等房子一座一座蓋起來時,村裡已經很空了。過去每逢年裏節里,他都是要送一點什麼的。今年該送什麼好呢?
就在那個飄着雪花的早晨,呼天成在村子裏轉了一圈之後,心不在焉地走進了磨面房。那時,呼家堡已有了兩台小鋼磨。時近年關,磨面房很忙,機器轟轟隆隆地響着。這種小鋼磨磨的面很粗,號稱“一風吹”。呼天成圍着鋼磨轉了一圈,不經意地看了兩眼,微微地搖了搖頭。當他扭身要走的時候,卻又忍不住說了一句:“這面能不能磨得再白一點?”
當時,在磨面房幫助幹活的是剛從部隊回來的複員軍人王炳燦。王炳燦是個能人,他雖然回來時間不長,但他的精明已是眾人皆知了。王炳燦趕忙說:“咋不能?”他接著說,“呼伯,你要多白吧?”
呼天成站住了,說:“這不是‘一風吹’嗎?”
王炳燦說:“是‘一風吹’,不過,我有辦法。”
呼天成笑了,說:“你有啥辦法?”
王炳燦說:“我試了。要想白,多墊兩層細籮,多磨幾遍,要多白有多白。”
呼天成笑了,說:“就這麼簡單?”
王炳燦說:“這就看是誰幹了。我干,就這麼簡單。”
於是,呼天成說:“那你就給我磨吧,別可惜糧食,要最白的,你給我磨一百斤。”
王炳燦說:“我在書上看了,細面有三種:75%、65%、50%的。你要哪一種?”
呼天成用讚賞的目光看了看他,說:“那就要50%的吧。要白,要筋道,你給我五斤裝一袋。”
王炳燦馬上說:“我知道了,要小袋。”
呼天成往外走了兩步,又折回身來說:“炳燦,好好乾吧,以後,這一攤就交給你了。”
後來,就是用這種普通的小鋼磨改造后磨出來的細白面,有一袋送到了當時的省委副書記老秋的家裏,當然還有一些其他,都是小小不言的。那時全國還都在吃85%面,即使是省委書記,也還從沒吃過這種像雪一樣白的50%粉(雖然是“土法上馬”)。就在那年春節,老秋家包餃子用了呼家堡的小袋白面,那面的確白,也筋道。老秋吃了大加讚賞。過罷年,剛好省里進了兩套大型的磨面設備,那時還是計劃經濟時期,機械設備是由省里統一調撥的。在分配指標的時候,老秋想到了呼家堡。於是,老秋大筆一揮,就把其中的一套批給了呼家堡。在那個時期,設備批給你或批給他,是沒有分別的,只要是集體就行。那套設備價值百萬,可呼家堡卻一分錢也沒有花……
當那套設備運到呼家堡的時候,一開始,呼天成也並沒多看重。就覺得磨面房大了一些而已,可以磨多遍面了。可是,到了第二年的冬天,村裏的會計的一句話竟把他說愣了。
會計說:“我把數字打出來了。就今年,咱那個磨面房,錢掙了四十七萬,還余了十五萬斤麩子。”
呼天成怔住了,他怔怔地說:“多少?你是不是算錯了?”
會計老德說:“沒有錯,四十七萬。”
呼天成又問了一遍:“多少?”
老德說:“四十七萬。”
那時候,四十七萬是一個巨大的數目!連呼天成也沒想到,一個磨面房會掙下這麼大的數兒,那不就是“多遍面”嗎?!然而,能磨“多遍面”的,在整個潁平縣,他們卻是獨此一家。後來呼天成不再吭聲了,他一句話也不說,就那麼沉默了很久很久。後來他說:“這個數字,要保密。”
那年冬天,呼天成作了一個讓人無法想像的決定,那是個大手筆!
就在快到年關的時候,呼天成讓麵粉廠趕製了一萬包小袋(五斤裝)精粉,再加上別的禮物,分別派出了七個小組,前去“慰問”那些與呼家堡有關聯的“方方面面”。“方方面面”在這裏成了一個個人的代名詞,那是一個由呼天成開列的長長的名單。從縣城到市裡,從省城到北京,這是一次耗費巨資的“慰問”。呼天成把這次行動叫做“千里送鵝毛”。在整個呼家堡,除了老德之外,沒有一個人知道,呼家堡收入的第一筆巨款——四十七萬,有一大半“千里送鵝毛”了!
那一年,呼家堡人並沒有分紅。春節時,呼家堡人吃的仍然是85%麵包成的餃子,連呼天成也不例外。
不過,就在“千里送鵝毛”之後,村裏的會計老德光榮地退休了。從此“鐵算盤”老德成了菜地里的一名菜農,乾的是輕活。
應該說,呼天成是無心插柳。他看重的是“人場”,他要種植的是一個有放射性的聲音。在那七年時間裏,他幾乎是年年如此的“慰問”。可他沒有想到的是,在無意之間,他做了一個天大的“廣告”!在一些有“身份”的家庭里,“呼家面”這個名稱不脛而走!
“呼家面”這個品牌,是從人們的口頭走向市場的。它先是悄悄地在一些“體面”的人家流行,而後才走向社會的。這種小袋裝的麵粉,在一個時期里,成了高貴和體面的象徵。後來,當整個社會全面走向商品經濟時,那種小袋食品的方便快捷,已成了所有食品行業爭相模仿的一種包裝。
三年後,當呼天成決定更換麵粉廠的設備時,他所培植的“人場”發揮了極大的效用。那時候,買進口設備是需要上頭一層一層來批的,那些“批文”需要過一道道關卡,蓋無數個公章。在城市裏,有很多單位為了跑“批文”整年住在北京,一兩年也不一定能跑下來。可呼家堡要的這套進口的麵粉設備,“批文”全部跑下來,卻僅用了三十七天!
應該說,一個人的大氣是由時光和閱歷來熏染的;而一個人的豪氣卻是由物質來鋪墊的。當呼家堡的年收益超過千萬時,呼天成那些像樹棍一樣的字跡就成了無往而不勝的“金字招牌”,成了一道道萬金難買的“手諭”。在這方面,呼天成是從不惜乎錢的。他說,錢算龜孫!
然而,呼天成最為高明的一點,是從來不搞“個人行為”。他是從不送禮的。在呼天成的字典里從沒有“送禮”這兩個字。在這一點上,呼天成可以說是獨樹一幟。在所有的場合,在所有的交往中,他嘴裏從來都說:呼家堡不搞那一套!可呼天成又是最看重情義的。在呼天成字典里裝滿了“慰問”、“探望”、“支援”、“贊助”、“獎勵”等字眼。這些字眼使他日見大度,也使他的行動蒙上了一層高尚的外殼,成了一種有組織的正當行為。
一九八一年,當“呼家面”正式進入省城的時候,呼天成也就打了一個電話。呼天成在電話里對省委組織部幹部處處長邱建偉說:“建偉呀,咱家鄉的面運到省里,你嘗嘗吧。”邱建偉心領神會,馬上對着電話說:“呼伯,你放心吧。”而後,他先後打了一連串的電話,致使“呼家面”長驅直入,一路綠燈,優先進入了省城的市場。省報副總編馮雲山聽說后,免費給呼家堡策劃了一個活廣告:叫做“今年流行‘呼家面’!”省銀行行長范炳臣更是不遺餘力……連銀行系統辦的年貨里都有一份是“呼家面”。
一九八二年,當“呼家面”初次進入北京市場時,雖然通過了一道道關卡,最後還是陷在了一個食品公司的經理手裏。
北京太大了,縱是中央部委的領導,也無法去直接指揮一個食品公司的小經理。那一次,是王炳燦帶車進京的,他一共拉去了五輛卡車的麵粉,全陷在那兒了。就是那個姓吳的經理,死活不接受!那是呼天成在商品領域裏打的第一個敗仗。呼家堡生產的麵粉長途跋涉運到了北京,原是姓黃的經理答應的,現在換了吳經理,人家一句話,就不要了!當時,前去接洽的麵粉廠銷售廠長王炳燦又先後跑了十幾家食品公司,結果是沒有一家願意要的。五輛車呀!那會兒王炳燦簡直愁壞了,當他路過天安門的時候,竟然突發奇想,跑到廣場上大哭了一場!到了最後,他那有名的“鐵嘴”都磨破了,還是沒有把麵粉推銷出去。最後,他實在是沒有辦法了,就連夜給呼天成打了電話,呼天成一聽,也坐不住了,他說:“我去一趟,見見這個吳經理。”
於是,呼天成連夜趕到了北京。第二天,當呼天成見到吳經理時,吳經理說:“我很忙,只能給你三分鐘的時間。”
呼天成就馬上說:“那好,吳經理,咱就長話短說。這樣吧,這些面,我們不要了,白送給你們行不行?”
吳經理一聽,愣了,說:“什麼,什麼,白送?”
呼天成說:“這麼遠的路,我們既然拉來了,也沒法再往回運了。這些麵粉,算我們白送,你們試試嘛,看看呼家堡的麵粉到底咋樣。”
吳經理愣了一會兒,冷冷地說:“這不是浪費嗎?不合適吧?再說,我們也很忙啊……”
呼天成說:“我知道你忙……”
吳經理打斷他說:“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嘛,這可是首都。你說你白送,我們就能要了?”
呼天成看着他,慢慢地吸了一口氣,說:“是這樣,我看公司里業務多,的確很忙,經理們連輛車都沒有,每天騎車上下班,很辛苦啊。咱工農是一家,面我們不要了。另外,咱呼家堡再‘支援’你們一輛車。這幾天,來來往往的,給你們添了不少麻煩,算是補償吧。”
吳經理不經意地看了呼天成一眼,那會兒是冬天,見呼天成臉黑黑的,上身穿着黑布棉襖,下身是黑棉褲,腳下是圓口布鞋,顯得土裏土氣的,竟然說要“支援”他們一輛車?他覺得這牛皮吹得也太大了!當時,吳經理差一點兒笑出聲來。於是,他就用打發人的語氣說:“好,好,就這樣,就這樣吧。你們要是真不要了,就卸下來吧,我讓他們試一下。”
不料,卻見呼天成又說:“我現在就給你寫張‘條子’,三天後,你派人去提車吧。”於是,呼天成當即就給吳經理寫了一張便條,放在了辦公桌上。而後,他站起就走。
吳經理遲疑了片刻,伸手把那張“條子”拿起來看了,只見那字寫得歪歪斜斜、枝里八杈的,根本就像是一場玩笑。於是,吳經理笑着搖了搖頭,順手把那張“條子”團成蛋,扔進煙缸里去了。
三天後,當吳經理又捏起那個團成蛋的“條子”給人當笑話講的時候,一輛嶄新的“桑塔納”轎車已開到公司的門口!
後來,“呼家面”就成了第一個打入北京市場的外省麵粉。
那位坐上了桑塔納轎車的吳經理,曾不止一次地對人說:“老呼只要寫個字,那就是手諭呀!”
魚和餌
“呼家面”後來能夠成為系列化的產品,主要是得力於一個人。
這個人是呼天成專程從省里請來的。
此人姓董,名叫董學林,是省糧食學院的一個教授,研究生物的。人們都稱他董教授。董教授是個瘦高個,細眯眼,長着一個紅紅的蒜頭鼻子,戴着一副細腿兒的破眼鏡。這位董教授是南方人,說話蠻聲蠻氣的,家裏日子過得並不富裕,派頭卻很大。當呼天成第一次上門請他的時候,他一口就回絕了,說:“呼家堡是個什麼地方?那是搞生物科學的地方嗎?開玩笑!”第二次,是邱建偉陪着呼天成一塊去的,還帶上了省委領導的信,於是,董教授就顯得客氣多了。他連聲說:“邱處長來了,還有什麼可說的,我去!”但一談到具體事的時候,他還是扭扭捏捏地說:“這個,這個嘛。按規定,院裏是要收費的。”呼天成笑了,他說:“可以,可以。”接着,董教授又說:“我個人倒沒什麼。院裏呢,是要按鐘頭收費的,就像上課一樣。”邱建偉笑着說:“老董,你放心。院裏我打招呼。”呼天成也說:“放心吧,呼家堡是不會虧你的。”
於是,這位董教授就到呼家堡來了。
剛來的時候,董教授非常固執,從來不允許有人反駁他的意見。他總是用手攏着頭上那些不很多的頭髮,頭搖搖的,這裏也看不順眼,那裏也看不順眼,到處發表見解,總是說,這個,這個嘛,你們應該這樣,你們應該那樣……他一說,人們就得照他的意見改,弄得村幹部一時無所適從。
有人找了呼天成,呼天成說:“他說什麼,你們就聽什麼。”
可就這位董教授,在他住下的第三天,就貿然誇下海口,說要把他的一種食品保鮮的技術引到呼家堡來,使呼家堡的收入翻三番!他說,這很簡單嘛。可就是這個“很簡單嘛”的問題,光建實驗室就花掉了呼家堡一百萬!
可是,呼天成還是一句話:照他說的辦!
然而,時間一天天過去了,在他的一再堅持下,需要購買的機器設備也已經到位了(那可是一筆巨款哪),然而,董教授說的那個“很簡單的問題”卻仍然在“驢蛋上”懸着。就是他說的那個“很簡單嘛”的問題,卻一直沒有解決。誰都知道,如果這個問題不能解決的話,呼家堡最先為試驗室投入的一百萬就算是白花了……
那是三個月之後的一天下午,這位總是昂着頭的董教授,卻突然把頭低下去了。他先是去廁所里尿了一泡,嘴裏嘟噥說:“小便一下,也要跑這麼遠,太不像話!”接着,他轉過身去,猛地把那些用於生物培養試驗的罐罐通通掃在了地上,屋子裏頓時傳出了一片噼里啪啦的碎聲!他先是亂髮了一頓脾氣,接着,像瘋了一樣,在屋子裏來來回回地走動着,最後,他突然一甩手,煩躁不安地說:“我搞不成,我搞不成了!我走,我走!”說著,站起就要走。
這時,陪着他的兩個年輕人嚇壞了!趕忙去請示呼天成。呼天成匆匆來到了老董的試驗室。
呼天成看了他一眼,說:“老董,聽說你要走?”
董教授不好意思地說:“老呼,我沒給你搞成,我走吧。反正到現在,我還沒拿呼家堡一分錢,這些天,就算我白盡義務了。”
呼天成看看他,突然笑了。他笑着說:“這話說到哪兒去了?你是我請來的,是給咱呼家堡幫忙的。就是搞不成,我也不會怪你,你不要慌嘛。”
董教授嘆了口氣,撓了撓頭,很沮喪地說:“我還是走吧,看起來,我沒這個本事,我是真沒這個本事嘍……”
呼天成說:“這玩意不好弄是真的,不能說你沒這個本事。這樣吧,你不要慌,再休息兩天,玩一玩再走。”
董教授急躁地說:“我走,我還是走。我一天也不在這兒待了!”
呼天成默默地望着他,過了會兒,問:“家裏,還有什麼事嗎?”
這時,董教授勾下頭去,嚅嚅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說:“這個,這個……沒什麼,也沒什麼,不過,老呼,不瞞你說,院裏快要分房了。我人在外邊,這個、這個嘛……”
呼天成想了一會兒,點點頭說:“老董,出來這麼多天了,既然你執意要回去看看,就回去看看吧。”說著,呼天成扭過頭來,低聲對會計吩咐了幾句,會計匆匆去了。不一會兒工夫,會計拿來了一沓子錢。
呼天成說:“老董啊,你在呼家堡這些天,確實不容易,這一萬塊錢,就算是呼家堡對你的慰問吧。”
那一萬塊錢就放在老董的眼前,老董沒想到呼天成會給他錢。一時,董教授臉紅了,顯得十分尷尬。老董紅着臉諾諾地說:“這這、不大好吧?不是、不是說好的……五、五千嗎?再說,我、我、我……也沒搞成什麼。”
呼天成拍拍他,說:“拿着吧,錢不多,是個意思。雖然沒搞成,呼家堡也不會忘了你的。我看這樣吧,今天晚上,咱們嘮嘮,明天,我派個車把你送回去。房子是大事,你回去也是對的。”
當天晚上,呼天成吩咐人搞了一些小菜,打了一瓶茅台酒,兩人邊喝邊聊。董教授心裏實在是有些慚愧,那頭就再也昂不起來了,話說得也沒有底氣,他說:“老呼啊,你看,這這這沒搞成……對不住你了。”呼天成說:“董教授,話不能這樣說,你能來呼家堡,這就已經很夠意思了。日子還長着呢,來,我敬你一杯。”董教授心裏不痛快,自然是一喝就多了,喝着喝着董教授就醉了。喝醉了酒的老董哭着說:“老呼,你不知道吧?我是右派呀。就為這個項目,說我反對‘米丘林’,我成了右派。我勞動改造了二十多年。那時候,誰也沒把我當人看。管教說,蹲下。我就得蹲那兒。管教說,跪下。我就得跪那兒。我還趴在地上學過狗叫……現在平反了,我是啥也不會了。手裏也就這一個項目。這個項目要是搞不成,我老虧呀!”說著,人醉成了一攤泥,大哭。
到了第二天下午,呼天成派車把他送了回去。告別的時候,董教授再三說:“慚愧,慚愧。”
不料,等董教授回到家的時候,一套三室一廳新房的鑰匙早已送到了董教授妻子的手上!並特別聲明,這套房子是呼家堡“獎”給董教授的……
董教授回到家僅過了一夜(那一夜是如火如荼的一夜),第二天他又重新回到了呼家堡。這套新房太燒人了!那時,這套房價值十五萬,那時候,這是一個天大的數目哇!就是這個數目一下子把董教授打垮了。董教授回到呼家堡的當天,就對呼天成說:“老呼,我要是搞不成,我就是呼家堡的孫子!”
而後,夏天過去了,秋天過去了。這一次,前前後後的,呼家堡為董教授的試驗又投了一百萬!這半年自然是敬“神”一般,董教授說吃什麼,就給他做什麼,每天都是有酒有肉,聽說董喜歡喝紹興老窖,就專門派人去南方買了兩箱。董教授呢,就像是變了個人似的,說話小聲小氣的,再沒有過去的那種傲氣了。
可是,一直到年關的時候,臉色蒼白的董教授踉踉蹌蹌地從實驗室里走了出來,他整個人就像是垮了似的,弓着個腰,連站都站不穩了,他“撲通”往地上一跪,喃喃地對呼天成說:“老呼哇,我無能,我承認我無能。我是孫子,我是呼家堡的孫子!”
呼天成一怔,臉跟着也沉下來了,可他轉過臉卻又笑了。他走上前去,把他扶了起來,哈哈一笑說:“老董,老董哇,你別這樣,千萬別這樣。我說過了,真搞不成也絕不埋怨你。”
當天夜裏,呼天成又一次給董教授擺酒壓驚。這一次,董教授喝着喝着又哭起來了。他流着淚對呼天成說:“老呼,我對不起你。我回去好好想想,想出辦法我還會來的。我一定來……”
呼天成強打精神說:“董教授,你別難過,這沒有啥。呼家堡隨時都歡迎你來。”說著,又讓人把準備好的三萬元送給了董教授。這一次,董教授的頭勾得像斷了脖子的雞一樣,他一直不敢再接錢。看着那些錢,董教授的手竟抖起來了!他抖着手說:“不不不!老呼,你這是罵我呢。這個,這個,我不能再要了……”呼天成說:“拿着,你一定得拿着,你要不拿,就是看不起呼家堡!”
第二天,呼天成再次派車,把這位“屢戰屢敗”的董教授送走了……
到這時候,呼家堡僅實驗費一項,已砸進去二百多萬了。村裡也開始有了輿論,當然沒有一個人敢指責呼天成。人們都說,這姓董的頭髮梳得怪光,是個騙子!十足的騙子!看吧,他再也不會來了……
在村街里,竟有人攔住呼天成說:“老呼啊,這人是個騙子,咱可不能再跟他打交道了!”
呼天成笑了笑,什麼也不說。
走着,又有人對呼天成說:“老呼,那人是個騙子!他是釣咱呢……”
呼天成看他了一眼,笑了笑說:“咱是魚嘛,釣就讓他釣吧。”
等碰到第三個人說這話時,呼天成的臉頓時黑下來了。他黑着臉說:“不要再說了。等我死了,你再說這句話!”
從此,再沒人敢說什麼了。
那是一個悶熱的夏天,在那個夏天裏,呼天成連續三次召開全村大會,他在會上高聲說:“願當魚的,舉手!”
整個會場上,人群黑壓壓的,卻沒有一個人舉手……
呼天成說:“沒人願當?沒人當我當。”說著,他獨自一人把手舉起來,接着又說:“當魚有什麼不好呢?不就是吃點虧嘛。”
片刻,呼天成又沉着臉說:“我說老董會回來的,你們信不信?!”
仍是沒一個人吭聲。
呼天成“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再一次高聲說:“信不信?!”
眾人只好說:“信!”
這時,呼天成說:“我知道你們不信。不信也不要緊,允許不信。我再問一遍,信不信?!”
到了這時,眾人齊聲吼道:“信!”
就在這一年的夏天裏,呼天成又一次派人前去“慰問”了董教授。這時的董教授仍沒有想出辦法來,他只是又在愁他的孩子了,因為他的小兒子高考落榜了……於是,呼天成一句話,呼家堡又拿出了五萬元,“贊助”了省城的一所重點大學,讓他的兒子成了省重點大學的一名走讀生。於是,秋天的時候,董教授萬般無奈,才又第三次來到了呼家堡。這一次,他是背着被褥來的。他給人說,這一次如果搞不成,我只有死在這裏了。所以,一進村,他就直接進了那個落滿了塵土的實驗室……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了。當秋葉飄零的時候,這位董教授終於從實驗室里走了出來。他站在那裏,很久很久,才睜開雙眼,看了看高高藍藍的天空。接着,他扶了扶眼鏡,吐一口氣,默默說:“成了,我搞成了。我終於搞成了!”
那天中午,董教授異常興奮,他又多喝,一些酒,在宴席上,他的頭又昂起來了,一時手舞足蹈,臉也喝得紅騰騰,話也特別多。後來,藉著酒力,他說:“老呼哇,這個項目我總算給你搞成了,也算是對得起呼家堡了。這樣行不行,現在好多地方不是都在試行股份制嗎,股份制你懂吧?……哦,哦。這個,這個嘛,我希望能跟呼家堡長期合作。我還有其他項目,我要跟呼家堡長期合作!你看,我把這個項目作為技術入股怎麼樣?”
呼天成笑着說:“吃菜,吃菜。”
董教授十分激動地說:“這個嘛,我知道呼家堡待我不薄。可這個,技術也是一種資本嘛,也是可以投資的嘛。”
呼天成笑了,他笑着說:“可以,可以考慮,你拿個方案吧。”
於是,就在當天晚上,董教授就離開了那個實驗室,被請到呼家堡的高級客房裏去住了,那是一個十分豪華的套間,人們介紹說,這套房是省里領導來了才讓住的。並說,呼伯說了,讓他好好休息休息。董教授四下里看了看,很得意地說:“蠻好,蠻好。”夜裏,董教授舒舒服服地洗了個熱水澡,躺在那張席夢思軟床上,美美地睡了一覺,在夢裏,他甚至夢見他的“股份”已變成了花花綠綠的票子……
第二天早上,當董教授吃過早飯,興沖沖地找呼天成談技術入股的時候,卻有人告訴他說,呼天成不在家,去縣裏開會了。
然而,就在同一時刻,在那個茅屋裏,呼天成對根寶說:“對這個人,呼家堡已做到了仁至義盡。可他這個人貪得無厭!根寶,你記住,我再也不會見他了。”
董教授在那個高級房間裏傻等了三天。到了第四天,他才想起去拿他的記錄本。當他匆匆趕到實驗室去找他的記錄本時,卻發現那個實驗室已經搬空了,屋子裏什麼也沒有了。那些數據,還有那兩個由他培養的學生也不見了。他愣愣地站在那裏,覺得好像不是這個地方,又四處去尋,可他再也找不到他的實驗室了……當他又回頭去找呼天成時,根寶告訴他,呼天成到北京去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你還是先回去吧。
董教授不走,他就賴在那個高級房間裏,整整等了十天,可呼天成卻仍沒有“回來”。最後,他很無奈地背着被褥走了。
走時,沒有一個人送他。
後來,董教授百思不得其解,他想,我怎麼會敗在一個農民手裏呢……
洗手會
一九八六年是呼家堡最紅火的一年。在那一年裏“呼家面”的年產值首次超過一個億。也就在那一年裏,呼天成為呼家堡人定了工資。工資是一樣的,上至呼天成,下至放羊的老漢,每人二百五十元。呼天成說,人家說咱呼家堡人是“二百五”,咱就二百五!
在會上,那話說得斬釘截鐵,沒有任何人反對。然而,有一個人卻忽地站起來了。可他什麼也沒說,就又怏怏地坐下了。
此後,有很長一段時間,呼天成再沒露過面。
夜裏,有人見呼天成不停地在小樹林裏踱步……是呀,有一個人的目光讓他感到不安了。那目光里飄出來了一種不祥的氣味。過了幾天後,呼天成有意無意地對根寶說:“天太干,該下點雨了。”聽了這話后,根寶一句話都沒說,他知道,呼伯這話是有所指的。
果然,在那年的臘月二十三,灶王爺上天的日子,麵粉廠主管供銷的廠長王炳燦被呼天成叫去了。當他走進茅屋的時候,屋子裏已坐滿了人。這些人都是村裏的幹部。
呼天成看了他一眼,說:“炳燦,你回來了?”
王炳燦用表功的語氣說:“回來了。呼伯,不是跟你吹,我手裏掌握了二十八個銷售點!人家說了,只認我,誰也不認!光北京,我前前後後跑了四十多趟,這回總算大功告成了。”
呼天成笑了,呼天成說:“炳燦,你功勞不小哇。”
這時,王炳燦從兜里掏出煙來,那煙是英國產的“555”。他點上煙,吸了一口,大咧咧地說:“也沒啥。我這個人有個特點,就是記性好,只要見過一面我就記住了,下次再見,我一準能讓他請我吃飯!”
這時,呼天成又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炳燦,那兒有盆,去洗洗手。”
王炳燦怔了一下,隨口說:“手?洗過了,在家已經洗過了。”
呼天成笑了笑說:“洗過了?那就再洗一遍吧。”
這當兒,王炳燦仍沒有往別處想,他心裏說,再洗一遍就再洗一遍。王炳燦把燃着的煙放在了桌邊上。來到門旁的盆架前,把手伸進了水盆里,很認真地搓了一遍。而後,又用毛巾擦了擦,說:“有啥事?”
那支香煙所有的人都看見了,那是“555”牌的……
呼天成說:“手洗乾淨了?”
王炳燦說:“洗乾淨了。”
呼天成又說:“真洗凈了?”
王炳燦舉起兩隻手,笑着讓呼天成看了看說:“還打了香胰子。”
這時,呼天成臉一沉,慢聲說:“炳燦,那你交鑰匙吧。”
到了這會兒,王炳燦才傻傻地望着呼天成,好半天才醒過勁來。他遲疑疑地說:“我,我犯啥錯了?”
眾人都一言不發,就默默地看着他。
呼天成說:“你說呢?”
王炳燦急了,一急竟結巴起來:“我、到底犯啥、啥錯了?”
呼天成望着他說:“你要是實在想不起來,就先把鑰匙交出來,回去反省吧。啥時想清楚了,啥時再來找我。”
在呼家堡,王炳燦是有名的“鐵嘴鴨子”,他能說是出了名的。王炳燦是當過兵的,一九七一年的兵。在部隊裏那會兒,曾當過一段代理排長。他回來以後,就經常給人吹噓說,他是“8341”的,御林軍!他說,你們知道什麼是御林軍嗎?那是中央的衛隊,由汪東興指揮,直接保衛老毛的(他不說“毛主席”,總是說“老毛”怎樣怎樣,那口吻就像他也是中央領導人似的)!他說,那時候,他經常跟朱德下棋。朱德總是叫他,小鬼,小鬼……朱德老讓他一馬,他才勉強下個和棋。他還說,他當年曾看守彭德懷。那時候“什坊院”(說得有鼻子有眼兒的)住着一批“老傢伙”,像老彭、老譚、老羅……一批元帥大將,全歸他管!他還說,他能當排長(代理的)主要是沾了喉嚨的光了。他長了一副好喉嚨,會喊口令,“立正、稍息、向右看齊……”喊得非常好。團里一開大會,就讓他上去喊口令,他聲如洪鐘,一嗓子就能喊出十里遠!有一段,他差點就成了“口令幹部”了。他跟人吹噓說,他轉乾的表都填了,可最後還是沒轉成。他說,他吃虧也吃虧在嘴上,他的嘴太碎,在團里混了一段,有些不該說的,他也跟人說了。最關緊的,是他有了一個“小羅曼”,那妞是團長的女兒,團長的女兒總跟在他的屁股後邊,“小王,小王”地叫他,惹得團長不高興了。團長一句話,終於還是“複員”了……開始的時候,王炳燦總是把村裏的人說得一愣一愣的,後來說得多了,人們也就不信了。終於有一天,有人揭發他,說他在北京當兵不假,可他當的是工程兵,在那裏是“掂瓦刀”的。
於是,人們就給他起了個綽號,叫“鐵嘴鴨子”。
可這會兒,“鐵嘴鴨子”站在那裏,身上一陣陣發涼,他實在是想不起來,他到底錯在哪兒了。過去,在一段時間裏,他可一直是受表揚的人物啊!
那時候,有一陣子,呼家堡的面推銷不出去了,還是呼天成親自點的將,讓他去當麵粉廠的銷售廠長。那會兒,呼天成把他叫去說:“炳燦,我想用你一樣東西。”王炳燦連忙說:“叔,你用吧。只要我身上有的,你用了。”呼天成說:“我知道你有一張好嘴,我用用你的嘴。你去給我搞銷售吧。”王炳燦說:“行啊,幹啥都行。北京我熟,凈熟人!”接着,呼天成說:“你還需要什麼?你說。”那時候,王炳燦還什麼都不是呢,口氣就很大。王炳燦想了想說:“我管銷售這一攤,我說了算不算?”呼天成說:“算,從今天起,你就是銷售廠長。”王炳燦一時就不知道說什麼好了。不料,呼天成又說:“管銷售,成天出去跑的,我再給你一輛車。”一下子,這個“馬”給得太高了!這是王炳燦做夢也沒有想到的。
呼天成竟然真的批給了他一輛舊桑塔納,讓他開着車出去跑!呼天成對幹部們說,炳燦有一張好嘴,就用用他的嘴吧。於是,他就跑供銷去了。他在麵粉廠跑了七年銷售,也可以說是為呼家堡立過功的。這樣想着,他伸出手,慢慢地解下了拴在褲帶上的那串鑰匙……交了這串鑰匙,就表明,他被撤職了。
第二天早上,上晨操的時候,呼天成當著全村人的面,高聲喊道:“王炳燦來了沒有?”
這時,站在人群中的王炳燦趕忙說:“來了。”
只見呼天成黑着臉說:“把手舉起來,讓大家看看!”
王炳燦在眾目睽睽之下,臉“騰”地就紅了,他紅着臉,慢慢地把手舉了起來……此刻,全村人都回頭望着他,誰也不說話。只聽呼天成說:“炳燦,你的手乾淨嗎?”
王炳燦覺得屈,就諾諾地說:“我也不知道我到底錯在哪兒。”
呼天成說:“那好,回去想吧。”
於是,在呼家堡的廣場上,王炳燦獨自一人從人群里走了出來……身後是上千雙眼睛。唯獨他一人被剔了出來了。
此後,一連三天,村裡每次開會,呼天成就讓王炳燦把手舉起來,讓大家看一看。接着就問他,炳燦,你的手乾淨嗎?!……這樣一來,王炳燦在眾人眼裏就成了一個有罪的人。在呼家堡,一個人受到最大的懲罰就是孤立。當你走在村裏的時候,沒有一個人理你,也沒有一個人跟你說話。你所見到的都是一片冷漠的目光。
忽然有一天,王炳燦很主動地站在了全村人的面前,舉起他的手,他的手裏拿着一條煙。他流着淚說:“我知道我錯在哪兒了。我的手不幹凈,我在去北京聯繫業務的時候,前前後後一共收過人家五條煙、四瓶酒。我手裏拿的這條煙就是人家吳經理給的,我沒有上交,我不是人,我有罪。現在我向全村的老少爺們作檢查……”
呼天成很嚴厲地看着他,說:“炳燦,我一直等着你。頭一天,如果你交代了,我會原諒你。第二天,如果你能交代,我還會原諒你。我等了你整整三天,可你一直不交代。”
王炳燦趕忙說:“我錯了,我確實錯了。我知道我錯了。我的手不幹凈,我向全村老少爺們認罪。”
呼天成很嚴肅地說:“呼家堡是什麼地方?這是一塊凈地!這塊凈地是不允許有污染的。呼家堡只能有一個字,那就是‘公’字,呼家堡不允許有‘私’字!如果你想個人發財,那你就離開呼家堡!我說過多少遍了?呼家堡不是哪一個人的,呼家堡是個整體。今後呼家堡的攤子越來越大,要是你漏一點我拿一點,那呼家堡不就成了老鼠窟窿了嗎?集體還有什麼號召力?我看乾脆散攤算了!”
王炳燦就在會上檢討說:“我的手不幹凈,我丟了集體的臉,我這是給集體抹黑……”
呼天成說:“炳燦,我問你,你住的房子是誰的?”
王炳燦低着頭說:“村裏的。”
呼天成說:“屋裏的沙發呢?”
王炳燦說:“村裡配的。”
呼天成說:“掛鐘呢?”
王炳燦說:“村裏的。”
呼天成又說:“糧食呢?水呢?電呢?八月十五的月餅呢?說!”
王炳燦說:“都、都是村裡發的。”
呼天成說:“噢,你還知道啊?!”
王炳燦勾着頭說:“我錯了。我錯完了。”
於是,在王炳燦檢討之後,呼天成就問:“王炳燦認識到他的錯誤了。大家說,過關不過關?!”
眾人就齊聲吼道:“不過關!”
就這樣,呼家堡連續召開了一個月的“洗手會”。在“洗手會”上,王炳燦每一次都要端着一盆清水走上台去,當著全村人的面“洗手”。每當王炳燦當眾洗手時,就有村人高聲喊道:“打打肥皂!打打肥皂!”於是,就有好事者跑去拿來肥皂送上去,讓王炳燦當眾一次一次地打肥皂凈手。每次,洗過手之後,王炳燦還要把手當眾舉起,繞場一周,讓大家都看一看……當“洗手會”開到第十次的時候,村中一個叫王木元的老漢,竟嚇得尿了一褲子!
一天晚上,呼天成把王炳燦叫到了那座茅屋裏。呼天成淡淡地說:“炳燦,你坐吧。”可王炳燦不敢坐,王炳燦就在那兒站着,他低着頭說:“叔,我服了。我真服了。”
呼天成笑了笑說:“你不服。我知道你心裏不服。”
王炳燦說:“水大漫不過堤。我是真服了。”
呼天成說:“服了?”
他說:“服了。”
呼天成說:“那我問問你,在咱呼家堡,你算不算‘人才’?”
王炳燦忙說:“我狗不是。我是個吃才,我是個膿包!我算啥‘人才’?我……”
呼天成擺了擺手說:“這你就錯了。這說明你沒說實話。在呼家堡,你算是個‘人才’。如果不是‘人才’,我也不會用你。你是‘人才’不假,可有一點你還沒鬧明白,才是人用的。用你,你就是‘人才’。不用,你就啥也不是了。這話可對?”
王炳燦點着頭說:“對,對。老叔說得對。”
呼天成嘆了口氣,眯着眼說:“炳燦,你有反骨啊。”
王炳燦嚇了一跳,忙矢口否認說:“沒有,沒有。叔,天地良心,我是真沒有哇!”
呼天成淡淡地說:“你也不用緊張。有反骨,也不是壞事嘛。”
王炳燦連聲說:“真沒有,我真沒有。叔,你說,就是我十個王炳燦也頂不上你的一個小拇指頭!說真心話,待遇上,我是有過一點想法,那也只是想法。我可從來沒想過別的呀!”
呼天成說:“敢想是對的,就是要敢想敢幹嘛。”
王炳燦流着淚說:“叔,我錯了。我知道錯了。你該咋處理就咋處理吧。”
呼天成眯着眼靠在沙發上,很久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他慢聲細語地說:“炳燦,我也反覆想了,你是個‘人才’,不用你,太可惜。用吧,群眾又有些意見。你老叔很為難哪。這樣吧,兩條路,由你選。一條是,鄉政府那邊有個經聯社,那兒缺個主任,你要願意的話,就去吧。另一條,下到大田地,一切從零開始,給群眾一個重新認識你的機會……”
王炳燦愣愣地站了一會兒,喃喃地說:“叔……”
呼天成閉着眼說:“去吧。好好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