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躋身上流社會過程中,贖不了的罪
鐘聲響了
陽光是日日新的。
那天早上的陽光跟往常很不一樣,那天的陽光里暄着一股生豆子的氣味。那氣味里脈含着一絲絲將熟未熟的青氣和澀苦,澀苦裏蘊涵著新香。庄稼人是知道的,又是春了,那是大地上新生出來的一種氣息,苗是新長的一茬。那新鮮、那生澀,是布散在空氣里的,也是日光暄出來的,這就是萬象的變數。
當鐘聲敲響的時候,劉漢香就在村中的那個大碾盤上站着。她是第一次站這麼高,也是第一次成了這個有着三千口人大村的當家人。丫站在這裏的時候,她已經是村長兼支書了。鐘聲在村街的上空蕩漾着,一聲聲地催動着人心,也催動着上樑村的日子。
當劉漢香跨上大碾盤的那一刻,她心裏的鐘聲就已經敲響了。那聲音並不亞於掛在老槐樹上的那口舊鐘!站在碾盤上,望着一趟村街,她就好像看見了她曾經走過的路,看到了上樑村的日子,看到了那依舊的寒苦和瓦屋獸頭的猙獰。村人們正三三兩兩地向她走來,在春寒料峭的時候,依舊是袖着手,依舊是慵懶而麻木。漢子們嘴上叼着手擰的毛煙,黃翻着焦苦的嘴唇,一口一口地吐着唾沫;女人們抱着或奶着孩子,衣襟散亂,也嘰嘰喳喳,一路尿一路屎的,狗跟在一旁,去吃那拉在半路上的屎巴巴……對於前邊的路,他們大多是不想的,似乎也不願多想。當然,他們也不是沒有想過,想又怎樣?那隻能怪命不好,老天爺把他們托生在了鄉下。若是生在了城裏,或是達官貴人的家,那就又是一番景象了。也有些精明的、能算計的,也不過逃出去一戶兩戶,把腳走在了柏油鋪成的路上……那又如何?
有很久了,她一直在想着一個問題。
過去有一句老話叫:窮要窮得有骨氣。現在想來,這句話是很麻醉人的。窮,還怎麼能有骨氣?“骨”是骨,“氣”是氣,骨是硬的,氣是軟的,怎麼就“骨氣”呢?可以看出,以氣做骨是多麼的勉強啊!“骨”要是斷了,“氣”還在嗎?那所謂的“骨氣”不過是斷了骨頭之後的濫竽充數罷了。況且,這“骨氣”也是硬撐出來的,是“臉面”,是強打精神。往好處說,那是意在改變。要是你一直窮下去,都窮到骨頭縫裏了,那“骨氣”又從何而來?窮,往上走,那結果將是奮鬥或奪取;往下走了,那結果將是痞和賴。這都是眼看得見的。其實那窮,最可能生產的是毒氣和惡意……要是再不改變的話,那結果將是一窩互相廝咬的亂蜂!
對於劉漢香來說,這是她的一個最為重要的日子,是她一生當中作出的最重大的一次選擇。她要活下去,她必須有尊嚴地生活。她曾經那樣地愛過一個人,曾經有過美好的嚮往……現在,她要把這愛意播撒在這塊土地上!
所以,當她站在大碾盤上的時候,她穿得非常體面,甚至可以說是無比鮮艷。她把自已呈現在村人的面前,呈現的是一個女人的美!在春寒料峭的時候,在一片黑壓壓的老棉襖堆堆兒里,她就像是碾盤上開出的一株鮮艷奪目的石榴花,是怒放的花。她上身穿着一件玫瑰紅的毛衣,下身是一條黑色的、有褲線的凡爾丁褲子,腳上是一雙帶襻兒的平跟皮鞋,白線襪子,美得讓人炫目。當然,這已經是她最好的“裝備”了。要說起來,這套衣服本是她預備結婚那天才穿的……現在,她穿着她的“嫁妝”上任了,她要呈現給村民的是她的全部光彩。她靜靜地立在那裏,玉樹臨風,挺然而鄭重。是呀,她要從自己開始,從今天開始,告訴他們,什麼是生活。
為了這一天,她是做了很多準備的。幾乎是沒有一個人知道,她在城裏究竟經歷了什麼……現在,她已經看過村裏的賬冊了,這是一塊一點九八平方公里的土地。她還查了縣誌,按縣誌上說,這是一塊南北交匯之地,土地酸鹼的含量適度,土壤黧黑偏黃,氣候適中,是有益於植物生長的。按說,這麼一大塊土地,東邊還臨着一條河,怎麼就把日子過成了那種樣子?!怎麼一代一代的子孫都還夢想着“逃離”?!可是,如果沒有那麼一次痛苦的經歷,沒有那麼一次幻滅,她也是要走的……那時候,她的最大理想不過就是一個軍官太太。真的,逃離鄉村,去為一個人活。這就是她——一個女人曾經有過的全部夢想!現在想來,她在心裏還為自己羞愧呢。
這會兒,當她站在這裏的時候,那一點九八平方公里是多麼的廣闊!南面是丘,北面是坡,西面是崗,東面是河,當太陽升起來的時候,那一望無際的平展,雲蒸霞蔚,也是氣象萬千哪!在這麼一個時刻,她好像被什麼東西托起來了,有了一種飄逸,有一種飛升的感覺!眼前的視野是那樣的開闊,略微有些寒意的風是那樣的清冽,遠處的麥田一片油綠,鳥兒在一行行電線杆上鳴叫着,樹已泛出紫青色的生意,苞芽兒一嘟一嘟地胖,掛在牆頭上的玉米串一粒一粒地亮着,泛着金黃色的光芒,狗的腿下生出一旋一旋的煙塵,連房檐的滴水都平添了幾分溫熱——於是,她對自己說,就從這裏開始吧。
她說:“讓我們重新認識自己。”
她說:“讓我們自己救自己吧。”
她說:“要是心中有花,地上就會開出花來。”
她說:“我身上穿的,是我的嫁妝。今天,我把自己‘打發’了。”
她說:“從今天起,我已經不是一個女子了。你們也不要把我看成是一個女子,職責是沒有性別的。就叫我香姑吧。”
她說:“在我任職期間,要是多佔了村裏的一分錢,多吃了一粒糧食,你們就啐我。人人都可以啐我。”
她說:“其實,日子是可以過好的。我們要從自己做起,讓日子開出花來。”
她說:“相信我吧。給我五年的時間。五年後,如果咱們的日子仍開不出花來,我自己會下來。”
村人們黑壓壓地立在那兒,依舊是茫然而又麻木。在人群中,似乎沒有幾個人能聽懂她的話,也不大明白她話里的意思。她已經是村長了,還要怎樣?不過,有一個詞,他們倒是聽懂了,那就是“打發”。在上樑,“打發”就是“閨女出門”,也就是嫁出去的意思了。那麼,她把自己嫁給誰了呢?這顯然是一句反話嘛,或者說是氣話。於是,人們就姑且把“打發”當做一句氣話來理解了……這是她的宣言啊!可是,這時候還沒有一個人明白她的心思,也沒有一個人能聽懂她話里的話。但是,她居高臨下地站在那裏,她的美麗,她的鮮艷,她的花兒一般的生動,真真是讓人們看呆了!人們仰望她的時候,嘴裏幾乎流出了涎水……這可是上樑一枝花呀!在某種意義上說,她更勝她母親一籌,她的母親就曾有過那麼一個綽號,叫做“十里香”,那是方圓幾十里有名的美人。但是,她母親還是沒有她“洋氣”,在上樑,人們常把“與眾不同”看做是一種外來的東西,那就叫做“洋氣”。她真是“洋氣”呀!她什麼時候讓人這樣看過,早些年,又有誰敢這樣盯着她看?可現在,村裏的男女老少都這麼痴痴地望着她,那是對美的打望,這不是一個活活的仙人嗎?
而後,她說:“種樹去吧。”
這是她說的最後一句話,說完這句話,她就從碾盤上跳下來了。這時候,人們才看到,在碾盤的旁邊,放着一把擦得鋥亮的鐵杴,她順手扛上了那把鐵杴,獨自一人,大步朝前走去。
人群里先是有了一些騷亂,這就散會了嗎?那些奶着孩子的婦女們,還有那些上了年紀的老漢,你看我、我看你,很茫然地相互打問着,說啥?她說的是啥?……是呀,人們還有很多的疑惑,很多的不明白,很多的恍惚。她說的那些話,有好多人沒有聽懂。那麼多的人,亂鬨哄的,沒有聽清的怕也是多數。可是,她已經朝前走了,她聲音不高,也沒有解釋什麼,話一說完,她就頭前走了,扛着一張杴。
然而,年輕人跟上去了。最先跟上的,竟是那些整天裏日日罵罵的壯小伙!一二十個虎勢勢的壯小伙,一擁而上,大聲叫着:“走啊,走!”雖然,從城裏回來后,她跟父親談了整整一天一夜,她終於把父親給說服了……並且,按着父親的經驗,在私下裏,她也曾找過一些人,跟他們聊過她的想法。但是,她站在碾盤上說的那些話,他們也還是不全懂,可他們竟然激動了,激動得有些莫名……美的確是可以征服人的,他們是為她的美麗而折服。他們就信她。也許,心中還揣着一個一個的小想頭,萬一呢,是不是?
姑娘們也跟上去了。姑娘們是一群一群地跟着走,她們心裏突然就有一絲羨慕,也還有一絲隱隱地嫉妒。看哪,她多麼洒脫,多麼乾脆!她往那裏一站,就站出了一個女人的楷模。是呀,已經不能比了,也沒法相比,也只有學的份兒了。就很想學一學她的樣子,學一學她那樣的一種姿態,學一學她的打扮……鄉下姑娘,模仿能力都是很強的,她們是在心裏悄悄地仿。更別說那些有心思、要面子、想把日月過好的——就更是提氣,那心性就跟着調起來了,走就走!
後面的就是“跟着走”了。後邊那些中、老年,那些女人們,那些耳背的,那些扯閑篇、拉家常的,幾乎沒有聽見她到底說了些什麼。可是,見人家走,也都跟着走,像羊群一樣的,一漫一漫的,頭抵着頭,邊走邊問:“說的啥?”有人就說:“樹。”再問:“樹嗎?”就說:“樹。”樹是怎麼來的,沒有人問;種了又會有什麼樣的結果,仍然沒有人問。他、她們一旦信了這個人,能做的,也就是跟着走。
只有一個人沒動,那是她的父親。
原本,劉國豆還有些不放心,作為一個卸了任的支書,他曾擔心女兒壓不住陣。他想,要是萬一有個“愣頭青”什麼的,跳出來撂個什麼“炮兒”,那麼,他還是要站出來說話的。憑他的聲望,憑他幾十年的經驗,是可以幫女兒鎮一鎮的。可是,女兒就那麼往碾盤上一站,他立時就明白了,他的擔心是多餘的。他甚至有了一些失落和嫉妒!他突然發現,一個人的能量其實是很有限的。人一旦離開了權力,你就什麼也不是了,你不過是一個蹲在牆根處曬暖的小老頭……一想到這裏,他就更加的痛苦。陽光照在他的眼皮上,眼前刺刺的,一片金花,他什麼也看不清了。他喃喃地說:“老了,老了。”
可是,他不明白,女兒怎麼能這樣說話呢?她說的有些話,連他這個見過很多世面的人聽着都有些吃力,可她竟然就這麼說了,人們也信?!……到了後來,他不是不想站起來,他是站不起來了,他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了。他突然害怕了。是女兒把他嚇住了。女兒太膽大了,女兒把他嚇得站不起來了!女兒是不是氣瘋了?不然,一個祖祖輩輩種糧食的村子,她卻說,種樹去吧。種樹就能養活全村人嗎?!
禮儀樹
又是秋天的時候,上樑村有了很多爛頭的人。
——他們的頭是被人打爛的。
三年後,在果子成熟的季節里,村人開始打架了,張家跟王家,劉家跟孫家,一戶一戶的,頭都打爛了,包上頭再接着打;親一窩也不行,妯娌間是相互的罵,你罵我的爹,我罵你的祖宗,罵得淋淋漓漓,五光十色!罵著罵著就廝打起來,挖得臉上一道兒一道兒的,凈是布鱗……派出所的人也來抓過兩次,關一陣子,又放了,主要是沒有打死人。
——有人說,也快了。
那當然是因為樹。
種樹種到了第四年,人們才知道,糧食不值錢了。辛辛苦苦種一畝地,到了收穫的時候,糧食卻賣不出去了。到糧所去賣糧,還要托上熟人,排一天的隊,被人吆來喝去的,最後一算,除了公家的,竟不夠買化肥的錢。到了這時候,人們才發現,說是種樹,其實是種金子呢!老天爺,他們種的是“紅富士”呀。他們怎麼也想不到,劉漢香從省園藝場賒來的兩萬棵樹苗,一下子就讓他們富起來了。那掛在樹上的,都是錢哪!
開初是爭“地邊”,你多了一溝兒,我少了一壠;後來是爭“陽光”,你承包的樹枝蔓出來了,超過了地界,遮擋我的樹;再后是連“風向”也爭,特別是果樹授粉的那幾天……待果子長起來的時候,偷竊竟成了一種風氣。先是外村人來偷,後來就是本村人自己相互偷了。小孩兒偷,大人也偷,你偷我的,我偷你的……偷不動就毀。操,他家的樹怎麼就掛果多呢,心裏氣呀!於是,就天天有人找着打“官司”。
有那麼一天,香姑突然哭了。她站在那裏,一下子淚流滿面……其實事情是很簡單的,也不過是鐵鎚家女人和二水家女人互拽着頭髮,嚷着罵著來到了她的面前,要她給斷一樁“官司”。
“官司”是一個蘋果。
鐵鎚家女人昂昂地說:“……小孩拉泡屎,你不讓小孩拉屎?!”二水家女人說:“你家的屎好,你家的屎烙饃卷着吃?!”鐵鎚家女人反口說:“放屁!誰家沒有吃屎孩子?你家的屎在牌位上供着呢?!”二水家女人說:“你放屁!你家的屎長翅膀了,會飛?!”鐵鎚家女人說:“屎?!小孩屎還入葯呢,你想吃還吃不上呢!”二水家女人說:“你家屙的是金蛋子,你咋不用頭頂着呢?!”鐵鎚家女人說:“你害屎?你要是害屎了言一聲!”二水家女人說:“你害樹,你看見樹眼黑,你那眼用老鼠藥餵過?!”鐵鎚家女人跳將起來,說:“你屁股白,你那屁股讓白水的男人排着操!”白水是個鎮,也是二水家女人的娘家。二水家女人就說:“你家都是喝金尿銀的主兒!回王象吧,王象賣‘龍肉’的多,你不就是‘龍墩’上坐出來的?”地方上有一說法,天上龍肉,王象驢肉。王象也是個鎮,是鐵鎚家女人的娘家,王象的“龍墩”(即驢鞭)很有名。鐵鎚家女人說:“螞蚱斗蛐蛐,你算哪塊地里的野蟲兒,也敢說王象?!”二水家女人說:“可不,王象是屙龍屎的地方,日一個就是金屁股!”……就這麼罵來罵去的,還是因為蘋果。鐵鎚家與二水家承包的果樹是挨着的,大約是鐵鎚家女人看二水家的果結得大些,嫉妒了,剛好她的小孩拉屎,手上沒有紙,趁人不備,一溜小跑,竄將起來,狠狠地在二水家的果樹上擰了一個大蘋果,順手給孩子擦了屁股……這時候,剛好被二水家女人當場發現了。
香姑很傷心。她一句話也沒有說,突然之間就淚如雨下!這倒把兩個詈罵中的女人嚇住了,她們不明白她怎麼一下子就哭了……頓時,兩人都閉了嘴,傻傻地望着她。最後,香姑默默地說:“蘋果呢?”
二水家女人說,“在樹下呢,你去看看。”
傍晚的時候,鐘聲再一次敲響了。在那棵老槐樹下,在那個大碾盤上,擺着一張四四方方的木桌,木桌上放着一個蘋果——就是那個曾經用來給孩子擦屁股的大蘋果……香姑站在碾盤的旁邊,十分悲愴地說:
“我現在告訴你們什麼叫窮……”
她用手指着那個擺放在木桌上的蘋果:“這就是窮。咱們很窮。咱們是心裏窮。咱們窮到了用蘋果擦屁股的地步!”
說著,望着一村人,她滿臉都是淚水……她心裏很疼,她甚至有些迷茫。她用了那麼多的心,她受了那麼多的累,可是,她要喚醒的,還是沒有喚醒。她怎能不傷心呢?
人們望着她,人們很沉默。人們甚至覺得有些可笑。是呀,那個娘們兒也實在是不像話,竟然用蘋果給孩子擦屁股,作孽呀!……可是,要說起來,多大個事呀?要想收拾那娘們兒還不容易?罰她就是了。這就值得香姑下淚嗎?
突然之間,人群里有人跳出來,這人叫保國,保國頭上是帶傷的,他剛剛為蘋果跟人打了一架……保國高聲喊道:“有種的站出來,讓大家看看!看看你那屁股是金的還是銀的?!”
立時,眾人也跟着喊:“揪出來!把她揪出來!……”
也有人喊:“民兵呢?繩她!捆幾繩她就老實了……”
可是,就在人心將亂的時候,就在“鬥爭”將要開始的時候,人們看到了她的眼睛。那是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她是那樣的憂傷!眼睛裏充滿着悲愴和絕望。她站在那裏,心中的凄涼透過目光漫散出來,就像是一隻受了驚嚇的小母羊……她的聲音啞啞的,聲音裏帶有一種月光般的涼意。她從人們的喊聲里又聽到了那種含有“毒氣”和“惡意”的東西,這樣的行為一旦開始,是很難控制的。她不讓人們這樣,她的目光制止了人們的騷動。她說:“保國,你站住,人心是捆不住的。”
保國站住了,那捋了袖子的手痒痒地、怏怏地縮了回去。
她說:“不要偷,不要再偷了,人會越偷越窮。”
她說:“頭爛了,蘋果爛了,人心也會爛。種得這麼辛苦,為什麼要讓它爛?”
她說:“陽光還用爭嗎?風向還用爭嗎?那是天賜的。”
她說:“蘋果就是蘋果。蘋果是種出來的,不是偷來的,不要讓它心涼。”
她說:“想一想,在這個地界上,沒有一個偷兒可以成為富人。”
她說:“如果真想偷,如果改不了,就去偷我的吧。我那裏有二十棵蘋果樹……”
她說:“一個村子不能沒有禮儀。我承包的那二十棵果樹,就叫‘禮儀樹’。村裡來了客人,就領他們去嘗嘗。要是誰動了偷心,就去摘吧。要摘那大的,好的,不要搞那青的、小的,它疼。”
突然,人群里有了“嘎嘎”的笑聲。沒有人知道笑聲是從哪個角落裏傳出來的,但還是有人笑了……不過,那笑聲也遭到了一些人的白眼,訕訕的,戛然而止。是啊,人們都覺得香姑在變……她的目光很涼。她的聲音也像月光一樣,涼涼的。她說的話,越來越叫人聽不懂了。可是,村人們還是原諒了她。人們都知道,她是受過刺激的人,也許,她精神上已出了些毛病……但是,她善良,她待人沒有惡意。自當村長以來,她沒有沾過人們一分錢的光,這都是人們眼看得見的。如今,哪裏還有這樣的村長?這樣的村長實在太少太少了。她有病,她一定是有病!不然,怎麼會這樣呢?可是,她卻有着超常的預見力,那樹苗,不是她弄來的嗎……況且,她也只是愛說些瘋話罷了,那就讓她說。
可是,到了最後,她說的話還是讓人心疼了。
她說:“如果蘋果讓人仇恨,我們還種它幹什麼?如果蘋果讓人偷竊,我們還種它幹什麼呢?不管怎麼說,我是村長,我有責任。我必須承擔責任。要是懲罰的話,那就懲罰我好了。如果蘋果有罪,是我引進了蘋果,我也必當受到羞辱。那就罰我在這裏站着吧。讓我與抹了屎的蘋果站在一起吧。”
人心都是肉長的,人們也有羞愧的時候……村人們望着她,就像望着天上的月亮一樣。她靜,她涼,她讓人思。她站在那裏,雖然她已經說過“散會”,可村人們都沒有走,一時竟愧得不好意思走了。他們相互看着,就像是有什麼東西被喚醒了。
在此後的日子裏,人們看見鄉里的領導來了。鄉里的領導披着一件西裝,叉着腰,在果園裏走來走去,說:“蘋果很好啊,品種很好啊,很好!”香姑是村長,香姑就陪着他們一處一處看。看了,鄉里的領導還是那句話:“蘋果很好啊,品種很好啊,很好!”這個“很好”就讓承包果園的人心揪着,也戰戰兢兢的……可是,香姑又把那領導帶走了,領着領着就領到了她名下的那片園子裏,蘋果是嘴上的東西,你怎能不讓人嘗嘗呢?這時候,香站就說:“嘗嘗吧,摘那大的,嘗嘗。”於是,領導就說:“好,品品,大家品品!”領導說了,自己並不動手,就由着秘書和司機去摘,一摘就摘很多,放在簍子裏,“嗚”的一聲帶走了。往下,她承包的那片林子就真的成了“禮儀樹”了。鄉里的人來了,縣裏的領導跟着也來,縣裏領導倒是更隨意些,也是在果園裏走來走去,只是不叉腰,就問:“是紅富士嗎?”她說:“是。”就問:“銷路咋樣?”她說:“銷路不錯。”就說:“紅鮮鮮的,好品種啊!”縣裏的領導一邊看一邊很鄭重地抽煙,他的煙灰很長,那煙灰成了思考的長度,久久,他指示說:“好啊,氣魄大一點嘛,氣魄要大一點。啊,搞個千畝蘋果園!”於是,就再一次領到那個園子裏,一簍一簍地摘了,“品品”。而後是稅務局、電業局、工商局……嘴上的東西呀!於是就品吧,一次一次地品,那些果樹,就一次一次地被“禮儀”了……二十棵呀,那是村裡最好的園子。
人們看着那片樹的時候,就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小”,看到了自己心裏的“窮”,嘴上雖然不說什麼,但心裏是有愧的。人們開始心疼她了,一天到晚辛辛苦苦的,她比誰都忙啊……一個秋天就這樣過去了,那片園子不斷地被上邊來的人“禮儀”。可是,本村,卻沒有人去那園裏摘過一個蘋果。那枝頭上的每一個蘋果,都成了一種寫照,成了一種陽光下的明亮。要是少了,人們很快就會發現,那些果兒是哪一天被“禮儀”的。那樹彷彿是用來照人心的,那剩下的蘋果就在枝頭一日日鮮艷着,讓人去想。到了冬天的時候,人們發現,在那棵朝陽的樹上,還掛着最後一個蘋果,那蘋果高高地挑在枝頭,終於有一天,它“噗”的一聲,落下來了。這時候,人們才鬆了一口氣……自此,沒有人再去摘別人家的蘋果了。自然,村人們的頭也就不再爛了。
在一個冬日的午後,人們又驚訝地發現,村中那棵老槐樹突然變得漂亮了。樹身上拴着一條圈繩,繩子上結着一些小小的飄旗兒。老人們一個個上前看了,那不是旗,那是紅色的手帕。手帕一共三條,就在那棵老樹上拴着,風來的時候,就旗一樣地飄起來。老人們往後退着身子,嘴裏嘟噥說:“這是幹什麼用的呢?”有些學問的“眼鏡爹”說:“是幡嗎?許是幡?”
——沒人知道。
一時間,人們對這棵老樹就有了些敬畏,再看它的時候,那樹也彷彿陡然之間有了某種神性。而後,一連三天,當人們從村中走過的時候,都不由得要停下來,看一看這棵樹,樹也沒什麼,樹好好的,只是樹身上乾乾淨淨的,還拴了“旗”。後來,人們先是圍着看,而後就一路猜下去,當他們猜了一些日子后,就四下里打聽,這到底是幹什麼用的,是誰家的孩子病了,倘或是需要願吁?……可是,傳來的話卻如此的簡單,簡單得就像是一個兒戲:那是擦鼻涕用的。人們還是不大相信,就這樣簡單嗎?不對吧。可是,就是這樣簡單,他們問來問去,問到了香姑那裏,她說,那就是讓人擦鼻涕用的。
到了這時候,人們不由得笑了……是呀,很久了,這棵樹幾乎成了人們的“鼻涕樹”。在一年一年的時光里,當老人們蹲在樹下曬暖的時候,當漢子們圪蹴在樹下吃飯的時候,就常常“哼”的一聲,順手把鼻涕抹在樹上。不知有多少年了,這已經成了一種習慣,村街里時常會響起那“哼——哧”聲,那聲音是如此的響亮,那就是往樹上甩鼻涕的聲音!就這樣,天長日久,那樹就成了一棵抹鼻涕的樹,樹身上總是黑乎乎油膩膩的,就像是用黑漆漿過一樣。這樣的事情是很小的,從沒有誰站出來說過什麼。可是,手帕一旦掛在了樹上,那就成了一種約束,成了一種條件反射……從此,再沒人往樹上抹鼻涕了。不久,當老人們再一次從家裏走出來的時候,前胸上竟然掛上了一塊手帕。也不知從誰開始,一個學一個……那是媳婦們的傑作。
對香姑,人們是越來越尊重了,那是對善良、對公平的一種尊重。村裏有那樣多的事情,她是那樣的忙……可是,每當她走出來的時候,頭髮總是一絲不亂,也總是穿得整整齊齊的。看見什麼人的時候,她會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叫人去猜。那一日,在村口,她突然對鐵鎚家說:“李梅蘭,你頭上有根草。”隔上一天,她會對買官媳婦說:“姜瑞英,我想送你把梳子。”碰上麥囤家的,她會說:“胡樹芬,女人是水洗出來的呀。”還有磨家,她說:“春花嫂,豆腐白,手也要白。”……這些話,總是讓人費思量。最初的時候,鐵鎚家見人就問,李梅蘭是誰呀?人們都說不知道,誰也不知道村裏有沒有一個叫“李梅蘭”的……這是什麼意思呢?鐵鎚家意意噯噯的,想了好久好久,三天之後,她一覺醒來,忽聽見樹上雀兒叫,她“吞兒”的一聲,笑了滿床:老天爺,她就叫李梅蘭!你看這日子過的,她怎麼把自己的名字給忘了呢?!於是,這天早上起來,她就去照了照鏡子,她已經好久不照鏡子了……至於買官媳婦,那也是一樣的,有很長時間,她一直在“卸”香姑說的那句話,也一直沒有“卸”透,很費思量啊!也是有那麼一天,她去照了鏡子。自此,女人們一個跟一個學,出門的時候,都先照一照鏡子……漸漸地,每當香姑走出來的時候,女人們不由得要看看她,看她穿了什麼,看她梳了什麼髮式,看她走路的姿態,看她的行為舉止,而後暗暗地跟着仿。這也怪了,不知怎麼的,站在村街里罵人的事就越來越少了。
可是,人們還是覺得,她有病。她病得不輕哪!
美是一種希望
……那是一盤大繩,很長很粗的一條繩,那繩是好麻擰的,很結實。那繩子的每一結她都檢查過,是根好繩。她已戴好了肩墊,把繩子的一頭掛在肩上,另一頭就掛在村中的那棵老槐樹上。她想,她得把土地捆得更牢實一些,掛一個死扣,不然,她是拉不動的,這是一塊一點九八平方公里的土地呀!而後,她就拉着這塊土地抵力往前走。可是,地太死了。繩又太新,那是一條新繩,繩子很快就磨破了肩墊,勒在了肉里,她覺得肩膀很疼,那不是一般的疼痛,那痛是沁入骨髓的!她就覺得肩上濕了,肩頭上有熱熱的流動,她知道那是血……可她已經顧不上這些了,她的身子拚命地往前探着,掙扎着,幾乎使出了吃奶的氣力,慢慢地,她覺得地動了,地終於動了,土地在緩慢地、一絲一絲地裂動,她感覺到了那動!這時候,老德突然跑來了,老德攔在了她的前面,慌慌地說:“進城嗎?”她說:“哎。”老德有些不信,就問:“就是你說那城,新城?”她很認真地點了點頭,再一次說:“哎。”老德說:“你說的,人人能上戶口?”她說:“我說過這話。”這時候,老德看了看她的肩頭,老德看見了她肩頭上的血,老德說:“香啊,你肩上紅了。”她說:“有血嗎?”可老德又躲躲閃閃地說:“有一點紅,也不老紅。”就在她肩着繩子繼續往前走的時候,老德卻說:“香,你等等,你得等等。我還有個豬圈呢,你得把豬圈捎上。”她問:“德叔,豬圈嗎?”他說:“豬圈。”她想了想,說:“那就捎上吧。”可是,過了一會兒,老德又慌慌張張地跑來說:“大侄女,等等吧,你得再等等。”她說:“又怎麼了?”老德不好意思地說:“大侄女,你看,還有個雞窩呢,你就一併捎上吧。”這時,她就有些勉強了,說:“德叔啊,雞窩就算了吧。”老德就連連作揖說:“大侄女,這雞窩可是你嬸子的命!你還是捎上吧?求你了。”她嘆了口氣,這時候,她只有嘆氣的份兒了。老德是村裡最老實的人,一個老實人的要求是很難拒絕的。她說:“那就快點。”可是,一語未了,眾人就圍上來了,人們亂鬨哄地圍着她,一片敲鍋底的聲音!人們說,既然老德家可以添一個豬圈,又帶一雞窩!那麼,他們為什麼就不能捎帶點東西呢?!還有人大聲嚷嚷說:“我這裏還有一匹虱子!你說過,只要是性(讀‘秀’)命,都可以入戶口。虱子也是個性命,我得帶上……”於是,在一片嚷嚷聲中,人們又放上了許多不該放的東西……
然而,就在這時,她突然醒了,是敲門聲把她驚醒了。醒來之後,她才發現,她做了一場夢。在夢裏,她竟然出了通身大汗!
天還沒亮呢,夜仍然很黑。門外,她聽見有人在小聲說話。那是家和,她知道那是馮家和。家和說的仍然是那樣一句話:“讓香姑歇吧,她累了。”不知道有多少個夜晚了,他一直在外邊為她守夜,有時候就躺在麥秸窩裏……不管她說什麼,不管怎樣勸,他都不走。有他在,後來敲門的人就少了。
這個家和,村裡人都罵他是“花痴”,說他是得了“癔病”。可只有她知道,他只是太憂鬱、太偏執罷了。也許,他是覺得他們家欠了她……有那麼一段時間,他總是偷偷地跟着她,有時候,就顯得很慌亂,賊一樣。那會兒,她覺得,要是不幫他一下,他就真會鬧出病來,說不定人就毀了。一天夜裏,她把他叫到了煙炕房,她仍然按習慣叫他老四,她說:“老四,你不能再這樣了。你到學校教書去吧。”他勾着頭,吞吞吐吐地說:“嫂,我們一家都對不起你……”她說:“不要再說這話,再不要說了。”他嘆了一聲,說:“這心裏缺着一塊,疼啊。”她說:“這和你沒有關係,教書去吧。等將來,好好成個家。”他說:“你呢?”她笑了,說:“我好好的。”他突然說:“日子裏有很多刺。”她說:“心一硬,那刺就軟了。”他說:“好人,為什麼總掉進刺窩裏呢?”她說:“陽光也有刺,你怕陽光嗎?”他忽然改了口,說:“你恨他嗎?你該恨他。”她決絕地說:“不說他了,不說他。”他說:“……他們走的時候,你為什麼不攔呢?你要是一攔,他們就走不了了。”她說:“各人有各人的路。該走的,想走的,早晚要走。我為什麼要攔?”他說:“你是村長,你要是不蓋章,他們就走不了了。”她說:“家和,”這時候,她開始叫他家和了,“你把我想偏了。”就這麼沉默了一會兒,他哭了,他嗚咽着說:“嫂啊,讓我再叫你一聲嫂。我從小沒娘,我是把你……我沒有別的要求,也沒敢多想……我只是想、能天天見到你……行嗎?”屋子裏靜了一會兒,她說:“家和,別瞎想了。你要是不願走,就好好寫你的書吧。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此後,他就開始為她守夜了。一晚一晚地蹲在那裏……她多次勸過他,說:“家和,回去吧。”他說:“我沒有守你,我守的是月光。”她還能說什麼呢?
可是,麻煩還是有的。連父親劉國豆都以為她是受了刺激了。是呀,自從她當了村長,就從來沒有為自己家辦一件事情,也沒有給馮家上過一點“眼藥”。馮家的那些王八羔子,竟是她一個個放走的……那麼,她當這個村長有什麼用呢?對此,前任支書劉國豆是很失望的。他想,與其讓你這樣,還不如我當呢!於是,在一些日子裏,她的父親,前任支書劉國豆曾在一些老輩人中做過一些試探,想把她換下來……可是,當他蹲在背陰處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發現,人們竟然很冷漠,沒有人再把他的話當做一回事了。
後來,劉國豆還是想把女兒儘快地嫁出去。他覺得女兒是有病,但這病一般情況下是看不出來的,就急着想把她“打發”出去。為了給女兒尋一個婆家,也為了應有的體面,父親劉國豆託了很多人。為了爭一口氣,他開出的條件是很苛刻的:軍人或轉了業的軍人,必須是營職以上的幹部,可以帶家屬的。一時,親戚們全都動員起來了,先後曾有十二個軍人或轉了業的幹部從各地趕來看她……他們都聽說上樑有一枝花,他們是看“花”來了。凡是見了她的,先是怔怔的,而後就許願說,可以帶家屬,可以安戶口,可以找工作,可以……可是,她的回答只有一句話,她說:“我正在種一種花,我正試着種一種花。”這是什麼意思呢?說得來人都怔怔的。
只有她自己知道,這幾乎是一句謎語。
她也曾希望有人能破解它。可是,沒有……他們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一個個很遺憾地說,她精神不大正常啊!
只有一個人跟她的想法接近,也只是接近。那就是家和。這個鄉村小學的語文老師,在月亮升起的時候,常常在她的門前四處遊盪,那神情遲疑着,怯怯的。他從場院的一角走到另一角,而後停下身來,遠遠地望着煙炕房。當她出門的時候,他會壯起膽子,突然走上前來,攔住她,問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在沒有外人在場的時候,他仍然叫她“嫂”。他邪邪乎乎地說:“嫂啊,你看那月亮,彎了。”
她笑了,也不揭穿他,就說:“我看見了。”
家和就啰啰嗦嗦地說:“有很多東西都是彎的。那樹,那莊稼,那水,風一來,它就彎了,人心也會彎。”
她說:“也有圓的時候。家和呀,你……”
他說:“嫂啊,你一走,我就沒有家了。”
她說:“趕明兒,我給你介紹一個?”
他卻神神道道地說:“我知道,來了很多‘四個兜’的軍人……”接着,他又說,“——可他們沒有槍。”
她笑了。
過一會兒,他又會小聲說:“嫂啊,你這又何必呢?”
她說:“怎麼了?”
他說:“你拉得動嗎?”
她說:“什麼?”
他說:“地——你是在賭氣。”
她有些吃驚地望着他,地還用賭嗎?那麼,有沒有賭氣的成分呢,如果剖開心來說,是有那麼一點。可她,也不僅僅是賭氣……
+文》他突然說:“日子是種出來的嗎?”
+人》她說:“日子是種出來的。”
+書》他說:“希望是種出來的嗎?”
+屋》她說:“希望是種出來的。”
他說:“人心呢?”
她說:“我告訴你了,我在種花。”
他說:“花能改變什麼?”
她說:“人心。”
他說:“真的嗎?”
她說:“地是養人的,花也是養人的。只要你種,日子就會開出花來。”
他說:“人家都說你有病。”
她說:“我知道。”
他說:“人家也說我有病。”
她說:“我知道。”
他說:“都有病啊。”
她笑了,他也笑了。
而後,她說:“真的,我正在種一種花。我給它起了一個名字:月亮花。”
他喃喃地重複着,噢,月亮花。這名字多好。突然,他說:“那麼,照你的話,美就是一種希望。我有希望嗎?”
往下,她不說了,她什麼也不說。其實,她很想告訴他,你那個嫂,已經死了,村子還活着。可她不能說。在內心深處,對老四,她一直是把他當做弟弟來看待的,在離開馮家之後,她仍然是這樣。這老四是那樣善良,他甚至還有些傻獃獃的痴意……由此看來,在同樣的環境裏,那“毒氣”和“惡意”並不是在每一個人身上都會發作的。也許,每個人眼中的世界都是不一樣的,生活有很多個面,在時光中,縱是一母同胞,人的熏染也是不一樣的,在老四身上,的確有她所喜歡的東西,但是……她雖然看出了老四眼中的渴望,卻沒有故意去冷落他。夜裏,當他執意要守在那裏的時候,她也就不再去趕他了。
於是,在煙炕房不遠的場地上,時常有簫聲響起……她知道,那是吹給她聽的。那簫聲時斷時續,就像在雲中游弋的月兒,又像是風的絮語,還像是潁河的流水……把日子吹得濕潤。這個老四啊,只有他知道,她眼裏有夢。
夜裏,她又做夢了。
……仍然是肩着那盤大繩,拖着這塊土地,堅忍地、吃力地往前走。當她走過一個路口,突然有一個戴袖章的人攔住她,說:“進城嗎?”她就說:“進城。”那人就說:“證呢?”這時候,她就趕忙把心掏出來,那心紅鮮鮮的,她說:“這就是證。”那人把心接過去看了一眼,說:“不行。尺寸不夠。”她焦急地說:“怎麼會不夠呢?你量量,你再量量吧。”那人說:“量什麼量?我這眼就是尺子,還用量嗎?”她說:“那你說怎麼辦?”那人冷笑一聲:“好辦,回去!”路已走了這麼遠了,她是回不去了,也不能就這麼回去。於是,她說:“你要什麼,你說。”那人看了看她,突然笑了,說:“你的眼很好啊!你長了一雙好眼。”她吃驚地望着他:“你要眼?”那人說:“你放心,我不是一個貪婪的人。我也是沒有辦法,我老婆沒眼,你借我一隻眼吧。”她說:“別的不行嗎?”那人說:“不行。要不你就回去吧。”於是,她就把自己的一隻眼挖了出來,交給了那個人。那人接過來,說:“不是假的吧?”她說:“眼還有假?”那人說:“也有假的,我見過假的,假的沒淚。”那人按了一下,果然有淚。待那人驗過了,這才揮了揮手說:“放行!”
來到第二個路口的時候,她又被人攔住了。這人多一個字都不說,那人小旗一揮:“證?!”她說:“已經驗過了。”這人橫了她一眼,說:“驗過也不行!——證!”她說:“你要什麼證?我有證的。”她只得再一次把心掏出來,讓人驗。這人接過來,放在了一個杯里,剛好放下,可他嘴裏卻嘟噥着說:“這個,這個,不夠圓哪,也不符合衛生條件……”這時候,她已經明白了,她很乾脆地說:“你要什麼,你說。”這人竟然與第一個人一樣,說:“你既然是個痛快人,我就說了,我老婆沒眼,你借我一隻眼。”她說:“我就剩下這一隻眼了,我還要看路呢,你能不能要點別的?”這人說:“我其實是按規定辦事。你也不用討價還價,你不願就算了。回去回去!”她回頭看了看,村裏的人誰也不吭聲,人們低着頭,沒有一個人吭聲……於是,她只好把第二隻眼也挖出來,遞了過去。這麼一來,她就什麼也看不見了!她心裏說,只要有風就好了,只要有風,她就能找到那個地方,有花的地方。
第三個路口……
醒來的時候,她覺得眼很疼。
月亮花
香姑的確是在種花。
她悄悄地在試種一種花,這是一種奇異無比的花,她已經種了四年了。四年裏,她試驗了無數次……她覺得她已經接近成功了,那花就快要培育出來了。
在種花之前,她翻看了大量的圖書資料和歷史典籍,突然發現這居然是一塊非常適於種花的土地。這裏的土壤酸鹼適度,氣候適中,早在明代以前,這裏曾經是南花北移的集散地。那時候,所有在南國生長的花木,只有在這裏過渡性地生長一段時間之後,才可以北遷……在明代最為興盛的一個時期,這裏曾有“花驛”之稱,是花的驛站!這個發現使她大吃一驚,也無比的興奮。尤其是,當她在典籍上發現了“花驛之冠”之後,就更為欣喜。所謂的“花驛之冠”,其實只是一種花的說法。在縣誌上,也只有短短的幾行字的介紹。那是在南花北遷的過程中,由一位花官在當地採用嫁接的方法培育出來的一種花,這種花的俗名叫“藍煙兒”,也叫“仙人脫衣”。史書上說,此花系青蒿嫁接而得,白日似青煙一縷,妙在藍中含紫,幽里藏香,初睹則清淡,再看則飄逸,美似天國奇葩;夜來藍色漸褪,紫中泛銀,銀中蘊白,至午夜時分則紫藍褪盡,晶瑩如雪,燦若仙人脫衣……此花極為名貴,曾在南洋花市上名噪一時!
是呀,遙想當年,花車一路飄香,滾滾而來……那麼,又是何年何月,這花的驛站在千年故道上消失了呢?它消失得那樣的徹底,在時光中居然連一點痕迹沒有留下。是戰爭?是瘟疫?是洪水?還是別的什麼?沒有人知道。
然而,就是這故紙上的寥寥數語,吸住了香姑的眼睛。於是,在長達數年的時間裏,她先後以青蒿為單株母本,做起了嫁接試驗……她知道她是在種植夢想。她想,人得有夢,人若是沒有夢,還怎麼活呢?
青蒿是野生的,可以說遍地都是。青蒿也是她喜歡的一種植物,她喜歡它的清淡與平和,它的柔韌與挺拔。再說,它也是單株成本最低的一種植物。她在田野里選取最好的青蒿做單株母本,以插接的方式,精選二十四種花進行嫁接:有玉蘭花,有鳶尾花,有玫瑰花,有小蒼蘭,有三色堇,有風鈴草,有紫薇花,有木芙蓉,有半枝蓮,有紫茉莉……在與花接觸的那些日子裏,她的心一下子就靜下來了,花使她寧靜。夜裏,她常常從床上爬起來,去看那一株株生長中的小芽兒,她會長時間地趴在地上,去看那夢一樣的生長,無比神奇的生長。一個芽兒,一點點的小芽兒,竟然可以生長美,生長出一個奇妙無比的花的世界,這真讓人驚嘆!有時候,她就醉了,沉醉在那神奇的孕育之中。在一天天的觀察中,她的心甚至體味到了的花的感受,她知道花會疼,在她切去一片小芽的時候,在嫁接的時候,她感覺到了花的疼痛,她真能感覺到。花也會落淚,植物也是生命,它也有掉淚的時候,那疼是一脈一脈的,她感覺到了。她說:“不哭。我是讓你美麗呢。”
嫁接是新的誕生,那將意味着又一種生命形式的孕育。在她的觀察日記中,常有一些出乎意料的發現:
三月十六日
刀傷不了花。
嫁接的時候,刀要凈,那一刀必須凈,不能遲疑,你要是略一遲疑,花就哭了。這時候,傷花的不是刀,是手,是笨手把花傷了。刀太硬,太硬的東西傷不了花。相反,水卻能傷花。水太軟,水比花軟,花的心臟是硬的,花也有骨,花的骨儲存在它的遺傳信號里,只有刀可以點醒它。在某種意義上說,花是愛刀的。
花也是最有骨頭的。
三月二十七日
土是有心的。
土是最柔軟的東西。土在“拾掇”中柔軟。土最知冷熱。土要人親,你親它,它就熱了。你暖它,它就熱了。你護它,它也護你。土是有愛意的,土是很想護花的,土使花滋潤。可土是俗的,花是雅的。土必須俗,土生五穀,它怎能不俗呢?土裏也有寒氣,太乾的時候,太濕的時候,土就傷花了。書上說,南花北移,硫酸亞鐵必須跟上。雖然這裏的土質酸鹼適度,但含鹼量還是略高了一點,得靠硫酸亞鐵中和。不然,土就傷花了。土對花的傷害要慢一些,它讓花慢慢地萎,但那又是致命的。奇怪的是,土竟然也會出汗?真的,土出汗的時候,就是變天的時候,這是一個信號。你把土抓在手裏攥一攥,就會知道天上的事情,這真是奇迹!
四月八日
花是在夢裏生長的。
真的,花是在夜裏養精蓄銳,在夢裏生長。白日裏它吮吸天地之光氣,卻在夜裏吐納。它的形變主要是在夜裏完成的。白日裏你看不出什麼,白日裏它靜着。到了夜裏,你盯着它看,就會發現花在一點點地收,很緩慢地收;而後,在接近黎明時分,它又會一點點地放,它在收放中悄悄地完成了變異。花的身體是從來不睡的,花不睡,它為燦爛而活。
四月十七日
花也會尖叫。
有一天早晨,我真的聽到了花的尖叫聲。
花也有情感,花是有“磁場”的。在感情上,你不能捆綁它。嫁接的時候,你得讓它們相互間試一試,看是否能“親”上。要是排斥的話,就不能硬把它們嫁接在一起,不然的話,它立馬就死。一天早上,我剛走進花棚,就聽到了花的尖叫聲。這株花是頭天夜裏嫁接的,也只是讓它們待了一個晚上,可是,當我走進去的時候,就在那一剎那間,“嘶”的一聲,它的所有葉片全落了,是死了心的乾枯!
五月二日
花渴了,反而會出汗。
花的香氣就是從“汗”里揮發出來的,花以血當汗。旱的時候,花的氣味最濃。花也有性格,大凡香氣濃郁的花都是些烈花,就像女人一樣。
澆水的時候,你會聽到花在吮吸,那聲音很細微,一“吱兒”一“吱兒”的,等它不“吱兒”的時候,就是夠了。花以水而肥,但花又是怕水的。水既不能過大,也不能過小,它要的是潤,而不是淹。花最怕淹根,花根經水一泡,就腐爛了。書上說,濕要濕透,干要干透,就是這個意思。
南花北嫁,它有一個改良期,也有一個適應期,在特定的地域裏,還有水質的問題。這裏的井水偏硬、偏寒,得把深井裏的水改在池裏曬一曬,去去寒氣,再澆……
五月十四日
對於花來說,低頭就是死亡。
……花太嬌了。也許,花就是讓人嬌的,它的品格決定了它的嬌貴。美是滋養出來的,你得用心去養它。在花棚里,我最怕的是花低頭,花是從不低頭的。花一低頭,它的死期就臨近了。
鶴望蘭,產於萬里之外的南非,也是草本植物。應該說,它是一種遷徙之花,也是飛翔之花,是適於改造的一種花。我真喜歡它欲飛的姿態,那姿態真好。我曾拿它做過母體試驗,一共試了十二次,最後我不得不放棄……因為,每次嫁接之後,不到一個鐘頭,它的頭就垂下去了。那昂着的頭一旦勾下去,就再也直不起來了。
於是,我明白,花是不能低頭的。花寧死不低頭。
六月二十一日
葉永遠是花的陪襯。
葉是扶花的。但葉瘦則花瘦,葉肥則花肥。葉與花又是什麼關係呢?
植物的底色是綠,但綠可以化為紅,化為藍,化為黃,化為紫……這多麼奇妙!小小的一株,就是一個世界。大約,花也有它內在的信號,有內在的“訴說”方式?這變異,又是誰賜予的?葉兒就是一種生命的準備,它為花而準備,為花而凝聚,就等着有那麼一天……花的開放。葉是花的母親嗎?葉為花而榮,為花而枯,在花開放的日子裏,葉也努力地崢嶸,襯得很辛苦。“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樣的句子,大約就是從花木(?)中來的。它們一定是說過話的。它們之間,都說了些什麼?
六月二十五日
在花期里,你要讓它吃得好一些。
花也有胃嗎?花的胃是多麼細膩。花也要配餐,它在不同的時期里,要吃不同的東西。豆餅、芝麻餅,都是花的“上等食品”。豆餅和芝麻餅都得事先用水泡一泡,發酵之後才能施……發酵的時間,以七天為宜,等酵出水泡兒的時候就行了。草木灰是花的胃藥,它是可以起消毒作用。這些“食品”必須事先配出來,氮,磷、鉀缺一不可。這些都要做成“營養缽”,讓花慢慢消受。
……
二月八日
花也有相互矛盾的地方。
嫁接的時候,有的要接在“皮”上,有的卻必須接在“肉”上。有時候,是“皮”相互排斥,有時候是“肉”……有一點不對,就接不上了。按照書上說的,“門字接”,“十字接”,“劈接”,“靠接”……都用過。可花有自己的語碼,你必須按花的語碼去做,你得了解花的性情,在摸索中尋找最好的嫁接方式。這就跟人一樣,脾氣、性格都要相投。花比人更挑剔,那性情的對接,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差池,真難!
花的淚很重。下刀的時候,那疼讓你顫抖。
三月十七日
是不是該放棄青蒿?
典籍上有,文字記載的東西,難道就該相信它嗎?
你已經過很多次嫁接試驗了……有時候,長着長着,那花就萎了、死了,死得莫名其妙。你長時間地看着那死去的花,心裏很疼。一次次地嫁接,一次次地失敗……每當嫁接失敗的時候,你就心疼。你心疼地看着那花,不知道究竟錯在哪裏。你真想問問它:你怎麼還不出現呢?你還要我等多久呢?
可你不想就這麼認了。你說,重新來。
換一個父本,換一株母本,重新再來……
五月八日
花是有靈性的。
花與大自然融合得是那樣的密切,花在時光中絢麗的那一剎那,就像生命中的密碼對接一樣,突然之間一下子就燦爛了,就輝煌了。那舒展看似不動聲色,可在張開的一瞬間,彷彿已有了千年萬年的信號儲備!
你離花越來越近了,你一天天{“文!}地與花{“人!}相伴,你覺{“書!}得你已經{“屋!}離不開花了。夜裏,提着一盞馬燈,蹲在花棚里,看花的生長,感覺真好!
……花也跟人一樣,需要對環境的適應,那生命的孕育也是需要過程的,過程是不可超越的,你不能急,你得一步一步來。
五月二十一日
又一次失敗……
花是講品的。花的品格,一要選,二要養。
晚上,家和到花棚里來了。家和是第一次到花棚里來,家和說,一進來,我就不敢呼吸了,人太濁。他又說,我真想用手摸一摸,可我不敢摸,我一摸,花就髒了。家和就那麼一盆一盆地看過去,待看了那些嫁接品種后,他突然問:“花有父親嗎?誰是花的父親?”這話說得很愣。過一會兒,他又說:“花得有個好父親。”
我說,你出去吧。他說,好。而後,他就躡手躡腳地走出去了。
可家和的話,要是慢慢品,也是有些意思的。想一想,也許是父本出了問題?
三月五日
又是春了。
我決定更新父本。把鳶尾花、紫薇花、風鈴草、木芙蓉四種花的雜交父本與集三代品質雜合而成的青蒿母本再次嫁接……但願能夠成功。
家和又來了,他端來了一盆熱豆腐。他輕聲說,豆腐是熱的。
我知道,夜裏,他就守在花棚的外邊……
五月七日
它們結合了!
真的,我看見它們結合了。
家和在花棚外說,我聽見你笑了。真的,你的腳步聲笑了。那麼,是有希望了?
家和這句話,真讓人感動。我心裏說,看吧。在試驗中,已經失敗了那麼多次,你再也不敢抱什麼幻想了……夜,多麼靜啊!
我說,家和,你進來吧。家和就進來了,坐在花棚的門口處。我們在等,我們就這麼整整地等了一夜!
六月八日
開花了。
二號盆是最先開花的,可它沒有變;三號盆,也沒有變;今夜,就看一號、四號、五號盆了……
一號盆上午十點開花,四號盆是午後開花的,開得真好,藍中帶紫,似青煙一縷,縹縹緲緲的,這是一個好兆頭。
家和說,你把豆腐吃了吧。我說,不吃。他說,吃了花就開了。我還是沒有吃。我想,等成功了再吃吧。
可是,在午夜時分,那花的顏色卻只褪到了灰白……一盆一盆都是這樣,它們再也不褪了。這算什麼呢?又失敗了。
黎明時分,雞叫了,我覺得一點希望也沒有了。當我決意要放棄的時候,望着那一株株嫁接失敗的花,忍不住抱起一盆,用手絹蘸了一些水,一點一點地去擦那花每一片花瓣……然而,想不到的是,奇迹卻在意料不到的時候出現了。第二天晚上,午夜時分,當我再一次走進花棚的時候,簡直讓人難以相信,那盆用水擦過的花卻怒放了,它已完全褪盡了紫灰色,雪白嬌嫩,如古書上說的一模一樣!我一下子撲上去,趴在地上,長久地望着那株花,我看見花笑了,家和也笑了,是含淚的笑。我說:“我終於把你等來了。”
家和說:“你是說我嗎?”
六月十七日
昨天上午,我如法炮製,飛快地跑去打了一桶清水,小心翼翼地,把所有的花一株一株地都給擦了一遍……可是,一夜過去了,奇迹沒有出現;又一夜過去了,奇迹仍然沒有出現。就這樣,一連三個晚上,奇迹再也沒有出現過,一次也沒有。無論用水擦多少遍,這個品種的花就再也沒有像我期望的那樣開放……一時間,我真是束手無策了,一點辦法也沒有了。這是怎麼回事呢?問題究竟出在哪裏?難道是花神為了可憐我,特意為之?不然,為什麼只有那一株“脫衣”了呢?
六月二十四日
奇迹出現了,是家和救了我的花。
這天,當家和從村中走過的時候,遠遠地,他聽見豆腐嫂喊了一聲,豆腐嫂說:“盆呢?我的盆。”家和迷迷瞪瞪地說:“盆?啥盆?”豆腐嫂站在門前叉着腰高聲喊道:“盆!那盛豆腐的盆。”這句話猶如電石火花一般,一下子激醒了家和,家和喃喃地說:“盆?噢,盆——就是那盆!”於是,家和二話不說,扭頭就跑,飛跑!豆腐嫂吃驚地望着他,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她就說了個“盆”,也不過就隨口問了一句,這神經蛋怎麼就跑起來了?!豆腐嫂就追着喊:“狗攆兔子呢?你跑個啥?——那是個破盆。”
家和飛快地跑來,氣喘吁吁地告訴我說:“盆!”我望着他,說:“盆?啥盆?盆怎麼了?”家和喘着粗氣說:“那盆,就是那盆、盆里的水,是盛豆腐的水!”
聽他這麼一說,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明白了,我終於弄明白了,老天哪!那天夜裏,我隨手給花擦的水並不是清水,那是煮了豆腐的水。那是家和給我端的一小盆熱豆腐……那株花,用的是煮豆腐的水!這時候,我看見了那個盆,那盆還在花棚架上放着呢,是個空盆——也是一個破盆。
於是,“藍煙兒”——“仙人脫衣”——月亮花,在它重生的那天起,就有了一個外人永遠也不會知道的秘密……這真是石破天驚!
告示牌
上樑村換郵遞員了。
原來是個老的,姓秦,進村推車走,話也不多,見人就笑一笑。一般情況下,他把信放在代銷點前邊的“告示牌”下,就去了。凡挂號信、匯款單什麼的,也只是找代銷點的東來蓋上章,說是誰誰家的,由東來代收代轉,這也省卻了很多的麻煩。
新來的就不一樣了。這新來的是個毛頭小伙,騎輛新郵車,進村車也不下,就那麼一路搖着鈴,滿街吆喝:“劉漢香,拿章!誰是劉漢香——劉老太,拿章拿章!……”吆喝了幾聲,不見動靜,這年輕人就站在當街里,咋咋呼呼、焦焦躁躁地喊:“誰是劉漢香啊?——耳朵聾了?!快快快,拿章!”
這時候,東來從代銷點裏跑出來了,說:“來了,來了,給我吧。”
那年輕的郵差扎住車子,疑疑惑惑地望着他說:“你就是劉漢香?”
東來就說:“我不是。我這兒是個‘點’。信都放在我這裏,我代收代發,也代你們賣些郵票。老秦他退了?”
那年輕人“嗯”了一聲,從郵包里拿出了一個夾子,從裏邊取出一個本子來,一邊往上寫着什麼,一邊問:“這劉老太多大歲數了?好福氣呀,養了四個好兒子,一下子就寄來了四張匯款單!”
東來說:“你說誰?”
那年輕人說:“劉漢香啊,劉老太……你們村沒有這個人嗎?”
東來笑了,說:“有是有,不是老太,是村長。”
那年輕人又“噢”了一聲,彷彿明白了似的,說:“村長啊,怪不得呢,到底是有權有勢,一下子送出去四個兒子!”
東來說:“不是她兒子,她、她沒有兒子……”就這麼說著,他接過那幾張匯款單一一看了,說:“我知道是誰寄的了。”
那年輕人詫異地望着東來:“不是她兒子?”
東來說:“不是。”
他說:“那是誰?”
東來就不知道該怎麼說了,他支支吾吾地說:“,就算是兒子吧,就算兒子……”
“是養子?”那年輕人一臉很明白的樣子,也就不再問了,只說,“你簽上名,蓋上章,收好。”
東來笑了,就按他的吩咐一一辦了……而後,按照村裏的規矩,他把那四張匯款單放在了“告示牌”上。臨往上放的時候,他又拿起來重新看了一遍,那四張匯款單是從不同的地方匯來的,有三張是兩百元的,有一張是五百元的。匯款人分別是馮家昌、馮家興、馮家運、馮家福……東來就罵了一句:呸,王八羔子!
也就是一頓飯的工夫,全村人都看到了那四張匯款單……凡看了的,就上去“呸”一口,嘴裏罵罵咧咧的,說,看燒的?一群白眼狼!
也有的說,該!就讓他寄。他不是趁錢嗎?給他好好算算……雞巴,讓他寄!
後來東來就專門去找了香姑,問那匯款單怎麼辦?香姑很平靜,香姑說,問問家和,看他收不收,他要是不收,就退回去吧。再問家和,家和自然不收。家和說,那是給我“嫂”寄的,我不能收。東來什麼也不說,“呸”朝地上吐了一口,扭頭就走。
東來也沒有馬上退,他就讓那四張匯款單在“告示牌”上放着,那就像是展覽一樣,讓每一個路過的村人看……看了,就有人吐一口唾沫:“呸!”於是,這“告示牌”就成了村裏的一個恥辱牌。誰都知道,那是馮家的人做下了虧心的事,還債來了。可這債,還得了嗎?!
此後,一連幾個月,那個年輕的郵差總是在同一時間裏,按着車鈴來到東來的代銷點門前,高聲喊道:“劉漢香——拿章!”那寄錢的數目也不斷地增加,由兩百到五百,由五百到一千……最高的有一筆也寄過五千,到了五千的時候,東來就再一次拿着匯款單去問香姑,香姑還是那句話,退。可東來這人也邪,他就照常收下來,代香姑簽名、蓋章。而後,過上一段,再把上一次寄的匯款單退回去……這郵差就說,這村人真邪門!還有不要錢的?
當錢數越來越大的時候,人們嘴裏的唾沫就少了,都瞪着兩眼看那“告示牌”,看香站有什麼表示……到了最後,人們不由得在心裏暗暗地佩服她。人們都知道,香姑沒有錢,香姑身上的衣裳雖也乾乾淨淨的,但都是些舊衣服,她好幾年都沒添過新衣服了,她的錢都花到種花上了。香姑是個人物啊!
展覽如常……那匯款單就成了一種象徵,或者說是一種心力的較量。你不收不是?我還是照舊月月寄,這是一種承諾的兌現,也是一種居高臨下的補償。可是,對於村人來說,那就像是煉人的油鍋,是活炸人呢!於是,看見了就再罵,再呸!連聲的:呸呸呸!……不過,日子一長,也就見怪不怪,沒人再去看了。
可是,過了些日子,那“告示牌”前就又熱鬧起來了。因為那上邊寫了一個告示:
本村人,凡願意種月亮花的,可以所承包的土地入股;不願入股的,若想單獨干,可購買花種,花種五元錢一粒。
這個告示是香姑寫上去的。人們圍着看了很久,也議論了很久,就覺得這種花可不是種果樹,要是以承包的土地入股,萬一砸了呢?也有人從上邊看出了點什麼,就說,怪不得香姑不稀罕那錢,她是不是想賣花種啊?那花種,就是再好,能是金豆子么,她就敢要五塊錢一粒?!人們說,這年月,人都會變,香姑她是不是……於是,想來想去,也就罷了,沒人願種。
待又過了一些日子,那“告示”被人擦去了。“告示牌”上卻又重新改寫了一個新的告示,告示上說:
本村人,凡願種月亮花的,可免費贈送花種,免費指導種花技術。
這一次,又有很多人圍着看。看了,就越發的不信了。既然上次還要五元錢一粒,金豆子樣的貴!這一次,怎麼就不收錢了呢?那不是白送嗎?一說“白送”,人們就更加的猜疑了……可是,一些年輕人信了,死信!就跟家裏人鬧着要種,說著說著就吵起來了!可香姑又不許了,她見村裡人又要打架,就說,算了,我另想辦法吧。
在一個濺着露水的早晨,有人看見香姑背着幾盆花和一兜子烙饃走出了村莊,沒有人知道她到什麼地方去了……過了有七八天的樣子,就見她又空着兩手回來了。有人問她:“那金豆子樣的花,賣了嗎?”她只是笑了笑,什麼也沒有說。
突然有一天,幾輛轎車風馳電掣地開進了村子。從車上下來的都是些很光鮮的人物。只見先是一個半光着上身的艷女子(也是穿着衣服的,那衣服閃閃燦燦,這裏一襻,那裏一褡,絲絲光光的亮……就讓人眼花得說不出那高級衣服的名堂了)“橐、橐”地下了車,而後小跑着開車門去了,緊着是一個穿西裝的胖老頭油光光地從車的另一邊走下來……人們就想,老天,那花一樣的漂亮女子原是給人開車門的呀!接下去,更讓人吃驚的事出現了,只見後邊的車上也有人走下來了,那人竟是縣長(這是後來知道的)!堂堂的縣長啊,就像跑堂的一樣緊着湊上前來,滿臉堆笑地陪着……轉過臉來,就見那縣長命令道:“村長哪?快去叫村長來!”
一陣忙亂之後,香姑被人叫來了。這時候,只見那穿西裝的胖老頭,長伸着手快步上前,抓住香姑的手說:“劉小姐呀,我是奔你來的呀!……”
站在一旁的漂亮女子趕忙介紹說:“這是我們公司的裘董事長,是專程從廣州趕來見你的。”
香姑就說:“歡迎,歡迎。”
這時候,縣長插話說:“裘董事長是香港大公司的老闆,是大財神,能來我們內地小縣,可以說是大喜事啊!快去安排一下嘛。”
香姑點點頭,就讓人去找豆腐嫂端熱豆漿去了……待客人們在村辦公室坐下之後,那裘董事長臉上的笑容就不見了,他點上一支煙慢慢地吸着,一下子變得既沉穩又老練,他望着香姑,很平靜地說:“劉小姐,在廣州,你怎麼說走就走呢?生意是可以談的嘛。”
香姑坐在那裏,默默地笑了笑,說:“我已經說過了,這花我不賣。”
裘董事長慢聲細語地說:“培育這種名貴的花卉的確不容易,我也十分理解你的心情。這樣好不好,我專程趕來,就是為了表達我的誠意。我是有誠意的啦。現在,我再出一個價格。這個價格,你肯定能接受啦,五十萬!怎麼樣?”
香姑搖了搖頭,竟還是那句話:“不賣。”
縣長看了看香姑,着急地吧咂了一下嘴……可他畢竟是縣長,就暗示說:“我看,裘董事長這次來,的確是有誠意的。再考慮考慮嘛。有些事,啊,也不要那麼死板,都是可以談的嘛。”
裘董事長再一次懇切地說:“劉小姐,你不要聽‘廣交會’上那些人亂講啦。我承認,這是一種很名貴的花卉,是罕見的稀世珍品。不然,我也不會出這個價格啦,這可是五十萬哪。我要說,這個價是沒人出得起的。你再考慮考慮嘛。另外,不客氣地說,在這方面,我也算是一個內行啦……”
這時,坐在裘董事長身邊的那位女秘書馬上介紹說:“裘董是國際上有名的花卉專家,也是一位有碩士學位的植物學家。”
香姑笑着點了點頭,什麼也沒有說。
縣長就跟着說:“知道,知道。裘董事長大名如雷貫耳!”
裘董事長並不看縣長,他直直地望着香姑,沉吟了片刻,說:“這樣啦,劉小姐,這樣好不好,你出一個價格啦,你說個價?”
香姑說:“在廣州的時候,我就說過了……”
裘董事長聽了,無奈地搖搖頭,把眼閉上了,他慢慢地揉着眼圈,揉一圈又一圈……突然之間,他睜開眼睛,鄭重地說:“我愛花,我太喜歡這個花了。我再報一次價,這是我的最後價格。花、種、技術、專利我一塊買了啦,全買,一口價——五百萬!”
屋子裏靜了,五百萬是一個巨大的數字,它一下子就把人鎮了!只見縣長直直地望着香姑,像要把她吃了似的!過了一會兒,只見香姑嘆了口氣,輕聲地喃喃自語着,她這話就像是說給自己聽的:“無論多少錢,無論多少,無論多少……我都不賣。”
此時此刻,縣長坐不住了,縣長拍案而起,縣長厲聲呵斥道:“——胡鬧!你你你,你有病吧?!你是不是有病?!”
誰也沒有想到,香姑竟應承下來了,她說:“他們都這樣說。”
屋子裏悶了一會兒,裘董事長突然笑了,放聲大笑!人們也都跟着笑了……而後,裘董事長站起身來,說:“劉小姐,我服了你了。這樣好不好,讓我再看看花,這行嗎?”
香姑就說:“行。看看可以。”
於是,一行人站起身來,就往花棚走。在路上,縣長附在裘董事長耳邊說:“裘董事長,你不要着急,我再做做工作,這個工作我可以做。再談,再談談,我看還是可以談的。”
裘董事長搖着頭說:“這已經是天價了!我搞不懂啦……”
在那個簡陋的、很不像樣的花棚里,襲董事長盯着那花看了很久很久……而後,他突然問:“你們這裏曾是南花北遷的集散地?”
香姑說:“是,史書上有記載。”
“這花俗名叫‘藍煙兒’?”
“是。史書上有記載。”
“又叫‘仙人脫衣’?”
“是。史書上有記載。”
“你起名為月亮花?”
“是,這名是我起的。”
裘董不再問了,就喃喃地說:“好,好啊。”片刻,他把香姑叫到一旁,又一次說:“我出五百萬,你都不賣啦?”
香姑就再一次說:“不賣。”
裘董盯了她一眼,就說:“好,有氣魄!”
……到了最後,那姓裘的香港商人擺擺手,有點喪氣地說:“走,走了啦。”於是,他們一行人就上了車。縣長黑着臉,一句話也不說,“啪”地就把車門關上了!就把香姑一個人撇在了花棚的門口。
車隊絕塵而去,緩緩地開出了村口。裘董事長坐在車上,兩手捧着頭,一直沉默不語。在車上,那女秘書善解人意地勸解說:“裘董,算啦,這些人也太……”裘董事長先是不說話,過了片刻,他卻突然叫道:“停車!”司機回頭看了他一眼,立時就剎了車,只見裘董事長閉着眼又沉默了一會兒,輕聲說:“給我開回去。”
於是,一行人又重新坐下來。裘董事長就開門見山地說:“劉小姐,我再問一遍,你堅持要合作開發?”
香姑說:“是。”
“你是要重建花鎮?”
“是啊。”
“如果我沒有理解錯的話,你是要以技術專利和承包的土地入股,我們出全部資金,共同開發,五五分成?”
“對”
“那麼,你個人呢?”
“在廣州的時候,我就說過了,我個人一分錢不要。”
裘董事長說:“我再冒昧地問一句,這樣做,你圖什麼呢?”
他這麼一問,香姑心裏一酸,差一點掉下淚來,她沉吟了一會兒,說:“其實,我是很想賣給你的。別說五百萬,就是你給五萬,我也賣。只是,有些事情,你們這樣的人是很難理解的……那就是理想。理想,我不能賣。”
裘董事長撓了撓頭,說:“那好,我不問了。不過,我算了一筆賬,要是合作的話,我們光前期投資,包括道路、水、電及花棚的改造,至少得兩千萬!也許兩千萬都不夠啦……不過,我還是被你說服了。好吧,我決心已下,答應你了。”可他心裏清楚,他這次來,是志在必得!他當然是要賺錢的。一個商人,不賺錢的事情他是不做的。他知道,在這裏建一個基地,搞南花北銷,成本會很低很低……再說,這樣的名貴花卉,如果銷往歐洲,至少兩百美元一株!
香姑什麼也沒有說,香姑眼裏的淚下來了,那淚水一串一串地落下來……香姑喃喃地說:“如果沒人合作,我們就自己干。”
縣長畢竟是縣長,縣長一下子就明白了這裏邊的利害關係!也許,這裏會出現一座新的城,那就是花城。要是真能實現的話,沒有比這更大的政績了!縣長激動地站起身來,說:“劉村長,裘董事長,我代表縣委、縣政府全力支持你們!從今天起,我鄭重表態,在重建花鎮的問題上,你們要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在本縣範圍內,無論出現什麼問題,都由我出面協調!”
裘董事長先是謝了縣長,而後笑着說:“劉小姐,要是沒有什麼的話,我們是不是可以簽合同了?”
可縣長卻說:“吃飯,先吃飯。”
香姑說:“我給你們擀麵條,炒雞蛋。行嗎?”
縣長說:“不。這次,不讓你們村裡掏一分錢,縣裏請客!”
……
夜半時分,當香姑被縣長的專車送回上樑村的時候,一下車,她就看見了黑壓壓的人群,一村人都在村口默立着。沒有話,沒有人說一句話。只是那眼,一層一層的眼,一眨一眨一眨……像燈一樣的亮!
六頭小獸
這是一個沒有星星、也沒有月光的夜晚。
夜很黑,黑得就像鍋底。那夜氣一重一重地濃着,濃得化不開,要是在路上,那咳嗽聲就成了行人的路標。你要是不咳嗽,就是走碰頭,也看不清人的臉。夜真墨呀!
就是這麼一個夜晚,有六頭小獸竄進了上樑村。說起來,他們都是鄰村的孩子,最大的也只有十七歲,小的十四歲。他們六個,在林子裏已經伏了很久了。憑着一個小火頭,他們趴在那裏,傳來傳去的,已吸了好幾支劣質香煙。到了夜半時刻,他們才一個個躡手躡腳地爬起來,陡然地來到了花棚的門前。
坐在花棚門口的馮家和剛剛打了一個盹兒,做了一個很甜美的好夢……可突然間,就覺得有些透不過氣來,他動了一下,覺得身子被壓着,很緊!等他拚命掙扎的時候,就發現自己被人抬着飛跑……頭上套着一個膠袋!
而後,這六頭小獸就大搖大擺地進了花棚。那領頭的,臉上有塊疤的,叫做豹子。緊跟着的,叫老貓。後邊依次是二狗、小兔子、三騾,走在最後的那個叫斑鳩……這時候,香姑還什麼也不知道,她正在花棚里蹲着,手裏提着一盞馬燈。等她聽到腳步聲,轉過身來,那六頭小獸已圍在了她的身前。
開初的時候,豹子還是很講禮貌的。豹子說:“大姐,聽說你發財了?”
香姑吃了一驚,香姑說:“你們,想幹什麼?”
豹子很獰地一笑,說:“也不幹什麼。把那個箱子交出來吧?”
香姑說:“箱子,啥箱子?”
豹子說:“大姐,你也別裝了,交出來吧——”說著,豹子還用手比畫了一下:“那個裝錢的黑皮箱子,香港商人交給你的,四四方方的,有這麼大,交出來吧。”
香姑看着他們,想了想,說:“我這裏沒有箱子,真的沒有。你們還小,都還這麼年輕,我勸你們一句,別干這樣的事情。我也實話告訴你們,確實有香港商人來過這裏,可他們真沒有留下什麼箱子……你們快回去吧。”
豹子說:“方圓百里,誰都知道,你一下子掙了幾百萬,一個黑皮箱子裝着,你還說沒有?!老老實實把箱子交出來,難道說還讓我們動手不成?!”
香姑說:“我再勸你們一次,不要做犯法的事情。我不騙你們,真沒有箱子。快回去吧,不要讓家裏人操心。”
這時,老貓說:“我看她是不見兔子不撒鷹!也別跟她啰嗦了。交不交吧?!”
香姑看着他們,一片綠瑩瑩的眼!只有一個孩子的眼弱一些,香姑嘆了口氣,就說:“那個孩兒。那小孩兒,你走,你快走。別跟着他們犯法了,趕快走吧。”
兔子什麼也沒有說,可兔子把頭低下去了……
豹子說:“操,捆,把她捆起來!”
於是,老貓,二狗,三騾,衝上來,就用繩子把香姑捆了……這時刻,豹子從腰裏掏出了一把殺豬用的牛耳尖刀,他把刀頂在了香姑的脖子上,說:“大姐,要是識相的,就把箱子交出來!”
那刀刃劃在脖子上,有一線血淌下來了,香姑兩眼一閉,喃喃地說:“天哪,誰來救救他們吧?!”
豹子笑了,豹子說:“救?誰來救你?!你喊吧,深更半夜的,看誰能來救你?!操,蹲在門口的那個傢伙,早就被我們做了。痛快點,把錢交出來!”
香姑仍是喃喃地說:“救救他們。誰來救救他們……”
豹子看她嘴裏仍在不停地嘟噥……那刀就頂得更重了一些,咬着牙說:“說吧,要錢還是要命?!”
可香姑嘴裏說的還是那話:“救救他們,誰來救救他們……”
豹子竟然有些哭笑不得,豹子說:“操,還迷呢。救?誰能救你?!你就是喊破大天來,也沒人救你!痛快點——老老實實把錢交出來,錢能救你!”
這時候,兔子黃着小臉湊上來,對豹子說:“她,她說的不是那意思……”
豹子掃了他一眼,說:“啥意思?!”
兔子說:“她說的是……咱,咱們。”
豹子怔了一下,不相信地望着小兔子說:“說誰——咱?!”
兔子說:“她是說——救咱。”
“誰?救誰?——咱?!”豹子“吞兒”地就笑了,他笑得差點背過氣去!幾個孩子也都跟着笑了……豹子收了刀,就用那操刀的手端着香姑的下巴,另一隻手“啪、啪”地拍着香姑的臉,說:“你有病吧?你是不是有病?!操,都到這般時候了,你還救誰呢?你這不是說瘋話嗎?你還是先救救你自己吧!”
不料,就在這時,兔子突然在香姑面前跪下了,他語無倫次地說:“大姐,我聽見你說‘救’,那你就救救我們吧。我們六個是結拜兄弟,也是窮得沒有辦法了。豹子他欠了一屁股的賭債,老貓他……我們主要是為了斑鳩。斑鳩正在縣中上學呢,他學習成績很好,是能上大學的料,可他家裏塌窟窿了,繳不上學費……”
小兔子正啰啰嗦嗦地說著,可豹子一腳就把他踢翻了!豹子說:“滾雞巴蛋吧!誰讓你求她的?狗日的,你壞規矩了。滾!給我滾得遠遠的!這是用刀說話的時候——”說著,他轉過臉來,橫橫地盯着香姑,那牛耳尖刀再一次對準了香姑的脖子,惡狠狠地說:“你誰也別救,你先救你自己,拿錢來,拿錢換命!”
又是一道血線淌下來了……可香姑還是那句話:“救救他們,救救他們……”
小兔子忍不住,捂着半邊臉又跑上來說:“大姐,你要那麼多錢幹什麼?你富了,讓我們也沾一點腥不行嗎?哪怕給個十萬八萬的……你給個十萬八萬的,就把斑鳩給救了。他能考出去的,他要是考上大學,將來做了大官,會回報你的……你說是不是斑鳩?”
斑鳩嘴裏嘟噥了兩聲,也不知說了些什麼。
豹子一下子就火了,他揪着兔子連扇了他幾個耳光!喝道:“狗日的,你胡日白什麼?再敢胡說,我剁了你!我說了,一百萬,至少一百萬,少一分都不中!”
那一百萬,雖然是嘴上喊出來的,雖然只是個數字,還是讓人興奮!幾個年輕人捋了袖子,摩拳擦掌的,眼裏都冒着一片綠光……此時此刻,老貓說話了,老貓說:“你們知道女人最怕啥?”
豹子說:“怕啥?”
老貓有些得意地小聲說:“女人怕日!咱們把她剝光,日了她!到了那時候,叫她幹啥她幹啥……”
在他們結拜兄弟中,老貓主意最多,也是最陰的一個。老貓從小沒爹,老貓的娘就是被老貓活活氣死的。平日裏,老貓最愛玩的遊戲就是逮一隻活老鼠,而後把它在油桶里蘸濕了,用手提着尾巴,划根火柴“噌”一下點着,那着了火的老鼠就“吱吱”叫着,疼得滿街亂跑……這是老貓最高興的時候!所以,在他們六人中間,老貓就有些“軍師”的味道了。聽老貓這麼一說,他們幾人這才打量起香姑來,幾個“生瓜蛋子”就這麼一看,那眼一個個就像燒紅的烙鐵一樣——瘋了!
老貓的話剛一落,豹子的氣就喘不勻了。他大口地喘着粗氣,操起那把牛耳尖刀,開始一層一層地去剝香姑的衣裳。那刀是很鋒利的,刀子挑在布上,那布“嘶嘶、噝噝”地響着;刀子挑在扣子上,扣子就一個個“蹦、蹦”地炸出去……他就這麼從上到下,從外到里,一片一片地把香姑身上穿的全挑去了,一個布片也不留!
花棚里一下子就靜下來了,那靜是很瘮人的!——在他們眼前,是一個半透明的胴體,那胴體在馬燈的輝映下,放射出鋼藍色的幽幽白光,那光聖潔、肅穆,晶瑩似雪,就像是一座渾然天成的冰雕!那兩隻挺挺的乳房,就像是泛着藍光的玉葫蘆,那圓潤的弧線彷彿也由藍冰雕刻而成,一抹天然的曲線上陡地就塑着兩粒放着神光的紫葡萄!而那妙曼的玉體自上而下,更是一處一處燃燒着幽藍色的光芒……這是人嗎?!
六頭小獸,就那麼獃獃地望着……他們是被那美鎮住了!有那麼一刻,他們一個個像是嚇傻了一般,大氣都不敢出!過了一會兒,豹子喃喃地說:“玻璃人兒。媽呀,這就像是個玻璃人兒。”就這麼說著,他伸出了一個指頭,怯怯地點了一下那胴體,“噝”地一下又縮回來了,他說:“噝,我操,燙,還挺燙!”而後,他又一次伸出指頭,點了一下,立馬像觸電似地縮了回來,說:“乖乖,又滑又燙!”
站在一旁的老貓說:“燙嗎?”
豹子說:“你摸摸,真的,燙手。”
老貓說:“我試試。”說著,他回過身來,對斑鳩說:“斑鳩,你的煙呢,給我一支。”
斑鳩像是沒聽見似的,就傻愣愣地在那兒站着,腿有些抖……老貓上去朝他臉上拍了一掌,“看你那膽兒,比門鼻兒還小!”而後,他掏了斑鳩的兜,從他兜里摸出了一個半空的煙盒,那煙盒裏就剩下一支煙了,他把那煙點着,吸了兩口,大步走上前去,獰笑了一聲,猛地把那煙頭按在了玉一樣的胴體上,只聽得“噝——呀”的一聲,那胴體就抖起來……老貓興奮地說:“看,快看,這才叫燙哪!”
三騾興奮了,手一指說:“奶,你敢燙那奶?!”
……只聽得“哧!”的一聲,花棚里立時瀰漫著一股燒葡萄的氣味!
這時候,斑鳩突然哭了,斑鳩哭着說:“不是說弄錢的嗎?不是說光弄錢嗎?我走我走,我不幹了……”
豹子惱了,豹子說:“狗日的,你看你那熊樣?你哭個鳥啊?滾,滾雞巴蛋!”
可是,老貓卻說:“不能走。誰也不能走。都到這一步了,誰也不能出這個門!咱可是磕過頭,燒過香的。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想富,不豁出來,你富個屌啊?今兒個,咱可是豁出來了,一個一個來,排着日!你要不來硬的,她會給錢嗎?!”
兔子低着頭,喃喃地說:“要是……還不給呢?”
老貓咬牙切齒地說:“不給?不給就滅了她。反正不能留活口!”
豹子在袖子上擦了一下刀,說:“就是。聽貓的,誰敢出這個門,我剁了他!”
這時,香姑動了一下,陡地,嘴裏連着噴出了幾口鮮血!在昏迷中,她嘴裏仍在喃喃地說:“誰來救救他們……”
黎明時分,那綁在樹上的馮家和,終於把捆在身上的繩子磨斷了!他取下了套在頭上的膠袋,踉踉蹌蹌地朝村裡跑去,一邊跑一邊狂喊着……不久,村裏的鐘聲響了,那鐘聲急煎煎地劃過了黎明前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