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跪在女人墳前的上流人物
香姑墳
香姑死了。
香站的死激醒了全村人的良心……也激起了全村人的憤怒。就在第二天的下午,上樑村老老少少三千多口人一齊擁進了縣城,把縣政府圍了!他們一個個用白孝布包着頭,打着用白綾子做成的橫幅,似六月飛雪一般,聚集在縣政府的大門口,強烈要求儘快破案,嚴懲兇手!
這事一下子驚動了縣長,縣長趙廣春推開了辦公樓的窗戶,一眼就看見了飄動着的白幡……而後他就問秘書,查一查,看是哪村的?秘書說已經問過了,是上樑村的。秘書又說,上樑村的女村長被人害了。縣長吃了一驚,說:“誰?!”秘書又詳細地彙報了一遍。縣長聽了,立時就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且不說社會治安問題,前些日子,在他的直接參与下,上樑村剛剛跟港商簽訂了重建花鎮的合同書,由港商出資的第一筆款已打進了銀行……這可是一件事關“政績”的大事!於是,縣長立時就撥通了縣公安局長的電話,他在電話上命令說:“你馬上過來一下。”
二十分鐘后,縣長和公安局長一同出現在縣政府的大門口。縣長手裏拿着一個電喇叭,對圍在門前的百姓說:“鄉親們,我是本縣縣長趙廣春。關於你們村長被害的事,縣委、縣政府都很沉痛!站在我身邊的這位,就是縣公安局的孫局長。我已責令縣公安局立即成立專案組,由局長親自帶隊,限期破案!破案之日,我也將親自參加劉漢香同志的追悼會……”
縣長的話音剛落,只見門前黑壓壓跪倒一片……這一下子又感動了縣長!縣長親自上前一個個把他們扶了起來,說:“回去吧,我說話是算數的。”
由於是縣長親自督辦的案件,縣公安局調集了刑警隊全班人馬,當天下午就趕到了上樑村,就地設了專案組。孫局長親臨指揮,展開了廣泛的調查……當晚,孫局長親自詢問了目擊者馮家和。可馮家和一直傻獃獃地在花棚里坐着,無論問他什麼,無論問多少遍,他都是一個字:“獸。”後來看實在是問不出什麼,就不再理他了。
後來,公安人員經過搜查,在花棚里找到了一些劣質香煙的煙頭。他們在煙頭上提取了指紋,由此判斷是多人所為。既然是多人所為,那就很有可能是當地人……於是,孫局長又重新調整部署,調集人員,在方圓二十里以內的村莊裏撒大網普查。三天後,兔子首先落網。兔子到底是兔子,看有人來問,扭頭就跑,在玉米田裏當場被人按住,一審就屙了,屙得很凈。而後是二狗、三騾、斑鳩……豹子和老貓聽到風聲就跑了。兩人先是跑到了繁城,後來又竄到了東陽,躲在一家燴面館裏給人燒火……最終還是被抓了回來。
在審訊他們的時候,豹子們說了實話,他們也不過是想找一個致富的“門路”……在他們六人中,只有老貓拒不認罪。抓到老貓的時候,老貓竟然惡狠狠地說:“——禍害!”訊問人員就說:“慢,慢,說誰呢?誰是禍害?”老貓說:“她,就她!”訊問人員不解地問:“她,禍害准了?”老貓說:“禍害我的眼!”審訊員就說:“說說,怎麼禍害你的眼了?”老貓說:“她,她上高中的時候就從俺那達走,老從村子裏走,挎着個書包,洋氣氣的……我,我眼疼。”審訊員說:“這麼說,你認識她?”老貓恨恨地說:“我六歲的時候,就認識她了,她嘴裏有糖!”
縣長是親自看過審訊記錄的。那份上報的審訊記錄讓縣長看得毛骨悚然!那都還是些孩子,從十四歲到十七歲不等……可做案的手段之殘忍,讓人心驚!案卷中,有幾個字是很燙眼的,那是香姑臨死前說的:“救救他們……”看着看着,縣長搖了搖頭,忍不住潸然淚下。不知怎的,縣長就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也是苦難的童年哪!
捉住兇手的第二天,是安葬香姑的日子。作為一縣之長,趙廣春的確沒有食言,他陪着港商裘先生專程趕來參加了追悼會。
那應是本地最為隆重的一個葬禮了。七月天,晴空下,三千百姓,老老少少,全都披麻戴孝,拄着哀杖,哭聲震天!那雪片一樣的紙錢,一把一把地撒向藍天,又飛飛揚揚地飄落下來,天淚一般!下葬的時候,三千百姓在一聲“送香姑!”的喊聲中齊齊地跪下,仰天長叩,一叩,二叩,再叩……而後,百姓們排着長隊,一個個手捧黃土,依次給香姑添墳。女人們每次走到墳前,都哭得死去活來……此時此刻,她們想起了香姑的多少好處啊!
這天,港商裘先生也被這隆重的葬禮震住了。他忍不住流下了熱淚,喃喃地說:“縣長啦,我搞不懂了。按理說,我給的價格也不低了,五百萬啦。她要是搬到城裏去,怎麼也夠了。那樣的話,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啦……”
縣長沉吟片刻,脫口說:“裘先生,我能理解。這麼說吧,我們都曾經有過真正的理想和信念。只是,做着,做着……我們把它做假了。”當縣長說完這句話的時候,連他自己也吃驚了。此時此刻,他沒有想到他會這樣說,他怎麼會這樣說呢?一個縣長,說話是要負責任的。而後,他一連吸了三支煙,再沒有說一句話。
裘先生沒有再問什麼,也許他沒有聽懂。他只是重複說:“好人哪,好人。就沖這一點,我要對得起她,我不會變的。”
那世上最為名貴的花——月亮花,全都搬出來了。這些花是香姑一手培育的,就一盆一盆地擺在了香姑墳的周圍,一時就引來了許多蝴蝶!……當晚,午夜時分,月亮花倏爾就變了,剎那間,香姑墳前一片亮白,那花晶瑩如雪,欲飛欲舞,美如天仙下凡!那冰清玉潔的月亮花就像天燈一般吸引了過往的車輛,路人們紛紛都停下來觀看……而後一傳十,十傳百,成為當地的一大奇聞!
四年後,縣長榮升了,縣長趙廣春一躍而升為一個地級市的市長。在這四年裏,縣長的政績有目共睹。人們都說,他是干出來的。當然,縣長的主要政績是在本地區建起了一個“南花北遷”的花卉基地。如今,這個花卉基地已培育、經銷上千種花卉,產值上億,名揚中外。昔日的上樑村,按照香姑的遺願,也經過一次次地申報,已經被國務院批准,破格升級為月亮鎮——也就是人們俗稱的“花鎮”。如今,村民們已獲得了正式的城鎮戶口,由農民變成了花工。坦白地說,縣長在申報“花鎮”的過程中也是給人送過禮的,一級一級地往上給人送禮,但他沒有讓上樑村出過一分錢,那些花費都讓縣財政報銷了。
臨走時,縣長——如今已成了市長了,專門去了一趟月亮鎮。他獨自一人悄悄地開着車在鎮街上遛了一趟,這個小城鎮如今已初具規模,一街兩行,到處都是花店;鎮民們都住上了兩層的小樓。另外,對月亮鎮的衛生狀況他也十分滿意,尤其是在鎮街上打掃衛生的那些老人們,個個胸前都掛着一方手絹……叫人忍俊不禁!而後,他又來到香姑墳前,撮土為香,在墳前點了三支煙,默默地坐了很久很久……坐在墳前的時候,誰也不知道他究竟想了些什麼。而後,他開着車絕塵而去,再也沒有回來過。
如今的香姑墳是越來越大了。
每到祭日的時候,鎮民們仍沿着舊習每人捧一抔土為香姑添墳。當今的花鎮也已是南來北往的花卉集散地,人口逾萬,一人一抔土,年年如此,那墳冢自然就越添越大,成了當地的一大景觀了!另外,每每來月亮鎮參觀的人,也必要看一看香姑墳……那傳說,經過民間的一次次口頭加工,就很有些神秘色彩了。
也許,若干年後,香姑墳就成了一個神話了。
五個蛋兒
馮家昌大功告成了。
經過長時期的運籌謀划,又經過殫精竭慮的不懈努力,馮氏一門終於完成了從鄉村走向城市的大遷徙!馮家的四個蛋兒及他們的後代們,現已擁有了正宗的城市(是大城市)戶口,也有了很“冠冕”、很體面的城市名稱,從外到內地完成了從食草族到食肉族的宏偉進程(他們的孩子從小就是喝牛奶的),已成為了真正的、地地道道的城市人。
馮家的“蛋兒們”(除了老四),說起來都是很“爭氣”的。他們在老大馮家昌的運籌中,先是一個個從鄉村走向部隊,而後又藉機一個個從部隊轉業到了地方(這中間花費的心血和智慧絕不是一句話兩句話可以說清的)……並先後佔有了一定的、可以遙相呼應的生存資源:老大馮家昌現在是副廳級幹部,主管着一個相當有權勢的部門;老二馮家興現已成為一個地級市的公安局長,正處級待遇,據說很快就要副廳了;老三馮家運仍為駐外武官,已是上校軍銜;老五馮家福現為上海一家民營公司的董事長,資產上億。馮家現在是政府有人,經商有人,出國有人……已經是要風得風,要雨有雨了!
這樣的輝煌,如此的成功,是不是該喝一點酒呢?
於是,在馮家昌四十五歲生日那一天,馮家兄弟從四面八方乘飛機相約而來,齊聚在老大所在的省城。這天,老大早已在省城的五星級賓館包了房,訂了餐。人到了這一步,至於吃什麼已不重要了。傍晚時分,在那個極為豪華的包間裏,一向低調的老大馮家昌卻出人意外地宣佈說:“今天可以喝酒了,一醉方休!”
弟兄們自然都是感念哥的,不是哥,就沒有他們的今天……所以就輪番地上來給他敬酒。哥今天也喝得格外痛快,敬一杯就喝一杯,不推不讓。老二說:“哥,那一年,你去炮團看我,我還正給人洗褲衩呢!要不是你給連長遞了話,我就完了……哥,喝一杯!”哥也不說話,端起就喝了。老三說:“哥呀,我考軍校的時候,你一直在考場外面站着,整整站了一天。出來的時候,你塞給我一小袋葡萄乾,那葡萄乾你都攥出汗了……哥呀,幹了!”哥就又幹了。老五說:“哥吔,我當兵那幾年,你猜猜你一共給我打了多少次電話?一共四十七次!我記得不錯吧?你把我弄到上海,這地方,我是去對了……碰、碰、碰了!”這些話說得老大心裏暖洋洋的,那酒就下得快了。
不過,擺在一旁桌上的五瓶茅台也才僅喝了三瓶半,弟兄們就有些不勝酒力了……不知為什麼,酒量最好的老大卻是最先喝醉的。已有了醉意的老大搖搖地站起身來,往外走了幾步,忽地又折了回來,兄弟們誰也不知道他要幹什麼,就問他:“哥,你沒事吧?”只見他微微含笑,兩眼熠熠放光,說:“沒事沒事。”接着,他突然大聲說:“你們想不想聽狗叫?我,我給你們學幾聲狗叫吧?”聽他這麼一說,兄弟們怔怔的。就見他轉過臉去,忽地又轉過臉來,那臉已然是一張很生動的“狗臉”了,“狗”說:“我先學公狗叫,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而後是母狗叫,嘶——嗚,嘶——嗚,嘶嗚嗚嗚——嗚!再后是小狗叫,娃兒,娃!娃兒,娃!娃兒娃兒娃兒——彎兒!……”剛剛學過了狗叫,還沒等兄弟們愣過神來,就見他趨身走上前來,竟是給兄弟們送牙籤來了!
那小小的牙籤,他居然兩手捧着,先是小心翼翼地送到老二的面前,恭恭敬敬地說:“首長,你剔剔牙。”老二傻了,老二慌忙站起身來,說:“哥,你這是幹啥呢?”他微微地笑着說:“剔剔牙,你剔剔牙。”老二不敢不接,老二就接過來,說:“哥,你坐。”哥卻不坐,哥又捧着那牙籤晃晃地走到老三跟前,鞠下身子,小聲說:“首長,你剔剔牙。”這麼一來,嚇得老三也站起來了,老三說:“哥,我自己來,我自己來。”到了老五跟前,他仍是微笑着捧着那支小小的牙籤往上送……老五已喝到了八成以上,說話的時候,舌頭自然就大了些,老五喝道:“哥,你喝高了吧?!”就這麼一聲,竟把他喚回來了,他怔了一會兒,猛地拍了拍頭,喃喃地說:“哦,忘了,忘了……習慣了。”
這時候,兄弟們忙把他扶回到座位上,看哥的頭髮,才四十五歲,已經花白了,就勸道:“哥,你還是少喝些吧,身體要緊哪。”
這時候,哥突然哭了,哥趴在桌上,淚流滿面地說:“多少年,多少年哪,我都沒看過家鄉的月亮了!……”
聽他這麼一說,嗚的,哇的,桌上桌下一片哭聲!幾個蛋兒,幾個兄弟,不約而同地,刻骨銘心地,絲絲縷縷地,絞腸扯肺地,披肝瀝膽地,全都想起了“嫂子”,他們的“嫂啊”!那多少往事,一齊湧上心頭……弟兄們一齊抱頭痛哭。
他們這麼一哭,倒把老大哭愣了。老大怔怔地望着他們,似乎想聽他們說些什麼,可誰也不敢說,況且,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只有老五敢說,老五也喝得差不多了,老五一拍桌子,就說:“哥吔,咱回去吧,回去看月亮!”
聽老五這麼一說,兄弟們眼裏含着淚,就都拿眼去“邪”老五,這是哥心裏的硬傷啊……在往日裏,這話是不能提的。只要一提“回去”,哥臉就黑了。
不料,這一次,哥卻喃喃地說:“唉……家鄉的月亮。多想啊,多想回去看看……那、那草垛上的月亮。”
老二就試探着說:“哥,那還不……容易嗎?”
老五衝口就說:“走,說走就走,現在就走!”
老三看了看錶,遲疑着說:“天已晚了,是不是……?”
老五就說:“咱去看看老四,正好看月亮嘛。”
這時,眾人都看着哥,哥沒有反對,哥居然沒有反對……於是,一行四人,開了兩輛車,就回家鄉去了。
省城離家鄉二百多公里,也就是兩個多小時的路程,到了夜半時分,聽見水聲的時候……哥突然說:“停車!”
車停了,哥說:“是潁河吧?”
老二說:“是。”
哥喃喃地說:“只有三里路了……”就這麼說著,哥掏出煙來,默默地吸了一支,而後吩咐說:“把鞋脫了,下車吧。”
哥既然說了,就不能不聽。於是,弟兄幾個都把鞋脫了,光着腳下了車,跟着哥走。那腳,踩在家鄉土地上的時候,一涼一涼的,真是舒服啊!走着,走着,他們像是一下子回到了童年,還原成了一個一個的蛋兒……這時候,老大醉醺醺地說:“我還會翻跟頭呢,我給你們翻一個看看。”就這麼說著,還沒等人攔哪,他就在地上滾了一個!哥也是四十大幾的人了,抱着頭就地滾了那麼一下,弟弟們忙把他扶起來……哥說:“沒事沒事,我沒事。知道什麼是‘屎殼郎滾蛋兒’嗎?”聽他這麼一說,弟弟們就笑了。哥說:“我就是那推蛋兒的屎殼郎啊!”走着走着,就看見前邊一片燈光輝煌……這時,哥站住了,哥吐了一口氣,搖搖晃晃地說:“這,這是官鎮吧?”哥說是“官鎮”,那自然就是“官鎮”了,於是就知道走錯了。這麼熟的路,閉着眼都能走的路,竟然走錯了?!就返回身來,勾頭往西走,他們都知道的,官鎮離村子也只有三里路……再走,再走,又看見了一片燈光!哥就說:“咦,怎麼還是官鎮?”於是,又勾頭往北……向南……向東……又走,又走,又走……走來走去,眼前還是一片絢麗的燈火,就像是海市蜃樓一般,燦若白晝!
再一次勾回頭的時候,哥嘴裏嘟噥說:“……八成是遇上‘鬼打牆’了!”
正是七月天,兄弟幾個走得汗津津的,也想尿。已是城裏人了,不好隨便尿的……這時,眼尖的老五突然看見不遠處的地里就有一個麥垛,就高興地說:“那邊有個垛,咱去歇會吧?”
老大也說:“好,大月亮,歇會兒!”
然而,當他們走過去,一個個解了褲子,正要撒尿的時候……就聽見有人喝道:“——幹啥呢?!”
兄弟們就慌忙提起褲子……老五就說:“過路的,過路的。”
那黑影卻說:“走,快走,場上不準吸煙!”
幾個人一邊提褲子,一邊慌忙把煙掐了。老大很客氣地說:“就看看月亮……”
不料,那黑影說話很沖。也不知生了誰的氣,就橫橫地說:“不中!”
老五說:“操,給你錢,一百塊錢!”
那黑影仍說:“屌!”
老五說:“操,給你二百!這行了吧?”
不料,那黑影卻說:“屌個毛——不賣!”於是,兄弟幾個都愣住了……就在這一剎那間,他們心裏突兀地冒出了一個念頭:今生今世,他們是無家可歸了!
一直轉到了第二天的早上……他們才知道,其實,那亮着燈的地方,就是昔日的上樑村,現在叫月亮鎮,也叫花鎮。
天大亮的時候,他們終於找到了老四。這時候,老四已有了一個綽號,叫馮瘋子。馮家的老四,馮瘋子,如今就在香姑墳後邊蓋的一所房子裏住着。見了面,這老四二話不說,就把他們領到了一個巨大的、像小山一樣的墳頭前……
倏爾,他們看到了那碑!……
於是,五兄弟,腿一軟,一個個都跪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