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這兒的一切確實就像在家裏一樣;是在你自己的家裏,在你自己的房間裏。

她現在有了另一件衣服,是下樓用餐時穿的。她身子筆挺地坐在一把翼狀靠背扶手椅子裏等着,她的身體看上去比椅背略小些。她的背筆挺地靠在椅背上,她的兩腿靠攏,拘謹地筆直落在地上。她的手伸出去擱在搖籃上,他們早就為他買好了,她一進這個房間,就發現放在裏面的這個搖籃了。現在他就睡在搖籃里。他們連這一點都想到了。

他們走了,讓她一個人呆一會兒;她本來就需要一個人獃著,把這一切好好想上一番,就像她現在正在做的那樣。已經過去幾小時了,她依然在品味着這一切;充分享受着這一切,體會着這一切的基本意義;對為她所做的一切,她無可挑剔。幾個小時過去了,她的頭腦依然還不時會對發生的一切細細地、什麼也不遺漏地、好奇地反覆思量,把這四堵牆裏面的一切盡情地加以吸收。甚至連頭頂上的天花板也沒忘記。你的頭上有了一個屋頂。一個可以抵風雨、禦寒冷、去孤獨的屋頂——並不是一幢租來的房子的毫無特色的屋頂,不;這兒是家裏的屋頂。會保護你,庇護你,收留你,照看你,

她的敏銳的、力圖適應這一切的耳朵能隱隱聽到,樓下什麼地方,正在準備晚餐所傳出的令人寬慰的忙碌聲音。時不時地,她還聽到斷斷續續傳來的開門關門聲。走過沒鋪地毯的木地板的腳步聲,一會兒又是走回來的腳步聲。有時是輕微的陶器或是碰器的碰擊聲。有一回,甚至聽到紅臉管家像小號似的清脆的說話聲。“不,還沒準備好,哈澤德夫人;還需要幾分鐘。”

緊接着,便傳來了一個樂滋滋的、不滿的斥責聲,同樣令人奇怪地聽得十分清楚:“噓,傑茜嬸嬸。現在屋裏有了一個娃娃;他可能正在睡覺呢。”

這時有人上樓來了。他們現在正在上樓來告訴她呢。她的身子往椅子裏縮了縮。現在她又有點害怕,又有點緊張起來了。這會兒,跟在火車站時一樣,根本無法迅速從這種短暫的面對面的遭遇中尋機逃脫。現在是真正的碰面,真正的打交道,真正的加入這一家人之中。現在是真正的考驗。

“親愛的帕特里斯,你準備好了的話,隨時可開晚飯。”

當你到家裏,到自己家裏的時候,你在晚上吃的是晚飯。當你參加聚會或是到某人家裏去時,你可能是去吃正餐①。不過,在自己的家裏,你吃的就是晚飯,而不會是其他。聽到“晚飯”這麼個很平常的詞,她卻好像得到了一個護身符,心裏別提有多高興了。她還記得,在她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那是十分短暫的幾年,過得實在太快了——去吃晚飯就是吃晚飯,從來沒別的含意。

①原文為dinner,意即在外面的正式場合吃的較為正規的晚餐,在家裏吃晚飯英文為supper。

她從椅子上一躍而起,跑過去開了房門。“我要——我要帶他一起下去嗎?還是就讓他睡在搖籃里等我回來?”她半是急切,半是吃不準地問道。“你們知道,我在五點鐘時已經餵過他了。”

哈澤德母親側歪着腦袋哄勸道,“哎,今晚你為什麼不帶他一起下去呢?這可是第一晚哪!別急,親愛的,慢慢來。”

過了一會兒,當她抱着他走出房間時,她停了一下,用手指留戀地摸着房門。她摸的不是門把手,而是順着完整的房門表面上下摸着。

給我看着我的房間,她不出聲地出了口氣。我馬上就會回來的。好生看着。別讓任何人進來——行不?

就在她從樓梯上一級級往下走時,她知道,她將會順着這同一道樓梯走上許多許多次。她會順樓梯快步而下,她會順樓梯緩步而下。她會興高采烈、無憂無慮地走下去。或許她也會碰到不順心的事,擔驚受怕地走下去。可現在,今晚,這是她實實在在的第一次順這道樓梯走下去。

她緊緊抱着孩子,小心地往下走,因為這些樓梯對她來說還很陌生,她還沒摸熟它們的高低,還不了解踩在上面的感覺,她不想失腳。

大家都站在餐廳里等候着她。他們並不是像操練軍士那樣死板地、一本正經地站着,而是很自然隨便地站着,似乎他們一點沒意識到他們這種舉動里包含的對她小小的敬意。哈澤德母親身子前傾,很快地碰了一下餐桌,將什麼東西動了一下。哈澤德父親戴着一副眼睛在看東西,這時他的眼光從眼鏡上抬起,望着燈光,然後飛快地瀏覽完手中的東西,再把它們放回盒子裏。餐廳里還有一個人,在她進來時,他的背側對着她,正從放在餐具架上的一個盤子裏偷偷取出一點椒鹽花生米。

他的身體轉過來,一聽到她進來的聲音,連忙把手裏的東西扔掉。他很年輕,個子高高的,模樣很和善,看到他的頭髮——她的心頭有一個鏡頭一閃,又過去了。

“這就是我家的小夥子!”哈澤德母親樂滋滋地說道。“我家的小夥子回來了!來,把孩子給我。當然,你知道他是誰了。”然後,她用一種似乎完全不必要為他的身份多說什麼的語氣補充道,“是比爾。”

可這是誰——?她很納悶。直到現在他們還沒開過口。

他走上前來,她不知道該做什麼,他幾乎跟他年齡相仿。她稍將手伸出一些,希望自己這一舉動如果顯得過於正式,也不至於太引人注意。

他接住她的手,不過並沒有握它,相反,卻用自己的兩隻手握住它,就這麼熱烈地緊緊地握了一小會兒。

“歡迎你回家來,帕特里斯,”他很平靜地說道。在他這麼說時,他一點不迴避而直盯着她的目光,使她想到她以前從未聽到有人說話是這麼誠摯,這麼簡捷,這麼莊嚴。

這麼就算見過面了。母親哈澤德說,“從現在起,你就坐在這兒。”

哈澤德父親很隨和地說道,“我們都很愉快,帕特里斯。”然後在餐桌的上首坐下。不管這個比爾是誰,他在她的對面坐下了。

黑人管家在門外往裏看了一會,動情地說,“這才對呢!餐桌邊就該坐這麼些人才對。正好補上了那個空位——”

然後她趕快止住了自己,像闖了大禍似的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轉眼就不見了。

哈澤德母親垂下眼,看着自己的盤子,過了一會兒,又馬上抬起眼,臉上重新露出了微笑,那陣悲傷過去了,她沒讓它控制住自己。

他們沒說什麼讓人難以忘懷的話。在家裏的飯桌上你不用說什麼讓人值得記住的話。你是用心,而不是用腦子,同你周圍人的心在交談。過了一會兒,她就忘了去注意自己在說些什麼,忘了去把握自己說話的分寸和自己的話會引起什麼結果。這就是家,家就該是這樣。話從她的嘴裏很隨意地吐出來,其他人也同她一樣。她知道這是他們為了她而努力這麼去做的。他們這麼做取得了很好的效果。陌生感跟着上來的湯一起喝下去了,決不會再回來。沒什麼再會使她產生陌生感。別的情況——她希望它們別發生。不過再不會有陌生感,再不會有不熟悉帶來的不安。他們的努力成功了。

“帕特里斯,我希望你不會在意這件衣服上的白領。我是有意讓我挑出的每一件服飾上有一點色彩;我不想讓你太——”

“噢,有些衣服真太可愛了。在剛才打開它們時,我發覺,其中的大多數都是我從來沒見過的。”

“我唯一擔心的是這些衣服的尺寸,不過你的護士給我送來了一個完整的——”

“我記起來了,有一天,她用一把捲尺量了我全身的尺寸,不過她並沒告訴我這是為了——”

“帕特里斯,你喜歡什麼顏色?淡色的還是深色的?”

“我真的不——”

“不,親愛的,還是告訴他一回吧;這樣,他以後就不會再問你了。”

“那好吧,我想是深色的。”

“你跟我一樣。”

他的話要比在場的其他三個人稍為少些。她意識到他還有一點羞澀。他並不是在剋制少說話,或是性格寡言,或是別的什麼。或許這就是他的風度;他有一種平靜謙遜的風度。

問題是,他究竟是誰啊?現在她根本不可能唐突直問。她在剛見面那一刻疏忽了這一點,現在再問太晚了,已過了二十分鐘了。沒有介紹過他的姓,那麼他一定是——

我很快就會知道的,她讓自己定下心來。我一定要知道。她不再害怕了。

有一回,當她向他望去時,發現他一直在瞧着她,她揣摸着他這麼望着自己的時候究竟在想什麼。然而,她不必去自欺欺人了,儘管她不想承認,可她能明白他的這種留連忘返的眼光所表達的感情。他一直認為她的臉蛋是令人喜歡的,他喜歡她的臉。

過了一小會兒,他說,“爹,把麵包遞給我行嗎?”

這時,她知道他是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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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嫁給了一個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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