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劫數
夜半三更正點剛過,位於帝都東城上雒巷九號獨孤府的中心建築紅樓內,貌似一片漆黑,主僕早已就寢安歇,實際卻是門窗均遮上了密不透風的純黑厚簾,擋住亮如白晝的燈光外瀉,群魔聚首一起商量着太后歸天後的應變計劃。
獨孤闊海坐北朝南高踞在鋪着白熊皮的太師椅上,一乾親族心腹盡列左右兩旁。他的臉色仍有點陰暗,但精神比之數日前剛聽聞獨孤飛鷹等幾乎全軍覆沒的噩耗時已判若兩人,顯是心情大有好轉。
獨孤闊海看着眼下這批精兵強將,人人戰意高昂,對自己和局勢還是充滿信心,不禁老懷大慰。唯一可恨是,缺少了獨孤寂滅、獨孤背水等最信任的得力臂助,總感覺缺少點什麼。本來這次帝都政變的所有安排都已妥當,只要蘇家稍露破綻,己方即可發動由他一手策劃的整套計劃篡朝奪權,可現在很多猛將犧牲,立時使他們陣腳大亂,大部分事情要重新考慮,從頭做起。獨孤闊海想到這兒,愈發痛恨起冒充無名小卒殷孝祖,幫助夏侯一貫等脫困的神秘人來,同時暗驚此君的眼光和狠辣,一舉便命中自己的要害。
他思忖未已,就聽坐在左下首的秦九恭敬地道:“鷹公身體沒什麼大礙了吧?”
正對面的獨孤飛鷹面色紅潤如常,一點看不出幾日前奄奄一息的垂死模樣,溫和答道:“幸虧那化名殷孝祖的賊子,當時已是強弩之末,只能借夏侯一貫、霍冀亨和巴別塔之手,釋放出最後僅存的真氣,所以我才有命回來,現在功力已恢復大半,只要再有兩天工夫,定可完全復元了。”
眾人都舒了一口氣,南督鐘律道:“可恨蘇晚燈早不下手晚不下手。偏偏挑這個節骨眼兒毒死太后,否則過了這兩天等我們佈置妥當,鷹爺亦傷勢痊癒,便更有把握多了。”
北督張韜亭臉色凝重地搖頭道:“老鍾,妳還想着要起事啊,那可太危險啦!依我愚見,此地不宜再留,京師本就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太后歸天更弄得人心惶惶,在阻擊夏侯一貫失敗后,很多以前和我們親近的文武大臣,現在都紛紛避而不見嚴守中立,連兵部侍郎史驚濤亦稱病躲在家中,恐怕受了牽連呢!局勢太亂太雜,教人看不通透,我們跳出局外旁觀一段時間,再回來收拾殘局方為上策。”
話音才落,不待鐘律出言反駁。獨孤闊海已經點頭道:“韜亭言之有理。我們走是一定要走的了,只要北上返回可汗府的大軍駐地,光憑梁石君和蘇晚燈手下那批酒囊飯袋。哪裏是吾等麾下虎狼之師對手?何況如今太后死了,金雕盟也土崩瓦解,七小世家和蘇家的損失,比我們更有過之而無不及,尤其後者也是自身難保的格局,一定會跟我們一樣及時退出京師求存。這樣一來,京師就留給七小世家支持的秦當唱幾天獨角戲好了,帝國仍遲早是我們囊中之物,那時阿九登基稱帝,定教妳們個個加官晉爵封侯拜相。子子孫孫福祿無窮。”
霎時間,堂下一百多名文臣武將齊聲拜謝,因為大家都知道獨孤闊海所言無虛,彷彿勝利就在眼前向他們招手。
獨孤闊海可說是當朝老一輩猛將中,兵法武功除大善勿血外均無人可比的領軍人物。但大善勿血一來年事已高,二來手裏沒兵,故亦要被獨孤闊海從年齡和軍權上壓過一頭,眼下朝中他威望顯已超然於一切顧命大臣之上,再不會為任何人掣肘。
這是獨孤闊海多年苦心經營的結果。絕大多數忠臣良將,不是由他親自下令調至最險惡的戰場以身殉國,就是藉助秦頤的手誅戮殆盡。當然,不知不覺間從朝不保夕的稚嫩幼苗,成長為遮天蔽日的參天大樹的柳輕侯,完全是脫離任何人算計和控制的異數,哪管獨孤闊海有通天徹地之能,也絕未想到當初一個卑微的弓箭手,能擁有今日雄霸大陸的偉大成就,所以他只能慨嘆天道不公,卻對那愈來愈咄咄逼人的新銳權貴無計可施。
獨孤闊海記起一事,問道:“七小世家有何動靜?”
負責情報的“黃昏”完顏突古烈答道:“聞訊太后被毒斃后,梁石君立刻入宮驗屍,隨即命令施峻尹率大內侍衛、衛旌領皇家騎士,在重孫梁田玉監督下封鎖了整個皇城。接着他迅速離開皇城,返回梁府,召集秦當和另外六小世家家主密議了整整一個多時辰。與此同時,東督東方文明好像也接到了乃父的傳訊,開始宣佈宵禁和全城戒嚴,只是他的命令僅在東門有人遵奉,再往裏些靠近了禁衛軍的勢力範圍便行不通了。因為艾愁飛似乎是跟梁石君同時得到的消息,或者提前就準備好了應變,早把二十四萬禁衛軍和六萬巡捕佈置成鐵桶般水泄不通了。而後,七小世家峰會結束,貌似得出了個一致結論,以梁石君、東方惜羽和秦當組成代表團,邀請柳輕侯和艾愁飛在清遠樓進行了長達兩個時辰的談判。具體內容沒人曉得,但據內線反應,會後三人貌似心情不錯,由此推斷可知,兩股勢力應是達成了一定共識,欲對我方和蘇家不利。嗯,最新情報到此為止,通告完畢!”
獨孤闊海十分滿意地點了點頭以示嘉許后,又問道:“對了,那柳輕侯和關山月的對決結果確如傳言一般嗎?”
此時,對內廷發生的大事小情了如指掌的秦九不忘爭取表現道:“應該無差!因為自情報顯示的那個決戰時間后,關山月便像空氣般消失得無影無蹤,倒是柳輕侯仍能生龍活虎地到清遠樓赴會。真不知那小子如何修鍊到,連剛剛突破十階光明神王境界的劍神,都能毫髮無傷宰掉的地步,實在太可怕了。”
獨孤闊海深吸了一口氣,繼而冷笑道:“看來柳輕侯武功確實不錯,但大家毋庸擔心,他不來惹我們便罷,膽敢主動上門尋釁的話,自有老夫和大哥一齊出手應付,保證此子站着進來躺着出去。噢,現在不要理這種閑事了,最要緊是離開京師。”說著轉向完顏突古烈道:“蘇晚燈方面有什麼消息?”
完顏突古烈沉聲道:“起初漱芳齋的保安以十倍計地加強了,大內侍衛均換成了橫空飛來閣的高手,方圓數里任何人禁止出入,違者當場格殺勿論。不過剛才又得到消息,漱芳齋外雖守衛人數沒變,但橫空飛來閣的高手均已離開,剩下的皆是濫芋充數的幌子。另外蘇府內部好像正在準備撤離,由一支從天賜西路調來的我們全無所知的精銳人馬負責掩護,統兵大將酷似第十五集團軍副司令侍元帥陳橫,他們嚴密封鎖了出入京師西城的所有關口要道,加上西督孔閥邦的本部人馬,以及家族私兵在內,總兵力在十九萬左右。”
獨孤闊海呆了一呆,這陳橫年紀跟他不相上下,乃軍方碩果僅存的老將之一,戰功雖遠及不上自己,但亦算是個難得人才,兵法武功都非常高明,儘管表面上擔任着副手,官職比天賜西路鎮撫使、第十五集團軍司令侍元帥蘇度低了半階,可那也僅僅由於後者是蘇家嫡系的緣故,論起才能跟前者完全無法相提並論了,最關鍵是,此君一向與自己不和,真不知蘇晚燈是執意撤退調他來保駕護航呢,還是鐵了心要背水一戰,所以把王牌亮出想用他處心積慮地對付自己。
完顏突古烈續道:“屬下分析,依照蘇晚燈一貫未雨綢繆的習慣,當守衛漱芳齋的橫空飛來閣高手全部撤離的時候,蘇瑤儀肯定早被秘密轉移到蘇府,或者乾脆直接送出西門,奔赴天賜西路的蘇氏老巢了。至於那十九萬人馬究竟調作何用,估計會視具體情況而定,可進可退,靈活自如,但因太后猝死七小世家將優先對蘇家發難,無論他們怎樣調動,直接攻擊我們的可能性都很小,眼下最需提防的反倒是東方世家和艾愁飛。”
獨孤闊海身經百戰,平生沒懼怕過任何敵人,自然也絕不會因為陳橫憂慮,他主要考慮的是帝都錯綜複雜的局勢,最終到底會走向何方,獨孤家又能在其中擔當什麼角色。當然突然發現麾下多出一名像完顏突古烈般文武全才、心思縝密的青年智將,絕對是件讓人喜出望外的幸事。因此儘管他剛才說的一切都早在自己意料之內,獨孤闊海仍毫不吝惜地點頭稱讚,同時暗下決心,今後定要大力提拔此子。看來目前情報總管的身份,還是大大地屈才了,完顏突古烈完全有能力擔任更具挑戰性的職位,以發揮出他驚人的聰明才智。
獨孤闊海臉色陰晴不定,皺眉想了一會,微笑道:“說起針尖對麥芒的戰場交鋒,蘇晚燈、艾愁飛和七小世家等任何一方都不是身經百戰、訓練有素的我軍對手,只要佈置得宜,集中優勢兵力各個擊破也非難事,當然想出京師更不成問題。但是那樣做的話,最怕給在城外東南方駐紮的南疆軍漁翁得利,臨了把各方勢力一網打盡,所以我們一定要先離開京師這是非之地再作打算,那條早挖好多日的逃生地道,可以幫助大家完成戰略撤退任務,到時保准教所有人大吃一驚。”
眾人都笑了起來。
獨孤飛鷹獻策道:“稍後我們行動前,可通過已掌握的敵人姦細,把多路逃走的假消息不經意透露出去,必可使他們捉摸不定,屆時只要潛至城外,與我們的援兵會合,哪還怕不能大功告成。”
秦九插口道:“最近蘇小橋亦活躍起來,與她以前的低調作風大不相同,這幾天不斷聯絡中立派,似乎在圖謀什麼,我想……”
獨孤闊海揮手道:“暫時沒工夫搭理他們,京師的事,還是讓別人去操心吧!只要雞鳴四更一至,所有人便立即離開,誰都想不到咱們會悄無聲息地趁着大家熟睡走了呢!”
鐘律遲疑地道:“東方世家和艾愁飛的人是否都不須理會了?”
獨孤闊海哈哈一笑道:“他們做夢也不會曉得,我們打的居然是毫不作為扭頭便走的算盤,即使立即着手準備,至少也需天亮才能動手,屆時只配在馬後吃塵啦!”
眾人點頭同意。
的確任誰也猜不着一貫強硬如斯的獨孤闊海,竟肯悶聲不響地抽身事外,來一招坐山觀虎鬥,偏偏由於獨孤家目前在可汗府擁有朝廷最強橫的軍事力量,那又是最恰當的戰略。只要給他們機會趕返北方調集重兵入京,半壁江山自然會落到秦九手上,之後再整合各支部隊組成聯軍,即使南疆軍天下無敵,也非沒有一戰之力,重新收回疆土,再現帝國輝煌指日可待。
至於梁石君權勢全來自太后,根本沒有服眾的威望。他支持的秦當就像浮萍般飄蕩無根,到時隨隨便便一折便斷,蘇晚燈嘛,整體實力便差了一籌,更非坐擁百萬大軍地自己對手,現在唯一可慮者只剩柳輕侯,希望他安分守己,千萬別蹚這趟混水才好,否則可就糟糕之極。
獨孤闊海沉吟片刻,很快把此令人不安的念頭完全拋擲腦後。跟眾人一樣。都把心思寄托在了能潛回北疆的大本營,幻想着那就若虎放深山,龍游大海。絕對能任自己為所欲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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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獨孤闊海密謀潛離京師時,帝都西城下雋坊五號蘇府舞陽齋內,蘇晚燈也一人獨坐緊皺眉頭。
忽然叩門聲響,家將來報道:“五殿下來了!”
蘇晚燈尖利如針的眼神里精芒爆閃,臉上掠過一抹極度厭惡的表情,冷哼道:“叫他進來吧!”
不一會兒,秦五進入書齋,躬身施禮后,神色凝重地道:“二師兄,梁石君有點不妥。”
秦五身為風雲最神秘的殺手組織橫空飛來閣主,是手握實權的要人,也是蘇晚燈最得力的臂膀,儘管不屬蘇氏嫡系,但仍倍受重用。數年前,秦五因事無意中得罪了獨孤闊海,全賴蘇晚燈包庇才得免禍,亦從此愈發親近這位權傾朝野、神通廣大的二師兄,逐漸成了他頭號心腹,暗中幫蘇家招兵買馬,積蓄力量。
兩人之外,還有大善勿血、費心、秦明月、鄒文遠和鄭潛曜,組成核心班底,全心協力幫助秦大出謀劃策,支持他登基稱帝。至於刑部總提督雷笑等,已是較外圍的人,雖曉得在給誰賣命,卻無法直接參与到機密要事的討論和決定。
本來若秦大活着,整套班底加計劃可說都是天衣無縫,但誰也想不到南征中會出那麼大的漏子。結果眼睜睜地瞅着柳輕侯毒計得逞后逍遙法外,跟個沒事人似的,秦大卻一命嗚呼,那時班底里的所有人在幾乎無法承受的沉重打擊下,極度失望和憤怒之餘,一齊下達了絕殺令,由武功最高的費心和掌握大批風雲衛的鄭潛曜聯袂行動。
只要刺殺成功,南疆乃至新月盟群龍無首的情況下,完全可能被各個擊破和蠶食鯨吞,天下就是他蘇家的了。這是蘇晚燈的如意算盤,怎知會半路殺出個安德魯,導致偷雞不成倒蝕一把米,連失兩名核心成員,還被柳輕侯囂張無比地割下人頭送回帝都。
如果說秦大被殺是第一次打擊,費心和鄭潛曜殞命是第二次打擊,這兩次打擊因為秦五和費無極的出現,彌補了絕大部分損失的話,那麼在秦明月慫恿下,費無極率領着魔宗三教九流,在沒有蘇晚燈同意的情況下,秘密阻擊柳輕侯,以致於被人家把金雕盟老巢炸為一片平地的事件,卻成了蘇家遭受的第三次打擊,整體實力上怎都無法彌補巨大損失。
由於蘇晚燈知道秦明月肯定事先徵得過秦五的同意,才誘導費無極作出此項愚蠢透頂的決定,因此他就對這位師弟恨入骨髓,若非此子手裏還掌握着大批高手,而且對自己戒心大增,不給下手機會的話,真想連秦五帶秦明月那賤人一股腦地全斃了,才能泄掉胸中一口惡氣。當然在兩人落入他精心佈置好的陷阱前,蘇晚燈是不會露出絲毫敵意和破綻的。
蘇晚燈原是深沉多智的人,否則也不會被秦頤在位時挑出來坐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吏部相位置,此刻聞言霎時排除掉了所有雜念,不動聲色地道:“妳是指梁石君調來皇家騎士團,陳兵白馬道一線的事情嗎?”
秦五點頭道:“這只是其中一項。據宮裏的眼線說,城裏所有大內侍衛全奉命歸隊,另外七小世家秘密訓練的私兵,也在暗中悄悄集結,似乎是要有所行動,形勢看來非常不妙。我派出潛伏在四周的高手更發覺府外有陌生人出現,會否是梁石君發覺了我們想西歸的計劃,準備提前攔截呢?”
蘇晚燈斷然道:“放心吧!若有不妥,內線自會早一步給我們通風報訊的。據我的消息說,梁石君、東方惜羽和秦當剛跟柳輕侯、艾愁飛在清遠樓會面完了,七小世家還需一番調整和佈置,才能釀造出一定優勢,以對付我們。現在他們還欠缺了那麼點斤兩,若敢立刻強行進攻的話,陳橫指揮的第一五一軍團,會讓衛旌知道厲害的,身經百戰的老將,豈是靠溜須奉承竄起來的馬屁精能抵擋得住的?哈,我倒希望梁石君那麼魯莽哩,可惜這隻老狐狸一向小心多疑,絕不會在沒有十成把握下出手。”
秦五見蘇晚燈從容自若,還有些得意洋洋,不覺稍微放心了點,但仍是疑慮重重地道:“這幾天小姐不時出宮,拜訪鮑隆、阮劍鋒、吳疆、董正夫等人,不知是暗承誰的意思辦事,會否對我們出行不利呢?”
蘇晚燈臉上閃過怒色。因為上述四位都是京師德高望重的人,對群臣有龐大的影響力,是各方竭力爭取卻不可得的對象,若蘇小橋肯出面代為拉攏,憑其自身魅力和禪宗做靠山,絕對能帶來巨大幫助,甚至使蘇家由衰轉盛,也非不可能的事情。恨只恨他唯一的掌上明珠特立獨行,向來將拯救天下蒼生為己任,一切從萬民福祉出發,根本不把他這個爹爹放在心上。但是不管怎麼說,畢竟是親生骨肉,蘇晚燈相信蘇小橋再無情,對家人還不至於趕盡殺絕,拜訪那些中立派應該另有所圖,眼下無暇去理這種閑事,就讓她折騰去吧,待蘇家打回帝都后,才慢慢解決引出的禍患。
想到這兒,蘇晚燈冷哼道:“不要疑神疑鬼,我才不相信小橋會在家族危難之際落井下石。她應該是奉師命所為吧,那跟我們沒有太大關係,即使有事情發生,亦應是在大家全部撤離帝都之後。”接着嘴角逸出一絲殘酷的陰笑,道:“那時七小世家和獨孤闊海早拼個血流成河,說不定同歸於盡,皆向死神那處報到了,局面越複雜對形勢越有利。”言罷他頓了一頓,轉移話題道:“內眷都出城了嗎?”
秦五正色道:“是,裏面包括母后、大善公、九妹及鄒先生,他們都在大批高手層層保護下,小弟擔保萬無一失。”
蘇晚燈露出滿意之極的表情,微笑道:“好,妳辦事我放心!嗯,那咱們也該儘快離開京師了,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嘛!相信在不遠的將來,我蘇晚燈一定會重返京師,把失去的所有東西統統加倍撈回來的。”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夜也愈來愈深,雞鳴四更將至,帝都的腥風血雨一觸即發。
皇城漱芳齋里,梁石君坐在太師椅上,環顧空無一人的寢室,忽然感到心驚肉跳,極度不安。蘇瑤儀那賤人連同貼身宮娥一起消失了,居然沒有任何人曉得她們如何離開戒備森嚴的皇城,究竟是另有秘道,還是己方人馬中藏有蘇氏姦細幫忙呢?
正思忖間,“咿呀!”一聲,室門打了開來。
梁石君大喜,立刻起身相迎,在去清遠樓之前,他曾以密函形式,向內務相劉稷發出消息,要求面談一次,回宮后更叮囑護衛們若見此君親至,不用通報即可入內,現在當然是他來了。
自身為太師后,每次都是劉稷卑躬屈膝地來見自己,使梁石君逐漸生出錯覺,感到自己的地位比劉稷還要高,權勢比劉稷還要大。
這種想法當然是錯誤的,作為風雲最龐大的特務機構首腦,劉稷直接對帝國最高統治者負責,效忠的可不是梁石君,而是以他的女兒太後梁蘊琦為代表的秦皇室,所以梁石君不敢表露出來,沒有人比他更明白劉稷的厲害手段,以及掌握的巨大情報資源。
但梁石君也從不擔心劉稷會對忖他,因為劉稷一貫都做見不得光的勾當,若沒有了自己的支持,隨時皆可能像過街老鼠般人人喊打,一個閹人還憑什麼佔據內務相肥缺,享盡世間榮華富貴呢?梁石君根本沒想過有一天劉稷這條忠實可靠的走狗,會趁着毫無防備時,惡狠狠地咬自己一口,只因他找到了新主人。
事實上樑石君開始時,真的對劉稷極其倚重信賴,但久嘗權力滋味后,想法早起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漸漸覺得他並不太聽自己的話,更多遵從的是太后的懿旨。發現此點后。最近數月內,梁石君就不停收買帝國各地的奇人異士,組成自己的暗殺情報班底,並擬好了一套完整的計劃,只等適當時機出現,便一舉剷除掉劉稷和他的內務部取而代之。他的算計精密老到,否則亦不能在七小世家聯盟中高踞首腦之位,只是梁石君怎也算不到太后死期忽至。於是只好把計劃暫時擱淺,等秦當登基稱帝了,再慢慢收拾劉稷,現在兵荒馬亂的,多個朋友總比多個敵人強。
由門外走進來的正是劉稷。
他年約三旬,體型高瘦,面目英俊,一身紅得發紫的總管太監官服,兩眼炯炯有神,舉手投足間自帶一股凜凜風範和高手氣派。
粱石君見劉稷傲然屹立眼前,好像根本不準備施禮的模樣,不禁勃然大怒,臉上卻若無其事,僅微帶不滿地道:“妳來遲啦!”
劉稷微微一笑后,也沒經過梁石君允許,便在他對面坐下來,凝神盯着他,兩眼射出冰冷無情的寒光。
梁石君年老成精,最懂得察言觀色,此時見狀早知不妙,但卻仍沉住氣,不動聲色地坐回椅上,左手悄悄移往扶手旁喚人的拉繩處,想通知守衛齋外的高手進來護駕。可惜他連拽數下。那清脆悅耳的鈴聲亦未響起,而且拉動時手感輕飄飄的,竟是另一頭早被利刃截斷了。
梁石君猶不死心,待要大聲叫喊之際,才張開嘴巴,劉稷右手往他遙遙一指,袖內閃電般激射出一道銀芒,沒入了他的麻穴。
梁石君身體霎時軟成一團爛泥,出溜到了地上。
他又驚又怒。終於色變道:“劉稷,妳想造反嗎?”
劉稷再微微一笑道:“造反?梁太師自己知道得最清楚,這些年來,妳瞞着太后秘密招兵買馬,圖謀的不正是那種勾當嗎?”
梁石君剛想辯解,忽覺體內一陣火熱難過,竟說不出話來,只用驚恐無比的眼神瞪着劉稷。
劉稷淡淡道:“梁太師,恐怕妳到現在亦不明白我為何敢如此明目張胆地對付妳吧?本相最喜歡向必死的目標解釋原委,以免他到了地府仍為糊塗鬼,被閻王打入畜生道。”接着好整以暇地道:“兩個原因。一、這是十四殿下的授意;二、我早派人從妳乖乖重別梁田玉口中知曉,堂堂梁氏第一高手,竟已走火入魔多年武功盡廢,全憑藥物維持着日常威猛無敵的形象。”言罷又長長嘆了一口氣道:“其實憑妳今時今日的地位權勢,只要安分守己,想得善終輕而易舉,絕不會有任何人冒着不義惡名故意為難的,可惜妳的野心太大了,在沒有太后庇佑下,那豈非壽星公吃砒霜——找死嗎?”
內務部最厲害的地方就是,巨細無遺地掌握着所有官員的各種情報,這使劉稷不但消息靈通,還可在恰當時間,暗中下手剷除影響到皇室安危的大臣,眼下的梁石君便是最好的例子,連他也不知不覺着了道兒,無法倖免。
說到這兒,劉稷驀然露出一種詭異絕倫的表情,搖頭道:“當然對外界宣佈時,可怎都不能說妳是被秘密處死的,要說妳是思念亡女哀慟過度而去。哈,這個借口不錯吧,我替妳安排的,滿意嗎?”
梁石君兩眼瞬間瞪得老大,射出憤怒中夾着驚恐的神色,若他能開口說話,想必肯定要破口大罵一番,然後痛哭求饒吧?
忽然,漱芳齋外不遠處傳來了喊殺聲和金鐵交鳴響。
劉稷長身而起,陰笑道:“時間到嘍!讓卑職親手送老太師上路好嗎?請放心,我練過很多年,並在以百計的目標身上實踐過,保證您不會感覺太難受的,只是呼吸有點困難罷了。不,應該說是肯定會窒息,在十層濕牛皮紙糊上您的大餅子臉后。”
下一刻,梁石君感覺眼前一黑,知道在劫難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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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旌卓立皇城侍衛宮最宏偉的忠魂殿之頂,俯視着由他親手帶出來的十二名風雲衛,錯落有致地控制了所有制高點,隱隱形成一個不規則的圓圈,重重包圍了自己腳下的建築物。
此殿乃遵太祖秦魔舞之命而建的三十六座大型宮殿之一,用以供奉歷年來榮立殊功卻不幸犧牲的烈士靈牌,給後世皇親國戚、文武百官和貴族子弟瞻仰學習,顯示秦氏對英雄的仁厚與敬重。殿高三層,房宇寬敞、雕樑畫棟,壯麗肅穆,裏面常年香火不斷,每逢佳節還會有僧侶講經超度,大吹法螺,晝夜不歇。
面對月照下的侍衛宮,衛旌心生感嘆,前塵舊事,湧上心頭。
他和施峻尹是比鄰而居的童年玩伴,自幼在一起讀書習武,十四歲同時考入魔舞學院騎士系,再一齊以優異成績畢業分配至皇家騎士團。十年來多少次刀山火海槍林箭雨中並肩作戰,更結下了過命的交情,也榮立了赫赫戰功,才官居今日高位,怎就會不經意間反目成仇,達到不殺對方不足以泄憤的憎惡程度呢?
說到底,兩人的嫌隙實因嚴薇而起,沒有人比他更明白為何嚴薇死後施峻尹會日漸疏遠自己。
原因是施峻尹暗戀嚴薇,嚴薇卻喜歡他,偏偏她有一半是凱撒人血統,而且心甘情願地充當姦細,甚至想要拉他下水。這種女人怎能娶來做老婆?一旦事機敗露,別說是他,就連整個衛氏家族,都將被滿門抄斬,哪還有機會平步青雲?所以,他毫不猶豫地向軍機處總統領杜功樂告了密,繼而得到秦頤的親口御旨,緝拿叛國賊天翔學院副院長嚴氏九族歸案。結果,那一夜鮮血染紅了安樂衚衕四號,臨危不懼奮起反抗者遭到了一面倒的大屠殺,他們哪裏是如狼似虎的皇家騎士對手啊!期間為表赤膽忠心,他不但宰掉了嚴薇的父母,還親手割斷了她的咽喉。
這本是天大的秘密,當時在場者只有杜功樂,事後也以畏罪自殺宣佈,但是不知怎的消息就傳到了施峻尹耳中,儘管在面對面的質問中他極力否認,可施峻尹對他仍疑忌甚深,後來似乎更掌握了越來越多不利於他的證據,最後達到了公開決裂的地步。
其實施峻尹對衛旌告密,最多不恥他為人罷了,在大是大非的前提下,倒也無話可說,不過親手殺死戀人一家三口換取功名富貴,這種事卻屬喪心病狂不可饒恕了,兼且背後亦有着心愛女子被殺的恨怨,所以施峻尹處處針對衛旌,時時冷嘲熱諷,進而發展到準備找機會偷偷幹掉他的地步。
是可忍孰不可忍,形勢所迫下,衛旌欲要先發制人地狙擊施峻尹。眼下正值山雨欲來之際,就算死個把人,也可推到橫空飛來閣的殺手們頭上,絕不會被人發現是他動的手腳,於是他便率領平日也看不慣施峻尹的風雲衛們連夜殺至。
想到這裏,衛旌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施峻尹那充滿英雄氣概的雄渾聲音在後方響起道:“明月當空,良辰美景,衛兄為何心事重重,長吁短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