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安娜大概一個星期之內不會來。我抓緊最後幾天真正的假日玩耍。我們租住別墅兩個月。
可是我知道,一旦安娜來到,就不可能有完全輕鬆的日子了。任何事物,安娜都要給它一種形狀,任何詞語,她都要賦予它一種意義,而我父親和我卻常常有意放過。她給高雅情趣和高尚定了標準。在她突然的退避、受傷害的沉默和面部的表情里,人們無法不讓自己覺察到這些標準。這既使人興奮,又叫人厭倦,歸根結底使人覺得恥辱,因為我感到她有理。
她到達的那天,我父親和艾爾莎決定去弗雷儒斯車站迎接她。我則堅決拒絕加入遠征的行列。我父親沒有別的辦法,只好把花園裏所有的葛蘭都採集起來,準備等她一下火車就獻給她。我僅僅勸他不要讓艾爾莎拿着花束。他們出發后,3點鐘的時候,我下到沙灘。天氣酷熱。我躺在沙子上,迷迷糊糊地正要睡着,西利爾的聲音把我喚醒了。我睜開雙眼,只見天空一片空白,因炎熱而渾濁。我沒有回答西利爾。我不想與他說話。也不想與任何人說話。
我被這個夏天的全部力量釘在沙子上,兩臂沉沉的,嘴巴發乾。
“您死了嗎?”他說,“從遠處看,您就像一個流浪兒,沒人照管的…。”
我微微一笑。他在我身邊坐下,我的心開始急劇地、聲音低沉地跳了起來。因為他坐下的時候,手觸碰了我的肩頭。上個星期,我出色的航海訓練有10次把我們拋入水底。我與他互相摟抱着,卻沒感到半點不安。不過今日,這種炎熱,這種半睡半醒的狀態,這種笨拙的動作,卻足以使我心裏的某種東西慢慢綻開。我扭頭望着他。他也注視我。我開始了解他了:他比通常他這種年齡的人都要沉着、正直。因此,我們的處境——這個奇怪的三人家庭——讓他反感。他太善良,或者太靦腆,木能向我說出來,不過我從他瞟向我父親的憎恨的目光里感覺到了。也許他希望我為此煩惱。可我並未如此。此時唯一讓我難受的事情,就是他的目光和我劇烈的心跳。他朝我俯下身體。我想起這個星期最後幾天和他在一起的安寧,想起我對他的信任,於是我為這張長長的、稍有點笨拙的嘴湊過來而遺憾。
“西利爾,”我說,“我們原來是那樣快樂!”
他輕輕地擁吻我。我望着天。然後,我就只看見我閉合的眼皮下現出的紅光。炎熱、飄然欲醉的感覺,頭幾個吻的滋味,以及嘆息聲持續了好長一陣。一聲汽車喇叭聲把我們嚇得像賊一樣地分開了。我一聲不響地離開西利爾,朝別墅走去。迅速歸來之際,我吃了一驚:
安娜坐的火車應該還未到,然而我看見她已經站在平台上。她剛下了自己的汽車。
“這是林中睡美人的房子!”她說,“賽茜爾,您曬得多黑!看到您我真高興。”
“我也一樣。”我說,“您是從巴黎來的嗎?”
“我寧願坐汽車來。我真累壞了。”
我把她領到她的房間。我推開窗戶,希望看到西利爾的船。可他不見了。安娜坐在床上。
我注意到她眼邊有一小圈黑眶。
“這所別墅真漂亮。”她嘆道,“主人在哪兒?”
“他和艾爾莎上車站接您去了。”
我把她的箱子放在一張椅子上,然後朝她轉過身來,不禁大吃一驚。只見她的臉突然變了樣,嘴巴在顫抖。
“艾爾莎-瑪岡布爾?他把艾爾莎-瑪岡布爾帶到這裏來了?”
我無言可答,只是愣愣地望着她。我過去一直看見那張臉那麼沉着,那麼有自制力,現在卻變得叫我十分吃驚……她盯着我,眼前卻浮現着我的話提供的種種圖像。最後,她看清了我,便扭過頭去。
“我本該通知你們的。”她說,“但我動身時那樣匆忙,又那樣疲倦……”
“可現在……”我不由自主地接下去說。
“現在什麼?”她問。
她的目光帶着訊問和蔑視的意味。什麼東西都沒被它放過。
“現在,您已經到了。”我搓着手,愚蠢地說,“您知道,您在這兒,我真高興。我在下面等您。您如果想喝點什麼,這裏的酒吧間倒很不錯。”
我一邊結結巴巴地說話,一邊走出來,下了樓梯,頭腦里思緒紛亂。為什麼她的臉色變成這樣?為什麼她的聲音這樣不安?為什麼她變得這麼萎靡?我在一張長椅上坐下,閉上雙眼。我努力回憶安娜所有冷漠的使人放心的面容:嘲弄人的神色,自在的神色,威嚴的神色。
這次發現這個經不起打擊的臉色既讓我激動,又讓我惱怒。她難道愛我父親?她難道有可能愛他?他身上的一切都不合她的趣味。他意志薄弱、輕浮、有時甚至懦弱。不過這或許僅僅是旅途的勞頓,精神上的不快?我用了一個鐘頭來作各種假設。
5點鐘,父親與艾爾莎回來了。我看着他走下汽車。我極力想知道安娜是否可能愛他。
他快步朝我走過來,頭稍向後仰。他微笑着。我想很可能安娜愛他,因為不論是誰都愛他。
“安娜沒到那兒。”他大聲對我說,“我希望她沒有從車門口掉下去。”
“她在她房間裏。”我說,“她開汽車來的。”
“是嗎?這太好了!你只需把花獻給她就行了。”
“您為我買了花少安娜問,“太客氣了。”
她迎着他奔下樓梯,表情輕鬆,滿面笑容,身上罩了一件看不出旅途風塵的連衣裙。我悶悶不樂地想,她僅是聽到了汽車聲才下樓;而她本應該早點下樓,與我談談話,哪怕是談我的考試也行!不過,話說回來,那場考試我沒參加。這個想法又安慰了我。
父親大步迎上去,吻她的手。
“我抱着這束花,傻乎乎地微笑着,在月台上等了一刻鐘。謝天謝地,您到了這兒。您認識艾爾莎-瑪岡布爾嗎?”
我掉開目光。
“我們大概碰見過吧。”安娜親切地說,“……我住的房間很漂亮。雷蒙,您邀請我來,真是盛情啊。我累壞了。”
父親抖着身子。在他看來,一切順利。他一邊說著話,一邊開啟酒瓶。而我眼前則依次浮現出西利爾多情的面孔和安娜的面孔。這兩張面孔都顯露出強烈的感情。我自忖假期是否真如我父親所表示的那麼簡單。
這頭一餐晚飯非常快樂。父親和安娜談起他們共同的熟人。他們為數雖然不多,卻極有特點。我十分開心,直到安娜說父親的合伙人是個小腦袋為止。那是個酒鬼,不過人很溫和,我們,我父親與我和他一起吃過飯,那是一些令人難忘的宴席。
我表示異議:
“隆巴爾可有意思了,安娜。我見過他,挺好玩的。”
“不過您得承認他有缺陷。而且,甚至他的幽默…-”“也許他沒有那種通常的聰明樣子,不過…”
她以寬容的神氣打斷我的話:
“您稱為聰明樣子的東西其實只是年齡。”
她說話的簡潔明了讓我聽了高興。對我來說,有些話造成了理智而美妙的氣氛,吸引着我,即使我完全不了解它們的含義。她那句話使我產生了擁有一個小筆記本,一支鉛筆的想法。我把這想法告訴了安娜。父親聽了哈哈大笑:
“至少,你不記恨。”
我不能夠記恨,因為安娜並無壞心。我只覺得她非常冷漠。她的評論沒有那種簡潔,那種惡意的尖刻的簡潔,然而卻因此更叫人難受。
這頭一天晚上,艾爾莎徑直進入父親卧室,有意無意顯出心不在焉的樣子,安娜似乎沒有注意。她給我帶來一件她的成套時裝商品中的粗羊毛衫,卻不讓我謝她一聲。她厭惡別人的感謝,而我的感謝也從不能表達我的高興之情,因此我也就免了。
“我覺得這個艾爾莎很可愛。”她在我走出去之前說。
她盯着我的眼睛,不露一絲笑容。她在我心裏尋找一種她必須消除的想法。我應該忘掉她剛才的反應。
“是的,是的,這是個可愛的女人。嗯,年輕的女人…就是討人喜歡。”
我說得結結巴巴。她噗妹一聲笑了起來。我很惱火,便去上床睡覺。我想着西利爾進入了夢鄉。他也許正在縣納與一些姑娘跳舞。
我意識到我忘了,迫不得已忘了主要的東西:海的存在,它永無止息的運動和太陽。我也記不起外省一間寄宿學校院裏的四株極樹及其芳香。我忘了3年前我從寄宿學校出來,父親在站台上接我時的微笑。那是一種尷尬的笑容,因為我扎了髮辮,穿着近乎黑色的難看的連衣裙。到了汽車裏,他又突然變得興高采烈,喜氣洋洋,因為我的眼睛和嘴巴像他,我將成為他最珍貴、最出色的玩物。我什麼都不熟悉。他將向我展示巴黎、奢華的享受和安逸的生活。我認為我那時的大部分快樂都歸功於金錢,坐車快速兜風的快樂,有件新連衣裙的快樂,買唱片、書籍、鮮花的快樂。我現在仍不為這些輕易獲得的快樂而羞恥。再說我稱它們為輕易獲得的快樂,僅僅是因為聽到別人這麼說。也許我更容易悔恨,否認我的憂愁和內心的恐慌。不過愛好快樂與幸福代表了我性格中唯一協調的方面。也許是我讀的書不夠多?在寄宿學校,除了有教益的作品,別的書學生們都不讀。在巴黎,我沒有時間讀書:一下課,朋友們就把我拖進電影院。我不熟悉演員的姓名,這使他們大覺驚訝。或者,他們把我帶到露天咖啡座。我領略着置身於人群里,飲酒喝咖啡,與某人在一起(他盯着你的眼睛,然後拉起你的手,領你遠離這群人)的諸般樂趣。我們在街上走,一直走到家。在那裏,他把我拉到一個門口,擁吻我。我第一次嘗到了親吻的快樂滋味。我也不往這些回憶里加進一些人名,如讓、烏培爾、雅克……這些姓名是所有的少女都熟悉的。到了晚上,我就變老了。我們與父親一道出去參加一些晚會。在那些晚會上,我無事可干。那是些人員相當混雜的晚會,我自尋開心,也以自己的年紀引人快樂。我們回到家后,父親便把我扔下,常常又去陪送一個女友。我沒聽到他回來的聲音。
我不願讓人們認為他對自己的風流事兒作了什麼炫耀。他僅僅不對我隱瞞這些事而已。
更確切地說,是限於不對我說些體面話或假話,來解釋他的某位女友經常在我們家用早餐或完全住在我們家的原因……一時瞞住我可以!但不管怎樣,時間一長,我不可能不知道他和他的“女客”是什麼性質的關係。因此,他大概一心想保持我對他的信任,而他想避免那些費心勞神的想像,便更要如此。這真是絕妙的算盤。它唯一的不足,便是有一陣曾使我對愛情的事兒抱着一種看穿了的厚顏無恥的態度。以我的年紀與經歷,愛情本應顯得給人以娛樂甚於給人以感受。我願意複述一些簡潔的格言。例如奧斯卡-王爾德的“罪率是現代社會剩下的唯一的鮮明色調”。我以堅信不移的態度,把它變成了自己的格言。我想,我就是把它付諸實踐,也遠沒有這樣肯定。我認為我的生活可以仿效這句話,借鑒這句話,可以像艾匹納爾印製的一張罪惡圖像一樣從中顯現出來:我忘記了過去的時間、事物的突變和平常的善良感情。作為理想,我打算過一種下流的、醜惡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