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也真怪,災禍喜歡選擇一些不相稱的或平凡的面孔來表現自己。那年夏天,它選的是艾爾莎的面孔。那是一張很美麗的面孔。你要願意,不如說它是迷人的面孔更確切。她也有一種獨特的、傳情的、滿面堆起的笑容,就和略傻微痴的人所有的那種笑容一樣。
這種笑容對我父親的作用,我很快就看出來了。當我們應該“突然接見’艾爾莎和西利爾的時候,我讓她儘可能利用這種笑容。我對她說:“當您聽見我和父親來了時,您什麼也不要說,但要笑。”於是,我發現父親一聽到這種宏亮的笑聲,臉上就顯出怒容。導演的角色不讓我激動。我從沒有露出馬腳,因為當我們看見西利爾和艾爾莎在一起,公開表現出愛情關係(這種關係雖然是假裝的,可是裝得那麼像,叫人不能不想像是真的)時,我們的臉一下變得煞白。他臉上的血,我臉上的血都流了下來,都被這種比痛苦更難受的鎮定的意願引得遠遠的。西利爾,朝艾爾莎傾過去的西利爾……這種場面叫我傷心。我和他、艾爾莎一起安排了這個場面,卻不知它有如此大的力量。言詞是膚淺的,有伸縮性的,當我看見西利爾的臉廓、柔嫩的褐色頸項朝艾爾莎迎上去的面孔傾俯下來時,我真願付出無論什麼代價,以使這個場面不至出現。我忘了正是我自己要他們這樣做的。
在這些事件之外,安娜的信任、溫柔——我難以使用這個詞語——和幸福充滿了每日的生活。她專心照料我們,遠未覺察到我們粗暴的情慾和我卑下的手段。我確實從未見過她比此刻更接近幸福。我曾指望她的冷漠、高傲使她本能地排除任何更緊地拴住我父親的謀略,並在事實上除了美麗、聰明、溫柔之外,排除一切賣俏的手法。我慢慢地憐憫起她來。憐憫是一種令人喜悅的感情,像軍樂一樣鼓舞人心,這點,別人大概是不能責備我的。
有一個晴朗的早晨,女侍非常激動地給我帶來艾爾莎的一張紙條,上面寫着:“一切都已弄妥,請來!”這給我一種災禍臨頭的感覺:我憎惡一切結局。終於,我在沙灘上找到了艾爾莎。只見她一臉得意洋洋的神色。
“一個鐘頭前,我終於見到了您父親。”
“他跟您說什麼?”
“他說他對過去的事極其後悔,說他那時的表現像個粗夫莽漢。這倒是真的……難道不是?”
我認為應該同意。
“接下來,他對我說了一些恭維話,只有他一人善於那樣說……您知道,那種稍為淡漠的聲調,那種極低的聲音,似乎說那些話很難受……那種聲調……”
我把她從田園詩般的幸福之境拉了回來:
“為了達到什麼目的?”
“呢,毫無目的…不過,最後,他邀請我一起去村裡喝茶,以證實我並不記恨,我寬宏大量,進化了,是吧?”
父親關於紅棕發女郎進化的觀點讓我開心。
“您為什麼笑?我該不該去呢?”
我差點回答她說這不關我的事。接着我意識到她把我看成負責讓她的手段成功的人。不管有理無理,這都叫我生氣。
我覺得自己被逼得沒有辦法:
‘談不知道,艾爾莎。這取決於您。您必須乾的事,別老是來問我,不然,人們會以為是我促使您…”
“不過這是您,”她說,“多虧您……”
她的欽佩的語氣突然叫我害怕。
“您要願意,就去吧!不過可憐可憐我,以後別再跟我說這些了!”
“可是……可是必須使他擺脫那個女人……
賽茜爾!”
我趕忙走開了。讓我父親干他想乾的事吧,讓安娜去擺脫困境好了。再說我要與西利爾相會。我覺得只有愛情才會使我消除我感到的這種恐懼。
西利爾一把摟住我,一句話也不說,就把我帶走了。在他身邊,一切都帶着強力,帶着快樂,因此變得容易。過了一些時候,我伏在他古銅色的汗流浹背的軀體上,精疲力竭,像一個乘船遇難者一樣虛弱不堪。我對他說,我恨自己。我是微笑着對他說這句話的,因為我不是帶着痛苦,而是帶着愜意的忍受想到它的。他沒有把我的話當真。
“不要緊。我愛你,足以迫使你與我意見一致。我愛你,這樣愛你……”
在我吃飯的當口,這句話的節奏一直索繞在我的耳際:“我愛你,這樣愛你。”因此,儘管我努力回憶,卻總不能清楚地記起那餐中飯的情形。安娜那天穿了一條連衣裙,是紫色的,和她的眼圈,甚至和她的眼睛一樣的顏色。我父親笑着,顯得輕鬆:對他來說,大局已定。
他吃甜品時宣佈說,他下午要去村子裏買東西。我心裏暗暗發笑。我累了,因此聽之任之。
我只有一個願望;洗浴。
下午4點鐘,我下到沙灘上,發現父親在平台上,準備動身去村裡。我沒對他說什麼,甚至也沒有叮囑他謹慎行事。
水平靜而溫暖,安娜沒有來。在父親與艾爾莎談情說愛時,她大概在房間裏整理她的成套服裝,繪圖。過了兩個鐘頭,由於陽光變弱了,我感到了涼意,便登上了平台,坐在一張安樂椅上,翻開一份報紙。
這時,安娜出現了。她是從樹林裏出來的。她跑着,樣子難看,兩隻手時笨拙地貼着身體。我突然有了個不祥的感覺;這是個老婦人在跑,她將摔倒!我一直愣着。她朝車庫跑去,消失在房子後面。於是,我猝然明白了,也跑去追趕她。
她已坐在車子裏,踩上了離合器。我跑到她跟前,倒在車門上。以“安娜,”我說,“別走,這是個過錯,是我的不是,我將給您解釋…”
她不聽我的話,也不看我,俯下身子鬆開制動器。
“安娜,我們需要您。”
這時,她站起身,面孔痛苦得變了樣。她哭了,於是我突然明白,我攻擊的是一個活生生的、易動感情的人,而不是一個物體。她最初一定是一個稍有點內向的小女孩,後來,成了一個姑娘,再後來,變成了婦人。她有40歲了,孤身一人。她愛一個男人。她本來希望能與他一起愉快地生活10年,或許周年,可是我…這個面容,這個面容,都是我作的孽。
我茫然失措,倚在車門上,渾身發抖。
“你們什麼人也不需要。”她哺哺地說,“您不需要,他也不需要。”
發動機轉起來了。我絕望了:她可不能這樣走呀。
“原諒我吧,我求求您……”
“原諒您什麼?”
眼淚在她臉上源源不斷地流着。她似乎沒意識到這點,臉上水無表情。
“我可憐的小姑娘!……”
她把手在我臉頰上放了片刻,然後走了。我看着汽車在屋角上消失。我茫然若失,不知所措……一切來得這樣快。還有她那張臉,那張臉…我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是父親。他已經抹去了艾爾莎的口紅,剛去了衣上的松針。我轉過身,朝他撲過去:
“壞蛋!壞蛋!”
我抽泣起來。
“發生了什麼事兒?是安娜嗎?賽茜爾,告訴我,賽茜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