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攝像……”
“已開機!”
“開拍!”
烏多·庫迪那把手裏的香煙遞給了友好的攝影師烏維·海茲曼。
然後我們又動了起來。
婚禮真是隆重精彩。這是我最美好的日子。
新娘容光煥發,臉上帶着神聖的笑容,眼裏噙着近乎真正的淚水。
新郎的動作熟練老到。他從嘴裏噴出最後一口煙霧,手裏還在玩弄着回家牌香煙盒。
兩個長着紅蘋果臉蛋的天真可愛的男孩托着婚紗,臉上還掛着淚痕。
埃諾和身穿玫瑰色禮服的女儐相也同樣強壓着淚水,作為新娘新郎的證婚人倒退着。這真是一種絕妙的藝術家的表達方式。《獨身幸福》的女作者和本市最有成就的離婚事務律師出於抗議,倒退着走向結婚聖壇。走在我們後面的是帕拉和阿克爾·麥澤,他們扮作新娘父母,臉上掛着異常真實的怒色。帕拉正擦着眼睛裏流出的真實的同情之淚,交通部長麥澤不可理解地搖着頭。
儘管如此,讓我們在攝影機前真正地表演一回,也確實激動人心。幾百萬的觀眾將看到我的背影!這在國際上也是一場了不起的突破!
由於扭頭動作太緊張,拍完后我的脖子還疼了幾個小時呢。
遺憾的是,威爾·格羅斯以後把這一鏡頭也給剪掉了。
出於純藝術的考慮,這一鏡頭顯然與電影格格不入。這也就是剪掉的原因。
不久,我迎來了拍攝工作的第二個高潮。八月二日是我和桑雅·索娜共同的生日,她二十八歲,我呢,則三十五歲了。
桑雅事先已經宣佈,我們倆要好好慶賀一下生日。所有參加拍攝的人員都受到了邀請,無一例外。
上午拍攝電影時就有香檳喝了。
桑雅·索娜把背包瀟洒地甩到背後。她今天身穿灰色背帶裙和白色襯衣,爽朗地笑着,笑聲像銅鈴一般響亮。她臉上溢滿興奮,向大家——電纜工、燈光師、化妝師、理髮師等頻頻舉杯。
“為考瓦斯基幹杯!”當扮演樓房管理員的年邁演員海因茨·呂爾塞爾身穿灰色大褂走去化妝的時候,她有些放縱地說。桑雅·索娜很受人喜歡,這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大家都喜歡她。這傢伙也確實非常聰明伶俐。
威爾·格羅斯又一次通過麥克風正式宣佈,領銜主演桑雅·索娜今天過生日。於是攝製組全體成員自發地唱起了祝願歌。
我們都站在學校的院子裏,站在攀登架和乒乓球枱之間,激動地放聲高唱“親愛的桑雅,祝你生日快樂!”
啊,我真是幸福極了!此時正是仲夏時節,可以說,不管屋裏屋外都是熱呼呼的。今天我三十五歲了。站在我用心血寫成的作品面前,我無比自豪和幸福,畢竟這是根據我的小說改編拍攝的第一部電影!
“怎麼樣?一年前你能想到有這樣的結果嗎?”當威爾·格羅斯和攝影師從我身邊走過時,他問道。
“想不到,”我說,“真想不到。”
“弗里茨,這是弗蘭西絲卡,我的前妻。”
“我知道,我認識她。”弗里茨說,“她是作家。”
威爾·格羅斯裝作沒有聽到。
“試一下這個位置。你能滑多遠?”
“我得從教室里伸出鏡頭,沒問題吧?”
我剛想偷偷溜走,這時威爾·格羅斯又對我說:“你在一年前會想到有這樣的結果嗎?”
我知道,他希望從我嘴裏聽到感謝的話,而且是不斷地感謝。我應該百依百順,吻他的褲角邊才好。可是今天我偏不這樣。
“一年前的今天你飛到加勒比,去拍你的十三集電視連續劇,我還記得非常清楚,因為那天正是我的生日。”
“我的天啊,又一年過去了。”威爾說。
“那你今天也過生日了?”友好的攝影師弗里茨說。他從可滑動的小凳上伸出手,向我表示祝賀。“怎麼沒有一個人提這事呢?衷心祝賀!”
“謝謝,弗里茨。”我說。我覺得這位攝影師很討人喜歡。
“如果今天正好一年過去,那也就是說我們分居已整整一周年了。”威爾說。
“是這麼回事吧。”
“哎呀,你呀!”威爾喊道,“你怎麼不早說!”
“我以為你知道這事。”
威爾急忙跑走了。攝影師弗里茨發愣地望着他跑去的方向。
“獨身幸福。”他一邊搖頭,一邊說。我們都開心地大笑起來。
“你們倆反正不配。”弗里茨說,然後就專心致志地選擇擺放攝影機的位置去了。
“我也這麼認為。”我嘟噥着說。
說完,我很快就離開了,為的是不妨礙這位好心的弗里茨的工作。
我蹓跶着從這個房間走到那個房問。這真是一所名副其實的老學校。學生坐的板凳太矮了。房間太小了,散發著一股學校里慣有的氣味。走廊里回蕩着各種聲音和腳步聲。我又彷彿看到自己穿着灰色的背帶裙,在帶格的地板上跑着,心裏總在偷偷期待着維克托·朗格。我不禁打了一個寒戰,急忙揉了揉胳膊。是的,我當時最喜歡的老寄宿學校就是這個樣子。那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時間過得太快了!我還清楚地記得我十五歲時的生日,記得那所舞蹈學校、同維克托跳舞時的情景。那時我唯一的希望便是和維克托在一起,別無他求。
那麼今天我所希望的是什麼呢?
突然,一個難以控制的念頭抓住了我。
維克托,我今天還是非常渴望見到他。
今天,他們正在拍我們倆之間所經歷的場面。
維克托應該到這兒來看看。
我跑進教師辦公室,那兒有一部電話。
我匆匆掃了一眼凌亂地堆放着破爛衣帽和化妝器具的房問。太好了,沒有人,就我自己。現在不打,又待何時!我撥了漢堡的電話。哎呀,糟糕,要是安妮格蕾特問我杜塞爾多夫的天氣……
“我是朗格。”
“維克托!”
“是弗蘭西絲卡!小寶貝,衷心祝你生日快樂!我打電話給你家,沒人接,我整天都在想你喲!”
“我也很想你,想得心都要疼了。”
我偷偷地環顧了一下。好,沒人,只有化妝用的長罩衣掛在大衣架上,像個幽靈,至少我有這種感覺。
“維克托,你知道我現在的願望是什麼嗎?”
“我知道,小寶貝。現在……我想……你希望……你還是自己說吧。”
我沒有勇氣說出來,太叫人遺憾了。
“你最好到我這兒來一趟。”
“現在就去?去你那兒?你一個人在家?”
“是的,現在就來。不是到我家,是到杜塞爾多夫的漢斯-普菲茨納中學。”
沉默,只有話筒的簌簌聲和導線的沙沙聲。
“這樣我們也許就不能單獨在一起了……”
“是不能單獨在一起!整個攝製組都在這兒。到處都是演員和天才的藝術家。今天下午還要運來五十名青年群眾演員!維克托!他們今天在拍我們的戲!是寄宿學校的戲!舞蹈學校的戲!”
“你叫我在學校見面,我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維克托!”
我知道他在考慮。
“真拿你沒辦法,就是發瘋的老白痴你都會使他煥發青春的。”維克托說。啊,我太喜歡他說話的聲音了!
“你可不是發瘋的老白痴!瘋狂是有那麼點兒,但不痴獃!維克托,我愛你!我希望你來祝賀我的生日,一定要來,不要打折扣。我是不是對你要求太過分了點兒?”
“要求是多了點兒,但你的希望並不高。”
“這麼說,你來了?”
“是的,我就去!我只需要弄一條三米長的紅飾帶就行了。”
“你要三米長的紅飾帶幹什麼?”
“給我自己用!我想你希望我這樣呀。”
“只要七厘米就夠了!我們只是象徵性地有個意思就行了。”
我格格地笑了起來。
維克托也笑了。
“反正我也想順便看看你的拍攝工作,”他說,“純粹是公事,因為我得計算一下我們有無必要提高印數。”我聽到他在抽煙。
“當然你得增加印數!馬上再加印幾十萬冊!”我大聲喊道,“另外,你肯定非常想知道誰是你的扮演者,這你得承認!”我喊着,幾乎抑制不住內心極度的興奮。“哈約·海爾曼!是這個人扮演你!”
“這個人怎麼樣?比我年輕、比我漂亮嗎?”
“不清楚。也許比你年輕,但沒你漂亮。無論如何沒你那麼性感!”
“你見過他嗎?”
“沒有。”
“你這個本性難移的弗蘭西絲卡呀!我真該打你的屁股!”
“來吧,來打我的屁股吧!你直接去機場,不要耽擱時間,不要去兌那五千馬克!先不要去花它!你聽着,我什麼都不要!只想要你!今天就要,現在就要,快到這兒來!”
“是在教師辦公室?躺在電影劇本上嗎?”
“就在教師辦公室,躺在電影劇本上!我就會搞到一本的,我們要堅持我們的傳統……”
這時,我突然看到了一個人。
他就是哈約·海爾曼。
他一動不動地坐在書架旁,坐在一堆脫下的大衣和凌亂的衣帽之問。他面無表情,一言不發地把電影劇本塞給了我。
真他媽的倒霉。
“維克托,我……嗯……我現在不能再講下去了……”
“好吧,也正是時候。剛才安妮格蕾特說,飛機兩點起飛。她還讓我轉告你,漢堡這兒陽光明媚!杜塞爾多夫的天氣也這麼晴朗嗎?”
“晴朗極了。”我低聲說。
“那我就不帶雨傘了。回頭見!我乘出租車去。站名叫什麼?是普菲茨納中學嗎?我自己會找到的。”
“再見!”
我放下電話。天啊,要是有點清涼油使我冷靜一下就好了!我的心在劇烈地跳動。我一動不動地站在教師辦公室的電話旁。
“對不起,我不知道您在談私事。”哈約·海爾曼毫無表情地說,“我可沒有聽你們的談話。我正在專心考慮問題呢。”
“對不起,我打擾了您。”我說,但我根本不相信他沒有偷聽的鬼話。
“沒什麼。”哈約·海爾曼說。他看起來確實有點像維克托。是的,他要年輕一些,漂亮一些,可他油了點,有電影明星那種油勁兒。
“您有什麼事?”
“您不需要電影劇本了嗎?”他把電影劇本遞給我。真夠圓滑的,這個傢伙。
“嗯……不……我想,事情已經解決了……”
“我可以出去……”
“不,您只管在這兒靜心沉思吧!”
“那好吧……”這傢伙像泥鰍一樣圓滑。
這是我在整個電影拍攝期間同電影中的維克托·朗格所進行的唯一一次談話。我決不會同這位先生來往,我對他抱有的幻想徹底破滅了。我決不會喜歡上一個滑如泥鰍的人。
對這種人,別太介意。
我現在得抓緊時間找一家合適的旅館。
不能找廉價的鐘點旅店。如果行的話,得住高級一些的!我們整個攝製組都住在拉瑪達高級旅館裏。
桑雅·索娜、威爾·格羅斯和哈約·海爾曼都住在那裏,只有海因茨·呂爾塞爾住進了英國大院旅館。
真是件叫人頭疼的事,我想。為了避免明天早上大家吃飯時不小心互相碰面,為了避免哈約再面無表情地把電影劇本越過全穀物麥片遞給我,也為了避開他毫無表情地詢問我是否還需要電影劇本,我們最好不住在拉瑪達旅館,最好住城市俱樂部旅館、停車場旅館或其他合適的旅館。
我一生只有一次三十五歲。
過後就一去不復返了。
我走向最近的電話亭,給帕拉打電話,我希望她今天晚上在我過生日時同孩子們一起過夜。
“沒問題。”帕拉說,“祝你愉快。明天我們一起吃生日蛋糕。但我先叫維利跟你說幾句,他想衷心祝你生日快樂。”
“帕拉,”我說,“我今天已經跟你說過‘我愛你’了嗎?”
“沒有,”帕拉說,“但這種話我很愛聽。”
從擴音器里傳來輕柔的華爾茲舞曲。群眾演員全部來自杜塞爾多夫一家有名的舞蹈學校。他們個個充滿表演激情,輕盈地翩翩起舞。上面只有幾名燈光師趴在那兒忙碌着,他們沒有注意到我們。站在陽台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我們腳下被舞枱燈光照得通亮的熙熙攘攘的人群。威爾·格羅斯坐在他那張氣派的木椅上,通過麥克風向情緒激昂的群眾演員下達着指示。助理導演跑來跑去,在給每對舞伴裝飾打扮。他們這兒扯扯,那兒拽拽。友好的攝影師烏維·海茲曼正匆忙地把泰薩牌膠帶粘到地板上,為的是防止青年男女越過界限。所有人的衣着都是七十年代的風格,使得整個場面幾乎像是在夢中,顯得那麼不真實。站在這群人中間的是桑雅·索娜。她身穿超短裙,叉着腿,同穿着喇叭褲的哈約·海爾曼站在一起。像以往一樣,她在人群中總是感覺極佳。為了緩和緊張氣氛,她時不時說幾句風趣的話,逗得年輕人哈哈大笑。她那獨特的大方格背帶裙和中間分開的光滑的髮式絲毫無損於她的美麗。她不時地同哈約跳幾個舞步。引人注目的是,哈約·海爾曼對跳舞似乎不特別在行!但願這不是導演出於粗心所造成的錯誤。但另一方面,這個像木頭一樣的哈約·海爾曼在隨着華爾茲舞曲翩翩起舞的青年人中間又顯得楚楚動人。突然間,我覺得他不再是剛才教師辦公室里那個像泥鰍一樣圓滑的人了。確實,從電影院的暗處觀看,女人會喜歡上像哈約·海爾曼這樣一位穿着流行褲、沒有樂感的跳舞門外漢的。
這兒拍攝的場景同當時的現實生活正好相反:在電影裏,桑雅是強者,充滿自信;在現實中,充滿自信的強者卻是維克托。
桑雅·索娜發現了我,向我招了招手,笑了笑。
我也不引人注目地向她招了招手。
她那雙眼睛似乎在問:“這就是那個現實中的人嗎?”
我從陽台上沖她笑了笑,點了點頭。於是我們格格地對笑起來,像兩個親密無間的傻姐妹。我倆手臂上都挽着一個維克托。
怎麼樣?你覺得我這位如何?
我在暗處看不清楚!
我會馬上給你介紹的!
為什麼我要急於介紹他呢?要區分假象和現實真是太難了!在電影圈子裏就更難區分了!親密無間這樣的玩意兒又有什麼用呢?
“音響……”
“已開機!”
“攝像……”
“已開機!”
“開拍!”
所有的人都旋轉起來,在大廳里翩翩起舞。漂亮的年輕人在幾秒鐘之內就會使整個銀幕充滿活力和青春。
啊,我多麼幸福啊!桑雅·索娜和我的友誼太深了!威爾·格羅斯同意我從陽台上觀看!烏多·庫迪那這期間已知道了我的大名!海因茨·呂爾塞爾住進了英國大院旅館,他沒有來成。無所謂!
但最令人幸福的是,維克托·朗格就站在我身邊!
一切都是真實的,都發生在我三十五歲生日這一天!
我的生活還能更上一層樓嗎?
我從旁邊看了看維克托。
“喂,你在二十年前想到這一結果了嗎?”
一股幸福與自豪的熱潮突然湧上我的心頭。它從後面抓住了我,在我胸膛里四處翻滾,使我渾身顫抖起來。
我突然意識到在我心中喚起的是一種什麼樣的精神。
你必須要有這種精神。
然後才能把這樣一份真正的禮物贈送給你多年的情人!
這禮物就是,把共同的愛情史寫下來,發表,然後再拍成電影!然後再把多年的情人拖到拍攝現場,叫他從隱蔽的陽台上觀看!
香檳酒在哪裏?
最好在電影院裏喝,要晚點兒喝。現在我們不需要香檳,我們需要的是互相擁有對方。
這已經是一種足夠的精神快感了。
我們互相握着對方的手,這就夠了。
就在這上面,在灰暗中,在一堆繩索和電纜之間,在舞枱燈光的照射範圍之外,我們像兩個白日的小偷,在偷偷地享受着我們遲來的幸福。
下面,桑雅·索娜和哈約·海爾曼正在互相戀愛。
我們在看着他們戀愛。
是呀,這正像我們從前的情況。
像二十年前的情況。
這種關係一直沒有中斷!持續到今天!明天也要繼續下去,後天也如此。
二十年後也永遠如此!
對此我深信不疑,這是最令人幸福的事。
我們互相看着對方。默默地。
但我們感到內心有無盡的幸福。
休息時,我把維克托拽到衣帽問。我想把他介紹給桑雅認識。
“桑雅,這是維克托·朗格。”
“是您哪。”桑雅說著,用一種略帶嘲弄的目光打量了一下我的維克托。“您今天也來觀看?”
“是的,”維克托說,“我今天也來看看。”
哈約·海爾曼坐在一個角落裏,坐在理髮師的白大褂旁,正在沉思默想。他反正沒有——就像他說過的那樣——聽我們的談話。
我要不要把真的維克托·朗格介紹給假的維克托·朗格認識呢?這兩位結識以後又會說些什麼呢?也許假維克托·朗格要罵真維克托·朗格:“您就是那個該死的維克托·朗格啊!”也許他鸚鵡學舌,也問他今天是否來觀看的。
真正的維克托·朗格也一定會一字不改地回答:是的,我今天也來看看。然後他們就相對無言了。
一想到這些,我就難以忍受。
我為什麼冒出這麼一個餿主意,把我自己的維克托拉到幕後來呢?
“您真是一位光彩照人的查洛蒂·克萊貝格。”維克托彬彬有禮地對桑雅說。如果桑雅摘下她的假髮、脫下她的背帶裙放鬆一下的話,她的迷人程度也不過一般。她穿着短短的白襯衣,留着微濕和緊貼頭皮的頭髮,坐在衣帽間桌旁的鏡子前。
當他用這樣的話奉承桑雅(無論怎麼說,她比我年輕七歲,比我迷人!)時,出於一種卑鄙的嫉妒心理,我心裏還是被深深地刺痛了。
我才是那個迷人的查洛蒂·克萊貝格呢!
桑雅·索娜只是在演我!
維克托好像不知道這一情況似的!
為什麼他不說:“索娜女士,您是這兒最迷人的,但七層佈景後面躺在七個枕頭上的赫爾女士要比您更加迷人,勝過您一千倍!”
不,這種話維克托不會說的。
他絕對是那種見多識廣的男子漢。
如果他今天夜裏對我悄悄地說,我是這個世界上最最迷人的查洛蒂·克萊貝格,那又會有什麼用呢?
我知道,我很迷人,但要公眾知道才行!該如何對公眾說呢?算了吧,決不讓公眾知道!
哎,女人的嫉妒心像一隻令人討厭的老貓在歇斯底里地尖叫着,抓撓我的胃粘膜。一秒鐘前我還羨慕桑雅·索娜,可現在,當我的維克托用他那種只屬於我的柔軟的聲音讚揚她那半裸的、蒼白的外貌時,我卻被頑固的嫉妒心折磨得要死。
為了找話說,我開口道:“桑雅,我想我那時候也像你這麼漂亮和自信就好了!”
也許桑雅認為這是一種批評。
“我是根據我自己的體會演查洛蒂·克萊貝格的。”桑雅口氣堅定地說,“你自己同這一角色對號入座,那是你自己的問題。”
突然間我覺得她不再是那個出色的夥伴了,不再是那個單純、熱情、樂天的女人了,不再是那個像姐妹一樣親密無間、具有好心腸的朋友了。
她突然變得冷若冰霜。
哎,我對和她在一起的這半小時真是後悔不已。
“另外,威爾和我還改動了幾個場面。”桑雅說,“有些場面要根據劇情的發展而定。”
好哇,好哇,威爾·格羅斯和桑雅·索娜,你們竟然改動了劇情。
她不是一再強調,她不能忍受威爾·格羅斯這個人嗎?她不是最近還在說不值得同威爾·格羅斯這個人打招呼,她只想通過助理導演同他打交道嗎?
現在可好了,兩人共同對劇本作了改變,居然還瞞着我!
“桑雅,我……”
有人敲門。
友好的攝影師烏維·海茲曼把腦袋探進門來打招呼:“喂,弗蘭卡!你再次來觀看,真是太好了!”
“喂,烏維,”我有氣無力地說,“我也很高興。”
“桑雅總說,你在場對她是一種安慰,沒有你她就拍不好。是嗎,桑雅?”
桑雅在使勁地擤鼻子。
“桑雅這麼說,太過獎了。”我說。
兩位維克托,不管是真的維克托還是假的維克托,都沒有介入。
“喂,桑雅,外面有一位記者先生在等着,想了解一下這個故事的作者的生平。”
我吃了一驚。
“等一等,我馬上就去。”桑雅說。
她披上一件理髮衣。
“桑雅,”我一邊說著,一邊抓住她的手臂。“真對不起。”我憎恨吵架,每次總想馬上息事寧人。
我真想像我們初次認識那樣去擁抱她。畢竟,開始時的一切是那麼的美好和令人難忘!我們曾經幾小時之久坐在我家裏談論查洛蒂·克萊貝格,一起喝葡萄酒,一起聊天,共同暢懷大笑。我們在背後說威爾·格羅斯的壞話,竭盡中傷之能事!我們聊得忘記了時間,然後我用每小時一百九十公里的速度飛快地把你送到了機場……
假象與真實,電影與現實,它們的界限在哪裏?我茫然不知所措。桑雅,你也有同感嗎?
桑雅沒有聽我說話。
她走到外面,來到了記者等待的過道上。桑雅曾對我發誓,再也不讓一個記者接近她。這才剛剛過去四周時間啊!
“走吧,”維克托用溫柔的聲音對我說,“我們回旅館吧。”
有那麼一會兒,我都動心了。還是走吧,匆匆離開,讓別人來安慰自己吧。讓她在沾沾自喜的煉獄中去經受煎熬吧!讓她在矛盾之中去耗費精力吧!讓她去丟臉吧,即使她在有着成千上萬觀眾的銀幕上微笑!讓她去散佈是她親自寫的這個故事吧!
但我的自尊心隨即佔了上風。
不。
我弗蘭卡·西絲這個超級女人不能容忍這種事情發生!
如果桑雅·索娜想對記者說,這兒拍的電影講的是她的故事,那麼她應該當著我的面說。
我毅然決然地跟着她走了。
兩個維克托若有所思地留了下來,站在理髮的白大褂之間,默默無言。
外面那位記者給人的印象很親切。他很像我認識的《我們婦女》雜誌那個叫伯克的編輯,長得就像他的孿生兄弟。桑雅背對着我站着。
我豎起耳朵。我所聽到的內容猶如一記耳光打在我的臉上。
電影劇本是她自己寫的,桑雅·索娜說。也許某個地方已經有某個人寫了一個類似的草稿,但她和威爾·格羅斯對電影劇本做了大刀闊斧的修改。
原來如此,記者急忙飛速地記了下來。
我站在一個桑雅能夠清楚地看到我的地方。
電影內容是什麼,記者打聽道。
她沒有被授權去談論電影內容,桑雅有些慍怒地說。如果把電影內容事先透露給大家,人們就不去看電影了!另外,她說的東西總有人喜歡歪曲,這她已經領教過了。
這位記者以他全體同行的名義向她表示道歉。
今天拍攝的顯然是講桑雅·索娜童年時代的事,記者又友好地揀起話題。桑雅是不是真的在一家寄宿學校呆過呢?
沒在寄宿學校呆過,桑雅·索娜匆匆向我這邊瞥了一眼說。但她上過全日制小學。她晚上從未早回過家,這與寄宿學校的學習情況大體相似。
她十四歲的時候是否也上過舞蹈課呢?
當然上過,桑雅笑着說。她上舞蹈課都上了癮!她在學習表演期間也學過音樂、芭蕾和爵士舞蹈。她差點就成了一名舞蹈家呢!
“您可真是個全才,”記者激動地說,“舞蹈、表演、寫作樣樣會!您也會唱歌嗎?”
“會唱,我唱出來的歌自己也感到很驚訝。”桑雅說。
“我可以把這一情況告訴讀者嗎?”
桑雅點點頭,慷慨地同意了。
我生氣地用手拍着自己的屁股,就像房屋管理人海因茨·呂爾塞爾發現地圖上有污點時所做的那樣。
桑雅看了看我,突然說:“我現在沒時間了,再說又有些冷。如果您還有問題的話……”
記者不知所措地向我這邊望過來。
要是現在埃諾在場,他很可能就要踢我的屁股了。
快去講,弗蘭卡!現在可不是假謙虛的時候!
你有糾正的義務,可引用某某條款!要指控她誣衊罪,引用第三條!
我猶疑不決地走近了記者。
是算了呢,還是不能算?這確實是個問題。
“這是弗蘭西絲卡·赫爾。”桑雅說完便抬腳要走。
“弗蘭卡·西絲。”我友好地說。內心裏卻怒火衝天。
“啊,您是弗蘭卡·西絲!”記者激動地大叫起來。“您怎麼現在才說!否則我給你們倆合拍一張照片該有多好啊!哎呀,我的攝影師怎麼不在身邊?”
“您真倒霉。”桑雅在我背後說。
“我真的希望領銜主演和作者一起出現在一張照片上……讀者一定會認為這是爆炸性的新聞!”
記者顯得非常絕望,轉身四處張望着。
“您看,沒有辦法。”桑雅從走廊的盡頭喊道,“您準備登在哪家雜誌上?”
“登在《她》雜誌上。”記者說。
桑雅一下子站住了。
“糟糕。”
“我們這兒有一位女專業攝影師。”她突然喊道。
“烏維!”她往走廊下面喊了一聲。“叫阿妮塔來!”
阿妮塔扛着沉重的照相設備跑了過來。
“給我們拍張照片。”桑雅說,“是登在《她》雜誌上的。”
“我得先問問威爾·格羅斯。”阿妮塔有點膽怯地說。
“威爾·格羅斯正在體操大廳策劃下一場戲。”烏維·海茲曼,那位友好的總攝影師說。
“快去問問他,”桑雅說,“我不想在這兒久等。”
“他有什麼可反對的呢?”我那位維克托說。他悄悄地走近了我。
我知道,威爾會反對的。但我很想聽聽從他嘴裏說些什麼。而且就在這兒,此時此刻。
烏維對着他的攝像機說了幾句話。我隱約聽到幾個不連貫的詞:“桑雅……肖像……給《她》用……發行量二百萬……”
“他馬上來。”然後他友好地說,“肯定沒問題。”
阿妮塔打開了攝影設備,把閃光燈擰到相機上,然後就開始找合適的背景。
為了拍好這張照片,桑雅跑進衣帽間,稍稍梳妝打扮。這家雜誌發行量太大了,值得打扮一下。
我和阿妮塔、維克托、烏維及新聞記者猶豫不決地站在走廊里。
希望我臉上不要因為生氣而出現紅斑。
我還得同桑雅談一談,她到底怎麼了?
“在窗子前面不怎麼好,有些逆光。”阿妮塔說。
我站到了另一面牆壁旁。
“背景有點亂。”記者說。
“這是我自己的事,您少啰嗦!”不容易讓人接近的阿妮塔不高興地說。
我感到非常的不舒服。
桑雅沒有再出來。這麼長時間,她在衣帽間幹什麼?
這時,威爾·格羅斯出現在走廊的盡頭。他一看見我,就站住了,像扎了根似的一動不動。
“阿妮塔!”
阿妮塔轉過身去。
“什麼事?”
“阿妮塔!”
“到底有什麼事?”
“阿妮塔,我現在需要您!”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像僵硬的石頭一樣站在那兒。烏維·海茲曼剛才不還在說,拍張照片沒問題嗎?
“現在就來,要快!”
為什麼威爾不再走近一些呢?那樣他就沒有必要大吼大叫了!
“您什麼地方用我?”阿妮塔生氣地問。畢竟,她把照相所需的一切都已準備好了!
“體操大廳,現在就來!”威爾·格羅斯喊着,轉過身,又重新往回走。
阿妮塔很不情願地蹭到他的後面。
威爾·格羅斯還在生氣地數落着她,搖着頭,並越過她的肩頭用他那雙細小的眼睛望了我一眼,然後就走開了。
阿妮塔返回來,默默地拆下了照相設備。
“不照了。”我對其他人解釋說。
“為什麼不照?領銜主演和作者出現在同一張照片上是再理想不過的大好事啊!”《她》雜誌的記者說,“二百萬發行量!這對電影可是一次極好的宣傳呀!”
維克托·朗格也有同感。烏維·海茲曼也准這麼認為,但沒人去問他的意見。
------------------
豆豆書庫收集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