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孩子們刷牙時,我決不會在我廚房的小桌上寫暢銷書的。”長着一雙對眼的女作家說。
“也許您根本就沒有孩子。”修女善意地插話說。
“真正的女作家是絕不會要孩子的。”薄嘴唇的女作家用堅定的口吻說。
我激動地大笑起來。
這位女士可真有趣,她這種態度也真少見!
“胡說八道!”埃諾抱怨說,同時失望地把遙控器扔向電視機。
頻道自動調節器竟自己調起了頻道。
我撫摸着埃諾蓬亂的頭髮。
“好了,別生氣了!我們給你買一台新電視!最新款式的!”
“呸!去他媽的電視吧!這傢伙根本就不曉得你的名字!他是個粗俗的小人,毫無教養!就是這麼個東西在你的電影裏演主角?”
“是在威爾·格羅斯的電影裏,”我頗有些自知之明地說,“再說是桑雅·索娜演主角。我不是跟你說過,她人很可愛的嗎?”
埃諾沒有理會我的話。他繃著臉,有些生氣地說:“這傢伙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弗蘭卡·西絲!這名字並不是很難記的嘛!”
我把他的腦袋拉向我的身邊。
“埃諾,這沒什麼!只要你知道我的名字就行了!”
“這我知道!”埃諾說,“弗蘭卡·西絲,確實不難記!”
“是弗蘭西絲卡。”我說。
埃諾用疑惑的目光盯着我。
“對了,我們認識的時候你還叫弗蘭西絲卡。”
我開心地吻了一下埃諾的臉。
“有些時候,人需要真正的朋友。你就是一個真正的朋友,真是太感謝你了。”
威爾·格羅斯和我並排站在科隆大教堂里,貼得很近,手幾乎碰到了一起。桑雅·索娜和烏多·庫迪那正在我們前面綵排結婚的場面。
“怎麼樣?你當時想到會有這個結果嗎?”
“沒有,從沒想到。”
“怎麼樣,你喜歡嗎?”
“是的,很棒。”
我真希望擁抱威爾·格羅斯一下。如果說那時我們沒在教堂舉行婚禮的話,他今天可為我排演了一場夢幻般的婚禮,一場我渴望已久的婚禮。噢,我的上帝,他給我的生活帶來了多少充實的內容!先是贈給我兩個天使般的孩子,現在又是這個在科隆大教堂舉行的婚禮,這是一個多麼浪漫的結婚儀式啊!
我們自己沒有直接參加這個結婚儀式,今天也沒有人在真正結婚!我們是在讓人結婚!這絕對是戲中的高潮!和真的一樣,無與倫比!
“坐下吧!”威爾·格羅斯開恩地對我說。
“往哪兒坐?……你是說……坐到你的椅子上?”
“今天破例,坐吧。”威爾·格羅斯說。
我必恭必敬地把半個屁股挪到他的摺疊椅上,身上頓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我這個作家竟然坐在導演的椅子上!而且是他本人親自請我坐的!要我親自觀看結婚場面!而且所有在場的人都看到了!真是不可思議!
“你看一下圖像監視器吧!”
啊,真是絕妙無比!
桑雅·索娜穿着潔白的結婚禮服,挽着烏多·庫迪那,在管風琴的樂聲中緩緩穿過教堂大門,走進大廳。挑選出的二百名群眾演員站在主通道兩邊,他們中甚至還有政治家、市長、前恐怖分子、行政公署主席以及其他人物。由於威爾·格羅斯和社會民主黨有着密切關係,所以能夠租用科隆大教堂,並且能邀請到許多部長級人物。他們個個衣着奢華,頭戴禮帽,手拿鮮花,各種首飾光彩奪目。從教堂的上方傳來一位女高音領唱《萬福馬利亞》的歌聲。
在下面,有幾個人抽出了手絹。助理導演拚命揮動着手臂,高舉着一塊寫有“馬上哭”和“要動真情”的牌子。
桑雅·索娜向她的搭檔烏多·庫迪那投去一個天使般的微笑,然後用一個優美的動作挽起他的手臂向聖壇走去,黑色的鬈髮從漂亮的白紗頭巾中飄落下來。她不愧是一名優秀的演員,竟然能夠將她個人的感情深藏不露!我被她絕妙的演技深深感動了。
“你想不想也上一下鏡頭?”就在我強制自己不掉下眼淚的時候,威爾·格羅斯突然開口問我。話語中流露出寬宏大度的口氣。
“怎麼?……你是說……我?我也可以在你的電影裏演一個角色?”
“你可以在參加婚禮的賓客中扮演一個角色。”威爾·格羅斯說著,打量了我一眼,好像他今天第一次看到我似的。“你長得並不難看,可以試試!”
“太好了!”我高興地喊道,“還有弗蘭茨和維利,他們也要上鏡頭!這對他們倆真是太棒了!以後就可以給他們的小夥伴吹一吹,他們在媽媽拍的電影裏上鏡頭了!”
“是爸爸拍的電影。”威爾·格羅斯糾正說。
“對,對,當然是你的電影,對不起。”
“他們可以托婚紗拖裙。”威爾說,“叫他們穿水兵服!”
我覺得這主意特棒,很吸引人。
這就對了,就應該這樣友好和睦地收場才對。
“你接孩子來要用多長時間?”
“最多一個小時!”
“好吧,這也算是為了你吧,再說對你又很重要。”
威爾·格羅斯推了一下我坐的椅子,拿起麥克風喊道:“所有群眾演員午休!一小時後到場!”然後又衝著攝影師烏維·海茲曼友好地說,“新聞界的那幫記者都到了嗎?”
“都等在外面。”
“威爾,你真好,”我高興地說,“我決不會忘記你的好意。”
“好了,”威爾說,“現在快動身。還要給孩子們洗臉,梳頭,穿黑制服。另外你……”他又用挑剔的目光打量了我一眼。“你自己要穿一件玫瑰色薄紗短裙,你演儐相嘛!”
“遵命!”我興奮地喊着,繞過站在四周不知所措的群眾演員,飛也似地跑出了教堂,奔向就近的電話亭。
外面,一大群記者正焦急地等待着,個個虎視眈眈。烏維·海茲曼,這位友好的攝影師,向他們喊道:“請諸位進來吧!”
這群烏合之眾擠進了教堂,個個目光貪婪。真不錯,成群的有名人物都在這兒!而且場面又這樣愉快!婚禮嘛,總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成堆的鮮花,閃亮的蠟燭,還有衣着華麗的人群……這兒缺的就是我那兩個人見人愛、面頰紅撲撲的男孩子了。他們一定會向四周的人群散發鮮花,高興得紅光滿面,就像抹上了妮維雅牌兒童霜那樣。
而我呢,則作為幸福的女儐相站在後面!
這是整個場面中最令人刺激的地方了!在電影院放映時,所有的觀眾一定會激動得從座位上跳起來。
快看呀!那位就是作者!我看見了!
我激動地給帕拉打了個電話。
“帕拉!快給孩子穿上好衣服,同他們一起坐出租車來!我們要在威爾·格羅斯的電影裏演出!”
“馬上就好!”帕拉說。
“要快點!”我叫道,“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了!”
“我由衷地為你感到高興!”帕拉說。
然後我又充滿喜悅地給埃諾打電話。
“允許我們一起演出了!孩子們要給新娘托拖裙!”
“蓋了!”埃諾說,“我馬上到!我不在場時不要亂說話!”
“埃諾,”我喊道,“穿上你那件黑禮服!你一定也可以一起上鏡頭的!”
這是明擺着的,我這位女儐相得挽着一位男儐相的胳膊!而這位男儐相非埃諾莫屬。
真是太美好了!我真希望向全世界發出邀請,要大家都來參加這次為我補辦的婚禮。
我跳進一輛出租車。
“到本市最好的儐相服裝商店。”
“是去梯里的摩登新娘服裝店還是去拜伯爾-比特的新娘服裝店呢?或者去佳期服裝店?”
“去佳期服裝店!”我當機立斷,這名字正合吾意。
如果說我在現實生活中沒有經歷過隆重的婚禮的話,那麼今天命運就要贈給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了!這我花多少錢也捨得,心甘情願。
“我們到了。這就是佳期服裝店。”
“謝謝,就是這家店!您在這兒等我一下,我在店裏換完裝就馬上出來!”
“您是不是已經深思熟慮了,小姐?您給我的印象似乎是過於激動,沒加考慮就到這兒來的。”
“別擔心!我和本市最好的打離婚官司的律師是好朋友。”
說著,我一腳踏進商店,看到玻璃櫃枱里儐相服裝應有盡有。我馬上去推玻璃櫃枱的拉門,真糟糕,門推不開。我使勁地搖門,無奈鐵鎖把門,打不開。越想快就越搗亂!我急忙轉過身,想叫一位開鎖專家來開門。急了我也會抓起石頭把櫃枱的玻璃敲碎的!
“您好,您有何貴幹?”
一位長着一雙鷹眼的瘦骨嶙峋的老處女橫在我的面前。看來,在玻璃櫃裏自己翻找合適的婚禮服裝顯然是不受歡迎的。
“拿一件最棒、最漂亮、最貴的裙服!長及地面!玫瑰色的!帶褶!再來一頂兜帽!一雙合腳的淺色皮鞋!一個小挎包!還有一束花!要快!”
“是給您自己買的?”老處女用一種懷疑的目光打量着我。
“當然是給我自己的!我還會給誰買?”
瘦骨嶙峋的女售貨員還是不停地用懷疑的目光打量着我這位快三十五歲的女儐相。
“您是不是年齡大了點?”
“您說什麼?”
“我是說,你當儐相老了點。”
我差點要回敬她說,希望這種評論不是出自她這位老處女之口。但時間緊迫,我不想同她討論什麼年齡適合當德國的女儐相這個問題了。
“是拍電影用的。”我說,“我們半小時之後開拍,在科隆大教堂!”
這位女士的臉稍稍鬆弛了一些。
“噢,是這麼回事,拍電影用的,這就另當別論了。電影叫什麼名字?”
“《獨身幸福》!”我喜氣洋洋地說。怎麼樣?現在該明白了吧,你這個老婆子!拍的是我的作品!哈哈!
這個女人一定會拍着我的肩膀,把她所有的同事都叫來,讓他們為我這位成就卓著的女作家做參謀,看看買哪件儐相服合適!他們一定要我這位女作家簽名留念,而且是簽在急忙拿來的啤酒墊上的呢!
然而,瘦女人似乎毫不為之所動。
“獨身幸福?那您還要儐相服做什麼?”
“您聽着,”我有些不耐煩地說,“我正好還有半小時的化妝時間,出租車就候在外面,我作為一名群眾演員參加拍攝一場隆重華麗的結婚場面,我能否請您現在就打開您那該死的玻璃櫃呢?”
“我得先叫我們店主來。”女售貨員說。
“快去!”我說,神經質地把兩腿叉在一起。又要浪費時間!我聽到女售貨員在後邊的房間裏正報告着什麼。
店主先生很賞光地走了過來。
“您想要什麼?”
“我想買最常用的東西!我想,就這麼件事不會搞得您的店員不知所措吧?我要一件儐相服!”
“多大號?”
“四十號!您能否給我看看是否有太太牌的,而且是八月份剛出的。”
“是您自己穿?”
“是的,混蛋!”
“我們二樓有很多合身的女套裝,可供您這個年齡層次的人穿……”
“我不想要女套裝!您說適合我這個年齡層次是什麼意思?我現在正處於一生中的黃金年齡段!女套裝我多得很!我不是在演新娘的媽媽!我是女儐相!我想要一件女儐相服!”
我氣得差點兒就要哭出來,就要暈倒在這位嚴厲的佳期服裝店店主懷裏,但我強迫自己保持鎮靜。
“這是信用卡,”我一邊說著,一邊用顫抖的手從牛仔褲的口袋裏掏出我的信用卡,“我以我良好的信譽付賬!”
店主審視地看了一眼信用卡。
“賣給她吧,希爾德,”他說,“這位女士一定明白自己在幹啥。請打開柜子!”
半小時后,出租車嘎的一聲在科隆教堂門前剎住,我準時趕到了。這時記者們剛剛散去。他們都做了採訪,拍了新聞照片。這時我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威爾·格羅斯很可能有意把我支開,不讓我參加記者招待會。但我很快又打消了這一見不得人的想法。不會的,威爾·格羅斯還不是那種卑鄙小人,他雖有些圓滑,但不卑鄙。我下車時小心翼翼,可別把我漂亮的儐相服弄出皺褶!下車后,我用一隻手護着兜帽,以免被風吹掉,用扭捏的姿勢急忙跑進了教堂。教堂里二百位名人扮演的群眾演員又重新聚集到一起。穿着黑色西服的埃諾同帕拉和孩子們站在巴羅克式的懺悔室旁,他們看起來個個光彩照人。帕拉穿一件雖是古典式但並不過時的深藍色女套裝。兩個孩子穿着水兵服。能幹的埃諾還說動了他所能夠找到的熟人和親戚來參加,如喜愛時髦的女秘書畢阿特,她今天穿了一套宴會禮服;阿爾瑪·瑪蒂爾自然穿她那件能遮蓋體形的無腰身大衣;維勒夫婦穿永不過時的灰色服裝;甚至超級市場那位常把“要粗肝腸還是細肝腸”這句話掛在嘴邊的女士也穿便裝到場了;埃里莎·施密茨一個人站在角落裏,顯得有些難為情。他們個個都夠打扮入時的了!都想上鏡頭!都想表示對我的敬意!要是特勞琴姑媽也來參加就好了!她不能經歷這一場面,真是太遺憾了!
但是,她就在我們的頭頂上方飄蕩,對此我深信不疑。
“你可來了!”埃諾已激動萬分。“你看起來真是與眾不同。”
“是時髦的長睡衣!”小維利讚揚地說。
“很棒,是嗎?”我自吹自擂地對他們說。
這身新款打扮可花了我將近五千馬克呢!哎,算了,無所謂。
這身衣服可要使我在鏡頭裏出盡風頭了。
一生只有這一次。
這是我一生最美好的日子。
“走吧,我們得到前面去。”我充滿自信地說。
在這兒,我畢竟是唯一一個同拍電影打過交道的人。如果總是猶豫不決地站在後面,就決不會進入鏡頭。真正的拍電影老手都知道這一道理。
小維利抓緊了我的手。也難怪,有這麼多的群眾演員,還有聚光燈、麥克風,忙得團團轉的化妝師、助理導演、電纜工、燈光師、為維持秩序總在喊“安靜”的人!
再加上科隆教堂強烈的音響效果!這個快三歲的男孩緊緊攥着他手裏那又臟又破的絨毛兔。弗蘭茨抓住我的另一隻手,面對這一喧囂熱鬧的場面,他顯得要冷靜一些,覺得這一切很有趣。
走在我們後面的是帕拉和身穿黑色時髦短西服的埃諾。他們真是理想的證婚人!
這時,我們看到新娘和新郎了。
我的天啊!他們真是美極了!甚至有着一頭蓬亂頭髮的烏多·庫迪那戴上一頂大禮帽也顯得整齊得體。
桑雅·索娜是我所見到的最迷人的新娘!
啊,她看到我了!她使勁地向我招手,掙脫了新郎向我們跑來,身上的婚紗在奔跑中飄逸。
二百位名人扮演的群眾演員個個都伸長脖子,看呆了。
多麼精彩的出場啊!
“弗蘭西絲卡!”
“桑雅!”
我們互相擁抱着,顯得親密無問。我的上帝,為什麼現在沒有記者在場?否則,刺眼的閃光燈會嚇我們一跳的!明天的畫報將大量銷售!郵局業務興隆!報社將財源滾滾!會到處登滿新娘的專題報道!
“你太漂亮了,索雅!你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新娘!連伊麗莎白·泰勒也會嫉妒得要死!你肯定不是第一次穿戴得這樣漂亮吧?”
索雅發出銀鈴般的笑聲,笑聲碰在晚期哥德式的教堂牆壁上,發出陣陣迴音。
“是你的孩子吧?是弗蘭茨和維利?長得多逗呀!”
她蹲下去,想仔細看看這兩個迷人的孩子。但衣帽服務生立即奔過來,把她的婚紗託了起來,不讓它碰到滿是灰塵的晚期哥德式大理石地面上。
“你們也要上鏡頭吧?”索雅被這一想法吸引住了。
烏多·庫迪那對婚禮的再次打斷表現得很冷靜。他沒有說什麼,而是懶洋洋地坐到教堂的一張凳子上,摘掉禮帽,點着一支煙塞進嘴裏。
扮演牧師的是一位搞過恐怖活動的人,他問導演,結婚誓言是什麼?“到底是‘我以法律的名義宣誓’,‘千真萬確’,還是‘白頭偕老’?”
“都要說。”威爾·格羅斯說。
“各就各位,現在開拍!”
所有的人都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桑雅·索娜也以優雅的姿勢輕盈地返回到她的位置上。手托婚紗的服務生跟在她後面跑着,認真地照顧着拖地的婚紗。
“雜音太多!”戴着耳機的音響師喊道。他事先在佈道壇上安裝了各種音響設備。
“現在要絕對安靜!”
再等一等!我心想,緊張得渾身有些發抖了。還沒有給我們安排位置呢!
烏多·庫迪那很不情願地站了起來,踏滅了香煙,無精打采地走到結婚隊伍的排頭。一位服裝師用熟練而又小心的動作重新給他戴上了禮帽。一位女理髮師匆忙趕來,用敏捷的動作給他梳了梳從禮帽下露出的頭髮。
“咳,咳。”我輕輕咳嗽了幾聲。威爾·格羅斯沒有注意我們。也許他根本就沒認出我呢!
“音響……”
“已開機!”
“攝影……”
“已開機!”
“開拍!”
結婚的隊伍慢慢地挪動起來。
沒有我們參加!威爾·格羅斯把我們忘了!
我買了這身衣服,花了五千馬克!現在不穿,更待何時?
我神聖的小天使桑雅,快來幫幫忙吧!我用祈求的目光向漂亮的新娘望去。
“威爾!”桑雅·索娜喊了起來,打破了莊嚴寧靜的氣氛。“弗蘭西絲卡要參加演出!快叫她上呀!”
走在隊列後面的群眾演員發生了碰撞。哎,對不起了。威爾·格羅斯惱怒地從圖像監視器後面探出頭,向這邊瞧過來。
“哎呀,你們現在還呆在這兒!停機!各就各位!”先前的想法又襲上我的心頭,他剛才一定是想擺脫我們,以便自己能夠參加記者招待會。
烏多·庫迪那對各就各位的命令執行得真是不折不扣。他扯下禮帽,一屁股坐到還有餘溫的教堂凳子上,翻開汽車雜誌,又往嘴裏塞了一支香煙。
桑雅·索娜又重新蹲下去,笑嘻嘻地看着我的孩子說:“這兩個小傢伙真逗!”
維利有點難為情地把臉埋在我玫瑰色裙服的懷裏。弗蘭茨彬彬有禮地向桑雅投去一笑。
“你多大了?”
“五歲。”
“上幼兒園了嗎?”
“上了。”我慶幸他沒有說“你這個小渾球”。
“多逗啊!”桑雅說著,站起身來。
威爾·格羅斯同女助理導演商量了一下,然後低聲給她下了指示。他自己甚至都不從他的導演位子上站起來、親自到我們這兒來!助理導演向我們走來,請我們跟她走。維利和弗蘭茨被帶到桑雅的婚紗拖裙後面。
“就這兒!好好抓緊!清楚嗎?”
“清楚了。”弗蘭茨說著,把貴重的婚紗放進他那出了汗的油乎乎的小手裏。
“真乖。”桑雅說。
維利不想放開他喜歡的絨毛兔。這個灰色的髒兮兮的動物玩具在潔白的緞子上看起來不怎麼雅觀。那位親切的管道具的小夥子想悄悄地把兔子拿到自己手上。我希望威爾不要強迫他的兒子做出有失體統的事。
可威爾對這種小事毫不注意。我還不知道他在攝影牌上寫了些什麼!他讓帕拉和埃諾直接站在孩子後面,監督着他們。我想,他肯定叫我站在新婚夫婦的前面或旁邊,也許站在他們中間,這才是成功的導演藝術!
多棒啊,女作者就站在新婚夫婦的中間!
穿着價值五千馬克的玫瑰色服裝!
戴着兜帽,扎着合身的蝴蝶結寬腰帶,穿着女式輕便鞋!
放映時也許還會用箭頭指示,讓“作者”兩字閃現在屏幕上!這會是多妙的導演藝術啊!
威爾·格羅斯伸出脖子,向群眾演員那裏瞧了瞧,好像在尋找什麼。
他發現了一位兩米高的男人。
“喂,後邊那位,就是穿黑色西服的那位先生!”
“這兒所有的男人都穿黑色西服!”
“就是那位,那位大個子!”
“你是說哪位大個子?”
“就是他,媽的!那個瘦高個子!過來一下!”
那個兩米高的大塊頭按照命令,從後面的行列里晃了出來。挽着他胳膊的女政治家流露出一副惋惜的表情,這位高個兒群眾演員畢竟是標準的男子漢!
我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他?
是的,我認識他,他是某個部長……
長得這麼帥的瘦高個兒畢竟不是很多的。
我認識他!我以前同他說過話……是在什麼地方來着?是在一次電視座談節目裏?不是,噢,我想起來了。
是在慢車裏!在斯圖加特的慢車裏!是那位坐在一等車廂里的高個子讀報人,他很親切,愛開懷大笑!
對,叫麥澤!阿克爾·麥澤!我的天啊,他是萊茵蘭-普法爾茨州的交通部長!
他究竟在這兒幹什麼?
麥澤面帶微笑地向我走來。
“是那位可愛的女士嗎?我可以請您挽着我的胳膊嗎?”
當然沒問題!好!請把手臂伸過來!
“真的是您嗎?”我有些激動地說。
“確實很想再見到您,西絲女士。我在這兒同我的社民黨同事一起當群眾演員,為我們黨做宣傳。您說,還有什麼機會比這更好的嗎?”
“真棒,部長先生。”我脫口而出。
“別用部長稱呼我,”阿克爾·麥澤說,“您稱呼我阿克爾就行了……”
“就按您的意思叫吧,阿克爾。”我低聲說,臉紅了起來。要是我在婦幼體操俱樂部里講起這段經歷,可能沒人會相信呢!
威爾·格羅斯打斷了我們幸福的寒暄。他把我的胳膊從部長的胳膊里抽了出來,把高個子阿克爾帶到帕拉那兒,把這兩位合成幸福的新娘父母,然後滿意地點了點頭。
“我們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帕拉比阿克爾矮三個頭。
然後,他把我和埃諾叫到這兩個人的後面。
埃諾站在交通部長的後面。
他現在完全被交通部長遮住了。
埃諾的個頭也不矮,有一米九四呢!這種事他一定還從未碰到過!竟然有人比他還要高。埃諾親切地微笑着,接受了這一安排。他確實是個見過世面的人。
我站在帕拉後面,她作為新娘的母親,直接走在新娘新郎的後面也無可非議。
雖然我那玫瑰色的禮服不再能被人看到,但我卻為帕拉高興。作為我親愛、忠實的朋友,她值得在銀幕上出頭露面。
與她相比,我那玫瑰色的禮服算不了什麼。
威爾對這一安排似乎還不滿意。
他用藝術家的眼睛瞧了瞧監視屏。
“帕拉!您和您的搭檔換一下位置!”
帕拉不知所措地向我望來。
麥澤部長先生也不知該怎麼辦。
女助理導演懷疑地搖了搖頭,低聲對威爾說了點什麼。
“在這兒我說了算!”威爾·格羅斯向她吼道。
然後,阿克爾·麥澤被安排到了我前面。我剛剛夠到他的肩膀。我旁邊的埃諾高出站在他前面的帕拉兩個頭。
“就這樣。”威爾·格羅斯滿意地對着麥克風說,“請重新各就各位!”
烏多·庫迪那把手裏的香煙彈到身邊的水盆里,手拿梳子的理髮師急忙跟到他後面。
新娘新郎又站到中間的路上。
群眾演員又肅靜地列隊站到新娘新郎的後面。
桑雅·索娜像天使一樣容光煥發。烏多·庫迪那在無聊地東張西望。
“音響……”
“已開機!”
“攝像……”
“已開機!”
“開拍!”
整個婚禮隊伍又慢慢地動起來。我盯着阿克爾·麥澤那黑色的後背,背上第七脊椎的縫線處似乎在向我發出嘲弄的獰笑。
怎麼樣,弗蘭西絲卡,你還想在銀屏上露面嗎?
我親愛的,沒有我威爾·格羅斯你辦不到!哈哈!
埃諾緊緊地按着我的手臂,在安慰我。
“法律上我們對此無牌可打,沒辦法。”他嘟噥着,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了這句話。
“我知道。”我不知所措地低聲說。
助理導演興奮地揮動着攝影牌:“要動感情!”“微笑!”“要高興地點頭!”
埃諾衝著鏡頭苦笑了一下。在鏡頭裏反正也看不到我,真遺憾!我真想擠出幾滴真正的眼淚,是幾滴由於生氣和從心底里感到失望而流出的眼淚!
這種動情的鏡頭只有桑雅·索娜能夠做到!
新娘新郎來到了聖壇的台階上。他們像兩個小天使,緩緩拾級而上。桑雅·索娜顯得那麼神聖,而烏多·庫迪那卻頭髮下垂。弗蘭茨和維利踢踏踢踏地走在他們後面。真希望那隻絨毛小兔也能上鏡頭!這樣至少有點自己的東西可留作紀念!
這時突然發出一聲哎喲的叫聲,我的小維利給絆倒了。
“停機!真糟糕!我們差點兒就收鏡頭了!”
帕拉和我幾乎同時擠向前去,想扶起維利。他拚命嚎叫着:“疼死我了!”
帕拉看到我已經跑向前面,就立即停住了腳步。
小維利把胳膊伸向我,喊道:“快哄哄我吧,媽媽!快哄哄我呀!”
“這孩子真乖。”桑雅說。
烏多·庫迪那又掏出一支香煙,他抽的是回家牌。他抽煙的動作每個人都看得到,連可愛的上帝也看得清清楚楚。衣帽員摘下了烏多的禮帽,並利用這一機會,趕緊吹撣帽子上的灰塵。
我仔細看了看我那拚命喊叫的孩子的膝蓋,沒有發現任何擦傷。
“沒事,威爾。”我說,“我們可以立即拍下去。”然而維利卻拚命地抱着我,抽泣着。
“來,小乖乖,要做個勇敢的海盜!”
維利停止了哭泣。我把婚紗重新塞進他的小手裏。“注意!這兒有三個台階!”
“你別走開!”
“我不會走開的!你看,我就站在這個大個子後面!”
“不!”維利又哭叫起來,“我看不到你!你要留在我身邊!”
烏多·庫迪那翻出了他的汽車雜誌,稍微向前走了幾步。助理導演忙把火遞給他。幾位站累了的群眾演員筋疲力盡地坐到了教堂的凳子上,其中也有勞累過度的僱主聯合會女主席埃里卡·道姆玲-蘇斯姆蒂。
“弗蘭茨,”我說,“哄哄維利,告訴他,帕拉就站在他後面!”
可弗蘭茨也嚎啕大哭起來。這倒有點令人奇怪了,因為他並不是靦腆的孩子。他對帕拉也沒有什麼意見,相反,他非常喜歡她。可現在,他感到這兒的氣氛有些不對,也許我這位有天賦的小傢伙具有第七感官吧!
“你要跟在我們後面,不要帕拉跟!”他哭泣着。
一直靜靜地等在一邊的帕拉這時離開了英俊的交通部長,說:“我走在您後面。”
“但這樣就看不到您了。”
“我又不是作家!”帕拉說,口氣中透出嚴厲。她向威爾·格羅斯投去蔑視的目光。
威爾·格羅斯臉上抽搐了一下。幾位政治家開始竊竊私語,都伸長了脖子。真遺憾,新聞記者都不在場!
孩子們哭鬧了起來。
埃諾在考慮能用何種形式給我們提供法律援助,但匆忙之中他也想不起合適的法律條款。他無可奈何地但又非常動情地站在那兒。穿着黑色西服的埃諾平生第一次不能在威爾·格羅斯和我的問題上找到法律上的解決辦法,這是因為威爾·格羅斯的問題更多的是一種心理變態。
“威爾,”那位友好的攝影師烏維·海茲曼說,“在科隆教堂每分鐘要花五百馬克。還有這麼多政界名人在這兒。另外,在教堂旅館的屋頂上還有二十架直升飛機在等候着呢!”
“好吧。”威爾寬容地說,用充滿仇恨的目光示意我站到孩子們的後面。
弗蘭茨和維利一下子停止了哭叫,乖乖地抓起了婚紗。
“你看起來棒極了。”埃諾低聲對我說。
“尊敬的夫人看起來真迷人。”阿克爾·麥澤也低聲說。
“部長先生,您看起來也很帥。”我奉承道。
“請各就各位!”威爾·格羅斯用麥克風喊道。
“弗蘭西絲卡,你住后看!”
“對不起。”
我趕緊往前看。
“不對。你要往後看,我不是剛說了嗎?”
“什麼?你是說,我應該往後看?”
“是的,如果不麻煩的話。”
“但這太不方便了!我要向前看!這兒的其他人不是都向前看嗎?”
“我們要的是真實的鏡頭,一切都要非常自然。你正在同部長先生交談。同他說話的時候,你當然要回頭對着他了。”
“整個拍攝過程中都這樣?”
“是的,他媽的。”
“我走在新娘新郎後面,還要轉身扭頭……為什麼?”
“我有我藝術方面的考慮。”威爾氣呼呼地說。
我和帕拉、埃諾互相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目光。
阿克爾·麥澤不理解地聳了聳肩。“我們也可以以後交談……”
“不,”我說,“就現在,我現在很想交談。好,就這樣。我們剛才在什麼地方停的?”
“烏多!現在可以開始了!”
烏多抽着煙,懶散地走過來,繼續低頭看着他的汽車雜誌。
“音響……”
“已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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