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婚後的頭幾個星期,我每天早飯和晚飯的時候與邁克西姆相對而坐,既感到異常興奮,又覺得虛無飄渺。我常常會獃獃地看着自己的手腕和手指,甚至借故離開,去衣帽間對着鏡子凝視自己的臉,尋找某些久違的、熟悉的印跡來確定自我。我始終無法很自然、很容易地接受眼前的一切,不相信自己在那裏,去過那些地方;不相信邁克西姆娶了我,所以我現在成了德溫特夫人。我記得那些緊挨着窗口、能望見威尼斯水道的桌子,還有置於鵝卵石空地上的露天桌子,點着燭火的,映着陽光的,或被樹影遮掩得斑斑點點的桌子。想起放在白瓷盤子裏的色彩鮮艷、各具特色的菜肴,還有侍者們外套上的鑲邊。我會想,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是誰?我在哪兒?我不可能在這兒的,我不再是我,我不可能那麼幸福。漸漸地我對這種感覺習以為常了,麻木了;然而它始終沒有真正地離開過我。後來,當我們回到曼陀麗時,那又是另一種不同的虛幻感覺。
現在我坐在一家鄉村客棧的另一張桌子旁,面對着邁克西姆。離我們不遠有一隻燒着火的、石砌的大壁爐;遮着羊皮紙的燈在我們頭上投下了一圈光亮。我又產生了以前那種恍若夢中的感覺,想拚命去理解、接受所發生的一切。我們不再躲避於異國他鄉,吃着索然乏味的飯菜,互相依附着尋求安全感;不必再害怕如何說話,害怕陌生人,害怕過去。我們擺脫了所有的陰影,重新來到了陽光下。
我們會回家的,我心裏明白。我們不需要再東躲西藏。那會地邁克西姆不得不面對現實,沒有其它的選擇。但最難熬的日子很快就過去了,他已經拔除了回憶這根刺,一切都好了。
科貝特林苑印在了我的記憶深處,那翠綠窪地里的玫瑰紅美極了。我一次又一次地回首翹望,心裏總激起一股股歡快的湧泉。它沒有理由非得屬於我們,但我知道它會屬於我們的,我想要它,這種渴求的力量會使夢想成真。我以前從未被這種單純的信念支配過。我充滿激情地相信它,就像一個皈依宗教者對宗教的信仰一樣不可動搖:我會讓它變成現實的。
那天晚上的飯菜非常可口,不像前幾次;我那時頭暈目眩,昏昏沉沉的毫無食慾。今晚我可餓壞了,而且渾身鬆弛,所以吃得狼吞虎咽。他們準備了熏鱒魚,還有色紅皮脆的烤野雞,土豆中拌了一些帶點辣味的歐芹,蘋果布丁發得很松,澆了好些糖汁,上面還撒着葡萄乾。
我們慢慢地吃着,喝掉了整整一瓶紅葡萄酒。我們望着爐火,餐柜上方貼着幾幅室外娛樂的圖片和兩幅狗的油畫。女招待長得很豐滿,舉止有些笨拙,眼睛邊上有一顆痣。調味瓶里沒有鹽了,我們只好開口要。我看着自己的手,看着指甲旁那一道發白的舊傷痕,看着我的結婚戒指:都是熟悉已久的。然而我總覺得我並不在這兒,不可能擁有這份深沉、富裕、踏實的幸福;不可能有如此美好的新開端。只要我一眨眼,我們又會回到曾住過的那個傍着一條陌生河流的客棧,回到那間平淡無奇、乏味透頂的餐廳。
我朝對面的邁克西姆望去。一切又是真的,並不是幻覺。我從他臉上看出來了——我們已經渡過了難關。
厄運是過了一段時間后才降臨的。
我們不時地談到那幢房子,不是切合實際、認認真真地談,只是隨意聊聊。它會出售嗎?或者出租?那對老夫妻會不會回來,或者他們的兒子再來使用它?我們怎樣才能打聽出個究竟?房子裏是怎麼樣的?需要修書嗎?裏面會不會既陰冷,又破敗,令人興味索然?
我不需要知道答案。它會令人滿意的,我對此毫不懷疑,也不想去操這份心。
我們談論的是這幢房子令人驚奇的地方:它神秘地坐落在那裏,等着我們的光顧;我們正好迷了路,偶然走了這條小道才撞見了它。
我不需要對邁克西姆說出我想要的,也不需要問他。也許我是不敢開口,萬一他……,只怕萬一。他有時仍會耐不住性子,粗暴地打斷我,令我很害怕;有時他很沒耐心,很冷漠;再有的時候,他乾脆拂袖而去,不理睬我。我此刻不敢冒風險去惹他動怒,這幢房子對我太重要了,它的意義——或者說是我所期望的意義——確實太重要了。
我是不是在為自己建造一座完美無瑕的空中樓閣?一座靡麗富華的海市蜃樓?是的,一個細小、惡毒的聲音在低聲說、是的。但我下去理會,而是充滿勇氣、敢於挑戰地嘲笑它。我們整個旅程的每一步都在通向科貝特林苑,不僅僅是這個星期,而是幾年來一直在向它走去。我懷着可怕、迷信、不可名狀的衝動堅信這一點。
只有一次,那天晚上一瞬即逝的一剎那,在可怕的時刻到來之前,我確實隱隱約約地感到了威脅,那是一種預感,一種暗示,但我隨即就把它撇在了腦後。
我上樓去我們的房間取邁克西姆的書。我打開門,只見月光透過窗戶照在我的床罩上,留下了一個清晰、慘白的光圈。這突如其來的景物使我又歷歷在目地想起了那隻白色的花圈。我恐怖得心口一陣驚悸;它就在眼前,我伸手就可以碰觸到它的花瓣,碰觸到那張奶白色卡片的角;我在凝視那個字體優美的黑體首字母見
“不,”我趕緊低聲說,然後衝著空曠的房間大聲喊:“不,”我急速打開燈,一切又恢復了正常。我找到了邁克西姆的書,跑出房間。儘管我知道我心裏仍有着花圈的陰影,也許它會永遠留在那兒,叫我始終無法擺脫,但我現在要比任何時候都強大。只要想起那幢房子,我就能獲取到一種巨大的、近乎神奇的力量。那隻花圈和那張卡片傷害不了我,它們微不足道,不屑一顧。那只是個惡作劇、鬼把戲而已。我全身心地想着那幢房子,它立刻使我振作起來,我充滿感激地尋求它靜謐、清晰的形象,並寄予它如此多的力量、美德和希望。
我在客廳門口停住腳步,充滿愛意、十分滿足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咖啡已經端上了,咖啡壺和咖啡杯擺在壁爐前的一張矮桌上。邁克西姆坐在一張大靠背椅上,探出身子在撫摸一條拉布拉多狗,狗舒展着身子,發出高興的嗚嗚聲。沒有其他的人在那裏,客廳像是屬於我倆的,不是客棧的某個房間,而是我們家的一間居室。
我手裏也有一本書,但並不想讀。我心滿意足地置身於此時此刻的幸福之中,置身於由我的幻想編織出的那個世界裏,不想沉浸到另一個世界去。所以好一會兒,我只是坐在邁克西姆的身邊,喝着咖啡,享受着爐火的溫暖,聽時鐘發出輕脆的滴答聲,然後是報時聲。沒有煩擾,似乎沒有東西能煩擾我。
但過了一會兒,我便四下張望着想找點事干。我在百無聊賴中希望自己是個拿着鉤針或針繡花邊的女人,我似乎真的想成為這樣一個女人。是的,要是我們在那個地方的話,我會這樣的,還會有一籃子縫補的衣服。眼前我就看見一隻,一隻柳條編的帶布襯的圓籃,籃蓋上有一隻瓷的球形蓋帽。
角落裏有一隻餐櫃,柜子的門沒有關嚴。我走過去一看,裏面放着一些玩具。有跳棋,象棋,和孩子們的小玩藝,像擲骰子遊戲牌,玩具蛇,玩具梯子什麼的,一副戰神的拼版,一塊鈴狀花植物的木頭,一張群狗齊吠的狩獵圖,一本舊的明信片冊,還有當地的地圖和一本地名手冊。但沒有一件東西能真正吸引我的。我只想安逸地坐着,但我知道邁克西姆有些煩躁不安,他從書本上抬起頭來,目光嚴厲地望了我一眼,像是受到了我的干擾,希望我能定下心來。於是我走到屋子中央的那張桌子前,拿了一疊雜誌。這些都是鄉村的畫報,是大戰之前出的。它們每天都放得整整齊齊的,而且得到了細心的保管。我想這可能是因為這種畫報現在已不再出的緣故。
我開始測覽起來。裏面有過時的服飾,文字古里古怪的廣告,還有狩獵聚會和女人側坐在馬背上的畫。我讀到一篇關於聖·保羅大教堂的文章,還有一篇是有關兔子的,它是那麼富有戀鄉情趣。我又想起了旅居國外時曾看過的那些雜誌,都是過時的《田野》雜誌。我幾乎能整頁整頁地把它們背下來。那些對英國鄉村的細膩的描寫和繪畫多少滿足了我對它的眷戀和嚮往。然而我又得瞞着邁克西姆,生怕會引起他過多的回憶和渴望,生怕會傷害他。
壁爐里的火漸漸熄了下去,火星四下飛散着。狗動彈了一下,發出一聲哼哼,又睡了。像是從客棧深處的什麼地方,傳來了說話聲,又一個人的說話聲,一陣短促的笑聲,盤子的碰撞聲,然後又恢復了寧靜。其他就餐的人已經離開了,有的上了樓,有的去了外面。邁克西姆偶爾把眼睛從(月亮寶石)上移開,抬頭一笑;要不就往壁爐里添一塊木柴。這就是幸福,我覺得,這就是眼前的幸福。那幢房子,科貝特林苑,猶如一艘航行中的船,已靜靜地、期待地停泊在月光下。
我懶散地翻過一頁。
這突如其來的震驚簡直難以用語言去描述。
這是一份十五年前的畫報。戰前那年代他們推崇這種端莊華美的格調。
這是一張佔整頁版面的照片。她站在大樓梯的頂端,一隻手悠閑地擱在樓梯欄杆上,另一隻插在腰間,活像一個人體模特。那姿勢不很自然,但極富品味,燈光也打得很有效果。她穿一件錦緞夜禮服,接近黑色的,沒有袖子,一隻肩膀的把相飾邊處綴有一條肩帶;一條黑貂披肩漫不經心但卻十分貼切地搭在身上,從手臂處掛落下來。她的頭稍稍後仰,露出了白皙的細長頸脖;黑髮隨意地披落着,精心梳理的卷紋飄逸洒脫,光彩奪目。
“你見過她的梳子了,是嗎?”
我聽見了低低的耳語聲。“她剛結婚的時候,頭髮一直垂到腰肢下面呢。那時候德溫特先生經常替她梳頭的。”
我能看見她身後的長廊,就在樓梯口,還有欄杆,以及那條通往暗處的過道。
我意識到我以前從未見過她。所有的人都談論她,描述她,我詳細地了解了她的長相,她的身高,她的苗條,舉止如何優雅,皮膚如何白皙,我還知道了她的黑髮,她的美貌。但我從未見過她的照片、素描像或肖像。
因此,直到今天,我還從未見過她。
我們互相凝視着。我現在終於看見了,看見了她的美艷,她的傲慢,看見了她眼睛裏那種挑釁的目光,那份鎮靜自若的神態,以及那份意志力。她也看着我,帶着嘲弄、憐憫、鄙夷的目光,從大廳樓梯的頂端高高地俯視着我。
“你不認為死者會回來看着活人嗎?”那女人低低的聲音又在說。
我趕緊把眼光移開,避開她大膽、嘲諷、得意的凝視。我朝印在照片下面的一行字看去,這是一行寫於好多年之前的、普普通通黑白分明的標題欄目,就像每個星期其它上新聞照片的人物的標題一樣。上面寫着:
邁克西姆·德溫特夫人,於曼陀麗。
然後,惡夢又開始了。這場惡夢我們也許才擺脫了一年,也許根本就沒有擺脫過。
短短的幾秒鐘里,我整個的思緒都被這張照片佔據了,我為終於見到了她而神魂顛倒。想到它竟會出現在這裏,偏偏在這個僻靜客棧的桌子上陰魂不散,等着我,年復一年地等待時機,直至我的到來,我不禁毛骨悚然。
邁克西姆·德溫特夫人,於曼陀麗。
我合上畫報,嘴裏咕噥着,遑遑而逃,腳絆在地上的一隻手提包上,差點摔倒。邁克西姆吃驚地抬起頭來。我聽見他問了句什麼,但我沒有停下腳步回答他,我不能回答。絕對不能讓他看見,絕對不能讓他知道。我跌跌撞撞上了樓,狂跳的心像奔涌的大海衝擊着我的胸口和我的頭腦。她形影不離地跟着我;她蒼白、傲慢、譏諷的臉,她微露蔑視的表情,正望着我,注視着我;長發從肩上甩落下來,手悠閑地擱在樓梯的欄杆上。呂蓓卡。我一直想見到她,這些年來她既令我害怕又吸引着我。但她死了,我以為已經擺脫了她。絕對不能讓邁克西姆看見。
在房間裏,我的手顫抖着想把印有照片的那一頁撕下來。紙張非常挺括、光滑,裝訂得很牢,我撕不下來。最後,紙被撕破了,從她手臂和那件靡麗高雅的禮服的一側一直到照片的底部,留下了一條鋸齒狀的裂口。但照片的另一半還是牢牢地留在畫報上,她的臉沒有損壞,仍注視着我,微露笑容、傲睨萬物地望着我。就在這時,邁克西姆推開了房門。
於是,一切都糟透了,世界就像這張光滑漂亮的照片一樣被撕成了兩半:一半是我的恐懼,另一半是邁克西姆的憤然離去——在他看來,這一切都是我的過錯,似乎是我有意安排的。
我沒來得及把這頁紙藏起來,他一把從我手裏抽了過去。我看見他朝她瞟了一眼頓時臉色發白,雙唇緊閉。
邁克西姆·德溫特夫人,於曼陀麗。
如果我事先預料到這樣的結局,不把事情瞞着他,他會不會溫柔地待我,替我擔憂?會不會對此泰然處之,柔情地擁抱我,叫我別放在心上,別為它煩惱,因為這麼沒什麼了不起,一切都過去了,她再也傷害不了我們了?
他不會的。於是我知道她仍然在擺佈他,駕馭他,就像對我一樣。我這些年來一直錯了,始終生活在一個虛幻、愚昧的天堂里。
那天晚上一扇門關閉了,把我們與我苦心籌劃的未來隔開了;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夢想,所有的幸福都成了泡影。
我感到不舒服,痛苦使我的胃一陣陣地痙攣,我又開始咬起指甲,好像又回到了以前緊張不安的日子裏。我看見他注意到了我的舉止,煩躁地轉過身去。
他把照片揉成一團,使勁地在手裏搓呀、擰呀,但一直把它握在手裏。那本畫報卻被他扔進房間另一頭的廢紙簍里。
“你最好把箱子拿出來,開始收拾行李。現在還不晚,我去看看能不能叫醒他們來結帳。”
我轉身望着他。
“我們上哪兒去?要幹什麼?”
“離開這兒。”
“可是,什麼時候?”
“一早,越早越好——可能的活早飯前就動身。你餓的話我們可以中途停下來弄點吃的。”
我不敢多問。我想他可能打算縮短旅程,回賈爾斯的家。但到了那裏以後又怎麼樣呢?我不願去想。
他撇下我走了出去,揉成一團的照片仍握在手裏。我猜想他會把它仍進樓下的爐火里,親眼看着它化為灰燼。我突然產生了一種古怪。迷信的衝動,想下樓去阻止他,我害怕它產生的後果,害怕她會對我們報復。
別犯傻,別像個孩子,我對自己說,一邊從衣櫃裏拖出箱子。她死了,那只是一張陳舊的照片而已,她現在不能傷害我們了。
然而,她已經傷害了我們,我邊疊着連衣裙、內衣、襪子,理出一些早上要用的東西,邊在痛苦不堪地想。她碾碎了我的希望,擊破了我那脆弱、泡影般的未來。我們不會去科貝特林苑了,也永遠不會再回英格蘭的這個地方,因為它也被附上了鬼魂,邁克西姆再也不願見到這些地方。
那歸宿又在哪兒呢?我用力按下一疊手帕,把衣物壓壓平。回賈爾斯的家?以後呢?肯定會有個地方、有個角落供我們藏身。我拚命地回想從蘇格蘭到這裏的一路旅程,想回憶起一些我倆都會喜愛的、不引人注目的小地方。但我一個地方也想不出。我看見了我渴望擁有的房子,它使其它任何地方都黯然無色,而且我心目中將永遠只有它。它豈止是一幢房子!現在由於我們再也不會去那兒了,再也見不到它了,它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也就愈加完美,它成了我的失落園。我被永遠地關在了那扇緊閉的大門之外,在冥冥天意的安排下凝視名永恆地靜卧在翠綠窪地里的那份不可企及、紅玫瑰般的美麗。
我度過了一個可怕、不安、多夢的夜晚。第二天很早醒來,天還沒亮,我躺在床上沒起來。由於痛苦和失望的折磨,我感到渾身乏力,病訴訴的。邁克西姆幾乎不跟我說話,只是鬱悶地站在窗前。我整理好了行裝,帳也付了,一切都了結了,可以走了。
“我喜歡這裏,”我說。
“是的。”
“邁克西姆——”
“不。”他過來站在我面前,盯着我的臉。他臉色蒼白,從鼻子到嘴角處的皺紋似乎在一個多小時的時間裏加深了許多。他神情恍惚,心已離我而去,我無法去接近他。
“都一樣的,”我說。
“無論發生什麼,”邁克西姆用低沉、嘶啞的聲音說,“無論我們去哪裏,幹什麼,都沒關係。只要是在這兒,就不得安寧——我們不能有僥倖心理,可怕的事情——就像——就像這次發生的,正悄悄地等着我們,像陷阱等着獵物一樣。而且,這次畢竟還不怎麼可怕——小事一樁——而其它的就可能——”他沒有說下去。我握住他的手,舉起來貼在我的臉上,我在哀求他,我突然間如此迫切地想獲得某種補償。
“我們太軟弱了,”我說。“邁克西姆,這太傻了——我們都是大人——不能因為一點點——你說得對——一點點無傷大雅的小事——為了荒唐可笑,不足掛齒的小事就逃跑——只要我們在一起,一切都會好的。”
“不。
“沒有什麼能煩擾我們。”
“可它能。這你也知道,是不是?”
他輕輕地把手抽了回去。我不敢正視他的臉,我的眼淚就要奪眶而出了。一切,一切都失去了,我們永遠不會再回來。我心裏充滿了對她的仇恨,一種可怕、強烈的仇恨。然而更可怕的是,我還恨邁克西姆,恨他做的一切。仇恨不僅使我害怕,而且還改變了我。我以前對他只有愛的感情。愛和怕。
天一亮,當太陽從輕柔的團團霧靄后升起來的時候,我們就出發了。我坐在車裏,茫然地注視着前方,哪怕回頭看上一眼,看一眼街區周圍的石頭小屋,都會讓我受不了。我們離開客棧時,四下里沒人,只看見那個行動遲鈍的胖女招待在準備早餐。經過門廳時我朝裏面掃了一眼:壁爐已經清掃過了,冷冷的爐柵欄邊堆放着新的柴禾,那疊雜誌整齊地堆放在窗台上,狗不知上哪兒去了。
“讓我來開車,”我說。我想走得慢一些,讓旅程從我的指縫間慢慢地流逝。而且,我開車的話就不容我過於胡思亂想了。但他不讓,他示意我從駕駛座另一邊的門上車,然後沒等我坐穩就匆匆地發動了引擎。他的手指敲打着方向盤。
這時,我再也無法沉默下去、壓抑下去了;離開的痛楚,內心的失望和沮喪一下子涌滿了我的心扉,傾瀉而出。
我大聲喊道,“哦,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要毀掉所有的一切?我們不能老是逃避、藏匿。我知道你恨看見它,我也恨。它給了我多麼可怕的打擊啊。但是,邁克西姆,它打不了什麼——能算什麼呢?只是一張照片。能有多大的傷害呢?能有多壞的後果呢?只是舊畫報上的一張舊照片而已。”
他沒作聲,只顧專心致志地開着車,開得很穩、很快。我們已經過了平緩的科茨沃爾德山地,正向西駛去。
“我不想就這麼結束——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似的把記憶抹去。”
“抹去什麼?”
“這一個星期。蘇格蘭。這次旅行——”
“好啦,它結束了。”
“需要結束嗎?”
路當中有一群羊,正從一片牧場趕向另一片牧場。向前移動的羊群像一條水流緩慢、波浪起伏的河流。我們只好在它們後面停了下來。
我想,在國外你不會看見真正的羊,只能見到一些模樣可笑的小山羊。它們骨瘦如柴,髒亂不堪,亂蹦亂跳的。不像英國的羊那麼壯實。豐腴,毛色乳白得讓人賞心悅目。
科貝特林花翠綠的窪地里也能見到三五成群的羊。
我感到淚水在眼睛裏蠕動。
“我給賈爾斯打了電話,想告訴他我們的行蹤,”邁克西姆說,車子又慢慢地向前動了起來,“但沒人接。沒關係,我可以中途給他發封電報。”
透過淚水我朝窗外望去。羊群的後面跟着一條黑白相間的狗,它竄前竄后的,身子蹲伏得很低,正老練地帶着羊群進入陌生的入口處。我把車窗稍稍搖下一點。牧羊狗———我想人們是這麼叫它的,牧羊狗或小夥子。可當我們從農場主面前經過時,他向我們揮揮手,我聽見他喊,“傑斯,過來孩子,傑斯。”
我不想問他打算怎麼對賈爾斯說。邁克西姆已經作出了決定,我只好依從他。
他又把車開快了,眼睛盯着前方,繃著臉,毫無表情。
“科貝特林苑,”我聲音輕得像是在耳語。
“什麼?”
“那幢房子。”
“房子怎麼啦?”
“我喜歡它,我想要它。我以前從來沒有如此地嚮往過一個地方——從未感到——感到我好像屬於那裏。你明白我的話嗎?”
我等着,但沒有回答。如果我還有一份理智,還有一份敏感,還有善良之心的話,我就應該沉默了。但我不能,我只覺得受到了傷害,只覺得憤恨,無法寬容。
“你擁有過曼陀麗,愛它勝過一切,充滿感情地愛着它,你當然會明白我要說的。”
“我們有必要談這些嗎?”
“可它從來就不是我的,我永遠不屬於那裏,不真正地屬於那裏。”
“現在誰也不屬於它了。”
“我想要一個屬於我的地方——我倆的,我們能安定下來,有一種歸屬感——我倆的,我的。”
我一下子把想要說的都說了。
“很抱歉,這不可能。”
“為什麼?為什麼不能?上個星期你不也很快活嗎?你不也想呆在家裏——呆在英格蘭嗎?我想是的。”
“是的,”他輕聲說。“是的,我快活過,從沒有這樣快活過。但那種半閉是不實際的,是無法持續的。”
“但那房子——”
“那房子只是個夢,是幻想。如此而已——你應該忘了它。”
我們來到一個小鎮,邁克西姆在我地方停車。“來吧,該吃點早飯了。那兒有一個旅館,看上去挺不錯的。去找個位置,叫點吃的,我去給賈爾斯發個電報。”
我木然地下了車,照他說的去做。這是個陰冷的餐廳,食柜上放滿了裝有食物的盤子,這裏的招待穿戴規範,氣派。我找好位置,要了咖啡、烤麵包,還為邁克西姆叫了幾個菜。我什麼也吃不下,麵包只不過是為了不讓自己的手閑着而已,另外,我對侍者們仍有一種驅趕不走的懼怕心理,總想去討好他們,迎合他們。其它幾張餐桌上坐着幾個男人,有的在大聲地咀嚼,有的在看報紙。當不濃但很燙的咖啡端上來時,邁克西姆走了進來。
“我對他說了,”他邊說邊抖開餐巾。“他好像還沒有從恐懼心態里恢復過來——沉淪得不能自拔了。”
我呷着咖啡,因為我不想說話,頭低着頹喪地看着檯布,我不能面對他的臉。我感到自己像一個失戀的情人,正拾掇拾掇準備分手。從此,這個世界不再有歡樂,不再有生命,不再有色彩,一切都枯竭了。
“他得回去工作——我叫他去倫敦呆一個星期,尋點開心的事。”
“我不認識你,”我說。然後我注視着他,他悠閑地在往麵包上抹黃油,抹得很快,然後把它切成一個個小塊,就像在過去的十一年裏我每天早上看他做的那樣。
“你說什麼?”
“我不認識你了。你是誰?我不理解發生在你身上的變化。”
我說的是事實。他變了,以前我認為已經消失了的那種冷漠、簡慢的舉止又在他身上死灰復燃了。在過去不豐和痛苦的歲月里,他曾以此來保護自己,而現在是絲毫不需要的。
“你顯得那麼沒有感情,那麼冷漠,說起賈爾斯時一副不關痛癢的摔態,好像很鄙視他。那比阿特麗斯呢?她是你姐姐。我以為你是愛她的。我愛她。我愛她、想念她,我能理解賈爾斯的感情。我恨你不能去——”
“對不起。”他放下刀叉,過來拉我的手。就在這一剎那間,有始以來的第一次,我遲疑了一下才把手伸了出去。
“我知道,我只是看不慣他的那種樣子,並不是不理解他的感情。”
“你是指他表現感情的方式?”
“我想是的,是這樣。”
“你害怕什麼,邁克西姆?”
他又繼續吃了起來。
“沒什麼,”他說,“什麼也沒有。吃你的麵包。”
“我不餓。”
“我不想中途再停了。”
“一直開到那裏?”我端起了咖啡杯。這一程路夠遠的,我想還是喝點東西的好。
“我們不回那裏,”邁克西姆說。“我讓賈爾斯把我們留下的本星物品收拾一下寄來。我看沒有必要再回那裏了。你瞧着吧,一切都會好的,我保證。一旦我們再離開,一切都會好的。”
“再離開,”哪幾個字從我嘴裏掉出來的時候聲音怪極了,好像嘴巴凍低了,不能自如地轉動。
“是的。”
我透過有網眼的窗帘朝窗外望去。街對面有個戴頂藍帽子的小孩坐在行人路的中央嚎啕大哭,還使勁地敲打自己的腿。母親神情激動。但又束手無策地站在一邊。這情景很可笑,或者說令人傷心,但引不起我的興趣。我的生活里已無興趣可言。我不能去關心別的,我想,不能。我和邁克西姆在一起,我應該去關心他,應該去分享他的感受。
“我們去哪兒?”我好不容易才問出口,一道希望之光隱隱約約地閃過我的腦海,也許正像他說的,一切會好起來的,會有個好的結局。
他顯得很吃驚,端起杯子想加點咖啡。
“哦不,”我馬上說、“我當然知道該去哪兒。”
我端起了銀咖啡壺。頓時,它光潔的表面照出了我們變形的、奇怪的臉型。“真笨。我當然知道我們在回去。”
“沒有別的選擇。這是不可能的。你也很明白,親愛的,也能理解,是嗎?”
我望着他笑了笑,一個甜甜的、虛假的、不誠實的笑。
“是的,”我說。“是的,邁克西姆,我當然橫。”
我們出逃得很快,也很容易。我們不停地開着車,穿過英格蘭的南部地區。它落在我們後面,像一條散開的緞帶,被我們撤棄於身後。他言而有信,除了一次加油外,中途沒有停車。因此那天傍晚的時候我們就到達了多佛。他事先有了安排,將車子停放在一個車庫裏,我估計以看會有人來取的,但我沒問。他還事先打電報訂了船票,一切都辦妥了,早有安排了。
我們很早就登上了那班夜輪。船上沒幾個人。
“我們趕上了從加來開來的夜班輪,”邁克西姆說。“我已經訂好了卧鋪艙,吃完飯你就可以上床了。”
睡覺,我驚訝地想,睡覺。吃飯。是的,所有的一切都已經安排好了,然後按部就班地去做,就像每一次的旅行一樣。這時,我突然不再去想那麼多了,我停止了感覺,停止了思維,我太疲倦了。剛過去的一個星期是一場鬧哄哄、不和諧的騷亂,既令人激動,又令人煩惱。我無法理出個頭緒來:哪個居支配地位?哪個屬至關緊要?是震驚還是駭怕,是快樂還是痛苦?
邁克西姆快步穿過船埠,走上了輪船的跳板。他兩眼直視前方,對慢慢吞吞拖着行李的搬運工顯得很不耐煩。此刻,他坐在輪船的休息室里,讀着報童送來的第一份晚報。當我看他時,我又在他臉上看見了輕鬆寬慰的表情,因焦慮和緊張而擰起的皺紋已經舒展開了。
我轉身走了出去,來到甲板上,倚欄而立,望着船員們正在做開船的準備工作時的忙碌景象。然後,我放縱目已朝那個方向望去,我對自己說這是最後的一次了。我久久凝視着它。科貝特林苑猶如另一艘航計在我心中的船,正停泊在平靜的水面上:,無比的美麗。這時,又有一艘船從它身邊駛過,比它華麗,比它肅穆,但它的莊重亦有它自己的美。曼陀麗:在月光下它顯得銀光熠熠,神秘莫測。
我感到自己老了,彷彿已到了垂暮之年。過去的風華歲月一去不再復返,我還沒有真正年輕過就已經老了。
我停留在那裏,手臂靠着欄杆,低垂着頭,直到船拉響了汽笛,徐徐開動起來。我凝視着船和船埠之間的空隙漸漸加大,望着水面上的帶狀波紋越來越寬,目送着離我遠去的英格蘭。它越漂越遠,不一會,隨着夜幕的降臨,它終於從我的視線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