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軀體中的囚徒
瞅着瑪麗朝着買房的方向邁出過一步,而佩吉·盧又曾謀求獨佔這軀體,瓦妮莎在洗衣房凈化自己的心靈,瑪西婭想當作家或作曲家,西碧爾愈來愈覺得自己成了這些化身擺佈的傀儡。從她的角度來看,這些化身的行動是對她的干擾,是她力圖從生活中排除出去的東西。維基卻有不同的看法。她認為儘管這些是化身的個別行動,而不是一致的行動,但仍是向康復的方向挺進之舉。她對威爾伯醫生說:“我要使西碧爾避開危險,使她在眾多化身容許的範圍內盡量有好日子過。”
實際上,毫無化身干擾的日子還是很少的。儘管存錢不多,西碧爾的壁櫥內不斷有她未曾購買的衣服,她的油畫常在她“不在場”的情況下完成定稿,而她的藥品(由於那些化身東吃一口,西吃一口)總是在不該吃完以前就早被吃光了。
有一次,她在公寓“蘇醒”過來,發現自己一隻眼睛裹上繃帶,活象一個獨眼龍。還有一次,她發現自己穿着溜冰鞋,在起居室地板上來了個大馬扒。
作為一個俘虜,她常常誤了預約門診時間,因為那些俘虜她的人故意藏起她的錢包或內衣。要不然,那些俘虜她的人故意把她弄到什麼地方去,不讓她及時趕去看病。在考試中,她常常不及格,因為那些化身故意寫錯答案,要不然,就是佩吉·盧故意扣住數學公式和化學公式而不讓她知道。
由於十四個化身輪流交替地出現,兩碧爾·多塞特苗條的身軀在紐約的大街小巷中走來走去,常常迷失方向,不辨東西。
佩吉·盧冒雨走進百老匯一家店鋪,拿起一個玻璃碟子就想摔。維基說不行。
“你想買這碟子?”店員問道。
“不”,佩吉·盧答道,“我想摔碎它。”
“把碟子放回去,”維基命令道。
佩吉·盧依言放了回去。佩吉·盧和維基一起離開這家店鋪。店員卻莫名其妙,以為這位顧客剛才在自言自語哩。
佩吉·盧和瑪麗兩人突然在七十一街和萊克辛頓街交叉路口感到不適。佩吉·盧靠在一家公寓建築的牆上。
“出事了嗎?”一個警察問她。
“她病了,”維基答道。
“誰?”
“我,”佩吉·盧回答。
佩吉·盧和維基橫越麥迪遜大街,兩頭都有汽車朝她們開來,她們走到半路時突然停下。
“我要到那邊的禮品商店去,”佩吉·盧說著,要往前走。
“我不想去,”維基說了一句,轉身走回原先的行人路。
交通警嚷道:“看在老天爺份上,請不要三心二意,小姐。”
西碧爾一次又一次去一家畫廊,要把她原先在那裏展出的一幅畫取回來。但她每次動身出發,馬西婭在她走到中途便把她帶到其他地方去了。一連好幾個月,西碧爾都沒有辦成這件事。最後還是威爾伯醫生把那幅畫取了回來。
馬西婭和佩吉·盧把西碧爾帶到曼哈頓區的一家咖啡館。西碧爾“蘇醒”后發現自己身上不名一文,而路途遙遠,又走不回家。她在櫃枱上揀了十美分硬幣,拿它作為小費,給威爾伯醫生打了電話。仍是威爾伯醫生解決了難題。第二天,西碧爾又去那家咖啡館還了欠款。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那些化身並沒有把西碧爾當作傀儡,而是把她當作一家之主,把她當作看護人。所有的化身都抱怨她不讓他們吃飽肚子,抱怨她不給他們喜愛的食物吃——這件事做來不易,因為他們口味不同,眾口難調。
一個人生了病,其他人雖然沒有病也要遭殃。西碧爾得了結腸炎,維基便怨氣衝天:“瞧我瘦成這個德性。”
西碧爾·安或南希·盧·安,由於抑鬱而上床,別的人也統統動彈不得。瑪麗和西碧爾·安有抽筋的毛病,使其他人大受驚擾。冬天,當佩吉·盧急沖沖跑到戶外而沒有穿厚衣服,維基就會抗議說:“這樣我也冷。”維基還說:“瑪麗哭得我頭痛。”
前面說西碧爾成為俘虜,化身成為俘虜她的人。但有時適得其反。因為西碧爾的社會生活同那些化身的個人需要不盡一致。儘管他們對某些人都很喜愛,但在彼此之間和對待外人方面卻各有偏愛。馬西婭和瓦妮莎老在一起幹事。邁克和錫德、瑪喬里和魯西、佩吉·盧和佩吉·安也一樣。瑪麗和瓦妮莎雖然不朝夕與共,卻是特殊的良友。
對於外人,瓦妮莎聲明:只要不是偽君子,她就喜歡。佩吉·盧專找她所謂“象西碧爾母親那樣賣弄自己的人”出氣。維基偏愛那些聰明而世故的人。瑪麗和西碧爾特別寵愛小孩。瑪麗對一個他們共知的女人發表獨特的議論:“我們誰都不喜歡她。”
佩吉·盧在交談音樂話題而興奮起來以後,一聽到別的話題常會捂上耳朵。邁克和錫德厭煩女人的談話,有時竟能使西碧爾不去參加約會,或在整個見面敘談的過程中嘮叨不休。
“我想接着做那新書架哩,”邁克會這樣說。
“我想回家打字,”錫德也幫腔。
瑪喬里對威爾伯醫生談到:“我跟着西碧爾去拜訪她幾位朋友,但她們談來談去的是她們喜歡而我根本不關心的房子呀、傢具呀、娃娃呀。但當勞拉·霍奇金斯來了以後,她們談起了音樂會,我倒挺喜歡。”
在所有人之中,南希·盧·安最關心政治。這種關心與聖經預言書的應驗密切有關。
這些化身對宗教信仰的態度和對書籍的鑒賞力各有不同。他們在詞彙、字體、語言習慣和身體形象方而也各有特點。他們對性的反應也不一樣。對接近外人的恐懼以及海蒂·多塞特虐待的後果,滲透到所有化身對性的態度之中。但佩吉·盧和馬西婭已把恐懼變本加厲成為恐怖。對瓦妮莎來說,它已升華為生命之歡樂,而對西碧爾·安來說,性的問題已湮沒在無精打采之中。
在各個化身之間,妒忌已逐漸產生。佩吉·盧為維基具有對美國早期傢具的淵博知識而惱恨。她開了無數次夜車,一本又一本書地閱讀,一頁又一頁地記憶背誦,最後便大言不慚地以這個問題的專家自居,維基只是以寬容的態度付之一笑。
這些化身的才華和抱負都一樣,但又不一樣。維基認為西碧爾的繪畫最好。西碧爾和維基都想成為醫生。西碧爾該不該學醫呢,佩吉·盧答道:“她很難集中自己的注意力。不過,如果我來試試,就能夠辦到。”
這些化身交替出現,但也能同時存在。他們有時阻撓西碧爾的行動,但有時卻與她合作。錫德就製作了那個隔板。在奧馬哈教堂的腳手架上,也有過和諧的聯合創作。馬西婭熱心地談到一幅抽象畫,說:“那是我們所有的人一起畫的。”
馬西婭常在西碧爾不便的時候替她去上化學課和實驗,記下筆記供西碧爾以後補習,並在簽到簿上籤上西碧爾的名字。就象一位秘書在老闆不在時替老闆簽名一樣,馬西婭在西碧爾·伊·多塞特的簽名下常常寫上自己姓名的第一個字母。
儘管在學習的內容和接收的程度上有所不同,但每個化身的智力大體相同。可是,由於年齡不同,情緒不同,活動能力不同,每個化身所對付的精神創傷不同,所以這些化身的行為也大不相同。威爾伯醫生接到化身的電話時,不僅從嗓音可以聽出而且從對方講述的內容也可以分辨誰在打這個電話。
“威爾伯醫生,我現在在這家有彩燈的酒吧,每個人都其樂融融,”電話里說道,“我為什麼不能來杯啤酒?”
“你當然可以嘛,佩吉·盧,”醫生答道。
“這樣不淘氣么?”佩吉·盧從反面問道。
“不,”醫生答道,“許多人都喝啤酒。”
“嗯,不喝了,”佩吉·盧下了決心,“我回家了。”
既作為俘虜又作為抓俘虜的人,西碧爾把待迪·里夫斯當作中間人,由她來報告誰來誰往,介紹西碧爾在“昏迷”和“蘇醒”之間所發生的事。特迪不僅評價西碧爾支離破碎的活動,而且與西碧爾一起關心多重人格的問題。
1957年,電影《伊芙的三副面孔①》上映時,西碧爾和特迪一起去看了。她們聽說它是講多重人格的電影。
在電影中,伊芙·白變成了伊芙·黑②。後者在對醫生說話時賣弄風情地垂下眼帘。特迪抓着西碧爾的手,輕聲說:“這跟你完全一樣。”西碧爾以為特迪的意思是說自己輕佻。
“我待人接物時就這種樣子么?”西碧爾驚愕地問道。
“不,”特迪答道,“你在發生變化時,剎那間目光茫然,跟電影上一樣。”
特迪後來對威爾伯醫生說:“這個電影跟西碧爾的情況一模一樣。”
“不,”醫生解釋道,“西碧爾和伊芙不屬同一種人格,變成多重人格的原因也不一樣。但她們在變化時倒確實都有目光茫然的樣子。”
儘管西碧爾和特迪很親近,但兩人的關係開始動搖了。使特迪不安的是佩吉·盧的過分自信和武斷以及馬西婭的抑鬱。而特迪的不安又引起西碧爾的煩惱和孤獨感。
到1959年夏末的一個晚上,兩人的緊張關係終於破裂了。那天晚上,特迪尖刻地議論起醫生來:“她在利用你來滿足她的私利。”
“這種話,我不想聽,”西碧爾本來坐在餐桌旁,現在猛然站起來生氣地說。
“嗯,你從來不愛聽真話,”特迪大聲說。
佩吉·盧突然現身,怒氣衝天。“我要走了,”她說。
“不行,你不能走,”特迪威嚴地答道,“你不許再跑掉,不管你願不願意,我不讓你走。”
“你滾開,”佩吉警告她,“要不然,我會揍你。”
“你敢,”特迪回嘴。
“你滾開,要不然,你試試看,”佩吉·盧一邊威脅她,一邊朝門口走去。
特迪想去阻攔,佩吉·盧便向一扇大窗戶衝去。特迪一把拽住她的手腕。佩吉·盧摔脫了特迪,彎下腰去,手腳並用地鑽到大梳妝枱底下。特迪想盡辦法也無法使她出來,只好給威爾伯醫生打電話。
不到一小時,醫生便來了,看到了這個場面。她跪在地下叫:“佩吉·盧。”沒有回答。醫生又叫了好幾遍。
“嗯?”佩吉·盧咕噥道。“你從哪兒來?”
“我從家裏來看你。”
“你住哪兒?”
醫生講了她的公寓和診所的地址。
“你真是威爾伯大夫?”佩吉·盧半信半疑。
“是的。”
“那個女孩還在嗎?”
“在。”
“叫她走開,不然我不出來。”
威爾伯醫生終於哄她爬了出來。
沒過幾個月,“那個女孩”真的走開了。
“我一般不讓任何人接近我,”西碧爾悲哀地對醫生說。“我讓你接近我,也許還讓特迪接近我。可是,你瞧結果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