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我頓時失重了。被摧毀了。激動給我內心造成一片空白,一場婚禮的美夢隨即填補了真空。舞會上戰士們一起翩翩起舞,我看着他們的華爾茲舞姿。我當時似乎覺得,有兩個看不見的外籍軍團士兵淡入佔據了整個畫面。由於激動,他們又淡出不見了。如果說從《拉莫娜》舞曲開始,他們的舞步仍是莊重無邪的話,那麼,當他們一旦在眾目睽睽之下互送秋波(好比交換戒指)從而結為伉儷時,他們跳舞還能那樣規矩嗎……一位教士在畫外頻頻發出指令,軍團上下一呼百應:是!他們倆都披着婚紗,又都穿着筆挺的軍禮服(白色的武裝帶,紅綠相配的綬帶)。他們彼此雄情脈脈,互相傳遞着新婚燕爾的羞澀。他們的激情居高不下,舞步更輕盈,更舒緩了,儘管經過長歌曼舞疲於奔命的跋涉,陽剛之氣開始減弱,但在粗糙的布堡壘裏面,卻又肆無忌憚地互相逞強和挑逗。他們的大蓋帽頂頂撞撞互相摩擦着。我意識到我已被史蒂利達諾征服了。但我還是要耍耍滑頭:
“這並不證明你能付錢。”
“相信我吧。”
如此剛強的臉,如此健美的體態,如何叫我不信任他!薩爾瓦多一直看着我們。他知道我們一見鍾情,知道我們已鑄成了他的失敗,他被拋棄了。多麼殘忍,多麼單純,我是一處變幻莫測的仙境。華爾茲舞一曲告終,相擁相抱的兩個戰士只好分開雙手。他們剛才還是端莊體面、如醉如痴的整體,現在卻一分為二,各自戀戀不捨地走開,卻又慶幸逃脫了無形的婚禮,隨便邀請一位姑娘跳下一曲華爾茲舞了。
“我給你兩天時間付清,”我說。“我需要錢。我也一樣,在軍團呆過。我開了小差。同你一樣。”
“一言為定。”
我把風衣遞給他。他用獨手接過風衣但又還給了我。他笑了笑,武斷地說:
“把它卷一卷。”爾後又挖苦地補充說,“等以後給我卷一卷。”
我知道他話中有話:“溜一溜①。”我沒有頂嘴,照他說的做了。風衣轉手不見了,被藏進了老闆看管的寄存柜子裏。也許是這小小的贓物給了我不少面子,要不就是史蒂利達諾想表示一下親熱,他又對我說:
“你不請我喝一杯?邀請一位貝拉貝斯的老戰友?”
①法語“rouler”兼有卷東西和溜冰的意思,而溜冰在俗語裏又有用舔舌親吻的意思。——譯註
一杯酒要花兩個蘇。我口袋裏只有四個蘇,而且必須交給薩爾瓦多,他正注視着我們呢。
“我身無分文。”史蒂利達諾說,有點洋洋得意。
玩牌的人重新組合,有一陣子薩爾瓦多看不見我們。我嘀咕道:
“我有四個蘇,我悄悄給你,但得由你出面付錢。”
史蒂利達諾笑了。我忘乎所以。我們靠一張桌子坐下。他開始大談特談外籍兵團,突然,他剎住話題,盯着我看:
“不過,我覺得你很面熟。”
我呢,倒是記得很清楚。
我務必牢牢抓住無形的吊繩,不然就要咕咕咕咕發嗲了。我說的話,我的聲調不僅僅要表示我的熱情,也不僅僅唱唱歌,我喉嚨要發出的正是發情的野鳥求歡的鳴叫。說不定我的脖子上已支起了潔白的羽毛。一場大禍可能就要降臨。我們逃不出變態的盯梢。惶惶不安反而使我得到保護。
我惶惶然不可終日,生怕發生變態。為了使讀者對我最驚心動魄的心情有所體察,我得承認愛情已展翅(有如大隼,當然這並非是唯一的修辭比喻)向我猛撲過來,我頓時有了斑鳩的念頭。我當時的感受現在已難以描摹,但如果用猛禽與受害的小鳥的關係來形容史蒂利達諾的出現給我造成的狼狽相的話,那是再恰當不過了。(即使我當時並沒感到脖子裏充滿了咕咕咕咕的柔聲細語,但起碼像只紅脖子鳥。)
要是我一激動就會變成受刺激的飛禽走獸,那麼每當我心血來潮時,就有一隻怪獸出現:我暴跳如雷,脖子就像眼鏡蛇,而同樣的眼鏡蛇又會在那不好明說的地方勃然興起;當我肆無忌憚時,就有萬馬奔騰、木馬飛旋的景象……至於一隻斑鳩,我只保留了發嗲的咕咕聲,史蒂利達諾已經覺察到了。我於咳了起來。
在帕拉勒洛街的後面,有一片空地,是流氓玩牌聚賭的地方。(帕拉勒洛街是巴塞隆拿一條林陰大道,與聞名遐邇的蘭布拉斯大街相平衡。在這兩條寬闊的大道之間,小街小巷縱橫交錯,陰暗而且骯髒,構成了唐人區。)他們蹲在地上下賭佈陣,把牌摔在一塊方布上面,或者索性就在塵土中廝殺。正好一個茨岡小夥子坐莊擺局,我便湊過來,掏出口袋裏的幾個蘇碰碰運氣。我並不是賭徒。富麗豪華的夜總會吸引不了我。各種吊燈耀眼奪目,明晃晃的氣氛令我生厭。賭徒們一個個風度翩翩,裝模做樣、瀟洒自如的樣子讓我噁心,對各種賭具如滾球、輪盤、小木馬之類又不能頤指氣使,發號施令,實在使我泄氣,不過我喜歡塵土世界,埋汰地方,流氓迫不及待的模樣。或由於怒不可遏,或因為利欲熏心,我俯身壓在扎瓦身上,發現他臉上有硬枕壓出來的痕迹。他臉上痛苦、惱怒的表情和千慮一得的容光煥發,我不時可以在那些成天蹲趴在地上、頭髮蓬亂的頑童臉上觀察到。這幫賭徒個個千鈞一髮緊張地關注着輸贏。每條大腿不是因為疲勞過度就是因為惶惶不安而發抖。這一天,天氣預報有暴風雨。我也焦躁萬分,大發西班牙少年的少年狂。我下賭而且我贏了。我彈無虛發,百發百中。我一進入賭局,總是一言不發。何況茨岡那小子並不認識我。按照慣例,我可以把贏的錢揣進口袋裏,然後一走了之。小夥子臉色好極了,以至於我於心不忍就這樣揚長而去,否則真對不起他那張飽經暑熱、多愁善感的俊臉。我客氣地把他的錢還給了他。他頗為驚訝,接過了錢,只向我簡單道了謝。
“你好,佩佩①”一個鬈短髮、黑臉膛的瘸子路過時喊了一聲。
①法語“pepe”在俗語中有“娃娃”和“姑娘”的意思。——譯註
“佩佩,”我自言自語,“他叫佩佩。”我明白了,因為我剛才注意到了,他的手纖巧細嫩,很有女人味。我剛在小偷、妓女、乞丐、男妓群中走了幾步,就覺得有人拍我的肩膀。原來是佩佩。他剛從賭局中退了出來。他用西班牙語同我說話:
“我叫佩佩。”他說著把手伸給我。
“我,讓。”
“過來。喝幾杯去。”
他不比我高。剛才他蹲在地上,我居高臨下,看他的臉好像被壓過似的,現在再看好多了,更顯得眉清目秀,細皮嫩臉。
“莫非是個姑娘。”我不由聯想到他的嫩手,以為他來奉陪沒有好事。他肯定是要用我賭贏卻還給他的錢兩人喝光。我們形影不離,從一家酒店喝到另一家,他顯得可愛動人。他沒有穿襯衫,只套一件藍色緊身衣,領口開得很低。粗大的脖子從領口裸露出來,同他的腦袋一樣寬。當他扭頭而上身保持不動時,一股粗壯的肌腱繃緊鼓出。我不由對他的肉體想入非非,儘管他縴手柔嫩,但身體一定很結實,只見輕薄的長褲把兩條大腿裹得緊緊撐撐的。天氣很熱。暴風雨即將來臨。我們身邊的賭徒們神經質狂熱越發高漲。姑娘們益發顯得懶洋洋無精打采。囂塵滾滾,驕陽似火,悶得我們喘不過氣來。我們沒有喝含酒精的飲料,不過灌了點汽水。我們坐在流動攤點邊上,難得對上幾句話。他總是面帶微笑,稍有倦意。我覺得他挺大度。他是否猜出我喜歡他的那張小白臉,我不得而知,因為他毫無表示。何況,我也以同樣的態度回敬他,韜光養晦,含而不露,隨時準備同這位衣裝得體的閑漢較勁,他青春,我也青春;他身上有污點,我也不是沒有,而且我是法蘭西人。傍晚時分,他又想賭,但開賭局已為時太晚,賭場已座無虛席。我們在賭徒們之間晃蕩了幾下。佩佩與妓女們擦身相碰時,他總要調戲她們幾句。有時候,他也擰她們幾把。熱氣蒸人,越來越沉悶。天低雲暗,步步緊逼着地面。賭徒群情激奮,大有一觸即發之勢。茨岡小子早已耐不住性子,正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他的手在口袋裏亂摸着錢幣。突然,他拽起我的胳膊。
“走!”
他拉着我朝離賭場不遠的一間公共廁所走去,這是帕拉勒洛街唯一的方便之所,由一個老太看管着。他的冒失令我吃驚,我不由問他:
“你想幹什麼?”
“你等着我。”
“為什麼?”
他回答我一句西班牙話,我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我說我聽不懂,他哈哈大笑,當著老太太的面,做了一下搖晃的動作,老太太正等着向他收兩個蘇呢。他從廁所出來時,臉上泛着光彩。還是那副嬉皮笑臉。
“現在好了。我已準備就緒。”
我這才明白,這裏的賭徒們凡有大博,事先通常採取一些預防措施,以使頭腦更加冷靜。我們又回到那片空地。佩佩選擇了一組賭局。他輸了。他把身上所有的錢都輸光了。我本想阻止他,但來不及了。按照慣例,他有權要求莊家在抽頭中借出一筆以便接着下注。但莊家不幹。此時此刻,我似乎覺得風雲突變,茨岡人一改滿臉的和顏悅色,像牛奶發酸似的,頓時怒氣衝天,這是我始料不及的。說時遲,那時快,他一把搶過了莊家的錢。那人一躍而起,正要給佩佩一個飛腳。佩佩一閃躲過。他把錢遞給我,我還來不及裝進口袋,他就亮開了他的短刀。他一刀捅進了那個身材高大、臉色黝黑的西班牙小夥子的心口,小夥子應聲倒下,只見他臉色由黑變白,渾身抽搐,來回滾作一團,渾身都是塵土,上氣不接下氣。我第一次目睹一個人當場斃命。佩佩已經逃之夭夭,我不忍再看死者,抬頭卻看見史蒂利達諾,他正瞅着死人,嘴上微微一笑。夕陽奄奄欲墜。我似乎覺得,死人和天下第一美男子在金黃色塵埃中竟然廝混在一起了,周圍混雜着一大群世界各國的水手、大兵、流氓和小偷。地球不轉動了,它因為要載着史蒂利達諾圍繞太陽轉而發抖。我在同一時刻見識了死亡和愛情。此情此景轉瞬即逝,此地不可久留,惟恐有人發現我同佩佩在一起,也害怕死者的朋友把錢從我口袋裏奪走。不過,當我遠離這個地方時,那輝煌的場面仍然歷歷在目,並回蕩着我的畫外音:
“一個翩翩少年成了殺人犯,一刀捅死了一條成年大漢,大漢的臉色竟會由黝黑變成慘白,最終落得個死人相,一個金髮偉岸的小夥子在冷眼旁觀,而我卻暗暗對他情有獨鍾。”
我只朝史蒂利達諾身上一瞥,就把他健美的肌肉看得體無完膚,只見他嘴巴微微張開,口裏滾動着一團白沫,又黏又稠,像一條白蠶在蠕動。他挑逗着白蠶上下翻滾,弄得雙唇白花花一片。他光着腳站在塵土上,他的兩條腿緊緊裹着一條磨舊褪色的藍牛仔褲。他穿着綠襯衫,袖口向上翻卷,其中一隻袖口露出斷掌手腕的嫩皮細肉,癒合的傷口仍然留有一塊微微泛白的玫瑰色疤痕。
史蒂利達諾微微一笑,奚落了我一通。
“你瞧不起我?”
“有一點。”
“你可以從中漁利。”
他仍然笑眯眯的,但睜大了眼睛。
“為什麼?”
“你知道你年輕又漂亮。你以為你可以無視所有的人。”
“我有這個權利,我討人喜歡。”
“你敢肯定?”
他哈哈大笑。
“當然。錯不了。我這人跟誰都見面熟,弄得老有人纏着我不放。為了甩開他們,我不得不對他們耍點無賴。”
“什麼無賴?”
“你想知道嗎?等着瞧吧,你會看到我如何行動的。來日方長,你會弄明白的。你住在哪裏?”
“就這裏。”
“不可久留。警察馬上就要搜查。這裏首當其衝。跟我來。”
我告訴薩爾瓦多,今夜我不住店了,有一個軍團老戰友為我安排了房問。薩爾瓦多臉色刷地變得煞白。他委屈痛苦之極,令我羞愧得無地自容。為了在離開他時不留下怨恨,我得臭罵他一通。我可以這樣做,因為他愛我愛得發狂。看着這個可憐的窩囊廢悔恨交加的眼神,我的回答只用了一個詞:“雞姦犯!”我轉身找史蒂利達諾去了,他就在外面等我。他住的旅店位於本區最陰暗的死胡同里。他已經在裏面住了好幾天了。走廊開向行人路,有樓梯通向各個房問。路上他對我說:
“你願意呆在一起嗎?”
“如果大家願意的話。”
“說得對。大家同舟共濟嘛。”
到了走廊門口,他又說:
“給我火柴。”
我們兩人早已共用一盒火柴了。
“空空如也。”我說。
他罵了一聲。史蒂利達諾拉着我的手走,因為我在右側,他的手得從我背後搭過來。
“跟我來,”他說,“輕一點,樓梯愛嘮叨。”
輕輕地,他帶着我一階一階往上登。我被弄得暈頭轉向。一個動作極其敏捷的競技運動員帶我進行夜間訓練。一個更為古老更有希腊味道的安提戈涅①領着我在耶穌受難的陡峭而黑暗的髑髏地里攀登。我的手有了信心,可我感到羞愧,不時被一塊石頭或一個樹根拌了一腳,甚至失足落空。
①安提戈涅,希臘神話中底比斯王俄狄甫斯和伊俄卡斯忒的女兒,她為雙目失明的父親導盲。——譯註
史蒂利達諾在黑夜中牽着我的手,在佈滿愁雲慘霧的天空下,跑遍了千山萬水,領略了世界上最美麗的風光。是一股什麼激流從他身上傳到我的內心世界,使我如釋重負?我在險象環生的岸邊行走,兩岸是凄涼的荒原,我已經聽到大海的咆哮。我剛觸摸到扶梯,樓梯就變了樣:它就是上帝。就這東鱗西爪的回憶,我本可以大書特書,描寫悠閑自得的漫步,氣喘吁吁的逃亡,在我未曾涉足的世界各地周遊。
拐騙者把我劫持走了。
“他要叫我發瘋了。”我想。
然而,他卻客氣地耐心地幫助我,一再囑咐我不要做聲,今晚他把我們的初夜搞得如此神秘,以至於有一陣子我還以為他對我有意呢。屋子比起唐人街區其他房子來也壞不到哪兒去,但房屋糟糕透頂的氣味,對我而言,不僅是永遠的洞房,而且是溫柔之鄉,信任之地。史蒂利達諾的氣味,他腋窩的氣味,他口腔的氣味,我的嗅覺對此津津樂道,回味無窮,突然如獲至寶,發現了一個令人不安的真理,這些氣味使我具有天不怕地不怕的膽量。(有時候,晚上我遇見某個小子,陪同他到史蒂利達諾的房問。由於這類小流氓住在不三不四的旅店裏,所以他一到樓梯口就拉我的手。同史蒂利達諾帶我上樓時一樣機靈。)
“小心。”
他絮絮叨叨地重複着這句話,我聽了感到溫柔極了。我們抱臂的姿勢使我得以貼近他的身體。有一陣子,我感到他靈活的屁股在扭動。出於尊重,我拉開了一點距離。我們一步一步向上爬着,狹窄的樓道礙手礙腳,薄薄的隔板裏面,寄店的妓女、小偷、掮客和乞丐們正迷迷糊糊睡大覺呢。我簡直像一個由父親小心帶領着的孩子。(今天,我卻成了孩子愛護的父親。)
到了第四道樓梯口,我進入了他那寒酸的小房問。我的整個呼吸節奏被攪亂了。我在愛。在帕拉勒洛的許多酒吧間裏,史蒂利達諾曾給我介紹他的小夥伴們。他們似乎沒有人注意到我喜歡男人,因為在唐人區同性戀司空見慣。我同他一起幹了幾起沒有風險的小偷小摸勾當,也就是混混日子罷了。我住在他房間裏,睡在他床上,但這個大小夥子還挺潔身自好,我竟然未能窺其全豹。我若能從他身上得到了我孜孜以求的東西,史蒂利達諾在我眼裏必是富有魅力的堅強主人,但他的力量和魅力滿足不了我追求的所有男子漢氣概的慾望:戰士、水手、小偷、罪犯。由於他無動於衷,他成了我所稱道的基本象徵,那些人至今令我喪魂落魄,啞口無言。我當時還是純貞的。有時候,他兇狠地要我把他的腰帶解開,可我的手卻發抖。他裝着什麼也沒有看見,只是自得其樂罷了。(我後面會談到我的雙手的特徵和顫抖的感覺。有人對印地安人說,神聖的或超凡的人和物是摸不得的,這似乎不無道理。)史蒂利達諾很高興有我鞍前馬後聽他調遣,但當他將我介紹給他的朋友們時,則把我當做他得力的右臂。原來他的右手被截肢,我一再痴心妄想,不用說我就是他的右臂膀。我是他最得力的助手。據說在卡門街有幾個妓女做他的情婦,但我並不認識她們。他誇大了他對同性戀的蔑視。我們就這樣生活了幾天時問。
一天晚上,我正在克里奧拉街閑逛,一個妓女叫我快走。她告訴我說,有一個海關警察來過。他正在追查我。肯定是那傢伙,開始我滿足了他的要求,後來我順手牽羊偷走了他的風衣。我回到了旅店。我告訴了史蒂利達諾,他說他負責處理此事,然後就出去了。
1910年9月19日,我出生在巴黎。作為公共救濟院收養的棄兒,我無從知道我戶籍的來歷。直到21歲,我才得到一個出生證。我母親叫加布里埃爾·熱內。我的父親仍然是個謎。我是在阿薩斯街22號問世的。
“我興許還能了解到我出生的一些情況。”我自言自語。於是我來到阿薩斯街。22號是一座婦產科醫院。院方拒絕向我提供情況。我是在莫爾旺地區由農民撫養大的。正好是黃昏,我在參觀完吉爾·德·雷斯①退居的迪佛日廢墟返回的路上,恰巧在荒野里看見了“熱內”花,我對這種木本染料花表示深切的同情。我滿懷珍重,溫情脈脈地把“熱內”花看了又看。整個大自然都使我觸景生情,惆悵茫然。我雖在世上孤苦伶仃,但我並不肯定我就不是百花之王——也許是花中仙子。花團錦簇夾道歡迎我,點頭而不哈腰,但對我一見如故。它們知道我是它們活生生的代表,靈活機動,反應敏捷,是風的征服者。而它們則是我在自然界的化身,我依靠它們在法蘭西土地上紮根,吉爾·德·雷斯曾在這裏燒殺成性,多少青少年屍骨成灰,釀肥了這片土地。
①吉爾·德·雷斯(1400-1440),法國元帥,聖女貞德的同僚,1435年退避迪佛日,痴迷於鍊金術,手段殘酷,致使眾多兒童喪生。——譯註
正是通過塞文山區②這種渾身長刺的植物,我才參加了瓦歇的犯罪冒險活動。也正是通過這種與我同名的花樹,整個植物世界才與我親密無問。我看重這一朵朵鮮花,可以不帶悲天憫人之心,因為它們與我同屬一個家族。倘若也通過它們的引導,我加入了低等植物的行列,我畢竟照樣遠離了人類③。我心甘情願淪為喬本蕨類及其賴以生存的沼澤和藻類。
②就在讓·科克托碰見我的同一天,他稱我是他的“西班牙熱內”。他並不知道這個地方已把我變成了什麼模樣。——原注
③植物學家還發現了“熱內”的變種,並命名為“翼狀熱內”。——原注
據說,天王星上大氣極其沉悶,導致蕨類植物只能爬地蔓生;動物也迫於大氣重壓而慢吞吞地爬行。我寧可與肚皮終日貼地匍匐爬行的卑賤野獸為伍。倘若靈魂轉世允許我到一所新居再生,我必選擇這個受人唾罵的星球,與我的苦役犯同類在那裏廝守。我混在這群青面獠牙的爬行動物里,追逐着一種悲慘的永恆的死亡,度着暗無天日的時光,樹葉一片漆黑,沼澤水深叵測,寒冷刺骨。睡眠與我無緣。相反,我頭腦更加清醒,我認清了鈍吻鱷笑裏藏刀卑鄙無恥的手足情誼。
我橫下心來當小偷,很難確定是在我一生的哪段時刻。只是出於懶散和想入非非,我才被送進了梅特勒輕罪教養所,我本來要在那裏一直呆到“21歲”。但我從那裏逃了出來,然後參軍入伍,服役期限為5年,不過是為了領取入伍補助罷了。但沒過幾天,我就拎着黑人軍官私人的行李箱開了小差。
有一段時間我以盜竊為生,但我更樂於出賣色相,這樣可以更加逍遙自在。我當時20歲。我跑來西班牙之前,已經體驗過軍隊生活的滋味。一身軍裝給我帶來的尊嚴,被強制遠離塵囂的隔世感,以及當兵職業本身,都給我帶來一點安寧——雖然軍隊緊挨着社會——和自信。我天生就受人欺凌的童年窘境得到幾個月的改善。我到底品嘗到了受人歡迎的溫暖。然而我在西班牙悲慘的生活,是一種慢性蛻變和羞恥的墮落。我已經墮落了。但這不等於說,在軍隊的日子裏,我是一個純潔無假的戰士,遵守為維護等級制度而制定的嚴厲的軍紀條例(僅同性戀一項就足以使我遭到譴責),其實在我的靈魂深處,仍然舊習不改,終於有一天突破了規範。很可能是因為當兵精神空虛——我成天呼吸空虛的空氣——使我欣賞背叛行為,並愛上了叛徒。愛好孤獨恰好是我孤傲的標誌,而孤傲又是我有力量的表現。使用孤傲,則是這種力量的證明。因為我似乎把與塵世間最牢不可破的種種聯繫——愛的聯繫——統統粉碎了。我從愛中汲取力量來摧毀愛,何愛之有,千不該萬不該呀!就是在軍團,我第一次(至少我認為是第一次)目睹了被我偷竊的士兵的絕望情緒。當兵的偷當兵的,這分明是背叛行為,因為我切斷了我同被盜士兵之間友愛的紐帶。
普羅斯特內英俊、健壯而且輕信。他爬上床去翻開背包,顛過來倒過去看了又看,就是找不到那張100法郎的鈔票,那是我在一刻鐘之前就偷走的。他慌亂的動作簡直像一個小丑。他自己犯糊塗起來。亂七八糟的旮旯都懷疑到了:剛用過的飯盒,牙刷袋子,肉罐頭盒子。他昏頭昏腦十分滑稽可笑。他說:
“我沒瘋呀,我沒把錢放到哪兒吧?”
他不敢肯定自己真的沒有昏了頭,他到處搜尋,毫無結果。明知找不到,但總希望能找着。自認倒霉吧,於是他一頭倒在床上,但突然又起來把剛才看過的地方再搜索一遍。不論從雙腿強健,從肌肉發達而論,普羅斯特內向來具有男人不可動搖的自信,但現在我卻親眼看到他的自信在粉碎,在破滅,眼看着他身上塗抹了一層淡淡的脂粉,這種嬌柔是他從來沒有過的,就連他那尖銳的指甲也磨得圓滑了。我靜觀這種無聲的變化。我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不過我覺得,這位對自己充滿自信的年輕戰士是何等的可憐可悲:他不諳世事,他遇事驚慌失措,他在一場不明來歷的惡作劇面前大驚小怪——萬萬沒有想到,首次以他為犧牲品的惡作劇竟然敢在他面前進行充分表演——還有他找不到錢的惱羞,所有這一切實在讓我感到於心不忍,差一點就要痛下決心,索性把那張面值100法郎的鈔票還給他算了,我早已把票子反覆摺疊,偷偷藏到軍營晒衣場附近的圍堵牆縫裏。人若被盜,容顏必丑。如果有幾個被盜者的腦袋圍繞着小偷轉,小偷反而會增加一種孤傲感。我冒昧對他冷言冷語:
“你好難看呀。好像你鬧肚子了。上廁所蹲一蹲,拉一泡就好了。”
說完這風涼話,我反倒得到了自我解脫。
我躺在床上舒服得不得了,有一種逍遙法外的感覺,渾身上下特別輕鬆靈活。難道這就是背叛?我猛然掙脫了可惡的戰友情誼的束縛,是愛的本性誤導我陷入戰友情誼之中。我不勝驚訝,事到臨頭竟然有一種這麼大的力量。我終於同軍隊一刀兩斷,也把友誼的鎖鏈砸得粉碎。
有一幅名為《獨角獸婦人》的掛毯總攪得我心神不安。其中原因我在此無須贅述。不過,我記得從捷克斯洛伐克越境進入波蘭國界之時,正好是夏天的一個中午。這是一條理想的路線,穿過一片金浪翻滾的熟透了的黑麥地,麥浪恰似波蘭金髮少年,一片天真爛漫,溫馨甜蜜的情調頗有波蘭風味,儘管我知道,波蘭歷史上曾飽經滄桑,怨聲載道。與我同路的還有一個小夥子,跟我一樣是被捷克警察局驅逐出境的,但我很快就看不見他了,也許他躲進了一片小樹叢里,或許他故意甩開我,總之他已無影無蹤。黑麥地波蘭一側連着一片樹林,樹林的邊沿鑲嵌着亭亭玉立的白樺樹。捷克一側也有一片樹林,不過是樅樹林子。我久久地蹲在地邊上,陷入了冥思苦想:這片麥浪滾滾的田野窩藏着什麼秘密?我若穿過麥地,會不會有海關稽查員埋伏其中?肯定有野兔在地里奔跑,只是看不見罷了。我不安起來。正午時分,天空明凈清純,整個大自然給我出了一道不可名狀的謎。
“如果有什麼事情發生,”我尋思着,“就是出現獨角獸了。”因為此時此地,只有獨角獸才會降臨。
在翻越邊境時,我總感到害怕,坐立不安,待到中午烈日當空,誠惶誠恐的心境首次幻化出海市蜃樓。我壯着膽子撲向金浪滾滾的麥地,就像真的投進了海洋的懷抱。我挺起胸膛,在一丘又一丘黑麥田裏穿行。我慢慢地穩步向前推進,儼然進入了紋章人物角色。因為有了這個人物,整個大自然才得以形成大紋章:蔚藍的天空,金黃的田野,火紅的太陽,碧綠的森林。我盡情想像,置身在夢境之中,我的波蘭之夢因此顯得更加絢麗多彩。
“白日中天,必有白鷹翱翔!然而人們卻看不見。”
到了樺樹林,就意味着我已進入了波蘭的領土。別有洞天的奇迹即將在我面前出現。對我而言,《獨角獸婦人》恰好表達了我在中午時分跨越邊界的高雅境界。因為害怕,我才在光天化日之下對自然界的神秘產生某種迷茫,而我特別喜歡夜遊的法國鄉村,則到處游弋着瓦歇殺手的鬼魂,多少牧羊人慘遭毒手。我一邊漫遊,內心聽着一定是鬼魂彈奏的風琴曲,精神上竟然把眾多兒童請來,讓他們自投劊子手的懷抱。不過,我上面所說的,只是為了告訴您,到底從何時開始,大自然就令我惶惶不安,因為它激起了我內心自發創作一隻怪獸的靈感。或者說,它啟示我創造種種條件,製造多起事端,使我淪為令人畏懼又惹人喜歡的囚徒①。
①我寫的第一首詩是《收穫吁吁喘息的人》,連我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寫到這裏才想起舊作。——原注
翻越邊界以及由此在我內心引起的惶恐,很可能直接使我對所進國境的民族本質產生疑慮。我不是進入一個國家,而是進入一幅圖畫。當然,我想擁有這幅畫,而且還要對它產生影響。鑒於軍事機器把它表達得淋漓盡致,我便要對軍事機器加以歪曲。身處異國他鄉,除了搞間諜活動別無辦法。也許其中還摻和着雜念,企圖通過背叛來玷污一種以忠誠(或效忠)為根本品質的制度。也許我還想遠走高飛,離我自己的國家越遠越好。(我的自圓其說,乃是我思想本能的流露,似乎只符合我個人的實際。人們接受我的解釋,也因為它僅僅符合我自己的情況。)但不管怎樣,我想通過某種天然仙境的渲染(仍然洋溢着我面對大自然的澎湃激情,並且具有人類公認的能力),準備採取行動,不是從道德規範出發,而是遵循小說美學的某些規律往往把間諜塑造成一個惟恐天下不亂、神出鬼沒而且法力無邊的人物。再說,我除了被另外一個鄰國驅逐出境的理由外,到底憑什麼進入一個對我沒有任何強制的國度,總得處心積慮作出實際的辯護吧。
在寫到我面對大自然觸景生情時,我才提到間諜活動。但當我被史蒂利達諾拋棄時,這個念頭又湧上心頭,對我進行安慰,彷彿要把我深深地扎在你們的土地上,殊不知在你們的土地上,孤獨和貧困逼得我走投無路,只能以偷盜為生。因為我一貧如洗,人家早已指控我偷盜成性,以至於時至今日,我仍然屏住呼吸,躡手躡腳跟着腳走出卧房,惟恐在窗帘或帷幔上面留下漏洞。我不知道史蒂利達諾到底掌握了多少軍事秘密,也不知道他從軍團某上校管轄的各個辦公室能刺探到什麼東西。但他早有充當間諜的念頭。我們可以從中得到什麼好處,從事間諜活動會給我帶來什麼危險,這些並沒有誘惑力。惟有背叛的念頭揮之不去,顯示越來越大的魅力,死死地糾纏着我不放。“把情報賣給誰?”
“德國。”
不過,他考慮了片刻,斷然決定:
“意大利。”
“可你是塞爾維亞人。他們是你們的敵人。”
“沒完啦?”
要是我們一鼓作氣干到底,間諜冒險說不定可以給我一點轉機,幫我擺脫無以自拔的卑賤境地。對間諜活動這類把戲,各國無不以為恥。但正因為它太可恥了,各國只好欲蓋彌彰,益發加以推崇。我們完全可以從間諜的榮耀中受益。只是我們的情況不一樣,事關叛變問題。後來,我在意大利被捕,軍官們一再審問我有關我國邊境防禦的情況,我搖唇鼓舌,雄辯地證明我的供詞沒錯。若是現在,史蒂利達諾必可助我一臂之力。我當時只不過想通過泄密一舉成名,煽動出一場可怕的災難。史蒂利達諾可以出賣他的祖國,而我出賣我的祖國是出於對史蒂利達諾的愛。下面我要談到扎瓦,我將向您披露類似的性格,甚至與史蒂利達諾的面目也大同小異。他們倆就像一個大三角的兩條邊,頂角的交點在高空,史蒂利達諾和扎瓦交會的頂點是一顆永遠熄滅的明星:馬克·奧貝爾①。
①馬克·奧貝爾的相貌與另外一個叫拉斯內爾的盜賊極其相似,1936年我曾同他一起干過。我剛從《偵探》周刊得知,拉斯內爾被判處流放。也就在同一周內,一批作家聯名上書共和國總統,要求赦免對我的流放刑罰。拉斯內爾的出庭照片被安排在文件的第二頁上。記者報道時譏諷說,拉斯內爾被判處流放似乎很得意。我對此並不感到驚訝。在桑特監獄時,他就是一個小國王。後來在里奧姆,或在克萊沃,他也是一個小頭目。好像他是南特人。他也對男嫖客進行過敲詐勒索。我從一個夥伴那裏得知,有一個受害者駕着一輛小車找了他好久,跑遍了全巴黎,企圖故意製造車禍軋死他。同性戀者因受騙上當而進行報復的事件屢有發生。——原注
如果說,這件從海關稽查員那裏偷來的藍風衣已經給了我預感,歸根結底,法與不法彼此混淆,互相掩蓋,而且彼此不無眷戀地論證反面的道德,那麼這件風衣促使史蒂利達諾進行了一次冒險。談不上什麼高明美妙之舉,不過更深入日常生活實際,家常便飯而已。也還談不上背叛的問題。史蒂利達諾是一個強者。他的自私劃定了他的天然邊界。(史蒂利達諾對我來說是一個強者。)
史蒂利達諾夜裏很晚才回來,他告訴我一切都辦妥了。他見到了海關稽查警察。
“他讓你放心。事情過去了。你可以像以前那樣隨便出門。”
“可風衣怎麼辦?”
“我留着唄。”
我已經猜到,這一夜肯定熬出了一鍋怪味粥,低三下四,勾勾搭搭,無奇不有。我是局外人,還是少說為佳。
“行了!”
他用那隻活動的手做了一個手勢,示意他要脫衣服了。我同往常一樣,跪在地上為他解下葡萄串。
他事先在褲襠里掛好一串工藝葡萄,葡萄球薄皮內塞滿了棉絮。(葡萄球顆粒碩大如意大利李子,當時當地風流女子喜歡在翹邊草帽上裝飾這種工藝品。)每次,在克里奧拉街,總有某個男嫖客被他鼓鼓囊囊的褲襠攪得神魂顛倒,不由伸手去摸。受寵若驚的手指一旦碰到那假玩意兒,頓時畏懼起來。敢情那串貨真價實的寶貝東西,枝頭上掛的果也太多太離奇了。
克里奧拉並不光是男妓們出沒的夜市。也有幾個穿裙子的小夥子在那裏跳舞,還有一些家庭婦女助興。娼妓們帶來自己的掮客和嫖客。史蒂利達諾本來可以賺許多錢,只要他不唾罵男色鬼就行。他蔑視這些雞姦客。他掛上葡萄串是故意挑逗他們惱羞成怒尋開心。玩笑開了好幾天。我把那串用保險別針牢牢掛在藍色牛仔褲里的葡萄摘了下來,可我沒有像往日那樣笑嘻嘻(因為我們行動時經常哈哈大笑互相取樂)地把葡萄串擱到爐子上,而是情不自禁地把它捧在手裏,貼到我的臉上。史蒂利達諾居高臨下看着我,臉色可怕極了。
“扔掉它!下流胚。”
我得蹲下才能解開他的褲襠。史蒂利達諾暴跳如雷,超出了我往日熱情的承受能力,嚇得跪了下來。這一姿勢是我下意識造成的,正好面對他。我一動不動。史蒂利達諾用他的雙腳和單拳狠狠地揍了我一通。我本來可以掙脫逃跑,但我留在那兒不動。
“鑰匙就在門上。”我想。他的兩腿瘋狂地夾擊我,我從他的褲襠間看見鑰匙掛在門鎖上。我真想再轉兩圈關上保險,索性把我和打我的兇手一起關在裏面。我不打算對他如此出格的暴怒及其原因進行追究,因為我的思想對心理活動不感興趣。至於史蒂利達諾,打從這天起,他就不再掛葡萄串了。天快亮時,我先回到房間,等着他。在一片寂靜中,我忽然聽到發黃的舊報紙發出神秘的沙沙聲,那張報紙代替玻璃貼在出氣窗孔上。
“真見鬼。”我自言自語。
我發覺許多話語特別耳新。房間裏一片寂靜,我心頭上也無聲無息,在等待史蒂利達諾之際,低聲細語弄得我坐立不安,我當時不知道究竟怎麼回事,心煩意亂緊張了好一陣子。是誰——或什麼東西——在一個窮光蛋的房間裏鬼鬼祟祟瞎搗亂?
“這是一張西班牙文報紙,”我又自言自語,“怪不得我聽不懂他弄出來的聲音。”
我頓有流落他鄉為異客的感覺,我的神經質後來使我具有我稱之為詩的滲透力(實在找不到別的詞)。
在灶台上的那串假葡萄令我噁心。一天夜裏,史蒂利達諾特地起來把它扔進廁所里。身掛葡萄串的時候,他的美貌外觀並沒有受到影響。相反,夜幕降臨時,下面塞得有點鼓鼓囊囊,致使他的雙腿稍有彎曲,走路稍顯搖擺圓滑不便。特別是或前或后挨着我走路的時候,我就感到一陣美滋滋的騷動,因為是我親手為他準備披掛上陣的。正是通過這葡萄串的神通圈套(我至今還這麼認為),我才同史蒂利達諾形影不離。直到有一天我才得以解脫,那是在一個風琴舞會上,我同一個水兵跳舞,我的手不知不覺地摸進了舞伴的衣領里。表面上純潔無邪的動作往往會暴露致命的德行。我的手平貼着年輕水兵的後背,知道會受到水手身上天真標誌的掩蓋。我感覺到自己的手在動,不由以為是扎瓦在拍打翅膀。但在這個時候談論扎瓦未免為時太早。
我還是小心為妙,不對葡萄串這個神秘的港灣妄加評論。不過我在史蒂利達諾身上高興地看到一個自怨自恨的男妓形象。
“他故意為難和傷害那些向他求歡的人,非要讓他們感到噁心不可。”每當我想他的時候,我就這樣自我寬慰。特別是好夢難圓輾轉反側之時,這種念頭更攪得我心神不寧(我可以加以利用得大頭):史蒂利達諾曾買了一塊人造傷疤貼在最尊貴的地方;我知道他那塊傷疤妙極了;他的目的是要清洗因斷手而受到的蔑視。於是,經過一番胡思亂想的自我安慰后,我又重彈乞丐及其苦難的老調。在現實或偽裝的肉體痛苦背後(這種痛苦一目了然,但也因此容易被人遺忘),往往隱藏着更加隱秘的心靈病痛,我不妨把這些難言的內傷和毛病羅列如下:
牙齒蛀蝕,
呼吸惡臭,
手被砍斷,
腳臭熏人,等等。
如果要掩蓋以上傷痛,也為了激發我們的自尊,我們有自己的招數:
斷手,
瞎眼,
假肢,等等。
我們一旦帶有失足的印記,就只能在倒霉中墮落。我們自己心裏清醒得很,偽裝欺騙的伎倆再高明也是不管用的。惟一可以使用的武器就是我們的高傲,苦難要求我們高傲,我們要經營最噁心的傷痛來博得別人的憐憫。我們落到這般田地,已經構成了對你們幸福生活的譴責。
然而,我和史蒂利達諾生活得極其悲慘。有時候,多虧嫖客開恩,我帶回了一點小錢,但他總是顯得盛氣凌人。我有時不免尋思,他在我記憶中,是不是因為他自我吹噓才顯得高大,而我恰恰成了他吹噓的借口和主要心腹。我的愛情真諦要求他表現出男子漢氣概。假如他是那隻可愛的斗獸,兇狠使他陰險,也使他閃光,那他就應當投身到無愧於兇狠的命運大賭博中去。我激勵他去偷盜。
我們決定偷一家店鋪,他也一起去。電話線安裝得很隨便,就從店鋪門邊通過,只要用鉗子把電話線剪斷就行。巴塞隆拿五金商店很多,我們隨便進了一家:
“你看我使招時,千萬別亂動。”
“那我幹什麼?”
“什麼都不幹。你留點神。”
史蒂利達諾腳上依然穿着草底帆布鞋。他上着土黃色襯衫,下是藍色工裝褲。開始我並沒有注意到什麼奧妙,可當我們出門時,我才大吃一驚,看見他襯衫口袋紐扣蓋上,有一樣類似小蜥蜴的東西沉着冷靜地張望着,牙齒緊咬着紐扣鉤。這是一把我們正需要的鋼鉗子,史蒂利達諾剛剛偷到了手。
“讓他耍猴子玩,逗男人和女人開心,還可以。”我這麼想,“他身上吸引人的磁性來自那鍍金般發達的肌肉、環狀鬈髮和琥珀般晶瑩透亮的皮膚。若用這些魅力來吸引目標,那該是什麼性質的吸引力?”不過,我並不懷疑,無論什麼東西到他手裏,總是言聽計從,服服帖帖的。換句話說,他對它們了如指掌,如身便臂。他太了解鋼的本性了,這段特殊的鋼材,大家叫它鉗子,你看它緊緊勾搭着他的襯衫,不知疲倦,千依百順,戀戀不捨。別看它尖嘴猴腮,卻死死地咬着布扣,那麼準確無誤,而且絲絲入扣,無論怎樣也掉不下來。不過,有時偶爾一個拙笨的動作也會惹惱這些小傢伙,從而使他本人受到傷害。史蒂利達諾也有切膚之痛,他的手指頭輕傷累累,指甲有的斷裂發黑,但這反而增加了史蒂利達諾之美。(據物理學家說,落日緋紅是因為只有短波光線穿透較厚的大氣層所致。中午時分,天空萬里無雲,我們的心頭也更顯風平浪靜,但只有到傍晚才能看到無限好的美景。傍晚是一天中最悲愴動人的時刻,夕陽西下遠道,為追逐神秘的命運而亡命天涯。某些物理現象可以給萬里長空帶來絢麗多姿的輝煌,而最能激發想像力任意翱翔的時刻,乃是最燦爛天體的失落。)不起眼的日常事物都可以美化史蒂利達諾。他的(卑劣行為)慵懶本身就化解了我的艱難困苦。我愛他的好懶作風。有人說他是可以從密封容器中偷偷溜走的氣體。我們弄到鉗子以後,他就勾畫了一條退路。
“很可能有狗看門。”
我們考慮在牛排中放毒幹掉這隻狗。
“富人家的狗,不是什麼東西都肯吃。”
史蒂利達諾突然想起流浪吉卜賽人的傳奇把戲。據說,小偷褲子塗上獅子油可以防狗。史蒂利達諾知道這是異想天開,根本不可能弄到獅子油。但這個主意激發他觸類旁通。他頓時剎住了嘴。他無疑進入情況,夜裏,他穿着一件油彩褲,在一片小樹林子裏窺視着獵物的動靜。他本來就猛如雄獅,野蠻無比,隨時準備投入野戰,隨時準備赴湯蹈火,隨時準備受紅烙刑具的煎烤,隨時準備走進墳墓。他渾身油彩武裝,極富想像力,真是帥極了。我不知道他本人是否意識到年富力強之美,膽大浪漫之美,也不知道他是否有意這樣深入社會,領教三教九流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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