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第一節

苦役犯身穿紅白相間的淺色條紋囚衣。如果說我真心地選擇了我自鳴得意的囚犯囚衣世界,那是因為我至少有權從中發掘我追求的意義:簇簇鮮花與眾多囚犯居然存在着一種密切的聯繫。鮮花的脆弱柔嫩與囚犯的粗暴冷漠彼此①竟是一樣的性質。若問我將如何表現一個囚犯或罪犯,我必用諸多鮮花來加以裝扮,讓他在花團錦簇里消失,爾後在萬花叢中化作另外一朵巨大的新花。朝着有人稱為罪惡的方向,我卻戀戀不捨地不斷進行冒險,最終鋃鐺入獄。那些委身罪惡的人們並非個個英俊瀟洒,但卻具有男子漢氣派。他們或自行其是,或因禍從天降不得不作出選擇,頭腦清醒而又無怨無悔地深陷一種受人譴責的不光彩境地,猶如情人②愛到深處飢不擇食一樣。獄中淫蕩的遊戲揭示了一個難以啟齒的世界,只有情侶們的竊竊私語得以描狀。這種言語是無法寫成文字的。夜裏,情人們在耳邊卿卿我我纏綿悱惻。天一亮卻早忘了個一乾二淨。罪犯們否定世界的種種道德,卻絕望地受命構築起另外一個禁區。他們寧願在禁區中生活。那裏的空氣令人作嘔,但他們呼吸慣了這種空氣。不過,罪犯們遠離你們,就像歡愛中的戀人躲開人群一樣,使我同他們一起遠避人世及其法律。罪犯們的世界散發著汗臭、臊臭和血腥味。終於,這個罪犯的世界誘導我獻出了饑渴的靈魂和肉體。正是因為它具備這些淫穢的條件,我才沉溺於邪惡之中。我的冒險完全出自從來不加節制的反抗或要求,直到今天,仍然只不過是一段漫長的交尾期,其間充滿了繁複沉重的色情婚禮(導向苦役營並廣而告之的象徵性儀式)。如果說苦役營是對最骯髒的犯罪實施懲罰的場所,而在我眼裏,也是對這種罪惡進行辯解的所在,那麼,它本身肯定就是極端墮落的標誌。這個千夫指罵的極地,對我來說該是純潔無邪地談情說愛的理想處境,也就是說,是為死灰舉辦盛大婚禮的下流所在。我要用美妙絕倫、天然渾成的敏捷文筆,高歌讚頌這一場場隆重的婚禮,紅白相間的囚服早已激發起我創作的靈感。囚服的色彩,布料的粗糙,總使人聯想到一些花瓣帶有絨毛的花朵,這個細節足可以使我把珍貴和柔嫩與暴力和恥辱的概念自然而然地聯繫在一起。我不把這種出自我親身體驗的聯想強加於人,但我的思想卻揮之不去。我因此把我的柔情獻給苦役犯,要用美麗動聽的名字稱呼他們,用最微妙的比喻羞澀地暗示他們的罪行(在暗喻的面紗掩飾下,我豈能無視殺人犯發達的肌肉及其性器官的強暴)。難道不正是由於這幕場景歷歷在目,我才情有獨鍾將他們與我放在圭亞那③加以表現?那些雄性勃勃的最強健之物,也是最“堅硬”的東西,就隱藏在薄紗蚊帳之中。而我心中的每朵花都寄託着一種刻骨銘心的悲哀,以致朵朵鮮花無不象徵著苦惱和死亡。正因為有苦役營老本我才尋求愛情,每次心血來潮時,我總渴望得到愛,似見非見,得到罪犯們的青睞,使我投向他們的懷抱,或驅使我犯罪作案。然而,當我寫這本書的時候,最後一批苦役犯正返回法國。報紙報道了這條消息。我像王位繼承人被共和國剝奪了加冕登基權那樣感到一片空虛。苦役營沒有了,我們無法興緻勃勃重涉那一個個神秘莫測的陰暗地區。人們打斷了我們最悲壯的運動:想當初我們成群結隊被流放,前呼後擁登船,船隊乘風破浪在海上漂泊,可我們自始至終低垂着頭。現在同樣是這群船隊逆向返回,卻不再有什麼意義了。在我的心靈深處,摧毀苦役營簡直是一種懲罰中的懲罰:我被人閹割,被人做了最卑鄙的手術。他們為了自己的榮耀,卻不惜腰斬我們的美夢,提前把我們喚醒。中心監獄雖然各逞其能,但畢竟不是一回事。二流水平罷了。有點屈尊俯就的溫文爾雅已被掃地出門。裏面的氣氛極其沉重,大家只好拖着步子走。甚至在那裏爬行。中心監獄強硬起來更死板,更黑暗,更嚴厲,而苦役營那種世界末日的極度苦惱,沉重而且緩慢,使無恥下流之花得以更完美地盛開④如今,中心監獄人滿為患,儘是惡狠狠的男囚,黑壓壓一片,像是一灘被二氧化碳窒息了的死血。(我寫的是“黑壓壓”。在押犯——若把我們稱為囚徒、囚客乃至階下囚都未免太高貴了——的深色粗呢囚衣讓我刻骨銘心。)不過,我仍然對這些地方心往神馳。我知道,不論在苦役營還是在中心監獄,經常會出現滑稽可笑的場面。刑犯們穿着笨重的木拖鞋,走起路來啪嗒作響,扭扭捏捏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他們推着獨輪車,笨得一塌糊塗,身影像散了架似的東倒西歪。在看守面前,他們耷拉着腦袋,手裏緊攥着大草帽(少年犯有時還在草帽上別一朵玫瑰,那是看守偷偷摘來送給他們的,真讓我羨慕)。囚犯們個個保持着卑躬屈膝的可憐相。(當他們挨揍時,他們身上固有的某些東西,如怯弱、狡詐、卑劣、姦猾等天然稟性,就不能不經“淬火”而變得頑固起來,硬着頭皮挺着,就像任人鍛打的熱鐵淬過火一樣。)他們任人宰割,毫不在意。我當然不會忽視那些畸形變態、精神崩潰了的罪犯,但我的溫情則是為那些絕代美囚錦上添花。

①我的激動是彼此的振動。——原注

②我說的是理想的苦役犯,是刑犯所有秉性的集大成者。——原注

③指法屬圭亞那,那裏曾有法國流放苦役犯的苦役營。——譯註

④苦役營被廢除了,我被剝奪得體無完膚,以至於在我心中,只為我自己,偷偷地重建一座比圭亞那苦役營更敗壞的苦役營。還有,提起中心監獄,可以說“陰影籠罩”。苦役營則暴露在陽光下。一切事情都在嚴酷的光芒照射下進行,我情不自禁地把苦役營當作清醒的象徵。——原注

“皮羅傑和太陽天使是乾淨利索的化身,”我想,“作案之前一定得三思而行。”要完成犯罪(用詞嚴酷),需要許多機緣巧合:臉蛋漂亮,身強力壯,風度翩翩,犯罪有癮,環境允許,具有承受這種命運的精神強度,能經得起命運的嚴懲和酷刑,具有不以為恥反引以為榮的內在氣質,除此之外,特別要有在陰暗地區行事的心理。英雄一旦與黑夜搏鬥並戰而勝之,其他都是破衣爛衫、雞毛蒜皮的小事了。即使是一名地道的警察,若要取得成功,同樣需要三思而後行,同樣需要種種機緣巧合。罪犯和警察,我都去親近。不過,若說我喜歡罪犯們的罪行,是因為罪行里包含着懲罰和“徒刑”一類東西(我無法想像罪犯們事先對此一無所聞)。拳擊手勒杜笑着回答警察說:“我的罪行嘛,我在犯罪之前早就知道會後悔的。”在服刑期間,我希望與他們廝守,千方百計滿足我的愛欲。

在這部日記里,我不想掩飾我淪為小偷的其他種種原因,而最簡單的動機就是要吃飯。不過,在我人生選擇過程中,未曾摻進任何反抗、痛苦、憤怒或諸如此類的感情。我精心準備我的冒險,生怕考慮不周,惟恐有個“萬一”,猶如為了歡愛,少不了安排卧房,鋪床疊被。為了犯罪,我早已雄姿勃勃,箭在弦上。

我把好冒險的靜態膽量稱為暴烈。人們可以從對方的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一絲微笑中分辨出來,它讓你渾身顫動不安。它叫你不知所措。這種暴烈在你心中無風掀大浪。有時會聽到這樣的話:“多俊的一個小夥子。”皮羅傑細皮嫩臉,眉目傳情,暴烈之極。嫵媚嬌嫩猶顯暴烈。史蒂利達諾把唯一的一隻手漫不經心地擱在桌子上,一動不動,暴烈入畫,寧靜的畫面被攪得焦躁不安,險象環生。我曾與小偷和皮條客聯手作案,他們說一不二,我則言聽計從,但他們並沒有表現出多少真正的勇氣,即使膽大妄為的居伊,也無暴烈可言。史蒂利達諾、皮羅傑、米沙里斯都不過是膽小鬼。還有扎瓦也是。他們在無所事事的時候,總是一動不動,面帶微笑,但從他們的眼睛、鼻孔、嘴角、手心裏,從他們鼓鼓的褲襠里,在毛毯或被單遮蓋下小腿肌肉猛然隆起的時候,往往流露出一股陰光四射的怒氣,雖然雲遮霧障,但隱約可見。

其實,幾乎總是其貌不揚方顯暴烈本色。勒內的臉蛋煞是可愛。他的鼻樑下榻的曲線賦予他一副頑皮的神色,只是灰白如鉛、忐忑不安的臉色着實令人不安。他的雙眼僵硬,舉止冷靜平穩。在公共廁所里,他經常不露聲色地揍同性戀者一通,然後對他們搜身,洗劫,有時踢他們一腳,以表賞光。我不喜歡他,但他的冷靜征服了我。他總是在撩魂勾魄的夜晚作案,在公共便池、綠地和樹叢旁邊,在香榭麗舍大街的樹陰下,在火車站附近,馬約門周圍,在布洛涅森林裏(非在夜裏不可),一本正經的樣子不容絲毫浪漫的情調,直到凌晨兩三點他才回來,我聞到他渾身都散發著飽經風險的氣味。他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都參加了黑夜作案:雙手、雙臂、雙腿、脖子。可他呢,對自己身上的奇迹毫不意會,卻用量化的話語對我一一道來。他從口袋裏掏出一枚枚戒指、項鏈、手錶等贓物。他把它們放進一個大杯子裏,頓時裝得滿滿的。同性戀者並沒有使他驚慌失措,他們的惡習也無奈他何,反倒為他大打出手提供了方便。他坐在我的床上同我說話,我的耳朵零星聽到他冒險的幾片破爛:

……他偷了一個軍官的錢包①,那傢伙穿着襯褲,用食指瞄準着向他下達命令:“出去!”

①他說:“我幹了他的包子!”——原注

……勒內奚落他道:“你自以為是在軍隊裏吧。”說著就狠狠給他一拳,打在那傢伙的腦門上。

……勒內急忙打開一個抽屜,只見裏面裝滿了嗎啡瓶,可那傢伙已經暈了過去。

……勒內逼着那個被洗劫一空的同性色鬼跪在他面前。

我很注意地聽他講述這樣的故事。靠着各種野蠻的手段,我在安特衛普的生活得到了充實,身體也日漸結實起來。我給勒內打氣,給他出主意,他也聽我的。我告訴他,絕不首先開口。

“你讓色鬼過來,讓他圍着你轉。他提出要跟你做愛,你就裝着有點吃驚。要懂得跟什麼人故作無知。”

每個夜晚,我總會得到幾句情報。我的想像力便圍着情況轉。我感到慌亂,也許是因為我同時扮演了受害者和害人者雙重角色的緣故。事實上,我在夜間發行、投放着受害者和罪犯,他們都出自我的手筆,我安排他們在某個地方交手,天快亮時,聽說受害者差點兒送命,而罪犯險些被送進苦役營,我痛感驚心動魄。就這樣,心亂如麻的思緒茫茫然一直擴展到我自己的那塊領地:圭亞那。

這些小夥子違心的行為,違願的命運,可謂烏七八糟。他們的心靈承受着本來不希望的暴烈。但他們從心底制服了它。視狂風暴雨如日常氣象的人們,往往把自己也看得很簡單。這段毀滅性的生命來去匆匆,包含許多運動,每個動作都很簡單,很直接,就像一個大畫家大筆一揮那麼乾脆(不過,畫筆來回交叉會畫出暴風驟雨,炸開雷霆霹靂,把他們統統劈死,也把我扼殺)。可是,與我過去的暴烈相比,他們現在的暴烈又是什麼呢?過去,我的暴烈就是接受他們的暴烈,把他們的暴烈變成我的暴烈,要它為我而存在,把它吸引過來,加以利用,銘刻在我心頭,就是了解它,預謀它,認清其危險,承擔其惡果。但與他們現在經受的暴烈相比,找過去的暴烈又是什麼呢?我的暴烈對我的設防、對我的冷酷,對我的苛刻是情有可原、必不可少的,而他們現在經受的暴烈猶如一種厄運,裏面裝着火藥,而同時,外部卻瀰漫著火花,把他們團團包圍,並把我們照亮。我們知道,他們的冒險是幼稚的。他們本身就很傻。他們同意殺人或被殺,僅僅是因為在玩一賭牌中,對手——或他們自己——作了弊。不過,正因為有這樣一些傻小子,悲劇才有可能發生。

這樣一個關於暴烈的定義——相反的例子不勝枚舉——向您表明,我遣詞造句並非為了更好地描繪一起事件或其主人公,而是為了讓您從我身上吸取教訓。如果要了解我,讀者的合作很有必要。不過,一旦我詩興大作失足落水不知所措時,我會發出警報。

史蒂利達諾身材高大健壯。他走路步子既靈活又沉重,既敏捷又緩慢,活像裝了整流器。他精明強幹又下流放肆。史蒂利達諾對我產生的一大部分威力——還有對唐人街的妓女們——在左右貼臉的相濡以沫中施展得淋漓盡致。他滿口白唾,活像戴着泡沫做的口罩。

“他哪來這些口液?”我尋思,“到底是從哪兒發作上來的,那麼黏那麼白?我的唾沫怎麼從來沒有這麼滑膩,也沒這麼白?我的唾沫不過像一串透明的玻璃泡脆弱不堪。”

自然而然,我聯想到他那根陽物,如果按我的意思,沾上如此美妙的東西,滑如柔絲,那該會是什麼樣子,我暗中把這種泡沫絲網叫做“宮帷”。史蒂利達諾戴着一頂灰舊鴨舌帽,不過帽舌已經斷裂。他進屋把他的帽子往地板上一扔,帽子頓時縮成一團,像一具斷翅山鶉的殭屍;但是,他戴帽子時,稍許歪扣在一邊耳朵上,帽子后沿往上抬抬,即露出容光煥發的金髮。我還要說一說他那雙漂亮的眼睛,清亮透徹,眼帘正派(若論及史蒂利達諾其人,可以說:“他的舉止不正派。”),眼帘四周的長長睫毛和上面的眉毛金燦燦地發亮,濃眉下陰森一片,不是夜色朦朧,而是邪氣籠罩。

每當我來到海港碼頭,看到一條船的桅杆徐徐升起一面風帆,一陣一陣地,一節一節地,費勁兒地舒展着,上升着,開始猶猶豫豫,爾後當機立斷,我便感到心慌意亂。這意味着什麼?難道不正是這陣陣運動,預示着我對史蒂利達諾的愛慕益發激動嗎?我是在巴塞隆拿認識他的。他當時與乞丐、小偷、男妓和娼妓為伍。他很漂亮,但尚未確定是否由於我的墮落才使他有如此傾國傾城的美貌。

1932年。當時的西班牙蟲害成災,叫花子成群結夥。他們從一個村莊乞討到另外一個村莊,或去安達盧西亞,因為那裏天氣暖和;或去卡塔盧西亞,因為那裏生活富裕,但整個西班牙都對我們有利。我簡直就是一個虱子,儘管有人的意識。在巴塞隆拿,我們經常光顧梅迪奧達街和卡門街。我們有時六人同睡一張床,沒有毯子蓋,天一亮我們就到各市場要飯。我們成群結隊離開唐人街,來到帕拉勒洛廣場就分散行動,胳膊上挎一隻籃子,家庭主婦們一般不給我們錢,只施捨一根韭蔥或一個蘿蔔。中午,我們回到住地,用一路所得做成濃湯。這就是我要描寫的丐俗。在巴塞隆拿,我看到男子成雙成對,其中一個正如膠似漆地對熱戀夥伴說:

“今早我拿籃子吧。”說著,他挎上籃子走了。

一天,薩爾瓦多輕輕地從我雙手中奪過要飯籃子,對我說:

“我替你討去。”

外面正下雪。只見他出了門,來到冰凍的街道上,身上裹着撕得破爛不堪的上衣(口袋已經開裂,懸吊在空中),襯衫藏污納垢結得死硬。他一臉可憐兮兮的窮酸相,臉上陰雲籠罩,臉色慘白卻佈滿了污點,因為實在太冷了,我們誰也不敢用水洗臉。快到中午時,他帶回來一些蔬菜和一點肥肉。這裏,我已經提到一起撕壞衣服的事,後來又撕開了好幾個口子,破得很厲害,是我鋌而走險故意造成的,我因此得以領略衣不蔽體的美。一片愛的大風(還是兄弟手足情誼)鼓起我體內的風帆,向著薩爾瓦多駛去。他出了旅店,我稍後也跟了出來,遠遠地看着他向婦女們乞求施捨。為別人也好,為自己也好,我已經乞討過,我知道要飯的套話:把基督教與慈悲混為一談;把窮人和上帝相提並論,這是心聲謙卑的流露,也許是太低三下四了,以至於我覺得,叫花子們絮絮叨叨正面吐露的輕盈霧氣頓時染上了蝴蝶花的芳香。在整個西班牙,當時到處這麼說:

“看在上帝的分上!”

雖然聽不見他說話,但我想像得出,薩爾瓦多正在對一個個攤主,對一個個家庭主婦,挨個兒嘮叨着這句話。我跟蹤監視着他,像皮條客盯住妓女一樣,只是心頭充滿脈脈溫情。就這樣,西班牙和我的行乞生涯使我飽嘗低賤的辛酸,因為。為了美化這些蓬頭垢面的被人蔑視的人物,必須要有許多傲氣(也就是愛的傲氣)才行。我還得有許多才氣。我心想事成,才氣逐漸來了。雖說我難以給你描繪它的機理,但我至少可以說,我逐漸強使自己把這種悲慘的生活看作是一種需求。我只是要創造生活的本來面目,絕不為它改頭換面,我不會刻意去裝飾它,掩飾它,相反,我要在千真萬確的污垢中表現這段卑賤的生活,對我來說,最紮實可靠的手筆才是大手筆。

這真是一個難堪的場面,事情發生在大搜捕(我說的是本書開篇之前的一場故事)之後。一天晚上,警察在搜我的身時大為驚訝,除了從我口袋裏掏出別的東西外,還發現了一管凡士林。原來是一管薄荷味的凡士林,大家斗膽開起了玩笑。聽了下面的對話,在場所有的書記員無不哈哈大笑,前仰後合,我也哭笑不得:

“你用這玩意兒抹鼻孔?”

“可別著涼了,當心讓你的男人染上哮喘病。”

西班牙人冠冕堂皇惡毒攻擊人的俗語,我很難用巴黎下流話翻譯出其中冷嘲熱諷的味道。他們說的是一管凡士林軟膏,下端已卷了好幾回。這說明它已經被使用過了。在這次搜捕中,從眾男人口袋裏搜出來的大都是精緻寶貴的東西,這管凡士林倒成了精心掩蓋着的卑鄙下流的象徵,同時也成了一段秘密風流的標誌,這段風流韻事竟很快把我從千夫唾罵的處境中拯救了出來。我被關進了牢房,我一旦恢復了足夠的理智,克服了被捕的痛苦,那管凡士林就與我形影不離。警察們洋洋得意,老在我面前晃動着它,藉以興師問罪,發泄他們心頭的仇恨和蔑視。哦,就這小小的埋汰東西,對社會(指警察社會精英薈萃的代表團,首先是指西班牙警察特種烏合之眾,他們渾身散發出大蒜、汗臭和油膩的氣味,但從外表上看很是神氣,肌肉發達和道德定勢說明其強大)來說其用途簡直是微乎其微,但對我卻極其寶貴。與我的脈脈溫情相得益彰的許多東西相反,這玩意兒並沒有帶着絢麗的光環;它只不過是擱在桌子上一小管凡士林,灰鉛皮暗淡無光,已經破裂,毫無生氣,同監獄審訊室里所有不起眼的東西(椅子、墨水瓶、規章、身高測量器、氣味)相比,它顯得格外突出,似乎有重大的干係,因其無動於衷令我感到極其沮喪,但是,也許因為管內裝有黏性的東西,不由使我聯想到一盞油燈,而很難把它比作一支葬禮用的蠟燭。

通過這麼一刻畫,我重建了這件小寶貝,就在這時,一幅畫面展現在我眼前:在我現在寫作的這個城市一條街道里,在一盞罩式路燈下,一個矮小老太的蒼白面孔出現了,這是一張乾癟的圓月般蒼白的臉,我說不清是滿面愁容還是虛偽。她走近我,對我說她很窮,求我給她一點錢。月亮魚般的臉和藹可親,我頓時明白:老人剛從監獄出來。

“她是小偷。”我自言自語。離開她時,內心(而非下意識)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夢幻,栩栩如生,頓時萌生這樣的念頭:我剛才碰到的老太,很可能是我母親。我對母親一無所知,她拋棄我時,我還在搖籃里,可我多麼希望,她就是這個摸黑乞討的女賊。

“會是她嗎?”我離開老太時不禁自言自語。“啊!如果真是她,我要用鮮花、菖蘭、玫瑰和親吻簇擁她!我要對着月亮魚的眼睛,貼着又圓又笨的老臉,嬌聲嬌氣地大哭一場!”

“何必呢?”我又問自己,“我幹嗎要對她哭呢?”不消多少時間,這些人之常情的親情表示轉念即逝,代之以最下賤最卑鄙的胡作非為,藉以表現或親吻、或眼淚、或鮮花一樣豐富的意義。

“我只要能在她身上痛哭流涕就心滿意足了。”我反覆想,心裏充滿了愛。(“菖蘭”的發音與“暢然”不是很相近嗎?)我要對她抱頭痛哭,或者埋在她的懷抱里一吐為快。我疼愛她,這個女賊,她是我的媽媽呀。

這管凡上林,其用途您可想而知,似乎讓我進入一種夢幻的境界,沿着城市漆黑的小街小巷,冒出了一個女人的面龐,那個女人就是我最親愛的母親。這管凡士林曾為我在各種與其下賤地位相稱的場所暗中尋歡作樂做了大量的準備,竟然成了我獲得幸福的前提條件,我那塊污跡斑斑的手絹就是證據。在這張桌子上,像是有一隻喇叭向無形的憲兵團宣告,我對警察大獲全勝。我身陷囹圄。我知道,我的凡士林將整夜遭受一幫警察的蔑視(長戀的反面),他們英武、健壯、強硬。他們個個都是大力士,即使最差勁的人也只要用兩個指頭輕輕一捏,就會把凡士林擠出來,當然首先要放一個輕聲短促的臟屁,接着一股軟膏便扭扭捏捏地悄悄流出來。不過,我堅信,這個微不足道而又如此卑賤的東西會硬着頭皮頂下去,它僅靠自己的存在就足以讓世界上所有的警察草木皆兵。它會把所有的蔑視、仇恨和惱羞暴怒統統吸引到自己身上,也許還有一點諷刺意義,它像一位悲劇英雄以激怒天神為樂事,而它自己則堅不可摧,對我的幸福忠心耿耿,並為此感到驕傲。我真想在法蘭西語言中花樣翻新,尋找鮮活的辭藻來歌頌它。我甚至想為它去戰鬥,

以它的名譽搞幾次大屠殺,叫暮色蒼茫的荒野染上殷紅的鮮血①。

①我確實打得頭破血流,死也不拋棄這可笑的用具。——原注

語言表達美取決於心靈活動美。說它美就已經決定了它必然美。然後就是證實它確是美。形象責無旁貸,也就是說形象要與物質世界的壯麗相符合。如果行為能激起歌唱的慾望並從我們的喉嚨里流露出來,這種行為就是美的。有時候,我們意識到某一種行為卑鄙無恥,必須大聲疾呼才能達意,於是不得不臨危而歌。如果叛逆逼我們歌唱,這說明叛逆是美麗的。我想,背叛竊賊不僅可能使我回到道德世界,而且有可能使我重歸同性戀行列。自強起來,我就是我自己的上帝,我說了算。在我看來,美一詞用於男子漢,就是指男性優雅的體貌令人賞心悅目的特質。美往往伴隨着妙不可言、作威作福、至高無上的動作。我們不妨想像一下,十分獨特的道德態度才決定有這種種動作,而且我們總企望通過我們自身對這種道德體驗的文化為我們蒼白的臉面、病弱的身軀注入活力,其實我們的情夫們自然擁有這種活力。可惜呀,他們本身並不具備的這種種道德正是我們的弱點。

我現在正在寫作,我思念我的情人們。我想給他們塗抹凡士林,帶點薄荷味的軟膏;我真想讓他們的肌肉浸泡在這種膩滑的透明體裏,沒有這層透明體,他們哪怕是最寶貴的表徵也會遜色。

有人告訴我說,人體如果有一個部位受了傷殘,其它部位便會得到加強。我希望史蒂利達諾斷臂的活力已在他的性器官那裏東山再起。我早就嚮往陽剛之軀,棒得像揮舞大棒的運動員,可以厚顏無恥膽大妄為;還有,開始時,史蒂利達諾讓我領略到的東西真讓我驚訝:他的藍色工裝褲只有一個皺褶,恰好在左腿上。也許這個細節本不該讓我想入非非,但史蒂利達諾不時把他的左手摸到那塊皺褶上,而且總像貴夫人行屈膝禮那樣,用指甲輕輕拈着那角皺褶。我不認為他從來沒有心動過,但在我面前他特別冷靜。他看見我鍾情於他,稍許露出一絲非禮的微笑,但又顯得若無其事的樣子。我知道,他會愛我的。

薩爾瓦多挎着籃子還沒有跨進我們旅店的大門,我早就激動萬分當街擁抱他,可他卻掙脫了我:

“你瘋了!人家會把我們看成男妓!”

他的法語說得很溜,那是以前在佩爾皮揚收葡萄時學的。我受到了傷害,甩了他。他氣得臉都發紫了。那臉色就像冬天拔的紫白菜。薩爾瓦多沒有笑容。他不高興了。

“夠辛苦了,”他一定會這麼想,“我一大早起來在冰天雪地里要飯。讓這小子真不知好歹。”

他的頭髮又亂又濕。玻璃窗后,有人注視着我們,因為旅店底層是一間大咖啡廳,門窗開向街道,要上房間去非穿過咖啡廳不可。薩爾瓦多用袖口擦了一下臉就進去了。我猶豫了一下。我還是進去了。我當時僅20歲。進門時我的鼻孔掛着搖搖欲墜的鼻涕,簡直像眼淚一樣透亮,流的淚可以熱乎乎地吸進嘴裏吞下去,鼻涕難道就不能熱乎乎地咽下去嗎?我非為此醜陋正名不可。我也不怕惹薩爾瓦多生氣,就在咖啡廳堂而皇之吸進嘴裏。而薩爾瓦多則是把鼻涕吸回鼻孔里,我猜他吞了下去。他挎着討飯籃子,在乞丐和流氓堆中穿過,朝廚房走去。他一直走在我前面。

“你怎麼啦?”我說。

“你丟人現眼。”

“有什麼不對嗎?”

“不該在行人路上就這樣擁抱接吻。今晚,如果你願意……”

他嘟嘟噥噥地撅着嘴,很難看,而且還帶着蔑視。我不過想向他表達一下我的感激之情,用我的綿薄溫情給他一點溫暖。

“可你想到哪去了?”

有一個人不客氣地擠他,硬把我與他分開。我沒有跟他到廚房去。我向一條板凳走去,靠着火爐的一頭有一個空位子。儘管我狂熱追求精力充沛的美,但我真不知道怎麼會愛上這個叫花子,他其丑無比,渾身長着虱子,只是一個任人欺負的膽小鬼,難道我迷上了他那尖瘦的屁股不成……莫不是千不該萬不該,他長着一個美妙的陽剛之物?

當時的唐人街區下九流麋集,西班牙人少外籍人多,而外國人大都是渾身長虱子的流氓。我們有時穿一件巴旦綠或水仙黃絲綢襯衫,腳上趿拉着一雙破舊的草底帆布鞋,平整的頭髮油光可鑒。我們沒有幫主倒有帶頭人。我也說不清他們是怎樣出人頭地的。很可能是在一連串的拍賣零星贓物活動中表現不俗才鶴立雞群吧。他們管我們的所作所為,指點我們從何一一下手,然後從我們所得中合理分成。我們尚未形成好賴有組織的幫派,但在這又臟又亂的大世界裏,在到處瀰漫著油腥、尿臊、屎臭的社區中間,一個摸不清東南西北的新手往往得依附一個行家裏手。就在這藏污納垢之地,我們中許多小夥子青春閃光,有的人本來就螢火閃爍,現在開始放射神出鬼沒的光芒,他們的身體、目光和動作都充滿了磁性,把我們變成吸引的對象。就這樣,我終於被其中一個小夥子弄得神魂顛倒。為了更好地說說史蒂利達諾這個獨手神偷,我將在後面不吝筆墨。首先應當知道,史蒂利達諾根本不講基督教道德。他的鋒芒,他的威力,無不源於他的兩腿之問。他的陽物及其附件,整個器官是那麼完美,而我只能一言以蔽之日生殖器。您信不,它平常死氣沉沉,難得激動起來,而且來得很慢:但它到晚上分外精神。夜裏,它從扣得嚴嚴實實(儘管只用一隻手)的褲襠里光芒畢露,頓時蓬蓽生輝。

我同薩爾瓦多的情愛持續了六個月。雖不能說如痴如醉,但也豐富多彩。我到底愛上了他那嬌嫩的身體、灰暗的面目以及稀稀拉拉亂栽種的怪鬍鬚。薩爾瓦多對我很關照,但一到夜裏,在燭光下,我則在他的褲縫裏找虱子,它們已經是我們的老主顧了。虱子成團成伙在我們身上安家落戶。它們不時在我們衣服裏面蠢蠢而動,拋頭露面,而一旦偃旗息鼓、深居簡出,就是死到臨頭了。我們很想知道和體驗這些半透明的小爬蟲的繁殖情況,他們雖然沒有經過馴養,但肯定是屬於我們的寶貝,只要發現有一個外來客,我們就感到噁心。我們把它們驅逐出境,同時又希望白天裏新虱子能破卵而出。我們用指甲把它們一個個摁死,既不反感,也不懷仇恨。我們也不把它們的屍體(或遺體)扔到垃圾堆里,我們只是棄而不管,讓它們任意用我們身上汲取的鮮血染紅我們破爛的內衣。虱子是我們繁榮昌盛的唯一標誌,也是我們窮困潦倒的象徵。有理由認為,當我們根據我們的現狀重新對這一標誌做出正確的評估之時,也就是對我們的現狀作出正確評價的時候。猶如珠寶可以識別所謂成就,虱子有助於認識我們的破敗,虱子可是寶貴東西。我們擁有虱子既蒙受恥辱又享受光榮。我曾經長期住在一間沒有窗戶的房間裏,只有一個通氣口開向走廊。夜晚,五張小臉汗涔涔的,有的兇狠,有的溫和,有的微笑,有的因窩得難受而抽搐,但都在尋找這些與我們同伍的道德敗類。就在這苦難深淵中,我戀上了處境最慘長相最丑的人。我因此享有特權。我曾經很難受,但每次得手——我那埋汰的雙手驕傲地一亮,也驕傲地抹亮了我的鬍子和長發——不是使我渾身是勁就是使我筋疲力盡,不過在這裏都是一回事,那就是取勝。當然,在你們的語言裏,自然而然稱為墮落了。不管怎麼說,我們的生活需要亮和光,在我們的陰暗角落裏,有一線陽光透過污垢斑斑的玻璃窗,有薄冰,有白霜,我們就心滿意足了。因為這些東西,雖說意味着苦難,但也帶來了歡樂,多少在我們房間裏留下了歡樂的跡象。我們對聖誕節及聖誕夜前的狂歡節的印象,只知道伴隨節日降臨的無非是冰凍,給過節的人們增加溫暖的也仍然是冰凍。

叫花子們順應創傷文化,這種文化對他們來說也是討錢謀生的手段,如果說軟弱使他們陷入悲慘的境地,那麼傲氣則可使他們擺脫蔑視。傲氣是一種男子氣概,有如中流砥柱,迎頭打穿、劈開蔑視的浪潮,最後把它擊個粉碎。在卑賤中混的時間越長,傲氣就越強烈(如果這個乞丐是我的話),因為我多少懂得如何利用這種命運。苦難的麻風病在征服我們,我必須征服這種麻風病,必須成為征服的贏家。我也許因此變得越來越厚顏無恥,成為日益令人厭惡的對象,直到終點。雖然我不知道這個終點到底是什麼意思,但應當像重視道德那樣重視美學研究來加以控制。我把我們的處境比做麻風病,聽說麻風病會使表皮結構發炎,病人不得不撓癢,導致陽勃。經過手淫之後,麻風病症得到緩解,唱一唱痛苦的歌。苦難造就了我們。我們浪跡西班牙,偷香竊玉,歷盡風流卻不張揚,也不得意忘形。正當我們的生命死灰復燃,越燒越旺之際,我們的舉動卻越來越低三下四,奄奄一息了。於是,我的才氣大增,善於賦予如此下賤的外表以崇高的意義(我且不談文學才能)。這門功課讓我終身受用,面對垃圾堆中的渣滓,管他(它)是人還是物,哪怕是嘔吐出來的污穢,哪怕是我留在母親面頰上的口水,甚至是你們排泄出來的糞便,我都嫣然一笑,一笑了之。我將在自己的心靈深處,保留自己的乞丐觀念。

我曾希望自己像一個婦女,深居簡出,在家裏看管着自己的閨女,一隻醜惡、畸形、蠢笨、嗷嗷亂叫、到處爬行的白獸。分娩之際,她肯定失望至極,以致失望成了她生活的主旨。她下定決心愛這隻怪獸,愛那在腹中孕育成形后才爬出來的醜八怪,並虔誠地對她進行塑造。於是,她在自己心中私設祭壇,保守着怪獸觀念。婦人對怪嬰虔誠呵護,用一雙溫暖的雙手(儘管因日常勞作磨出了老繭),以失望者自發的熱情,與世界相對抗。用怪物對抗世界,因為怪物可以與世界比高低,賽威力。許多以怪物為出發點的新原則從此被一一提了出來,這些原則儘管不斷遭到與其爭鋒的世界力量的詆毀,但面對婦人封閉女兒①那棟樓房的銅牆鐵壁,氣勢洶洶的反對者也只好望而卻步了。

①我從報端得知,這位母親耗費了40年心血后,終於乘女兒熟睡之時,在她身上和整個屋子澆上汽油(一說煤油),然後點火自焚。怪物(女兒)燒死了。老太太(75歲)被人從火海中拖了出來,居然得救了,也就是說,她上了重罪法庭。——原注

不過,有時難免要行竊,我們也領略到膽大妄為的冠冕堂皇之美。每次入睡之前,我們的頭目或騎士都要囑咐一番。比如,叫我們持假護照到各領事館去,要求把我們遣返回國。領事先生也許同情我們的疾苦,也許討厭我們的邋遢和糾纏不休的訴苦,就發給我們一張火車票把我們送到某邊境站。我們的頭頭就到巴塞隆拿火車站把車票轉賣掉。他們還教唆我們到各教堂作案(西班牙竊賊無此膽量),或去豪華別墅當梁上君子。他們甚至親自出馬為我們拉皮條,不時引幾個英國或荷蘭水手來尋歡作樂,以換取幾個比塞塔。

我們就這樣且偷且盜,但每次盜竊之後,得浮出水面喘一口氣。只是每次夜戰之前,必有枕戈待旦的不眠之夜。恐懼、煩惱引發的神經緊張很容易使人進入與宗教情緒鄰近的狀態。於是我開始迷信吉凶問卜之事。凡事吉凶有相。我要向似乎暗中保佑我冒險成功的陌路神仙頂禮膜拜。為了讓冥冥中的主宰喜歡我,我想方設法多做好事,先從行善開始:我對乞丐的施捨盡量多一點好一點,主動給老人讓座。讓路,扶持盲人橫穿街道,等等。我在行竊時似乎感到吉星高照,天神對我的行善積德懷有好感。我企圖撒開一張大膽的網,讓天神束手就擒。可我對天神卻一無所知,我為此費盡了心機,弄得我筋疲力盡,精神恍惚,更增強了我的信教心態。這種種企圖又把偷盜行為與鄭重的聖禮行為聯繫在一起。儀式確實大都是在夜黑星稀、人們酣睡之時,在一個封閉的角落裏舉行,甚至也可以用黑紗圍起來實施。踮起腳尖走路,悄不做聲,大白天也需要隱形匿跡,雙手必須偷偷摸摸完成一套複雜的萬無一失的動作,僅轉動門把手就需要一連串講究,可以說一轉一動,一推一關都閃耀着珠光寶氣——(彷彿發現並挖出了黃金似的:我在幾個大陸、幾大洋中的海島中到處搜尋。黑人們手持毒矛把我團團圍住,威脅着我,可我手無寸鐵,但黃金壯膽的藥性大作,我渾身是勁,激動萬分,致使毒矛喪氣垂頭。黑人們認出了我,原來我是部落里的人)——躡手躡腳,低聲耳語,豎耳傾聽。同謀神經質地在現場幕後操縱,他只要一個暗示便心領神會。這一切緊揪着我們的心,把我們壓得無地自容。我們縮成一團,只知道一味進行自衛。居伊對此有精彩的描繪:

“自我感覺還活着。”

但在我心靈深處,整個作案現場變成了一枚威力強大的炸彈,我對此感到可怕,行竊活動因而具有嚴重性、獨特性和最後一賭的色彩——每次撬門壓鎖時,總有這是最後一次的悲壯。這不是說真的以後洗手不幹了,誰也沒這麼想,只是說渾身解數已消耗殆盡,再不可能重整旗鼓了(當然不是指現實生活中,一旦偷盜成性,身不由己,遊離在生活之外)——但一種獨特的行為也會發展(如玫瑰開花)成自覺的行動。對作案的可靠性、脆弱性乃至種種行動造成行為的暴烈性心中有數,所有這一切都使偷竊行為具有某種宗教儀式的神聖價值。我常常把作案作為向某人的獻禮。史蒂利達諾第一個享此殊榮。我以為,正是他把我引人旁門左道的。也就是說,他的言傳身教消除了我畏縮不前的情緒。我把行竊生涯的處女作獻給史蒂利達諾之美,獻給他風平浪靜的厚顏無恥。也要獻給獨手神偷之神奇,他的手是從手腕根上切斷的。據他說,手掌落在中歐某森林的一棵栗子樹下,也許已經腐爛了。行竊時,我便全身暴露在作案現場,因為我的一舉一動都使我感到我渾身都在閃光。世界正關注着我的成功,因為他們恨不得我失手敗露。我稍有閃失就要付出高昂的代價,但我會急中生智加以補救,彷彿覺得是在聖父家裏做客,自當其樂無窮。要不然我一頭栽倒了,禍不單行,只好去服苦役。爾後是一次又一次逃亡,苦役犯僥倖幹得“漂亮”,也不可避免要遭遇上土著黑人的包圍,就像我前面描寫的心靈歷險那樣。逃犯穿過森林,如果他一旦發現了原始部落看守的金礦,他不是當場被殺,就是死裏逃生。我選擇了一條漫長的道路重返原始生活。我首先必須譴責我的血統。

薩爾瓦多並不值得我驕傲。他偷竊得手的東西,無非是櫥窗內的小玩意兒。晚上,我們常擠在咖啡館裏。在美男子堆中,他每每相形見絀,只好形容沮喪地悄悄溜走。這種生活使他萎靡不振。我回到房問頓時為他感到羞恥,只見他縮成一團窩在板凳上,肩上緊裹着黃綠色的棉毯,那是他出門行乞抵禦風寒用的棉毯呀。他還圍着一條陳舊不堪的連我都不願披戴的黑毛料技巾。說真的,雖說我的精神尚能承受甚至希望謙恭卑賤,但我年輕暴烈的身體不受屈辱。薩爾瓦多說話簡短而且傷心:

“你想回法國嗎?我們可以到農村幹活去。”

我說不。他不理解我對法國的反感(不是仇恨),也不明白我的內心世界。即使我的歷險從地理概念上說在巴塞隆拿結束了,但在我內心,在靈魂深處的窮鄉僻壤,我的冒險還要繼續深入下去,而且越來越深遠。

“只要我一個人幹活就行了。你就逛去。”

“不。”

我讓他獨自坐在板凳上,保留他那副悶悶不樂的可憐相。我來到爐子旁的櫃枱邊,拿出白天撿來的煙頭抽了起來。我的身邊是一個安達盧西亞青年,一臉瞧不起人的樣子,白色粗毛衣很臟,倒顯得他上身魁偉,肌肉發達。薩爾瓦多像老年人那樣搓了搓手,起身離開了凳子。他肯定是到公用廚房去燒湯做飯去了,還要烤一條魚。有一次,他要我到胡爾瓦園子摘一些橘子回來。這一晚,他受了多少委屈,他為我去要飯忍氣吞聲,挨了多少嘲諷和辱罵,現在終於忍無可忍,指責我在克里奧拉那地方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我發誓,你拉客,到頭來得你花錢。”他對我說。

我們當著老闆的面就爭吵起來,老闆氣得要把我們趕出旅店的大門。薩爾瓦多和我只好決定第二天去偷兩條毯子,然後偷偷爬上一輛開往南方的貨車。可我的偷盜伎倆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當晚竟然帶回了一件警察的風衣。我從有警察站崗的倉庫經過時,一個警察把我叫了過去。我在崗亭里幹了他硬要我乾的事情。也許他不敢明說,他要去水池子那裏洗洗乾淨;他讓我一個人呆了一會兒,於是我抓起他的黑呢風衣就逃之夭夭了。我堂而皇之披着警察風衣回到了旅店,我有一種不明不白的幸福感,不僅僅是反叛的喜悅,還混合著狡詐的成分,百感交集,倒把耿耿於懷的對立情緒消除了。我推開旅店咖啡廳大門就看見了薩爾瓦多。他是叫花子當中最凄慘的叫花子。他的臉就像木屑抹成的,咖啡廳地板上到處是這種渣滓。忽然,我認出了史蒂利達諾,他就站在輪盤賭賭徒們當中。我們的目光交上了火。他盯着我看了一會兒,我頓時臉紅了起來。我剛脫下黑風衣,就有人上來討價還價。史蒂利達諾還沒有插手,只是站在亂鬨哄的市場外圍冷眼旁觀。

“快點吧,如果您真想要。快下決心吧。海關警察肯定要來找我的麻煩。”我說。

賭博的人又圍近了些。大家早就領教過諸如此類的理由。有一個人擠了過來,把我向他推去,史蒂利達諾用法語對我說:

“你是巴黎人?”

“是的。幹嗎?”

“沒事。”

雖然是他先問我話,可我答話時,卻像一個同性戀者勾搭一個小夥子無望那樣灰心喪氣,舉止失態。為了掩飾內心的慌亂,我本來就來不及喘口氣,現在索性故意氣喘吁吁起來。只聽他說:

“你自衛得不錯嘛。”

我清楚,這聲讚揚話中有話,別有打算,但史蒂利達諾(當時還不知道他的名字)長得真漂亮!在叫花子堆里可謂鶴立雞群。他的一隻手臂腕上裹着一大團繃帶,彷彿掛着三角巾,其實我知道繃帶裏面沒有手。史蒂利達諾不是旅店咖啡廳的常客,也很少光顧這條街。

“給我風衣,你開個價吧?”

“你肯定付我錢嗎?”

“為什麼不付?”

“拿什麼付?”

“你怕啦?”

“你哪來的?”

“塞爾維亞。我來自外籍兵團。我是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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