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這是那場可怕的風暴過去之後的第二天。胡格大街的小屋子墳墓般寂靜。像嘉芙蓮這樣一個生來愛管事愛活動的人,今天卻比誰都更沮喪,更沒精打采。吃完飯以後,她帶着哭紅的眼睛來到寺院,想軟化一下傑勒德,打算為他們兄弟之間的和解至少打點基礎。磨蹭了一些時候,她才讓看門的人搞清楚她要找的是誰。最後,她了解到他昨天晚上就走了,走的時候天已很晚,估計不會回來了。她嘆着氣把這消息帶給了瑪格麗特。她看見她正懶洋洋地坐着。對她說來,生命似乎已喪失了任何樂趣。她把孩子緊緊地抱在懷裏,彷彿他是她剩下來的惟一親人。她害怕會有人也把他奪走。嘉芙蓮懇求她到胡格大街去走走。
“去幹什麼呢?”瑪格麗特嘆息道,“你們肯定會認為我是這一切的禍根。”
“不,不,”嘉芙蓮說道,“我們良心沒有這麼壞,而伊萊又是那麼喜歡你。也許你可以使他軟化軟化。”
“啊,要是你認為我能有什麼好處,我會去的。”瑪格麗特倦怠地嘆了口氣說道。
她們看到伊萊和一個木匠正在掛一塊寫有別人名字的招牌來代替原來寫有科內利斯和西布蘭特名字的招牌。沒料到那名字恰恰是瑪格麗特·布蘭特。
儘管嘉芙蓮對瑪格麗特很有好感,這事卻像把刀子似的刺穿了嘉芙蓮的心。“對張三有利的事情對李四就不見得有利。”她說道。
“他能叫我不公正地使用這筆錢財嗎?”瑪格麗特冷冷地回答道。
“你是一個好人,”嘉芙蓮說道,“哎,既然他這個人最剛強不過,那就最好這樣吧。”
第二天,賈爾斯跑了回來,嘉芙蓮給他講了事情的經過。她的情況介紹完全偏袒了那兩個黑心狼。她還要他同情他們,因為他們受到傑勒德的詛咒,又被父親趕出了大門。但賈爾斯的看法卻和她大不相同。聽她說完之後,他毫不客氣地對她說,這樣做算是便宜了這兩個壞蛋,本應當把他們弔死在瑪格麗特的門口才叫人解恨。他輕蔑地表示不屑於再談到他們,而對他心愛的哥哥傑勒德的歸來則樂得笑哈哈。“我將向他證明,”他說道,“朝中有個兄弟有心為親人幫忙,為親人指路,該有多大的好處。”
“上帝祝福你,賈爾斯。”瑪格麗特輕聲說道。
“親愛的賈爾斯,你一直是他的忠實朋友,”小凱特說道,“不過,我也不知道你現在能為他做點什麼好。”
賈爾斯離開以後,大夥又憂愁沉默起來。這時,有個衣服穿得挺講究的男人輕輕推門進來,問瑪格麗特在不在。
“你聽見了嗎,姑娘?有人找你啦。”嘉芙蓮興沖沖地說道。在她身上,愛管閑事的毛病總改不了。
“請他過來吧,”瑪格麗特沒精打采地說道,“我在哩。”
門口傳來了腳拖着地走路的聲音。一個面無人色的衰弱老人被人攙扶着走了進來。這人正是蓋斯布雷特克特·范·斯威頓。嘉芙蓮一看到他就尖叫起來,趕緊把圍裙蒙在頭上。瑪格麗特劇烈地顫抖,馬上轉過頭去避開他。
不速之客的嘴裏發出一個微弱的聲音:“善良的人們,一個快死的人走來請求你們的寬恕。”
“你是想來看看你乾的好事吧。”嘉芙蓮拿開圍裙抽泣着說道。
“瞧她昏過去了!伊萊快扶扶她。”
“不要緊,”嘉芙蓮聲音微弱地說道,“只不過是看見他這樣子嚇了我一大跳。求你們先讓他把要說的都說出來,再讓他走得了。他害了我,也害了我的傑勒德。”
“哎呀,”蓋斯布雷克特說道,“我身體太虛弱,不能站着說,也沒有誰叫我坐下。”
跟他走進屋裏來的伊萊半生氣半抱歉地說道:“說實在的,叫客人站着而我們坐着也不是我們的規矩。不過你這個人呀,你給我們造成的災難可是太大了。”誠實的伊萊氣得發抖,竭力抑制他的憤怒,因為這是在他自己家裏。
這時,蓋斯布雷克特總算找到了在這一家人當中說話很少不算數的一個人為他說情。
這人就是小凱特。“爸爸,媽媽,”她說道,“我應當向你們表示孝敬。不過,這樣做不好。人一死,賬全消。你們看不見他是一副要死的臉色嗎?善良的雙親,我活不久了,而他能活的時間就更短。”
伊萊趕緊把一張椅子拿過來,好讓這位行將就木的仇人有個坐的地方。蓋斯布雷克特的僕人扶他坐到椅子上。“快去拿盒子來。”他說道。僕人端了兩個盒子進來,然後退了出去,讓主人在他狠心地損害過的這一家人當中獨自坐着。
現在,每隻眼睛都在注視着他,只有瑪格麗特例外。他手指抖活活地把幾個盒子一個個打開,然後從其中一個盒子裏取出一份特爾哥的財產契據。“這塊地和這些房屋是屬於弗洛里斯·布蘭特的,也理當屬於你這當孫女的。我以一筆早就連本帶利歸還了的債款為借口侵吞了這一財產。現在,我帶着悔罪的眼淚來將它們物歸原主。另一個盒子裏裝有三百四十塊金安琪兒,是刨開弗洛里斯·布蘭特欠的債以外,我從那塊田產多收得的租金和罰金。我一直記着賬,打算有一天能公道地處理這件事。然而,貪婪拖了我的後腿。善良的人們,求上帝保佑,別受誘惑之害吧!我並不是生來就昧良心的。然而,你們瞧。”
“你真行呀!”嘉芙蓮叫道,“你還是市長哩!你當年還鞭打過無數的竊賊哩!不過嘛,”她想想又改口說道,“為時太晚總比永不改悔要好。怎麼,瑪格麗特,你聾了嗎?這好人把你應得的財產給你送回來了。你現在是個有錢的女人了。天哪,這簡直是個金山!”
“叫他把田產和錢財留下,把他用陰謀詭計從我手上盜走的傑勒德歸還給我。”瑪格麗特仍然頭朝一邊地說道。
“哎呀,”蓋斯布雷克特說道,“但願我能辦到。我能辦到的我‘已經辦了。難道這算不得什麼嗎?要知道,我很費了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才使我將要斷氣的時候從病床上爬起來親自處理這個事,惟恐會發生別的差錯,使她得不到她的財產。”
“老人,”瑪格麗特說道,“既然你一直崇拜的是幾個臭錢,而如今能有這個表現,那麼我希望上帝和聖徒們會饒恕你。至於說我,既不是聖徒,也不是天使,只是個可憐的女人,一個被你傷害得心靈破碎的女人。凱特,你給他說說吧。我難受得要死。”
凱特思索了一下。接着,她那輕柔、銀鈴般的聲音像一種撫慰人心的音樂響了起來:“我可憐的姐姐的悲傷是金錢醫治不了的,蓋斯布雷克特,你得多給她一些時間。希望她完全寬恕你是不近情理的。她的孩子失去了父親。她自己也搞得既非處女、妻子,又非寡婦。她受的這個打擊才是兩天前的事,她心靈的創傷還沒有癒合。”
瑪格麗特沉痛地抽泣了一下,作為對這些話的反應。
“你要多等她一些時間!在你死之前,她會完全寬恕你的;哪怕是為了使我高興,她也會的,因為我可能也不會比你蓋斯布雷克特活得更久。我們這種人創傷固然也不輕,但畢竟不像她的那樣深。我們可以原諒你這樣一個悔罪的人,而且又是個快死的人。就我來說,我可以從此以後為你禱告,你就安心地走吧!”
小聖人表過態了。只要她表了態,就能解決問題。伊萊甚至邀他跟自己開一瓶酒,喝上一杯,好讓他有精神上路。
蓋斯布雷克特謝絕了他的酒。他說他辦的這個事對他說來是一針強心劑。“好街坊,人總是鼠目寸光的,我抱得這麼死的田產對我說來一直像個鋪滿尊麻的床鋪。一旦擺脫掉,反而覺得比沒有它更快活一些。”
他叫僕人進來,把他抬上轎子。
他走了以後,嘉芙蓮對這麼多金錢感到樂不可支。她從沒見過這麼多錢擺在一處。看到瑪格麗特像個神像似的坐在那兒,她差點生起氣來。接着,她便對有錢的好處大發了一通議論。
她逗得瑪格麗特哭笑不得,最後總算說服了她,叫她過來瞧一眼。
“媽,最好別打擾她了。”凱特說道,“她的心像鉛一般沉重,怎能欣賞起黃金來呢?”但嘉芙蓮堅決不讓步。
瑪格麗特用驚奇的目光望着她的財富。突然,她搓着雙手,帶着鑽心的痛楚叫道:“太晚了!太晚了!”儘管她擺脫了那鉛塊般沉重的絕望心情,取而代之的卻是強烈的歇斯底里,對這一大堆財富產生的歇斯底里,因為這財富來得太晚,她已經無福和她所愛的人分享。
要是這堆黃金的一小部分,這塊田產的一小部分早在一兩年前就像現在這樣歸她所有,傑勒德就決不會離開她身邊去意大利或別的地方了。
太晚了!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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