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敏感的頭腦、稚弱而柔嫩的良知和愛心,以及充滿宗教情操的靈魂,在如此突然而可怕的情況下所受到的刺激,儘管只有幾小時,也是言語難以形容的。
你可以在腦子裏想像這樣一個人,然後設身處地來體會體會他的處境。
即便我要寫上一厚本書來描寫它,最後我們還是得來個設身處地。
我將首先敘述他後來的兩個公開舉動。它們能說明他開初的內心風暴平息之後,心靈是怎樣一種狀態。
他和那臨終的隱士一起過了一夜。他一方面向臨終者施以聖潔的安慰,一方面自己也領受了這種安慰。盡完職責以後,他沒有回鹿特丹,而是前往特爾哥。他去的目的是找他的死敵——特爾哥的市長當面算賬,並通過那張羊皮紙契據(附帶說說,這張紙本身的歷史就算得上一篇傳奇小說),讓他把財產吐出來,使瑪格麗特獲得她應得的權益。
由於滿身灰塵,又渴又熱,他便在井邊停下來吃點黑麵包,喝些井水解渴。正當他吃着便餐的時候,一個女僕人跑了過來,求他去聽聽她家主人進行臨終懺悔。他把麵包放進行囊,二話沒說就跟她走去。
她把他帶到了市政廳。
一看見她走了進去,他便微微發顫地縮了回來。
但他馬上就鎮定下來,跟在她後面走進了市政廳,上了樓梯。他看見他那不共戴天的仇人正躺在床上,枕着一堆枕頭,看起來活像一具殭屍。
克萊門特在門口看了他一眼。往事一一閃現在心頭——高培。森林、假信……他低聲說了一句“祝你平安”,一邊微微顫慄了一下。
病人盡他虛弱的身體所能辦到的急切地向他表示歡迎。“謝天謝地,神父,您來得正是時候。您可以及時為我解除罪孽,為我的靈魂祈禱——求您和您的師兄弟們為我的靈魂祈禱。”
“我的孩子,”克萊門特說道,“免罪以前你得坦白悔罪。既然你珍惜你靈魂的幸福,坦白時就不得有任何保留。趁我禱告上帝給我智慧來指引你的時候,你好好想想,你在哪些方面對上帝和教會犯了最大的罪過。”
克萊門特跪下來進行禱告。等他站起來的時候,他故作鎮靜地對蓋斯布雷克特說道:“我的孩子,坦白你的罪惡吧。”
“是,神父,”病人說道,“我的罪惡很多,很大。”
“這麼說,我的孩子,你悔罪的程度也應該很大。只有這樣,你才能看到上帝寬宏大量,給你寬恕。”
蓋斯布雷克特合攏手,貌似無限悔恨地開始他的坦白。
他承認他在中齋期吃過肉,還經常在主日和聖徒紀念日不參加彌撒,並草率地對待過一些宗教儀式。這些他都非常認真仔細地一一講了出來。
講完之後,神父安詳地說道:“很好,我的孩子。這些都是過失。現在談談你的罪惡吧。你最好先談罪惡。”
“嘿,神父,要是這些不算罪惡,還有什麼別的罪惡能算在我頭上呢?”
“是我向你坦白,還是你向我坦白?”克萊門特有點嚴峻地說道。
“原諒我吧,神父。當然是我向您坦白。不過,我不知道哪些東西您才算做罪惡。”
“七大罪惡你都沾不上邊嗎?”
“上帝保佑,我沒犯過這些罪。我連名字都不知道。”
“許多人犯過這些罪,卻說不出它們的名字。你就從導致說謊、偷竊、謀殺等的萬惡之源開始講起吧。”
“不管怎麼說,我可沒犯那個罪。您管它叫什麼名字?”
“貪婪!我的孩子。”
“貪婪!啊,說到這個么,我可以說我一生都是個節儉的人。我的飲食向來很不錯,但並沒有完全忘記窮人。哎呀,我的確是個罪大的人。也許您下面要提到的罪就會說到我的點子上了。下一個是什麼?”
“我們還沒有搞清這一個哩。你考慮考慮吧。和教會開玩笑可是不行的。”
“哎呀,難道我現在還有能耐和教會開玩笑么?貪婪?貪婪?”
他顯出一副迷惑不解和天真的樣子。
“你有沒有掠奪過無父的孤兒?”神父問道。
“我?掠奪無父的孤兒?”蓋斯布雷克特喘着氣說道,“這我可記不得了。”
“我的孩子,我不得不再一次告訴你,你是在藐視教會。你真的是個可悲的人!要是你再迴避要害,我就要離開你,而魔鬼馬上就會聚集在你的床鋪周圍,把你拖進無底的深淵,打進十八層地獄!”
“啊,別離開我!別離開我!”嚇壞了的老人尖叫道,“教會無所不知,這麼說,我肯定是掠奪了無父的孤兒。我要坦白。我將從誰談起呢?我對人名的記憶太壞了。”
詭辯是很巧妙的,但碰到當前這個情況卻不靈了。
“弗洛里斯·布蘭特你忘了嗎?”克萊門特冷漠地說道。
病人帶着恐懼而可憐的樣子撐着床半坐了起來。
“你怎麼知道這個?”他說道。
“教會了解許多事情,”克萊門特冷冷地說道,“而且是通過許多你所不知道的途徑知道的。你真是個可悲的不知悔罪的人。你把教會叫到你的身邊只是想要欺騙它。你說:‘我不想對教區神父懺悔,而想對某個不知道我罪惡的遊行修士懺悔。這樣,我就可以在臨終時欺騙教會。我活着是這個樣子,死時還將是這個樣子。’然而上帝對你要比你對你自己更仁慈。他派了一個你欺騙不了的人來到你身邊。他考驗了你,對你一直很耐心,警告你切莫和神聖的教會開玩笑,但都是白費工夫。我看,你是不可能坦白的,因為你頑石般估惡不俊。你怎麼活的,就怎麼死吧。我想,你看見魔鬼正擠到你的床邊來抓你,等我一離開它們就會動手,我這就走。”
他轉過身來,但蓋斯布雷克特極為恐懼地抓住他的袍服。“啊,聖潔的修士,饒了我!請你留下。我將把一切的一切都坦白出來。我掠奪了我的朋友弗洛里斯。天哪!但願事情就此了結也就算了,因為他拿走他的並不多。但我侵佔了他的田產,既不給他的兒子彼得,也不給彼得的女兒瑪格麗特。我老下決心要把田產歸還給他們,但總是不行,總是不行。”
“我的孩子,是貪婪在作怪,是貪婪在作怪,幸虧你坦白出來,還為時不晚。”
“還來得及補救。我將在遺囑里寫上把田產留給她。她用不着等很久了,最多一兩個月。”
“為了再侵佔這個把月,你將使你自己的靈魂萬劫不復。真蠢!”
病人呻吟着,求克萊門特更通情達理一些。但克萊門特堅定。溫和而又有說服力地堅持他的要求,非常耐心地做工作,使得這氣息奄奄的老人鬆開他那緊緊抓住別人財產的黑手。他的耐心不時受到考驗,他很想把手伸進懷裏,掏出專為這事揣着的契據。但在昨天大發雷霆之後,他十分小心,生怕再次發火。總而言之,他克服了厭煩情緒;他克服了對這人的個人厭惡,而這種厭惡是如此強烈,以致在為拯救這守財奴的靈魂而和他作鬥爭的整個過程中,他都感到肉麻。最後,他總算隻字未提那張契據而使他迅速歸還了全部田產。
至於田產究竟如何歸還的,我將在另外的地方簡略地加以敘述。此外,我們還將談到這事對蓋斯布雷克特的某些影響,以及是在什麼時候、什麼條件下,蓋斯布雷克特和克萊門特分手的。
我曾許諾過要談一談表明克萊門特心情的兩樁事。
這是其中的一樁,另一樁則只消一兩句話就能說清。
當他充分肯定瑪格麗特已經收回了她應有的產權,並且成了一個有錢人之後……
他便銷聲匿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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