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不久以後的某一天,當住在特爾哥的伊萊一家人正坐着吃飯的時候,盧克·彼得森忽然風塵僕僕地走了進來。“善良的人們,你們好。鹿特丹有人請嘉芙蓮太太馬上去一趟。”
“年輕人,我就是嘉芙蓮。凱特,一定是瑪格麗特派他來的。”
“是的,太太。她對我說:‘好盧克,你趕緊去特爾哥,找一個叫伊萊的布革商,求他妻子嘉芙蓮看在上帝之愛的分上到我這兒來一下。’所以,我沒等天亮就動身來你們這兒。”
“聖徒呀!一定是他回來了,凱特。不,要是他回來了,她一定會如實講的。究竟是怎麼回事呢?”她接連說了好幾種猜測。
“也許這位年輕人能給我們講講吧。”凱特羞怯地試探着說。
“可以,可以。”盧克說道,“事情是這樣的,她的娃娃快死了。你們知道,她是多麼疼愛他!”
嘉芙蓮吃驚地跳了起來。“他害什麼病?”
“我不知道。不過娃娃近來越來越瘦。”
科內利斯和西布蘭特悄悄交換了一個高興和滿意的眼色。嘉芙蓮沒看見,因為她的臉正轉向她的丈夫。“聽我說,伊萊,”她氣勢洶洶地說道,“要是你敢說個不字,你我就得大吵一架,儘管這麼多年我們都沒吵了。”
“瞧你這傻女人,誰耐煩和你抬杠呢?趁我到彼得家為你借騾子,你就痛痛快快地跟你的影子吵吧。‘”
“祝福你呀,我的好人!祝福你!你從來沒有在重要關頭拆我的台。你們吃你們的飯吧。我去準備準備。”
她請盧克和她坐車一道回鹿特丹。路上,她來回地盤問他,時而十分嚴肅,時而十分可親可愛,最後,終於使他把他所知道的都兜了出來,從而搞清了是怎麼回事。
瑪格麗特在門口迎接他們。她臉色蒼白,神情不安,一見面就摟着嘉芙蓮的脖子,哀求般地望着她的臉。
“別難過。謝天謝地,孩子還活着。”嘉芙蓮急切地端詳了她一番之後說道。
她望望那生命危險的嬰孩,又望望眼睛凹下去了的可憐的母親。“幸虧你把我叫來,”她說道,“娃娃中毒了。”
“中毒?誰使他中的毒?”
“你。這是你焦慮不安的結果。”
“媽,這可是真的。我怎能不心焦呢?”
“瑪格麗特,我不想聽你講這個。要知道,餵奶的母親是不應當心焦的。她應當擺脫哀思,而把心轉向她懷裏的最大安慰。你不知道母親焦慮不安,嬰兒就會消瘦嗎?這都是你讀書寫字的結果。這些沒用的技能只適合男人學。女人學了這些玩意,只能把有用的知識全給丟光。聽我說吧,娃娃必須斷奶。”
“啊,你這殘忍的婦人,”瑪格麗特傷心地哭道,“我真後悔把你請來。你想奪走我在人世上剩下來的惟一安慰嗎?你知道,只要給我的小傑勒德喂餵奶,我就忘了我是天下最不幸的女人。”
“你不能給他餵奶。”嘉芙蓮硬頂了回去,“要不是因為吃了你的奶,他也不會像現在這個樣子。”
“媽呀!”瑪格麗特哀求道。
“我知道這會使你難受,”嘉芙蓮同情地說道,“不過你得想想,要是你低下頭看見那可愛的小臉在棺材裏望着你,豈不更難受嗎?”
“啊,耶穌!”
“要是你憂心忡忡,懷裏空空,又如何能對付別的困難呢?”
“啊,媽,我什麼都可以答應,只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這才是個好姑娘哩。相信我吧!我這叫旁觀者清。”
不妙的是還得徵求另一個人的同意——嬰兒的同意,而他比他母親更固執。
“得了,”瑪格麗特裝作對嬰兒的固執表示遺憾的樣子,“他太愛我了。”
但嘉芙蓮自有辦法對付母子兩人的聯合。她在街上走路時,看見不遠的地方有個健壯的年輕婦女帶着娃娃坐在她自己家門口。她走過去說明來意,問那年輕婦女是否願意給她那個一天天消瘦的小孩子暫時喂餵奶,直到她準備好條件給他斷奶。
那年輕婦女微笑着表示願意,接着把她娃娃往搖籃里一丟,來到瑪格麗特家裏。她行了個屈膝禮之後,嘉芙蓮便把娃娃抱給她。她仔細地看了看娃娃,對他很表憐惜,同時嘴裏發出喜愛他的聲音。很快她就開始給娃娃餵奶,就像是她親生的一樣。
瑪格麗特對她那充滿自信的樣子先是發獃,繼而後悔地望着嘉芙蓮,最後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客人抬起頭來問道:“是怎麼回事?太太,您沒告訴我當媽的不願我來。”
“並不是她不願意,而是她太傻。別理她吧。你呀,瑪格麗特,我真為你害臊。”
“你真是個殘忍、狠心的女人。”瑪格麗特嗚咽着說道。
“誰受託付來指引弱者,誰就得心腸硬點。你會原諒我的。你不是我的親生骨肉,可你的孩子是我的骨肉。”
待她讓對方有足夠的時間把這句不客氣的話加以消化之後,她又補充說道:“得了。你要知道,她是剝奪她自己娃娃的奶來救你的娃娃,而你卻只知道當她的面哭哭啼啼。”
“別這麼說,太太。”奶媽說道,“謝天謝地,我有足夠的奶喂我的娃娃,也喂喂她的娃娃。求您別責怪她了!可能是生產上的不幸使得她的奶變壞了。”
“還得加上她的心腸。”毫不留情的嘉芙蓮說道。
瑪格麗特直直地望着她的臉,接着把眼睛垂了下來。
“我知道我應當非常感謝你。”瑪格麗特哭着對奶媽說道,然後掉過頭去靠在椅子上,好讓自己看不見難以忍受的情景:另外一個女人在喂小傑勒德奶,而小傑勒德卻根本分不清誰是新媽媽,誰是被排擠開的媽媽。
那奶媽回答道:“可憐的太太,您用不着感謝我。嘉芙蓮太太,您也用不着感謝我。您是我的同鄉,可您還一點不知道呢。”
“怎麼,你也是特爾哥人嗎?那就更好了。不過,我記不起我什麼時候見過你。”
“啊,您當然不認得我。我和我的丈夫與你們家相比都是十分卑微的人。而誠實的伊萊和他的妻子是全城聞名,受人尊敬的。太太,您只管使喚我吧。年輕的太太,您也只管使喚我吧。而你,我的小乖乖,你也不管白天晚上儘管使喚我好了。”
“這是個好樣的娘們。”等門在她身後關上后,嘉芙蓮說道。
“我討厭她!我討厭她!我討厭她!”瑪格麗特激動不已地說道。
對她這樣一種感情的爆發,嘉芙蓮只是報以哈哈大笑。
“這樣好,”她說道,“說出來總比悶在心裏鬧情緒強。話說回來,這也是人之常情。得了,這是給你的一包慰勞品。要是你忍心,你也討厭它吧。”說罷她把娃娃放在她膝頭上。
“我不要,我不要。”瑪格麗特轉過半邊臉去故意不看它,但怎麼也沒法把另外半邊臉也轉過去。“他不是我的娃娃了。他是她的娃娃。我真不知道她幹嗎把他留在這兒。她沒把他連搖籃一起抬回家去真算大慈大悲了。唉!唉!唉!唉!唉!”
“好啦!傑勒德沒死就是我惟一的安慰了。這事使我恍然大悟,原來是別的女人把傑勒德從我手上奪走了。有其父必有其子。唉!唉!唉!唉!唉!”
嘉芙蓮為她感到很難過,讓她安安靜靜地哭個夠。以後,每當她需要瓊餵奶的時候,她都把小傑勒德抱出去,也好讓他呼吸呼吸新鮮空氣。瑪格麗特從不反對,也不表示任何懷疑。但當他們回來的時候,總看見她在淌眼淚。
這一默許只持續了很短一段時間。如今,她也同樣急於給小傑勒德餵奶。娃娃斷奶以後,恢復了健康和活力,但很快又碰到另一件麻煩事——開始長牙了。嘉芙蓮在這方面的經驗真是無價之寶。正在為娃娃的父親感到憂慮的瑪格麗特,看到娃娃的小牙齒長了出來,自己也感到一些片刻的快樂。“媽,你說是牙齒嗎?我說它們不叫牙齒,而是珍珠里的珍珠。”在她看來,他那鮮紅的牙床上露出來的每一顆發亮的小珍珠,都是大自然創造出來的最大奇迹。
她的女伴嘉芙蓮也產生了和她一樣的幻覺,要是我們告訴她們田野里未收割的穀子也同樣可愛,瑪格麗特便會變得像一隻帶着責怪和生氣表情的羚羊,而嘉芙蓮則會把我們攆出門去。總之,不管誰有幸首先發現一顆小珍珠,她們都以洋洋得意的尖叫聲宣告它的誕生。
通過和瓊聊天,嘉芙蓮終於了解到,原來她就是特爾哥喬里昂·凱特爾的妻子。她丈夫從前是蓋斯布雷克特·范·斯威頓的僕役,失寵以後回到鹿特丹的老家。他的朋友們給他搞到一個教堂執事的差事。靠做這個差事和幹些木工活,日子過得挺不錯。
嘉芙蓮也告訴瓊她是在給誰的小孩餵奶。此外,她還把有關瑪格麗特和傑勒德的種種遭遇,以及他的杳無音信使他們十分焦急的情況講給她聽。“唉,”瓊同情地說道,“世界真是充滿了憂患。”有天,她對嘉芙蓮說,“我相信這一帶沒有誰比我的男人更熟悉你們的傑勒德。但他近來比以往更沉默寡言。哪天天黑之前你到我家來串串門子,想法引他談談吧。看在聖母的分上,可別說是我指使你這麼乾的。他一生給過我的惟一的一頓打,就是因為我不小心泄露了他的秘密。我不想再挨他打了。天曉得,我嫁給一個男人是為了得到安慰,而不是為了挨打。”
嘉芙蓮真到他們家去串了門子。喬里昂自然樂於告訴她,他怎樣幫助過她兒子,說不定還救過他的命。這對嘉芙蓮並不算什麼新聞。然而,當她盤問他是否猜得出為什麼她兒子既不回來也不寫信時,他便狠狠瞅了他妻子一眼。他妻子卻裝着冷漠坦然、莫名其妙的樣子,不理睬他的目光。他只是簡慢而不高興地作了個回答:“別人都猜不出,為啥我就能比別人知道得多一點?”等等,等等。停頓了一下,他又補充道,“你以為市長會把秘密告訴我這樣一個人嗎?”
“那麼市長准知道什麼內情!”嘉芙蓮機敏地說道。
“有可能。除開他還有誰知道!”
“我得問問他。”
“但願如此。”
“我要告訴他是你說他知道的。”
“好吧,太太,你把他變成我的仇人好了。這就是哪個倒霉鬼給你們女人講點什麼事,總會得到的報應。”從此以後,喬里昂便縮了回去,變得像刺猥一樣不可穿透,也幾乎像刺狠一樣棘手。
他的發現使得這兩個可憐的婦女感到痛心和吃驚,同時也激起了她們的好奇。蓋斯布雷克特由於某種原因成了傑勒德的死敵。他制止過他的婚姻,關押過他,追逐過他。而如今他過去的僕人又暗示說,他掌握着傑勒德之所以杳無音信的線索。她們把喬里昂的每句話、每一點表現都斟酌了一番,但一切仍然神秘莫測。嘉芙蓮叫瑪格麗特親自去見見他。“你年輕,樣子又逗人喜歡。也許你比我強,能從他口裏知道更多的東西。”
這是一個合乎情理的猜測。
有一天,瑪格麗特抱着娃娃趕在太陽落山之前來到喬里昂家,輕輕敲了敲他家的門。“進來。”一個粗壯的聲音說道。她走了進去,看見喬里昂正坐在火爐邊。一看見是瑪格麗特,他便站起來哼了一聲,衝出門去。“太太,他是對我發脾氣嗎?”瑪格麗特臉色通紅地問道。
“你得原諒他,”瓊相當冷漠地回答道,“他怪你沒能讓他發財,反倒把他搞窮了。他說是因為一張什麼羊皮紙弄丟了。就因為那一張沒找到,市長什麼也沒給他。”
“哎呀,是傑勒德拿走了。”
“很可能。我男人說你不應當讓他拿走,因為你向他保證過要把每一張都保存好。說真的,我也不能責怪我的喬里昂生你的氣。一個窮人差點要發筆財,卻因為他幫助過的人失信而倒了霉。這的確是叫人很難受的。不過,我給他講了另一番道理。我說:‘像你我這種擺脫了困難的人,不應當對正遇到困難的人太苛刻。再說,那位太太困難也真不少。’就要走了嗎,太太?幹嗎這麼忙呀?”
“啊,我沒有必要把一個好人攆出他自己的屋子。”
“好吧,你走之前讓我吻吻這娃娃吧。可憐的娃娃,他可沒有什麼過錯。”
碰了這個冷酷無情的釘子之後,瑪格麗特下了一個決心,至於這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決心,她連嘉芙蓮也沒有告訴。
不久以後便是娃娃的生日。那天,瑪格麗特沒有幹活,而是穿上她做禮拜穿的盛裝抱着孩子到教堂去,為傑勒德的平安歸來做了一個滿腔熱情的長時間的禱告。
在同一天同一個時辰,克萊門特神父在巴塞爾的敏斯特教堂也為瑪格麗特在天之靈做彌撒,做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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