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76章

家庭

當小傑勒德將近三個月大的時候,一個信使從特爾哥匆匆趕來找嘉芙蓮。

“你快回去吧,”她說道,“告訴他們,我不能回去,也不想回去。他們有凱特在身邊。”於是,那信使動身回去,嘉芙蓮則繼續講完她要講的話。“聽着,孩子,我得走了。他們把家裏搞得亂七八糟。這是第三次他們派人來要我回去了。明天,我男人可能會親自跑來,責罵我,揪着我的耳朵領我回去的。”然後,她把她撫育嬰兒的經驗再一次介紹瑪格麗特,教給她將來碰到娃娃患急症時該怎麼辦。同時,她還硬要她收下一筆錢,瑪格麗特謝絕了。嘉芙蓮堅持要她收,並顯得很生氣。瑪格麗特找出了許多通情達理的託詞,嘉芙蓮都以冷漠的輕蔑態度一一打了回去。在她看來,這些託詞都缺乏女人味。“得了,說心裏話吧,”她說道,“你和我就要分別,也許再也見不着了。”

“媽,可別這麼說!”

“哎呀,姑娘,我經常看到這種事。每逢和人分別,我都會想到這個。我在你這麼大的時候,從來沒有過這種想法。那時,總覺得人們都會永遠活下去。你就把要說的都說了吧。”

“好吧,媽——本來我不想告訴你。你的科內利斯對我說過:‘你要來我們家和我們分家產了吧,太太?’這都是他的原話。我告訴他,要是我這樣做我將感到非常遺憾。”

“這該死的爛舌頭!不過,這有什麼關係呢?他又不會知道。”

“他遲早會知道的。不過,不管知道不知道,我都不會接受任何人家勉強給的施捨,除非我看到我的孩子要餓死——只有上帝知道,要是果真如此,我會採取什麼行動。媽,我只需要你的母愛——我的確把它看得比金錢更重要。據我看來,他們並不在乎你給我母愛——不管怎麼說,反正我不願從你們家裏拿走一文錢。”

“你真是個傻姑娘。若我是你的話,我就硬要拿過來,故意氣氣他。”

“不,你不會的。你和我都是一棵樹上結的果。”

嘉芙蓮樂意地作了讓步。當真要分手的時候,雙方都流着眼淚,盡情地擁抱。

奶奶走了以後,小孩哭了很久。瑪格麗特想盡辦法也沒法讓他不哭。她懷疑是有根針戳着他,便在他穿的衣服底下搜索,結果發現是一個金安琪兒硌着他的背脊。

“瞧,小傑勒德,”她對嬰兒說道,“我原先就感到奇怪,奶奶怎麼會突然讓步。”

她把金幣用一塊亞麻布包好,放在箱子底下,好讓娃娃看到,有時候她也可以表現得跟奶奶一樣堅決。

嘉芙蓮把瑪格麗特痴傻的自尊心,以及她如何對付它的辦法講給伊萊聽。伊萊說瑪格麗特做得對,她做得不對。嘉芙蓮把頭一甩。伊萊思索起來。

瑪格麗特並不是沒有家庭顧慮。她還有兩個老人要養活,而自己已不能像以前那樣辛苦地幹活。管管家,看看小孩,給他們做做飯就夠她忙的了。好在她有一小點積蓄。她經常對孩子說,在錢花光以前他爸爸會回來幫他們的。懷着這種美好的希望,抱着她的幸福之寶——新生的嬰兒,她快活地度過了幾個月的時光。

時間在流逝,而傑勒德還不見回來。更奇怪的是,他一直杳無音信。

她開始心神不安,經常沉浸在憂鬱的冥思里,默默地嘆氣。

而這與她講求實際的性格是不相符的,一方面她心神不寧,不知如何是好;另一方面錢又快要花光了。有天,她終於發現柜子空了,不覺抬頭望望兩位老人的面孔。一看到這兩張面孔,她便感到滿腹憐憫,只好懇求似的望着娃娃,彷彿在問他是否忍心讓外公和可憐的老馬丁餓肚子。她把嘉芙蓮留下的金安琪兒取了出來。她一邊將包錢的布打開,一邊感到羞惱地往布上流了一滴眼淚。她叫馬丁出去把錢換散。馬丁剛走,就有一個經營飾字畫生意的人領着一個法國人來到她家裏。這個生意人過去只答應過給她很低的報酬。那法國人對她說,他主人雇他來的目的是想搜集一些供她的祈禱書使用的繪畫傑作。瑪格麗特把自己畫過的最好的兩樣東西拿給他看。他對其中一張十分欣賞,那就是瑪格麗特·范·艾克給她描過陰影的那張花卉配覆盆子和葡萄的靜物畫。他願出一個她聞所未聞的價錢。“陌生人,請別這樣。請別鄙視我的貧窮,儘管我家裏有三口人,全靠我一個人養活。”

奇怪的算術!竟然省略了自己這個天字第一號的人物!

“好太太,我並不是鄙視你。我的公主嚴厲地囑咐我:‘你要找到最好的工藝美術師。但我不許你和他們討價還價。要使他們對我滿意,我也對他們滿意。’”

不多久,瑪格麗特便跪下來吻着搖籃里的小傑勒德,將四塊金幣一次又一次地落在他身上,並用很不流利的荷蘭語把全部經過講給他聽。

“啊,多好的公主!等我們長大以後,我們將為她祈禱,是嗎,我的小羊羔?”

馬丁氣沖沖地走了進來。“他們不給換。我想他們一定以為我是偷來的。”

“我得感謝你。”瑪格麗特匆忙說道,把那金幣幾乎是從馬丁手上奪了過來,重新包好,放回原來保存的地方。

沒等這筆意外之財花光,她已重新干起熨衣和漿衣的活計。這期間,馬丁不幸病倒,病了九天便與世長辭了。

她幾乎把全部存款都用來給馬丁辦了一個體面的喪事。

馬丁死了。在她坐的火爐邊上又空了一張椅子。自從愛管閑事的嘉芙蓮走了之後,他就更愛烤火,而不大愛曬太陽。

瑪格麗特不想讓別人再坐這張椅子。每當她的眼睛呆望着這張空椅子的時候,總不兔使她傷心落淚。

如今已沒有人給她把要洗的衣服帶回家了。為了親自干這個活,她就得把小傑勒德寄到鄰居家裏。但她不敢把這樣一個心肝寶貝託付給一般的人。再說,她也不忍心一連幾個鐘頭讓他離開自己。於是,她打聽有沒有哪個男孩願在星期六和星期一替她提籃子送送衣服。

應召而來的是個臉色紅潤、胖胖的年輕人,名叫盧克·彼得森。他看上去才十五歲,但實際上已經十八歲。他一面用手指頭旋弄着帽子,一面紅着臉不好意思地問道,是否成年男子能和男孩一樣符合要求。

他還沒開口,她已暗自尋思道:“這男孩正合適。”

但她卻順着他的口氣說:“不行吧。一個成年男子要的工錢我可能付不起。”

“我不會多要的,”盧克熱情地說道,“瑪格麗特太太,我是您的鄰居,我可以和您合作得很好。我願意在幹活以前和放工以後,為您提籃子收衣送衣,而且很樂意為您效勞。您用不着付給我什麼錢。您要知道,我們彼此也不是什麼陌生人。”

“嘿,盧克先生,你這麼一說,我倒覺得我在什麼地方見過你。但我想不起我們曾說過話。”

“瑪格麗特太太,我們是說過話的。怎麼,您忘了嗎?有天,您想一手抱娃娃,一手把水罐灌滿。我說:‘我替您抱娃娃吧。’您說:‘不必了。我想請你替我灌灌水,我自己抱娃娃。’我替您把水罐提回家。您在門口接過水罐之後對我說:‘年輕人,我很感謝你。’您的聲音那麼溫柔,一點不像這街上的人對別人講話那樣粗聲粗氣。”

“啊,盧克先生,我記起來了。我想,這是我起碼應該表示的一點心意。”

“瑪格麗特太太,要是我每次給您提籃子,您都說這麼一句,那我就提多少次、提多遠也不在乎。”

“不行,不行,”瑪格麗特微微臉紅地說道,“我不能自私地利用你的好脾氣。盧克先生,你很年輕,心很好。我打算等你把衣服拿回家的時候,請你每個星期六晚上吃頓晚飯,每個星期天早上吃頓早點。你看這樣安排,雙方公平合理嗎?”

“聽您的便了。不過,請別以為我為了這點小事還要吃您兩頓飯。”

由於胖臉蛋盧克的及時幫助,同時也由於上帝使這可憐的年輕婦女恢復了健康和精力來戰勝她的憂患,在一個短時期內這家人的日子又過得相當順利。然而,瑪格麗特的心靈卻因為傑勒德長時期杳無音信實在費解而日益感到不安。

那折磨人們心靈的懸而不定的感覺,用它灼熱的鉗子撕扯着她沉重的心,使她經常痛哭。“哪怕讓我知道最壞的情況也好啊。”

有一天,心情憂傷的瑪格麗特忽然聽到樓梯上傳來一個沉重的腳步聲。她吃驚地顫抖起來。“這不是我所熟悉的腳步聲。是有人帶壞消息來了嗎?”

門打開了。一個絲毫沒料到的客人——伊萊——走了進來,他顯得嚴肅而和藹。

瑪格麗特默默地望着他,心情越來越不安。

“姑娘,”他說道,“那位船長已經回來了。”

“一句話,”瑪格麗特喘息着說道,“他活着嗎?”

“肯定活着。這是我的看法。反正誰也沒看見他死。”

“那麼一定有人看見他還活着。”

“那可沒有,姑娘。死也好,活也好,反正這幾個月誰也沒見到他在羅馬。我女兒凱特認為他是到某個別的城市去了。她要我把她的想法告訴你。”

“是的,很可能,”瑪格麗特陰鬱地說道,“很可能。我可憐的娃娃啊。”

老人聲音無力地向她要點東西吃,因為他是在齋戒期間到這兒來的。

瑪格麗特心神不寧,只能表面鎮靜下來對他表示關心,給他做點飯吃。但她周身發抖,幾乎不知道自己在忙些什麼。

他臨走時把手擱在她頭上說:“不管他是死是活,我都把你看做我的女兒。我現在能為你做點什麼嗎?你好好想想。”

“好吧,老爹。您為他祈禱,也為我祈禱吧!”

伊萊嘆了口氣,然後憂鬱而沉重地走下樓去。

她半痴半呆地聽着他下樓的腳步聲,直到它完全消失。然後她發出一聲悲嘆,倒在搖籃邊,把小傑勒德緊緊地摟在懷裏。“唉,你是個沒有父親的可憐娃娃,沒有父親的可憐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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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難與忠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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