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昏昧的理性上透進森然的亮光

二、昏昧的理性上透進森然的亮光

克林的悲痛慢慢地自熬自煎而減輕了。他的體力恢復了。朵蓀探問了他以後,過了一個月,就能看見他在庭園裏散步了。忍耐和絕望、平靜和沉鬱、健康的氣色和瀕死的灰白,在他臉上離奇地混合出現。他現在對於一切和他母親有關聯的往事,很不自然地一概不提了;游苔莎雖然知道他心裏頭還仍舊跟從前一樣地在那兒琢磨,但是她現在正樂得可以躲開這個題目,哪兒還肯把它重新提起哪?當初他理智微弱的時候,他的情感就支使他,使他把心思隨口說了出來;現在他的理性有些恢復了,他就緘默起來了。

有一天晚上,他正站在庭園裏,心不在焉地用手杖鋤一棵荒草,那時候,只見一個骨瘦如柴的人,轉過了房角,走到了他跟前。

“你是克銳吧?”克林問。“我很高興,你找着了我了。我過幾天,要請你上布露恩去幫着我把房子收拾收拾。我想那兒仍舊還是我離開它的時候那樣鎖着的吧?”

“是,克林先生。”

“你把土豆跟別的根菜都刨了嗎?”

“刨啦,謝謝上帝,一滴雨都沒下。俺今兒是來告訴你一樁跟新近咱們這兒出的事翻了一個過兒的。靜女店裏俺們從前都叫他店東的那位有錢的先生,打發俺來,叫俺告訴你,說韋狄大太平平安安地添了一個小女孩兒,剛好是午時一點鐘添的,也許早晚差幾分鐘;他們都說,就是因為等着添這一口人,所以他們得了錢以後,才仍舊還在那兒住着。”

“你說大人很平安,是不是?”

“是,先生。可是韋狄先生因為不是個小子,鬧脾氣。這是他們在廚房裏說的;他們說的時候,還只當俺沒聽見哪。”

“克銳,我有話跟你說。”

“是,是,姚伯先生。”

“我媽死的頭一天,你可曾見她來着?”

“沒有,俺沒見她。”

姚伯臉上露出失望的樣子來。

“可是她死的那天早晨,俺可見她來着。”

克林臉上又明朗起來。“這比我要問的還更近哪,”他說。

“不錯,俺知道那是她死的那一天;因為她對俺說來着:‘我要看他去了,克銳,回頭我不用你給我拿作飯用的菜了。’”

“看誰?”

“看你呀。你不知道嗎,她那是正要往你這兒來的呀。”

姚伯帶着高度的驚異瞅着克銳。“你怎麼從前老沒提過這個話呀?”他說。“你敢說一定,她那是正要往我這兒來的嗎?”

“敢說一定。俺沒對你提那個話,因為俺新近就老沒看見你呀。再說,她不是沒走到你這兒嗎,那麼那還有什麼關係,還有什麼可提的哪!”

“我這兒還老納悶兒,不明白那樣的大熱天兒,她跑到荒原上去幹什麼!好啦,她沒說她要來作什麼嗎?克銳,這是我很想知道的一件事。”

“是,克林先生。她沒對俺說她要來作什麼,不過俺想她可不定在哪兒對別的人說過。”

“你知道她都對誰說過?”

“俺知道有一個人,先生,不過你可別在他面前提俺的名字,因為俺老在怪地方看見他,尤其是在夢裏。今年伏里,有一天晚上,他像個凶神惡鬼①一樣直來瞅俺,把俺鬧得很喪氣的,有兩天的工夫,連俺那幾根頭髮都沒顧得梳。他好像是,姚伯先生,正在往迷霧崗去的小路中間站着的,你媽走到那兒了,臉上傻白傻白,像——”

①凶神惡鬼:意譯。原作“刀劍、飢荒”。《舊約-耶利米書》第四十二章第十六節:“你們所懼怕的刀劍,在埃及必追上你們;你們所懼怕的飢荒,在埃及要緊緊追隨你們。你們必死在那裏。”

“啊,那是幾時的話?”

“今年伏里,俺做夢的時候。”

“你只說這個人是誰吧?”

“就是那個賣紅土的德格呀,他在你媽來看你的頭一天晚上到你媽那兒去來着,跟你媽說了半宿話兒。他走到柵欄門跟前的時候,俺還沒完工回家哪。”

“我一定得見見文恩去——我早知道這件事就好了,”克林焦灼地說。“他怎麼沒來告訴我哪?”

“他第二天就從愛敦荒原上走了,所以大概不知道你要見他吧。”

“克銳,”克林說,“你得找找文恩去。我因為還有別的事,不然,我就自己去找他了,你馬上就去把他找着了,告訴他我有話跟他說。”

“白天找人俺倒是好手,”克銳說,一面遲疑地四圍看着那漸漸昏暗的陽光;“不過黑夜,姚伯先生,可就沒有比俺再不行的了。”

“你什麼時候高興就什麼時候上荒原上去找一找好啦,反正越快越好。最好明天就能把他找來。”

跟着克銳就走了。第二天來臨了,但是文恩卻沒來。晚上克銳來了,樣子很疲乏。原來他找了一整天,可沒打聽出紅土販子的消息來。

“你明天不要耽誤工作,抽空兒再訪一訪好啦,”姚伯說。“要是找不着,就不用來告訴啦。”

第二天,姚伯起身往布露恩那所老房子那兒去了;那所房子,連帶庭園,現在都是他的了。他前些天因為病重,沒能作搬到那兒的準備;但是現在他卻非去查看查看房子的內部不可了;因為他是他母親那點兒小小遺產的管理人;他為作這件事,決定當天晚上在那所房子裏過夜。

他往前走去,不快也不堅決,只像一個剛從昏沉的睡夢裏醒來而慢慢走路的人那樣。他走到了山谷的時候,還是下午的前半。只見那個地方的神氣,那個時光的情調,都和過去的日子裏有這種場合的時候完全一樣;這種跟以前相同的光景,使他幻想,已經不復存在的她,會出來歡迎他。庭園的柵欄門鎖着,百葉窗關着,都正和出完了殯那天晚上他離開它們那時候一樣。他把柵欄門開開了;只見一個蜘蛛,已經在那兒結了一個大網,把門封到橫框上去了,它大概是以為這個門永遠不會再開的了。他進了屋子,把百葉窗拉開,跟着就動手把碗櫥和壁櫥搜查,把廢紙燒掉,同時琢磨,怎麼才是最好的安排,可以把游苔莎接到這兒來住,因為他打算在那兒先住到他那耽擱已久的教育計劃能夠實行的時候,如果那種時候有來到的一天。

他把每一個屋子觀察的時候,他覺得很不願意把他的父母和祖父母那種古老長久流傳下來的陳設,重新加以安排,去適合游苔莎現代的觀念。那些古老尊嚴的傢具里,有一架身瘦個兒高、帶橡木殼的立鍾,鍾門上畫著升天圖①,鐘座上畫著捕魚奇迹②,有他祖母留下來的那個帶玻璃門兒的三角櫃,隔着玻璃門兒就能看見櫃裏帶花點兒的瓷器,有一個送食架,有幾個木茶盤,有一個掛在牆上帶鋼龍頭的貯水櫃——所有這些東西都往哪兒放才好哪?

①升天圖:耶穌被釘死之後,七日復活,復活后四十日升天。見《新約-使徒行傳》第一章第九節。

②捕魚奇迹:《新約-約翰福音》第二十一章里說,耶穌死後,曾在提比哩亞海邊,向門徒顯聖。那時有幾個門徒打魚;一夜並沒打着。耶穌便出現,告訴他們往哪兒撒網,果得滿網的魚,門徒知道他是主。共打魚一百五十三條,網卻沒破。

他看窗台上的花兒,都已經因為斷了水而死了,他把它們拿到外面的窗台上,預備把它們挪走。他正在那兒這樣忙碌的時候,他聽見外面石頭子兒路上有腳步聲,跟着就有人敲門。

姚伯把門開開了的時候,義思站在他面前。

“你早上好,”紅土販子說。“姚伯太太在家嗎?”

姚伯把眼睛往地上瞧。“那麼你沒看見克銳或者荒原上別的人了?”他說。

“沒有。我在別處待了一個很長的時期,新近才回來。我上一次離開這塊地方的頭一天,我到這兒來過。”

“你還沒聽說發生的事兒吧?”

“沒有。”

“我母親——不在了。”

“不在了!”文恩機械地說。

“她現在待的地方,本來也正是我要去的。”

文恩把眼盯着他,跟着說:“我要是不看你的臉,我永遠也不會信你這個話的。你病來着吧?”

“我病了一場。”

“唉,這真是人事無常了!一個月以前,我跟她分手的時候一切還都好像是說,她要開始一個新生命哪。”

“好像的事變成了真的了。”

“你說的不錯。苦難教育了你,教你說話意義比我更深刻。我的意思只是說,她在這個世界上的生命①。她死得太快了。”

①這個世界上的生命:克林把文恩前面說的“開始新生命”了解為死後的生命,故文恩有此解釋。

“那大概是由於我活得太久了吧。德格,我這一個月,為了我母親的死,很受了一番痛苦。你請進來吧;我這兒正想要找你哪。”

他把紅土販子領到了上一個聖誕節開跳舞會那個大屋子裏,兩個一塊兒在長椅子上坐下。“你瞧,”克林說,“這個壁爐現在是爐冷無煙的了。可是當初那塊只燒完了一半的木頭和那些灰燼都還熊熊發光的時候,她還活着哪。這兒的一切,還都沒有什麼變更哪。我現在是什麼事也作不了的了。我的生命只是像一個蝸牛那樣慢慢往前爬就是了。”

“她怎麼會死了哪?”文恩說。

姚伯就把她生病和死去的詳情說了幾點,又接著說:“經過這一場災難以後,任何別的痛苦,都算不得什麼了,都只能讓我感到有些不舒服就是了——我原先本來說要問你話來着,現在可好像醉人一樣,離開本題,瞎說起來了。我很想要知道知道,我母親跟你最後見面那一次,都跟你說什麼話來着。我想你跟她談的很久吧?”

“我跟她談了半點多鐘。”

“談我來着吧?”

“不錯。那一定是因為我跟她談了那一番話,她才往荒原上去的。毫無疑問她那是正要去看你的。”

“不過她既然那樣恨我,那她為什麼還會來看我哪?這就讓人不明白了。”

“不過我知道,她那時不生你的氣了。”

“但是,德格,一個當母親的,如果不生兒子的氣了,那她去看她兒子的時候,在路上病了,她還能說因為兒子可惡,她是一個心碎了的女人嗎?永遠也不能吧。”

“我只知道,她一點兒都沒責備你。她只為了過去的事埋怨自己,只埋怨自己,絲毫沒埋怨別人。這是我聽見她親口對我說的。”

“你聽見她親口對你說,我並沒待她不好,而同時可又有一個人,聽見她親口對他說,我待她不好,這真怪啦。我母親並不是那種沒有準脾氣的女人,毫無原故就一時一改變意見啊。文恩,你說,她居然能把這樣矛盾的話緊接著說出來,到底是怎麼回事哪?”

“我說不上來。她寬恕了你,寬恕了你太太,正要往你家裏去跟你和好。在這個時候,可竟會說出這種話來,那自然是奇怪的了。”

“假使世界上有一件事,能把我弄糊塗了,那就是這件令人莫名其妙的事了。……德格,假使我們活着的人能跟死去的人談話——只談一次,只談一分鐘的工夫,即便隔着鐵柵欄,像跟牢獄裏的人談話那樣——那我們能知道的事該有多少哪!現在滿臉歡笑的人,那時該有多少得埋頭深藏,不敢露面哪!並且這一段不可解的事——那時是不是我也會立刻就知道了它的內幕了哪?但是墳墓可一閉千年永不開了,有什麼法子能發現這件事的底細呢?”

他的同伴並沒回答,因為本來沒有什麼可以回答的么。待了幾分鐘文恩走了以後,克林本來因為愁苦而沉悶,現在卻變得因為煩惱疑慮而心神不定了。

他那天整個一下午都是那樣的心情。一個街坊,在那所房子裏給他搭了一個床鋪,免得他第二天還得來回地跑。他在這所寂寞冷靜的房子裏上了床安歇下了以後,老一點鐘一點鐘地醒着,老琢磨這種心思。他當時只覺得,想法子把這個死人的啞謎解開,比解決人生最深奧的問題還重要。在他的腦子裏藏着一幅很清晰的圖畫:那就是,走進他母親躺着的小土房裏那個小孩兒的臉。他那圓圓的眼睛、急切的注視和他說話的時候尖銳的聲音,都曾經像小刀子一般在他的腦子上亂扎亂刺。

他忽然覺得,去見這小孩兒一面,雖然也許沒有什麼大的收穫,卻也可能得到一些前此未經發現的零星殘餘。本來,事情已經過去六個禮拜了,再去搜探一個小孩兒的記憶,並且搜探的又並不是小孩兒看見了就懂得的事情,而卻是他根本不能領會的那自然不會有多大希望的了;然而當一切明白顯著的途徑都杜住了的時候,我們就只有往那狹小黑暗的途徑上摸索了。現在沒有別的事可作了;搜探了小孩兒以後,他只好讓這個啞謎沉到事物一去不返的深淵裏去了。

他是約莫到了破曉的時候,才作出這種決定的,跟着他立刻就起來了。他把門鎖好,往前面一片綠草地上走去,再往前去,綠草地就和石南混合成一片了。白色的籬樁前面,一條小路分成了三股,好像一枝寬箭①一樣。右邊那一股通到靜女店和靜女店鄰近的地方;中間那一股通到迷霧崗;左邊那一股越過山丘通到迷霧崗的另一部分,那就是那小孩兒住的地方了。姚伯走上最後這一股路的時候,他感覺到一股冷氣襲人肌膚,使人起一種起雞皮疙瘩之感。這種寒氣本是大多數的人都熟悉的,並且大概是因為早晨的空氣還沒有太陽曬到的原故。但是日後他想起來的時候,他認為那含有奇特的意義。

①寬箭:一種符號,印在政府的物資上,如郵局信袋等,以為標誌,如圖:↑。

姚伯走到蘇珊-南色住的那所小房兒的時候(蘇珊-南色就是他所要找的那個小孩兒的母親),屋裏的人還都沒起來。不過住在荒山上三家村裏的人,從床上到門外,本是快而容易得令人可驚的轉變。那兒並沒有呵欠和梳妝,把夜間的生活和日間的生活隔斷。姚伯當時用手杖敲樓上的窗檯,因為那用手杖就可以夠得着。過了三四分鐘的工夫,那個女人就下樓來了。

一直到那時候,姚伯才認出來,這就是從前對游苔莎作過那樣野蠻行動的女人。她招呼姚伯的時候不大和氣,那也一部分可以用這種原因來解釋。還有一層,她那個小孩兒又害起病來;蘇珊現在,又把他的病歸到游苔莎會巫術的影響上,自從那個孩子被逼替游苔莎看祝火以後,她就老是這種看法。她這種看法,外表上雖然看不出來,卻好像鼴鼠一般潛伏在心裏;並且在她扎游苔莎的時候,老艦長曾要告她,因為游苔莎的請求才作罷論,也許這種善罷甘休,就是讓她這種看法一直存在的原因。

姚伯戰勝了他的厭噁心理,因為蘇珊至少對於他母親並沒有惡意。他很和藹地表示要和她的小孩兒見見面兒;但是她的態度卻仍舊沒有什麼改善。

“我要見一見他,”姚伯帶點兒遲疑的樣子說;“問問他,他跟我媽一塊兒走路的時候,除了他從前說過的話以外,還記得不記得別的情況。”

那女人用一種奇異的批評態度看着他。那種態度,除了一個半拉瞎子而外,別人都能看出來。它的意思就等於說:“你這是二番又來尋找那種已經把你打趴下了的打擊了。”

她把那小孩兒叫下樓來,請姚伯在一個凳子上坐下,嘴裏接著說:“現在,章彌,你把你還記得的事,都告訴告訴姚伯先生。”

“你那一天天很熱的時候,跟那個可憐的老太太一塊兒走路來着,你還沒忘吧?”克林問。

“沒忘,”小孩兒說。

“她都跟你說什麼話來着?”

那小孩把他進小土房那時候所說的話一字不差地又說了一遍。姚伯把胳膊肘兒支在桌子上,用手捂着臉;小孩兒的媽在旁邊看着,她的樣子好像覺得奇怪:為什麼一個人會把已經毒害過自己的東西到處尋找。

“你剛一碰見她的時候,她正要往愛得韋去嗎?”

“不是,她那是正從愛得韋往回走。”

“不能是那樣吧?”

“是那樣;她跟俺走的是一條路。俺那也是往回走。”

“那麼最初你在哪兒看見她的?”

“在你住的那所房子那兒。”

“你可要留心,不許撒誑!”克林很嚴厲地說。

“俺沒撒誑,先生;俺一打頭兒就是在你住的那所房子那兒碰見她的。”

克林大驚,蘇珊卻彷彿有所預料似的,在那兒微笑,她那一笑,也並沒讓她臉上好看了;她那種態度好像是說:“兇惡的事就要來了。”

“她在我住的那所房子那兒都作什麼來着?”

“她走到魔鬼的煽火管那兒,坐在樹下歇息。”

“哎呀天哪!這可真是我聞所未聞了!”

“你從前可老沒告訴我這個話呀?”蘇珊說。

“俺是沒告訴你,媽;那是因為俺不願意叫你知道俺出去的那麼遠,所以俺才沒告訴你。俺正在那兒采懸枸子哪,近處不長。”

“以後她又作什麼來着?”姚伯問。

“以後她看着一個人,走到你的房子那兒,進去了。”

“那是我自己——一個斫常青棘的,手裏拿着一把荊條。”

“不是,不是你。那是一個體面人。你以先就進去了。”

“那是誰?”

“俺不認得。”

“你現在告訴我以後又怎麼樣啦?”

“那個可憐的老婆子走到你的房子前面敲門,一個黑頭髮的女人從旁邊的窗戶里往外看她。”

那小孩兒的母親轉身向克林問:“這是你沒想得到的吧?”

克林好像一塊石頭一樣,對於她的話一點兒也沒理會。“往下講,往下講,”他啞着嗓子對小孩兒說。

“那個老婆子看見那個女人從窗戶里往外看,就又去敲門,敲了半天還是沒有人出來,她就把鐮鉤拿起來看了一看,看完了放下了,又把荊條看了一看;以後她就走了,走到我那兒去了,使勁兒地喘氣,就像這樣。俺們就一塊兒往前走,她跟俺;俺跟她說話,她也跟俺說話,可沒說好些話,因為她連氣兒都喘不上來了。”

“哦!”克林嘟囔着低聲說,同時他的頭搭拉下去了。“再講,”他說。

“她話也說不了啦,路也走不了啦;她的臉,哎呀,真怪!”

“她的臉怎麼啦?”

“跟你的臉這陣兒一樣。”

小孩的媽往姚伯臉上看去,只見他滿臉灰白,滿頭冷汗。“這裏面不是含着意義嗎?”她偷偷地說。“你現在對她怎麼個看法呀?”

“悄悄地!”克林很兇惡地說。跟着又轉過臉去對小孩兒說,“那麼你就把她撂在那兒叫她自己去死了?”

“沒有,”那個女人很快地而且含着怒意說。“他並沒把她撂在那兒叫她自己去死!那是她把這孩子打發走了的。有人說他把她撂了,那就是說瞎話①。”

①英國法律,把患難中或病危中的人故意撂了的是犯罪,所以這兒蘇珊極力辯白。

“這一層不必麻煩了,”克林嘴唇顫抖着說。“他所作的,比起他所看見的來,只算小事一端哪。你才說門老關着,是不是?門老關着,她可從窗戶里往外看?慈悲的天哪,這怎麼講哪?”

小孩兒看那個問話的人那樣用眼看他,嚇得退縮起來。

“他從前也是這麼說來着,”小孩兒的媽說,“章彌是一個敬畏上帝的孩子,從來不撒謊。”

“‘叫我兒子趕出去了!’不對,親愛的媽呀,我拿我的命打賭,決不是那樣!不是你兒子,是你兒子的,你兒子的——但願所有的女兇手都受到她們應該受的地獄懲罰之苦!”

姚伯一邊嘴裏這樣說,一邊走出了那所小房兒。只見他的瞳人,愣了一般地往前死盯着,忽忽悠悠地含着冰冷的閃光;他的嘴變成了要給俄狄浦斯打槁的①時候或多或少所要想像的那種樣子。在他那種心情里,頂奇異的事迹他都作得出來,但是在他那種地位上,那種事迹卻不可能。因為在他面前的,並不是游苔莎的灰白面孔,和他不知名的那個男人的形體,而卻是荒原那副絲毫不受擾亂的面目。那副面目,曾把好幾千年掀天動地的進攻,都看得如同無物,所以一個人最狂亂的激動,在它那滿是皺紋的古老面龐跟前,更顯得絲毫無足輕重。

①指要畫他而言。在索福克勒斯的偉大悲劇《國王俄狄浦斯》中,俄狄浦斯發現自己弒父妻母后,緊咬牙關,自抉其目,血流滿面。這兒的“打稿”是以給俄狄浦斯畫像為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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