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記本子
在家裏,每一件東西都保持着不久以前卓婭接觸過的溫暖。書架上的書,她怎麼擺好了,現在仍然那樣擺着。櫃裏的襯衣,桌上的一疊本子全是她親手安放的。為過冬仔細地封好了的窗戶,插在細長的玻璃杯里、帶着枯乾了的秋葉的樹枝全都記憶着她,也全都令人回憶她。
大約10天之後,寄來一張明信片,一共幾行字:
“親愛的媽媽!我活着,健康,精神很好。你怎樣啊?吻你,摟抱你。你的卓婭。”
舒拉把這張明信片拿在手中很久,反覆地讀它,並仔細地看戰地郵局的號碼,好像他想把它牢牢地記住似的。
“媽媽?!”他僅僅叫了一聲,可是這聲音包含了一切:詫異,責難,因為我們沒把真情告訴他而對我們惱恨。
自尊心和執拗的個性使得他不肯向我詢問什麼。卓婭沒和他傾心地談,對他一句話也沒講,使他非常詫異和痛心。
“可是你在7月走的時候也是什麼也沒對卓婭說呀。那會兒你沒有權利說,她也是一樣啊。”
他用向來我沒聽見他說過的話(我也沒想到他能這樣說)回答了我:
“我和卓婭倆是一個人。”他沉默一會兒,又更有力量地補充說:“我應該和她一起走!”
關於這個問題我們沒再談什麼。
……“幹什麼心也不安。”這時候我才真正了解了這句話的意義!我每天坐着縫軍衣縫到深夜,同時總是想,總是想:
“你現在在哪裏?你怎樣啊?你想念我們嗎?……”
有一次我利用幾分鐘空閑時間開始整理桌子的抽屜,我打算騰出些地方安置卓婭的本子,免得往它們上邊落塵土。
首先我碰到的是卓婭的筆跡寫得密密的幾頁紙。我讀了:
這是她以“伊里亞·木羅米次”為題的作文的幾頁草稿。文章是這樣開始的:
“俄羅斯的土地是遼闊無邊的,3個勇士保衛着它的安寧。當中騎在駿馬上的是伊里亞·木羅米次,他手持長矛準備着刺殺敵人。左右是他的忠實朋友:兩眼神智的阿遼沙·波波維奇和美貌的多布雷尼亞。”
我回想起來了,卓婭曾怎樣讀關於伊里亞的民歌,怎樣把瓦斯聶錯夫的名畫的複製品拿回家來,怎樣注意地審視它。
她的文章是由描寫這張畫開始的。
在另一頁上寫着:“人民都愛護他,在他受傷時候憐惜他,稱他為‘伊連喀’和‘伊留申喀’‘伊連喀的腿傷了。’在兇惡的‘掠奪者’打敗了他的時候,俄羅斯土地自己給他灌注力量:‘在療養中,伊里亞的力量增加了3倍。’”
背面是:
“百年之後人民的希望實現了:我們的土地已經有了自己的、光榮的、來自人民的保衛者——紅軍。無怪乎在歌里唱着:‘我們生來是要把童話變為事實。’我們把奇妙的童話變為事實,人民也像當年歌唱伊里亞·木羅米次那樣,懷着衷心的熱愛歌唱自己的英雄。”
我小心地把這些紙片夾在卓婭的一個本子裏,那時我又看見在這本子裏寫的就是關於伊里亞·木羅米次的作文,但是已經修改並謄寫清楚了。後邊是教員蔚拉·謝爾傑夫娜的筆跡,清楚地寫着:“很好。”
以後我往抽屜里放置一疊本子的時候,在一個角落裏觸到了什麼東西,伸進手去,拿出一個小日記本子來,我把它打開了。
在前幾頁上寫着作家的姓名和作品的名稱,對着很多作品名稱標着十字:這是讀過了的記號。這裏有茹柯夫斯基,卡拉木金,普希金,萊蒙托夫,托爾斯泰,狄更斯,拜倫,莫里哀,莎士比亞等……以後的幾頁是用鉛筆寫的,已經模糊不清了。再往後是卓婭用鋼筆寫的小字:
“人的一切都應該是美麗的:面貌、衣裳、心靈、思想。”
(契柯夫)
“做一個共產黨員——這就是大膽,思考,願望,果敢。”
(馬雅柯夫斯基)
以後的一頁上是用鉛筆草草寫的:“在《奧賽羅》裏邊,是人為了真理的最高理想,德行的純潔和精神的真誠的鬥爭。
《奧賽羅》的主題,是人的真正的、偉大的感情的勝利!”
還有:“莎士比亞作品的主角的失敗,一向是有高尚的道德原理的勝利伴隨着的。”
我翻閱這微微被揉摩了的小本子,似乎感覺我聽到了卓婭的聲音,看見了她的敏銳的、嚴肅的眼睛和羞澀的微笑。
這是《安娜·卡列尼娜》裏邊關於謝遼日的一段:“他只9歲,他還是嬰兒;但是他已經知道自己的心,他很珍愛它,他像保護眼睛一樣地保護它,如果沒有愛的鑰匙,他不放任何人侵入他的心裏。”
我讀完了這幾句話,我覺得這就是指着卓婭說的,卓婭彷彿始終由每一行字裏注視着我。
“馬雅柯夫斯基是有血性、坦白和率直的人。馬雅柯夫斯基在詩里創造了新的生活。他是公民詩人,是詩人演說家。”
薩勤:“在勞動是快樂的時候,生活是美好的!在勞動是不得已的時候,生活是奴隸!”
“……什麼是真理?人,這就是真理!”
“……虛偽,是奴隸和主人的宗教……真理是自由人的上帝……人,這是美麗的!這個字讀起來是可驕傲的!應該尊重人!不要憐惜,不要用憐惜降低了他,應該尊重他!我一向憎惡過於為自己的溫飽打算的人。要緊的不是這個!人是高出這個的!人是高於溫飽的!”(高爾基:《底層》)
新的幾頁,上邊是新記的:
“塞萬提斯。‘奇妙的空想家唐·吉訶德。’唐·吉訶德是意志,是自我犧牲,是智慧。”
“書可能是人類在走向未來的幸福和強大的路上,創造出來的奇迹中最複雜最偉大的奇迹。”(高爾基)
“初讀好書,如獲傾心良友。重溫如再會老友。終讀如辭別良友,不知能否再會。”(中國哲言——意譯)
“行路人是能克服路途的艱難的。”
“在個性、舉止、風度和在一切一切上,最好的是樸實。”
(朗斐洛)
這時我又像讀卓婭的日記那天一樣,我感覺似乎我在手裏拿着一顆活的心,一顆渴望着愛和信仰的心。
我反覆地翻閱這小本子,考慮每一行的意味,這時候我彷彿覺得卓婭就站在我身邊,我們又在一起了。
剩下最後的幾頁了。記着:1941年10月。
“莫斯科市委書記,謙遜、樸實的人。
他講話簡短清楚。他的電話:KO—27—00分機1—14。”
以後是由《浮士德》裏邊錄下的句子,和整個讚頌艾弗里昂的合唱歌詞:
“這一瞬間我的口號是:
決戰,勝利的吼聲。
…………
讓我展開翅膀飛往那裏!
飛往戰鬥的火場,飛向戰鬥!”
“我愛俄羅斯直到心痛,我不能設想我會在俄羅斯以外的地方。”(薩爾蒂科夫·謝德林)
在最後一頁,忽然像對心的打擊一樣——《哈姆萊特》裏邊的話:
“永別了,永別了,記憶着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