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在大教堂里

九、在大教堂里

一位意大利同行首次來訪該城,他是這家銀行最有影響的顧客之一;K受命接待他,陪他參觀城裏的藝術珍品和文物古迹。要是在從前,K會把接受這項差使當作是一種榮譽;可是,目前他正需要竭盡全力保持自己在銀行里的聲譽,在這種情況下,他不大願意接受這個任務。銀行外度過的每一個小時都是對他的一次審判。當然,他已經完全不能像先前那樣,充分利用上班時間;他只是裝模作樣,似乎在干正經事,其實是在白白糟蹋時間。可是,他如果不在辦公桌後面坐着,就會更難受。他頭腦中出現了副經理的形象:副經理老在監視着他,隔一會兒就溜進他辦公室一次,在他桌旁坐下,翻看他的案卷,接待那些多年來已經成為K的老朋友的顧客,把他們從K那兒搶走,或許還在他的工作中找岔子。K自己知道,工作中的各種錯誤正在不斷地威脅着自己,而他卻再也無法防範了。因此,如果委派給他的一樁差事——即便是能大出風頭的差事——需要他離開辦公室,甚至還要外出作一次短期旅行,他就肯定會懷疑,這是一個陰謀,把他支使開,以便稽查他的工作,至少證明並非辦公室里缺了他就不行。這類差事最近碰巧常常落到他身上。大部分差事他都可以輕而易舉地推辭掉;但他不敢貿然這麼干,因為即使他的疑心並非完全捕風捉影,拒絕出差也會使人認為他心裏有鬼。由於這個緣故,每樁差事他都接受下來,表面上十分坦然。有一次,人家希望他出兩天差;他正患着重傷風,秋天的陰濕天氣有可能加重病情;但是,他對此卻一字不提,不想找借口推諉。等他頭昏腦漲地回來時,發現人家已經挑選他第二天去陪意大利客人。拒絕一次的願望十分強烈,尤其是因為這次交給他的任務和業務沒有密切聯繫;然而,這是對一位同行盡社會義務。無疑,這項義務很重要,只不過對他來說無關大局,因為他知道,他只有把工作做好,才有希望;工作做不好,即使意大利人發現他是一位最出色的陪同,對於他也毫無用處。他盡量避免離開自己的工作,一天也不離開,因為他十分害怕會不讓他回來。他也知道自己過慮了,但這種恐懼感照樣在折磨着他。這次的困難在於要找到一個站得住腳的借口;他對意大利語固然並不精通,但應付差事還是行的;另外一個決定性原因是,他對藝術也略知一二,因為早年曾經學過。銀行里把他諳熟藝術這件事誇大到了荒謬的程度,因為有段時間由於工作關係,他曾經當過古代文物保管協會會員。據說,那位意大利人也是個行家,如果名不虛傳的話,挑選K陪同他便是自然而然的了。

這天早晨空氣潮濕,刮著風;七點鐘K便早早來到辦公室。看着面前的工作計劃,他很惱火;不過,他決定在客人來之前,起碼要幹完幾件事。他很疲倦,因為頭天花了半夜時間啃一本意大利語語法,略作準備;窗子對他產生了更大的誘惑力,最近他不大願意老在辦公桌後面坐着,養成了在窗前久久佇立的習慣;不過,他抵制住了這種誘惑,坐下來工作。不巧的是,侍者正好在這時出現了,說是經理派他來看看,襄理先生是不是已經來上班了;如果已經來了,就請襄理先生屈駕到接待室去;從意大利來的那位先生已經到了。“好吧,”K說。他把一本小辭典塞進口袋,腋下夾着一本他特意為這位客人準備的遊覽畫冊,走過副經理辦公室,進入經理辦公室。他慶幸自己來得甚早,經理一叫就能立即趕到,這點或許誰都沒有料到。副經理的辦公室當然是空蕩蕩的,就像在萬籟俱寂的深夜裏一般;侍者很可能也奉命通知副經理出席作陪,可是沒有通知到。K走進接待室時,兩位先生從軟沙發上站了起來。經理看見K顯然很高興,親熱地對K笑笑,立即作了介紹。意大利人熱情地握了握K的手,笑着說:“某君落床甚早矣。”K不完全明白是什麼意思,因為這個句子實在乖僻,其含義一下子搞不清楚。K略微寒暄幾句,意大利人又笑了一次,算是回答,同時神經質地捋着他那濃密的、鐵灰色的髭鬚。他的髭鬚上顯然噴過香水,人們真想湊近去聞一聞。他們重新坐下,開始初步交談。K發現,意大利人講的話,自己只能聽懂一部分;他心裏頗覺不安。當意大利人講話徐緩、語調平穩時,他就差不多全能聽懂。可是這種情況很少出現,意大利人口若懸河,搖頭晃腦,好像在欣賞自己的口才。另外,他講得得意時,總要改用方言;K聽不出這是意大利語,然而經理卻既聽得懂又會講。K應該預想到這一點,因為這位意大利人是從意大利最南端來的,而經理則曾在那兒呆過好幾年。總而言之,K明白了,他和意大利人談通的可能性很小,意大利人講的法語也很難聽懂,注視他的唇部動作推測其含義同樣無濟於事,因為他的唇部動作被濃密的髭鬚遮住了。K開始預感到將有傷腦筋的事,便暫時放棄了試圖聽懂談話內容的念頭——既然經理在場,可以聽懂意大利人講的一切,自己就不必在這方面費神了。於是K便慍怒地觀察起意大利人來,別的什麼也不管。他看見意大利人逍遙自在地坐在沙發上,不時拽拽身上那件又小又短的外衣的尖襟角,有一次還抬起手臂,懶散地比劃着雙手,解釋某件事。K雖然俯上前去,注意觀看他的每一個手勢,但還是沒有弄懂是什麼意思。後來,由於K呆坐在那裏,不參加談話,只是機械地看着他倆你一言我一語地侃侃而談,他便重新被早先的倦意所駕馭,並突然發現自己正心不在焉地想站起身來,撇下那兩個人就走;他嚇了一跳,幸好及時制止住了自己。最後意大利人看了看錶,一躍而起,與經理告別後,走到K跟前。他靠得那麼近,以至於K不得不把椅子往後挪了挪,才使自己有活動的餘地。毫無疑問,經理已經從K的眼神里看出,K聽不懂意大利人講的話,處境非常尷尬,便巧妙而委婉地插了幾句,表面上好像是給K出幾個小主意,其實是向K簡述了意大利人剛才不斷插嘴講話的全部意思。於是K得知,意大利人有幾件緊要的商務要處理;很不湊巧,他的時間很緊,因此不打算匆匆忙忙地把所有名勝古迹都看一遍,只想參觀一下大教堂就行了。不過,得看仔細點,當然這取決於K是否同意,完全由K看着辦吧。他感到極其愉快,能有機會與這樣一位博學、熱情的先生——這是他對K的評價——作伴,參觀大教堂。K竭力不聽他講話,而是盡量敏捷地記住經理說的內容:意大利人請求K,如果方便的話,兩個鐘頭內,比方說十點左右,在大教堂見面。意大利人相信自己能在那時趕到。K表示同意,意大利人先握了握經理的手,又握了握K的手,然後,又和經理握了一次手。經理和K跟在意大利人後面,他半轉過身子,又對他們講了一連串話,便朝門口走去。K在經理那兒又待了一會兒。那天經理看上去身體特別不好,他覺得應該向K解釋一下,便說——他倆站得很近——開始他本想自己去陪意大利人,可是後來轉而一想——他沒有講出確切的原因——,決定還是讓K去好。如果K發現自己乍一開始聽不懂那人的話,不必着急,因為不需要多少時間,就會聽懂那人講話的意思的;即使到後來仍舊不大明白,那也沒啥關係,因為意大利人不在乎別人到底能否聽懂。何況K的意大利語水平好得出奇,一定能應付自如。經理說完這些,就讓K回辦公室去。K利用剩下的時間,從辭典里抄錄一些參觀大教堂時可能用得上的生詞。這是一件特別容易使人發火的事;侍者手持函件接踵而至;職員們紛紛前來問詢,他們看見K正忙着,便局促地站在門口,不過,在得到他的回答之前又不想離開;副經理也不放過這個機會來打擾他,曾經進來幾次,從他手裏拿過辭典,漫不經心地翻着;門一打開,前廳里的顧客就隱約可見,他們不耐煩地點頭示意,希望能引起注意,但他們對自己是否能夠引起注意卻心中無數——所有這些活動全都圍繞着K在進行,彷彿他是一切活動的中心。與此同時,他正忙於收集有用的單詞,翻辭典,抄寫,練發音,最後想法子背熟;他一度極好的記憶力似乎背棄了他。他常常生意大利人的氣,怪意大利人給他帶來這麼多麻煩。他把辭典塞到文件堆下面,決心不再往下準備了;可是他又覺得,陪意大利人參觀大教堂的藝術珍品時,不能一言不發,於是,便帶着更大的火氣,又把辭典拿了出來。

九點半,他正要走,電話鈴響了;萊妮祝他早安,問他怎麼樣;K匆匆向她道謝,說是沒時間跟她聊了,因為得上大教堂。“上大教堂?”萊妮問道。“對,上大教堂。”“可是,為什麼上大教堂呀?”萊妮說。K想試着簡單解釋幾句,可是剛一開口,萊妮就突然說道:“他們逼得你真緊。”這種他既沒要求也沒料到的同情使他無法忍受,他說了兩聲再見;可是當他掛上電話的時候,卻低聲嘟噥道:“他們逼得我真緊。”這話一半是對自己講的,一半是對已經聽不見他說話的遠方姑娘講的。

已經不早了,恐怕不能按時赴約,他急忙叫了一輛出租汽車;臨上車前,他想起了那本畫冊。在此之前,他沒有合適的機會送出去,現在可以帶上了。他把畫冊擱在膝頭上,一路上煩躁地用手指頭敲着封面。雨小多了,但是天氣濕冷、陰暗;大教堂里看得清的東西不會太多,而且,好幾個鐘頭站在冰涼的石板地上無疑會使K的感冒大大加重。

大教堂廣場上空蕩蕩的;K想起,這個狹長的廣場在他小時候就已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為周圍的房子幾乎毫無例外,窗戶上都遮着窗帘。當然,如果在像今天這樣的天氣里,是容易理解的。大教堂裏面也是空蕩蕩的,人們當然沒有很多興趣在這種時候來參觀。K走遍了兩個邊堂①,只看見一位圍着圍巾的老嫗跪在聖母像下,兩眼虔誠地望着聖母。後來他遠遠看見一位堂守②一瘸一拐地走進側牆的一扇門裏消失了。K是準時到的,他走進大教堂時,正好敲十點,但是意大利人還沒有來。K回到大門口,猶豫不決地在那兒待了一會兒,然後冒雨繞着大教堂的外面走了一圈,那個意大利人並沒有在哪個邊門上等着,哪兒也看不到他的人影。或許經理把時間搞錯了吧?有哪個人敢擔保自己能正確無誤地聽懂那個意大利人講的話呢?不管怎麼樣,K至少也得再等他半個鐘頭。K累了,想坐下歇歇,於是便重新走進大教堂。他在一個台階上發現一塊地氈模樣的東西,便用腳尖把它踢到附近的一條長凳邊;他把大衣裹得更緊一些,豎起領子,坐在長凳上。為了消磨時間,他打開畫冊,心不在焉地翻閱起來;但是沒過多久他就不得不作罷,因為大教堂里漸漸變黑了。他抬起頭來,連離得很近的邊堂里的東西也很難辨認清楚了。

遠處,聖燭排列成一個大三角形,在高高的神壇上閃爍;K不敢斷言,以前是不是見過這些聖燭,也許是剛點燃的。堂守的職業習慣是舉步輕盈,他們走過時誰也不會注意到。K偶然轉過身,發現身後不遠處燃點着另一支聖燭,這支聖燭又粗又長,插在廊柱上。聖燭倒很悅目,但是,只用聖燭給掛在兩旁昏暗的小禮拜堂中的神壇畫照明是遠遠不夠的,反倒使小禮拜堂顯得更暗了。意大利人沒有來,一方面是失禮,另一方面也可以說很明智,因為即使來了,也看不見什麼,最多只能順着K的手電筒的光亮,零零碎碎地看幾幅畫,聊以自慰。K為好奇心驅使,走進旁邊的一個小禮拜堂,登上幾級台階,走到一列低矮的大理石圍欄跟前,探出身去,掏出手電筒,照着神壇畫,想看看到底會產生什麼效果。手電筒的光亮在畫面上來回移動,好像是一個不速之客。K首先看見的——部分是猜出的——是畫幅邊緣畫著一位身材魁梧、披着盔甲的騎士。這位騎士手握劍柄,劍刃插在光禿禿的地里,那兒除了一、兩株草以外,什麼也沒長。騎士似乎在聚精會神地注視着一個正在他眼前開展的事件。叫人納悶的是,他為什麼非得站在原地止步不前,而不走到出事地點的近旁去。也許他是被指派在那兒站崗的。K已經很長時間沒看畫了,他久久端詳着這位騎士,儘管手電筒發出的微微發綠的光亮使他覺得眼酸。他移動着手電筒,照亮神壇畫的其他部分,才發現畫的是基督人墓,顯然是最近畫的,但是風格卻和通常所見的幾乎一樣。他把手電筒放進口袋,回到剛才坐的地方——

①比較大的教堂主廳一般由中堂和兩個邊堂組成;中堂與邊堂以廊柱為界——譯註

②堂守:看守教堂、燃點聖燭、打掃衛生、維持整潔的神職人員——譯註

看來用不着再等那個意大利人了。不過,外面可能正下着傾盆大雨,大教堂裏邊也不像K預想的那麼冷,於是他便決定暫且在裏面再待一會兒。大講壇①就在他身旁很近的地方,壇頂甚小,呈拱形,上面斜架着兩個金質的耶穌蒙難十字架,頂部互相交叉。外沿的欄杆上,以及把欄杆的支柱連接在一起的石雕上,都飾有葉紋,葉紋間雕着許多小天使,有的活潑,有的恬靜。K走到大講壇跟前,從各個角度細細觀察;石雕纖巧透剔,葉間和葉后樓有一個個深邃幽黑的洞穴,黑暗似乎在這裏被捉住,再也不能脫逸了。K把手伸進一個石洞,觸觸洞壁。他從來也不知道此地有這麼個講壇。他驀地發現一個堂守站在最近的一排長凳後面。這位堂守身穿一件寬大、下弛的黑教袍,左手拿着一個鼻煙盒;他在瞧着K。“他想幹什麼?”K想道,“難道我的模樣可疑嗎?他是想求我施捨嗎?”堂守看見K注意到自己后,就舉起右手,隨便指了個方向,手指間還捏着一撮鼻煙。他的手勢好像沒有什麼含義。K躊躇了一會兒,但是堂守還在不斷地指指這兒,指指那兒,並且頻頻點頭,強調這個手勢的重要性。“他到底想幹什麼!”K低聲說,他在這裏不敢抬高聲音;他隨即掏出錢包,順着長凳朝堂守走去。但是堂守馬上做出拒收的動作,聳聳肩,一顛一跛地走開了,K小時候常常模仿一個騎馬的人,邁的也是這種輕盈、敏捷和一顛一破的步子。“一個稚氣十足的老頭,”K心想,“智力只夠當個堂守。瞧,我一停下,他也就停下,看看我是不是還跟着他!”K暗暗發笑,沿着邊堂跟在堂守後邊一直走到大神壇前。老堂守總是指着一樣東西,K故意不回頭看他到底在指着什麼,這個手勢不會有別的目的,只是想甩開K而已。最後,K不再尾隨堂守,他不想過於驚動這位老人;另外,如果意大利人萬一來了,最好還是別把這惟一的堂守嚇跑——

①教堂內的附屬建築,一般位於中堂與邊堂相鄰的廊柱邊,高二三米,上有一米見方左右的平台,周圍飾以石欄,下有一根或四根石柱,另有一石梯,供教士上去佈道用——譯註

K回到中堂,尋找他剛才把畫冊撂在上面的那個座位;他發現旁邊還有一個小講壇,就築在唱詩班座位附近的石柱上。這個講壇外形簡單,用沒有紋理的淺色石塊砌成。講壇很小,遠遠看去,好像是一個裏面將要供上一尊神像的空壁龕。佈道者無法離開石欄往後退一大步,因為地方太小。石砌的拱形壇頂雖然不帶飾物,但同樣十分低矮,前面部分還向上翹起,因此,連中等個子的人也無法在圓拱下站直,只能傾身倚着石欄。整個結構設計得使佈道者備受折磨;為什麼這個講壇要設計成這種樣子,而另一個講壇卻既寬大、又裝飾得如此華麗呢?似乎找不到可以解釋的理由。

如果這個講壇上沒有支着一盞點燃的聖燈,K肯定不會注意到它;點燃聖燈通常意味着即將開始佈道。現在要舉行禮拜式嗎?難道就在這座空無一人的教堂里舉行嗎?K凝視着下面那一小段通向講壇的樓梯,梯級繞着石柱,盤旋而上,梯面狹窄,看上去像是石柱的附屬裝飾品,而不是供人走的樓梯。不過,在樓梯底部,卻真有一位教士正準備拾級而上;K發出了驚訝的微笑。這位教士手扶欄杆,眼睛望着K。他朝K微微點了一下頭;K在胸前劃了個十字,欠了欠身,這些動作他早就該做了。教士輕輕晃着身體,走上樓梯;他敏捷地移動雙腳,邁着小步登上講壇。他真的要佈道嗎?或許那位堂守並非是個傻瓜,他想方設法把K引到佈道教士這邊來;在這座空無一人的教堂里,完全應該這樣做。不過,教堂里的某處還有一位老嫗,站在聖母像前面;她也應該來聽佈道。如果真要做禮拜,為什麼管風琴不先奏樂;管風琴沉默着,它的一排排長管子在黑暗中若隱若現。

K思忖着是否應該立即離開;要是現在不走,等禮拜式一開始,就沒機會走了,就得一直呆到結束;到辦公室去上班已嫌太遲,再等意大利人,也已經沒有必要;他看看錶,十一點了。可是,真的要佈道嗎?K一人能代表全體會眾嗎?如果他只是一個來參觀大教堂的外地人,那又會怎麼樣?他現在的情況與此相仿。在天氣這麼壞的一個周日裏,上午十一點開始佈道,這種想法委實荒謬。教士——那人無疑是教士,他是一位面部線條柔和、膚色黝黑的青年——走上講壇,顯然只是為了去吹熄那盞燈,點燃它是個錯誤。

然而,事情並非如此;教士看了看聖燈,把它轉得更高一些,然後慢慢轉過身,雙手扶着石欄的稜角狀邊緣。他這麼站了一會兒,眼睛環視四周,頭卻不動。K後退了一大段距離,雙肘支在最前面的一條長凳上。他不知道堂守在什麼地方,但朦朦朧朧地感到那位背部略駝的老人正在恬靜地休息,似乎他已經完成了自己的分內事。大教堂里此時此刻多麼寂靜啊!可是,K不得不打破這片寂靜,因為他無意在此久待。如果這位教士的責任是不管環境條件如何,非要在此時此刻佈道,那就讓他講好了;用不着K的配合,他也能布完道,就像K的在場也肯定不會提高他佈道的效果一樣。所以K開始慢慢挪動雙腳,踮起腳尖,沿着長凳的方向走去,一直走到寬敞的中廊里;沒有任何東西阻礙他行走,只聽見他雙腳輕輕踏着石磚發出的聲音和拱頂上傳出的微弱、然而持久的回聲,回聲交織在一起,越來越響。K向前走去,他有一種被人遺棄的感覺,空空如也的長凳之間,只有他一個人,也許教士的目光正追隨着他;大教堂的寬敞使他吃驚,已經接近人類可以容忍的極限了。他走過剛才撂下畫冊的地方,不待停步,便一手拿起了畫冊。他差不多已經走到長凳盡頭,正要踏進他與門口之間的一塊空地時,忽然聽見教士抬高了嗓門——教士的嗓音洪亮,訓練有素。它在這個期待着聲音的大教堂里回蕩!但是,教士並不是對會眾講話,他的話毫不含糊、一清二楚,他在喊着:“約瑟夫-K!”

K吃了一驚,呆視着眼前的地板。他暫時還是自由的,可以繼續走自己的路,可以溜進前面不遠處那些暗黑色的小木門中跑掉。這將表明,他沒有聽懂這喊聲,或者雖然聽懂了,卻並不當一碼事。但是,如果他轉過身去,就會被逮起來,因為這等於承認,他確實聽懂了,他就是教士招呼的人,他願意俯首聽命。假如教士再一次喊出K的名字,他準會繼續往前走;不過,儘管他站住等了很久,卻一直沒有任何聲音;他忍不住稍稍轉過頭,看看教士在幹什麼。教士和先前一樣,靜靜地站在講壇上,他顯然已經發現K轉了一下腦袋。如果K不調過身,不正面對着他,他們就會像小孩子玩捉迷藏遊戲一樣。K轉過身,教士招呼他走近一些。既然現在已經沒有必要迴避了,K便三步並作兩步,匆匆朝着講壇往回走——他很好奇,並且急於縮短這次會見的時間。他走到前幾排座位面前停下,但教士覺得相距還太遠,便伸出一隻胳膊,伸直食指,指着講壇跟前的一個地方。K也照辦了;當他站到指定的地方后,不得不使勁往後仰頭,才能看見教士。“你是約瑟夫-K,”教士說,他從石欄上舉起一隻手,隨隨便便地做了個手勢。“是的”,K說。他想道,以前自己通名報姓時是何等坦然,最近自己的姓名卻成了一個莫大的負擔,現在,那些素昧平生的人似乎都已經知道他的稱謂。在被別人辨認出來之前先作自我介紹,該是多麼愉快啊!“你是個被告,”教士說,他把嗓門壓得很低。“是的,”K說,“別人是這樣對我說的。”“那麼你就是我要找的人,”教士說,“我是獄中神父。”“噢,”K說。“我把你叫到這兒來,”教士說,“是想跟你談談。”“我事先並不知道,”K說,“我上這兒來,為的是陪一個意大利人參觀大教堂。”“這是離題話,”教士說,“你手裏拿的是什麼?祈禱書嗎?”“不是,”K答道,“是介紹本市值得一看的那些風景點的畫冊。”“放下,”教士說。K使勁把畫冊扔出去,畫冊在空中打開,隨即帶着散亂的畫頁掉落在地上,還向前滑了一段。教士問道:“你知道你的案子情況很糟嗎?”“我自己也這麼想,”K說,“我能做的都做了,但至今毫無成效。當然,我的第一份申訴書還沒有遞上去。”“你認為結果將會怎麼樣?”教士問。“起初我想準會有個好結果,”K說,“但是,現在我常常充滿疑慮。我不知道結果會怎麼樣。你知道嗎?”“不知道,”教士說,“不過我擔心會很糟。人家認為你有罪。你的案子也許將永遠只由低級法庭審理,不會往上轉。你的犯罪事實據說已經核實,至少現在如此。”“但是我並沒有罪,”K說,“這是一個誤會。何況,事情真的到了那種地步,又怎麼能說某人有罪呢?我們不過是普通人,彼此都一樣。”“這話很對,”教士說,“可是,一切有罪的人都是這麼說的。”“你也對我有偏見嗎?”K問。“我對你沒有偏見,”教士說。“謝謝你,”K說,“然而,所有與此案訴訟有關的人都對我懷有偏見。他們甚至影響了局外人。我的處境正變得越來越困難。”“你曲解了案情,”教士說,“判決是不會突然作出的,訴訟的進展會逐漸接近判決。”“原來是這樣,”K說,他低下了頭。“你下一步準備怎麼辦?”教士問。“我要爭取更多的幫助,”K說,他重新抬起頭,看看教士對這句話會有什麼反應。“有幾種可能性我還沒有探索過。”“你過多地尋求外部幫助,”教士不以為然地說,“特別是從女人那兒。你不覺得這種幫助並不正當嗎?”“在有些案子裏,甚至有許多案子裏,我可以同意你的看法,”K說,“但並非永遠如此。女人有很大的影響,如果我能動員我認識的幾位女人,一齊為我出力,那我就肯定能打贏官司。特別是在這個法庭面前,它的成員幾乎全是好色之徒。預審法官只要遠遠瞧見一個女人,就會把案桌和報告統統撞翻在地,迫不及待地跑到她跟前去。”教士把身子探出石欄外,顯然他已經第一次感到位於頭部上方的拱頂的壓迫。外面的天氣肯定糟糕透頂,現在教堂里連一點微弱的亮光也沒有了,黑夜已經降臨。大窗子上的彩色玻璃沒有一塊能透過一絲光線來照亮黑暗的牆壁。就在這時,堂守開始把神壇上的蠟燭一支支吹滅。“你生我的氣嗎?”K問教士,“你很可能不了解你為之服務的法庭的性質。”他沒有得到回答。“這些只是我個人的體會,”K說。上面還是沒有回答。“我並不想冒犯你,”K說。聽到這兒,教士在講壇上厲聲嚷道:“你的目光難道不能放遠一點嗎?”這是忿怒的喊聲,同時又像是一個人看到別人摔倒、嚇得魂不附體時脫口而出的尖叫。

他們兩人沉默了好久。在一片黑暗中,教士當然看不清K的模樣,而K卻能藉著小燈的亮光把他看得很清楚。他為什麼不走下講壇?他沒有佈道,只告訴K幾則消息;K考慮了一下,這些消息只會對自己有害,而不會有什麼幫助。然而K覺得,教士的好意是毋庸置疑的。只要教士離開講壇,他們就有可能達成一致的意見;K就有可能從他那兒得到決定性的、可以接受的忠告,比如說,他可能給K指出途徑,當然並非讓K去找有權有勢的人物,為他的案子斡旋,而是避免K涉嫌,使他從這件案子中徹底脫身,完全遊離於法庭管轄之外自由生活。這種可能性應該存在,近來K對此想了很多。如果教士知道這種可能性,那麼只要K央求他,他可能便會把自己知道的情況告訴K,儘管他本身屬於法庭,而且,一聽到法庭受到指責,便會忘記自己溫和的天性,對K大叫大嚷起來。

“你不想下來嗎?”K說,“你不必佈道了。下來吧,到我這兒來。”“現在我可以下來了,”教士說,他可能後悔自己剛才太感情用事了。他從燈架上取下聖燈,說道:“我首先得從遠處對你說話。否則,我太容易受影響,會忘記我的職責。”

K在梯級底下等着他。教士還沒有從梯級上走下來,就朝K伸出手。“你能抽點時間跟我談談嗎?”K問道。“你願談多久,就談多久,”教士說,他把小聖燈交給K提着。他倆雖然已經挨得很近,教士卻仍舊保持着某種矜持的神情。“你對我很好,”K說。他們肩並肩地在昏暗的中堂里來回踱步。“在屬於法庭的人當中,你是個例外。我對你要比對其他人信任得多,雖然我熟悉他們中的許多人。在你面前,我願意暢所欲言。”“你可別受騙,”教士說。“我怎麼會受騙呢?”K問道。“關於法庭這件事,你是自己騙自己,”教士說,“法律的序文中,是這樣描繪這種特殊的欺騙的:一個守門人在法的門前站崗。一個從鄉下來的人走到守門人跟前,求見法。但是守門人說,現在不能讓他送去。鄉下人略作思忖后問道,過一會兒是不是可以進去。‘這是可能的,’守門人回答說,‘但是現在不行。’由於通向法的大門像往常一樣敞開着,守門人也走到一邊去了,鄉下人便探出身子,朝門裏張望。守門人發現后,笑着說:‘你既然這麼感興趣,不妨試試在沒有得到我許可的情況下進去。不過,你要注意,我是有權的,而我只不過是一個級別最低的守門人。裏邊的大廳一個連着一個,每個大廳門口都站着守門人,一個比一個更有權。就是那第三個守門人擺出的那副模樣,連我也不敢看一眼。’這些是鄉下人沒有料到的困難。他本來以為,任何人在任何時候都可以到法那兒去;但是,他仔細端詳了一下這位穿着皮外套、長着一個又大又尖的鼻子、蓄着細長而稀疏的韃靼鬍子的守門人以後,決定最好還是等得到許可后才進去。守門人給他一張凳子,讓他坐在門邊。他就在那兒坐着,等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他反覆嘗試,希望能獲准進去,用煩人的請求纏着守門人。守門人時常和他聊幾句,問問他家裏的情況和其他事情,但是提問題的口氣甚為冷漠,大人物們提問題便是這個樣子;而且說到最後總是那句話:現在還不能放他進去。鄉下人出門時帶了很多東西;他拿出手頭的一切,再值錢的也在所不惜,希望能買通守門人。守門人照收不誤,但是每次收禮時總要說上一句:‘這個我收下,只是為了使你不至於認為有什麼該做的事沒有做。’在那些漫長的歲月中,鄉下人幾乎在不停地觀察着這個守門人。他忘了其他守門人,以為這個守門人是橫亘在他和法之間的惟一障礙。開始幾年,他大聲詛咒自己的厄運;後來,由於他衰老了,只能喃喃自語而已。他變得稚氣起來;由於長年累月的觀察,他甚至和守門人皮領子上的跳蚤都搞熟了,便請求那些跳蚤幫幫忙,說服守門人改變主意。最後他的目光模糊了,他不知道周圍的世界真的變暗了,還是僅僅眼睛在欺騙他。然而在黑暗中,他現在卻能看見一束光線源源不斷地從法的大門裏射出來。眼下他的生命已接近尾聲。離世之前,他一生中體驗過的一切在他頭腦中凝聚成一個問題,這個問題他還從來沒有問過守門人。他招呼守門人到跟前來,因為他已經無力抬起自己那個日漸僵直的軀體了。守門人不得不低俯着身子聽他講話,因為他倆之間的高度差別已經大大增加,愈發不利於鄉下人了。‘你現在還想打聽什麼?’守門人說。‘你沒有滿足的時候。’‘每個人都想到達法的跟前,’鄉下人回答道,‘可是,這麼多年來,除了我以外,卻沒有一個人想求見法,這是怎麼回事呢?’守門人看出,鄉下人的精力已經衰竭,聽力也越來越不行了,於是便在他耳邊吼道:‘除了你以外,誰也不能得到允許走進這道門,因為這道門是專為你而開的。現在我要去把它關上了。’”

“就這樣,守門人欺騙了鄉下人,”K馬上說。他被這個故事深深吸引住了。“別忙,”教士說,“不能不假思索便接受一種看法。我按照文章里寫的,一字一句地給你講了這個故事。這裏並沒有提到欺騙不欺騙。”“可是,這是顯而易見的,”K說,“你對它的第一個解釋十分正確,守門人只是在拯救的消息已經對鄉下人無濟於事的時候,才把這個消息告訴他。”“鄉下人在這以前並沒有向守門人提這個問題,”教士說,“另外,你還應該注意到,他只不過是一個守門人而已,作為守門人,他已盡到了自己的責任。”“是什麼使你認為,他已盡到了自己的責任?”K問,“他沒有盡到責任。他的責任應該是把所有外人轟走,但應該放這個人進去,因為門就是為這個人開的。”“你不大尊重原文,在篡改故事情節了,”教士說,“這個故事中,關於是否可以走進法的大門,守門人講了兩句重要的話,一句在開頭,一句在結尾。第一句話是:他現在不能放鄉下人進去;另一句話是:門是專門為鄉下人而開的。如果兩者有矛盾,你就說對了,守門人是騙了鄉下人。不過,這裏並沒有矛盾。相反,第一句話里甚至包含了第二句話。人們幾乎可以說,守門人在暗示將來有可能放鄉下人進去的時候,已越出了自己的職責範圍。當時,他的職責顯然是不讓人進去;許多評論家見到這個暗示確實很驚訝,因為守門人看來是個嚴守職責、一絲不苟的人。那麼些年來,他從來沒有擅離崗位,直到最後一分鐘,他才把門關上;他明白自己的職務的重要性,因為他說過:‘我是有權的。’他尊敬上級,因為他曾講過:‘我只不過是一個級別最低的守門人。’他並不多嘴,因為那麼些年來,他只提了幾個不帶感情色彩的問題;他不會被賄賂,因為他在收禮時聲明:‘這個我收下,只是為了使你不至於認為有什麼該做的事沒有做。’只要是和他的職責有關,苦苦哀求也好,暴跳如雷也好,他都無動於衷,因為我們知道,鄉下人曾經‘用煩人的請求纏着守門人’。最後,甚至他的外貌——那個又大又尖的鼻子,那把細長而稀疏的韃靼鬍子——也讓人聯想到,他的性格一定很迂腐守舊。誰還能想像出一個比他更忠於職守的守門人呢?然而,守門人的性格中也包含着其他方面,這些方面似乎對所有求見法的人都有利,這也使我們易於理解,他為什麼會越出自己的職責範圍,向鄉下人暗示將來有可能獲准走進法的大門。我們不能否認,正因為他頭腦有點簡單,他也就必然有點自負。例如,他提到自己是有權的,其他守門人更有權,那些人的模樣連他也不敢看一眼時,說過幾句話。這幾句話我覺得是符合事實的,但是,他講這幾句話的方式卻表明,頭腦簡單和自負把他的理解力搞亂了。評論家們就此指出:‘對同一件事情的正確理解和錯誤理解並不是完全互相排斥的。’不管怎麼說,我們應該承認,這種簡單和自負儘管表現得不很突出,但很可能削弱了他守門的能力;它們是守門人性格中的缺陷。還得附帶說明一件事實:守門人看上去是位天生和藹可親的人,並非一直擺出盛氣凌人的官架子。剛開始的時候,他就開玩笑似地建議那人不妨在嚴格禁止人內的情況下闖進去;後來他也沒有把那人攆走,而是像我們所知道的,給他一張凳子,讓他坐在門邊。這麼多年來他耐着性子聽那人的苦苦哀求,和那人作些簡短的交談,接受那人的饋贈,客客氣氣地允許那人當著他的面大聲責罵應由他自己負責的命運——所有這些都使我們推斷出,他具有同情心理。並非每個守門人都會這樣做。最後,那人對他作了個手勢后,他就低低俯下身去,讓那人有機會最後提一個問題。守門人知道一切就此結束了,他講的那句話‘你沒有滿足的時候’只是一種溫和的嗔責。有人甚至把這種解釋方式再向前推進一步,認為這句話表達的是一種由衷欽仰的心情,雖然其中並非沒有某種恩賜的口氣。總之,守門人的形象與你所可以想像的很不相同。”“對於這個故事,你比我研究得仔細,花了更多的時間,”K說。他倆沉默了一陣子。然後K講話了:“這麼說,你認為那人沒有受騙?”“別誤解我的意思,”教士說,“我只是向你介紹了關於那件事的各種不同看法。你不必予以過分重視。白紙黑字寫着的東西是無法篡改的;評論則往往不過是反映了評論家的困惑而已。在這件事中,甚至有一種說法認為,真正受騙的是守門人。”“這種說法太牽強附會了,”K說,“它有什麼根據?”“根據在於,”教士回答道,“守門人的頭腦簡單,理由是他不明了法的內部,他只知道通向法的道路,他在路上來回巡邏。他的關於法的內部的想法是幼稚的。而且他自己也害怕其他守門人,認為他們是攔住那人去路的妖怪。實際上他比那人更怕他們,因為那人聽說裏邊的守門人模樣可憎以後,還是準備進去,而守門人卻不想進去了,至少據我們所知是這樣。還有的人說,他一定已經到過裏頭,因為不管怎麼說,他已受雇為法服務,這項任命只能來自裏頭。這種說法遭到了反駁,理由是,很可能是裏頭傳出來的一個聲音任命他當守門人;無論怎麼說,他在裏頭不可能進得很深,因為第三個守門人的模樣就已經使他不敢看一眼了。此外,這麼多年來,除了有一次提到那些守門人外,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講過什麼話,能表明他了解裏頭的情況。也許禁止他這麼做,但是關於這一點也沒有提及。有鑒於上述種種,人們得出的結論是,他對裏頭的情況和重要性一無所知,因此他處於一種受騙狀態。在看待他和鄉下人的關係方面,他也是受騙的,因為他從屬於鄉下人,而自己卻不知道他反把鄉下人當作自己的下屬來對待,許多細節可以說明這點,你一定還記得。根據對故事的這種解釋,十分明顯,他是從屬於鄉下人的。首先,奴隸總是從屬於自由人的。鄉下人確實是自由的,願上哪兒就上哪兒,只有法的大門對他關着,只有一個人——守門人——禁止他走進法的大門。他接過凳子,坐在門邊,待在那兒,一直到死,完全是自願的;故事裏從來沒有講起有誰強迫他。可是,守門人卻被職責強制在崗位上,他不敢走到鄉下去,顯然也不能走進法的門裏去,即使他想進去也不行。另外,雖然他為法服務,但他的崗位只是這一道門;換句話說,他只為這個鄉下人服務,因為這道門是專為鄉下人而開的。從這方面講,他也從屬於鄉下人。我們可以設想得出,鄉下人從小到大的那些年間,守門人的工作從某種意義上說只是走過場,因為他必須等待一個人的到來,也就是說,要等一個人長大;因此,他必須長期等待,以便實現自己的工作目的;此外,他還得等那人高興,因為那人只有當自己想來時才來。守門人職責的期限也取決於那人的壽命,所以,歸根結底,他是從屬於那人的。故事裏始終強調,守門人對所有這些顯然一無所知。這本身並不奇怪,因為根據這種解釋,守門人在一件重要得多的、直接影響到他的職責本身的事情上,同樣也是受騙的。例如在故事末尾,他提到法的大門時說:‘現在我要去把它關上了,’但是,故事開頭部分卻說,通向法的大門一直敞開着;如果它一直是開着的,這就意味着不管鄉下人是死是活,這門在任何時候都應敞開着;既然這樣,守門人就不能把它關上。至於守門人說這話有什麼動機,有幾種不同看法,有人認為,他說要去關門,只是為了回答鄉下人而已;有人說這是他強調自己是忠於職守的;也有人斷言,這是為了使那人在彌留之際感到懊喪不已。不過,人們還是同意這個觀點:守門人沒有能力去關門。很多人認為,在智力上他也不如鄉下人,至少在故事結尾部分是如此,因為鄉下人看見法的大門裏射出了光線,而守門人站崗的位置卻決定他要背對着門;何況他也沒有講任何話,證明他發現了這種變化。”“說得有理,”K低聲向自己複述了教士講的幾個理由以後說道,“說得有理,我傾向於同意這種觀點:受騙的是守門人。不過,這不能使我拋棄原先的看法,因為這兩個結論在某種意義上是并行不悖的。守門人精明也罷,受了騙也罷,無關大局。我說過,鄉下人受騙了。如果守門人頭腦精明,也許有人會對此起疑;但是,如果守門人自己受了騙,那他的受騙必然會影響到鄉下人。這就使守門人實際上不可能成為騙子,而是一個頭腦簡單的人,真是這樣的話,就必須立即解除他的職務。你不應該忘記,守門人的受騙對他自己固然無害,但會給鄉下人帶來無窮無盡的危害。”“對這種看法也有反對意見,”教士說,“許多人斷言,故事本身不能使任何人有權來評論守門人。不管他會給我們留下什麼印象,他終究是法的僕人;這就是說他屬於法,因此他完全超出人們所能評論的範圍。在這種情況下,我們不敢相信,他從屬於鄉下人。雖然他受職守的制約,必須守在法的門前,但是他卻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要偉大得多,別人無法和他相比。鄉下人只能求見法,守門人卻已經固定在法的身邊。是法把他安置在守門人的位置上;懷疑他的尊嚴就等於懷疑法本身。”“我不同意這種看法,”K搖搖頭說,“因為,我們如果接受這種看法,那就必須承認守門人講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可是,你自己也已充分證明,這樣做是不可能的。”“不,”教士說,“不必承認他講的每句話都是真的,只需當作必然的東西而予以接受。”“一個令人沮喪的結論,”K說,“這會把謊言變成普遍準則。”

K用下斷語的口氣講了這句話,但這不是他的最後論斷。他太疲倦了,無力逐一分析從這個故事中引出的各個結論;由此產生的這一大堆思想對他來講是陌生的,是不可捉摸的;對法官們來說,這是一個合宜的討論題目,但對他來講並非如此。這個簡單的故事已經失去了它清晰的輪廓,他想把這個故事從頭腦中驅趕出去;教士現在表現得情感細膩,他聽憑K這樣說,默默聽取他的評論,雖然無疑地並不同意他的觀點。

他們默默無言,來回踱了一陣;K緊挨着教士,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他手裏提着的燈早就熄滅了。幾位聖徒的銀像由於銀子本身的光澤在他前面很近的地方閃爍了一下,立即又消失在黑暗中。K為了使自己不至於大依賴教士,便問道:“我們離大門口不遠了吧?”“不對”,教士說,“我們離大門口還遠着哩。你想走了嗎?”雖然K當時沒想到要走,但是他還是馬上回答道:“當然,我該走了。我是一家銀行的襄理,他們在等着我,我到這裏來,只是為了陪一位從外國來的金融界朋友參觀大教堂。”“好吧,”教士說,他朝K伸出手,“那你就走吧。”“可是,這麼黑,我一個人找不到路,”K說。“向左拐,一直走到牆跟前,”教士說,“然後順着牆走,別離開牆,你就會走到一道門前。”教士已經離開他一兩步了,K又大聲嚷道:“請等一等。”“我在等着呢,”教士說。“你對我還有別的要求嗎?”K問道。“沒有,”教士說。“你一度對我很好,”K說,“給我講了這麼多道理,可是現在你卻讓我走開,好像你對我一點也不關心似的。”“但你現在必須離開了,”教士說。“好吧,這就走,”K說,“你應該知道,我這是出於無奈。”“你應該先知道,我是誰,”教士說。“你是獄中神父嘛,”K說。他摸索着又走到教士跟前;他並不像剛才說的那樣,必須立即趕回銀行,而是完全可以再待一會兒。“這意味着我屬於法院,”教士說,“既然這樣,我為什麼要向你提各種要求呢?法院不向你提要求。你來,它就接待你;你去,它就讓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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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在大教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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