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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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我同思特里克蘭德太太見面的次數不算少。我時不時地到她家裏去吃午飯,或是去參加茶會;午飯總是吃得很好,茶點更是非常豐盛。我同思特里克蘭德太太很相投。我當時年紀很輕,或許她喜歡的是指引着我幼稚的腳步走上文壇的艱辛道路,而在我這一方面,遇到一些不如意的瑣事也樂於找到一個人傾訴一番。我准知道她會專神傾聽,也一定能給我一些合乎情理的勸告。思特里克蘭德太太是很會同情人的。同情體貼本是一種很難得的本領,但是卻常常被那些知道自己有這種本領的人濫用了。他們一看到自己的朋友有什麼不幸就惡狠狠地撲到人們身上,把自己的全部才能施展出來,這就未免太可怕了。同情心應該象一口油井一樣噴薄自出;慣愛表同情的人讓它縱情奔放,反而使那些受難者非常困窘。有的人胸膛上已經沾了那麼多淚水,我不忍再把我的灑上了。思特里克蘭德太太對自己的長處運用很得體,她讓你覺得你接受她的同情是對她作了一件好事。我年輕的時候在一陣熱情衝動中,曾同柔斯·瓦特爾芙德談論這件事,她說:

“牛奶很好吃,特別是加上幾滴白蘭地。但是母牛卻巴不得趕快讓它淌出去。腫脹的乳頭是很不舒服的。”

柔斯·瓦特爾芙德的嘴非常刻薄。這種辛辣的話誰也說不出口,但是另一方面,哪個人做事也沒有她漂亮。

還有一件事叫我喜歡思特里克蘭德太太。她的住所佈置得非常優雅。房間總是乾乾淨淨,擺着花,叫人感到非常舒服。客廳里的印花布窗帘雖然圖案比較古板,可是色彩光艷,淡雅宜人。在雅緻的小餐廳里吃飯是一種享受;餐桌式樣大方,兩個侍女乾淨利落,菜肴烹調得非常精緻。誰都看得出,思特里克蘭德太太是一位能幹的主婦,另外,毫無疑問她也是一位賢妻良母。客廳里擺着她兒女的照片。兒子——他名叫羅伯特——十六歲,正在羅格貝學校讀書;你在照片上看到他穿着一套法蘭絨衣服,戴着板球帽,另外一張照片穿的是燕尾服,繫着直立的硬領。他同母親一樣,生着寬凈的前額和沉思的漂亮的眼睛。他的樣子乾淨整齊,看去又健康,又端正。

“我想他不算太聰明,”有一天我正在看照片的時候,思特里克蘭德太太說,“但是我知道他是個好孩子。性格很可愛。”

女兒十四歲。頭髮同母親一樣,又粗又黑,濃密地披在肩膀上。溫順的臉相,端莊、明凈的眼睛也同母親活脫兒一樣。

“他們兩個人長得都非常象你,”我說。

“可不是,他們都更隨我,不隨他們的父親。”

“你為什麼一直不讓我同他見面?”

“你願意見他嗎?”

她笑了,她的笑容很甜,臉上微微泛起一層紅暈;象她這樣年紀的女人竟這麼容易臉紅,是很少有的。也許她最迷人之處就在於她的純真。

“你知道,他一點兒也沒有文學修養,”她說,“他是個十足的小市民。”

她用這個詞一點兒也沒有貶抑的意思,相反地,倒是懷着一股深情,好象由她自己說出他最大的缺點就可以保護他不受她朋友們的挖苦以的。

“他在證券交易所幹事兒,是一個典型的經紀人。我猜想,他一定會叫你覺得很厭煩的。”

“你對他感到厭煩嗎?”

“你知道,我剛好是他的妻子。我很喜歡他。”

她笑了一下,掩蓋住自己的羞澀。我想她可能擔心我會說一句什麼打趣的話,換了柔斯·瓦特爾芙德,聽見她這樣坦白,肯定會挖苦諷刺幾句的。她躊躇了一會兒,眼神變得更加溫柔了。

“他不想假充自己有什麼才華。就是在證券交易所里他賺的錢也不多。但是他心地非常善良。”

“我想我會非常喜歡他的。”

“等哪天沒有外人的時候,我請你來吃晚飯。但是我把話說在前頭,你可是自願冒這個風險;如果這天晚上你過得非常無聊,可千萬不要怨我。”

但是最後我同查理斯·思特里克蘭德見面,並不是在思特里克蘭德太太說的那種情況下。她請我吃飯的那天晚上,除了她丈夫以外,我還結識了另外幾個人。這天早上,思特里克蘭德太太派人給我送來一張條子,告訴我她當天晚上要請客,有一個客人臨時有事不能出席。她請我填補這個空缺。條子是這麼寫的:

我要預先聲明,你將會厭煩得要命。從一開始我就知道這是一次枯燥乏味的宴客。但是如果你能來的話,我是非常感激的。咱們兩個人總還可以談一談。

我不能不幫她這個忙;我接受了她的邀請。

當思特里克蘭德太太把我介紹給她丈夫的時候,他不冷不熱地同我握了握手。思特里克蘭德太太的情緒很高,轉身對他說了一句開玩笑的話。

“我請他來是要叫他看看我真的是有丈夫的。我想他已經開始懷疑了。”

思特里克蘭德很有禮貌地笑了笑,就象那些承認你說了一個笑話而又不覺得有什麼可笑的人一樣,他並沒有說什麼。又來了別的客人,需要主人去周旋,我被丟在一邊。當最後客人都已到齊,只等着宣佈開飯的時候,我一邊和一位叫我“陪同”的女客隨便閑談,一邊思忖:文明社會這樣消磨自己的心智,把短促的生命浪費在無聊的應酬上實在令人莫解。拿這一天的宴會來說,你不能不感到奇怪為什麼女主人要請這些客人來,而為什麼這些客人也會不嫌麻煩,接受邀請。當天一共有十位賓客。這些人見面時冷冷淡淡,分手時更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當然了,這只是完成一次社交義務。思特里克蘭德夫婦在人家吃過飯,“欠下”許多人情,對這些人他們本來是絲毫不感興趣的。但是他們還是不得不回請這些人,而這些人也都應邀而來了。為什麼這樣做?是為了避免吃飯時總是夫妻對坐的厭煩,為了讓僕人休息半天,還是因為沒有理由謝絕,因為該着吃別人一頓飯?誰也說不清。

餐廳非常擁擠,讓人感到很不舒服。這些人中有一位皇家法律顧問和夫人,一位政府官員和夫人,思特里克蘭德太太的姐姐和姐夫麥克安德魯上校,還有一位議員的妻子。正是因為議員發現自己不能離開議院我才臨時被請來補缺。這些客人的身份都非常高貴。女太太們因為知道自己的氣派,所以並不太講究衣着,而且因為知道自己的地位,也不想去討人高興。男人們個個雍容華貴。總之,所有這裏的人都帶着一種殷實富足、躊躇滿志的神色。

每個人都想叫宴會熱鬧一些,所以談話的嗓門都比平常高了許多,屋子裏一片喧嘩。但是從來沒有大家共同談一件事的時候,每個人都在同他的鄰座談話,吃湯、魚和小菜的當兒同右邊的人談,吃烤肉、甜食和開胃小吃的當兒同左邊的人談。他們談政治形勢,談高爾夫球,談孩子和新上演的戲,談皇家藝術學院展出的繪畫,談天氣,談度假的計劃。談話一刻也沒有中斷過,聲音也越來越響。思特里克蘭德太太的宴會非常成功,她可以感到慶幸。她的丈夫舉止非常得體。也許他沒有談很多話,我覺得飯快吃完的時候,坐在他兩邊的女客臉容都有些疲憊。她們肯定認為很難同他談什麼。有一兩次思特里克蘭德太太的目光帶着些焦慮地落在他身上。

最後,她站起來,帶着一群女客離開屋子。在她們走出去以後,思特里克蘭德把門關上,走到桌子的另一頭,在皇家法律顧問和那位政府官員中間坐下來。他又一次把紅葡萄酒傳過來,給客人遞雪茄。皇家法律顧問稱讚酒很好,思特里克蘭德告訴我們他是從什麼地方買來的。我們開始談論起釀酒同煙草來。皇家法律顧問給大家說了他正在審理的一個案件,上校談起打馬球的事。我沒有什麼事好說,所以只是坐在那裏,裝作很有禮貌地津津有味地聽着別人談話的樣子。因為我知道這些人誰都和我無關,所以就從從容容地仔細打量起思特里克蘭德來。他比我想像中的要高大一些;我不知道為什麼我以前會認為他比較纖弱,貌不出眾。實際上他生得魁梧壯實,大手大腳,晚禮服穿在身上有些笨拙,給人的印象多少同一個裝扮起來參加宴會的馬車夫差不多。他年紀約四十歲,相貌談不上漂亮,但也不難看,因為他的五官都很端正,只不過都比一般人大了一號,所以顯得有些粗笨。他的鬍鬚颳得很乾凈,一張大臉光禿禿的讓人看着很不舒服。他的頭髮顏色發紅,剪得很短,眼睛比較小,是藍色或者灰色的。他的相貌很平凡。我不再奇怪為什麼思特里克蘭德太太談起他來總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對於一個想在文學藝術界取得一個位置的女人來說,他是很難給她增加光彩的。很清楚,他一點兒也沒有社交的本領,但這也不一定人人都要有的。他甚至沒有什麼奇行怪癖,使他免於平凡庸俗之嫌。他只不過是一個忠厚老實、索然無味的普通人。一個人可以欽佩他的為人,卻不願意同他待在一起。他是一個毫不引人注意的人。他可能是一個令人起敬的社會成員,一個誠實的經紀人,一個恪盡職責的丈夫和父親,但是在他身上你沒有任何必要浪費時間。

喧囂紛擾的社交季節逐漸接近尾聲,我認識的每一個人都忙着準備離開誠里。思特里克蘭德太太計劃把一家人帶到諾佛克海濱去,孩子們可以在那裏洗海水浴,丈夫可以打高爾夫球。我們告了別,說好秋天再會面。但是在我留在倫敦的最後一天,剛從陸海軍商店裏買完東西走出來,卻又遇到思特里克蘭德太太帶着她的一兒一女;同我一樣,她也是在離開倫敦之前抓空買最後一批東西。我們都又熱又累,我提議一起到公園去吃一點冷食。

我猜想思特里克蘭德太太很高興讓我看到她的兩個孩子,她一點兒也沒有猶豫就接受了我的邀請。孩子們比照片上看到的更招人喜愛,她為他們感到驕傲是很有道理的。我的年紀也很輕,所以他們在我面前一點也不拘束,只顧高高興興地談他們自己的事。這兩個孩子都十分漂亮,健康活潑。歇息在樹蔭下,大家都感到非常愉快。

一個鐘頭以後,這一家擠上一輛馬車回家去了,我也一個人懶散地往俱樂部踱去。我也許感到有一點寂寞,回想我剛才瞥見的這種幸福家庭生活,心裏不無艷羨之感。這一家人感情似乎非常融洽。他們說一些外人無從理解的小笑話,笑得要命。如果純粹從善於辭令這一角度衡量一個人的智慧,也許查理斯·思特里克蘭德算不得聰明,但是在他自己的那個環境裏,他的智慧還是綽綽有餘的,這不僅是事業成功的敲門磚,而且是生活幸福的保障。思特里克蘭德太太是一個招人喜愛的女人,她很愛她的丈夫。我想像着這一對夫妻的生活,不受任何災殃禍變的干擾,誠實、體面,兩個孩子更是規矩可愛,肯定會繼承和發揚這一家人的地位和傳統。在不知不覺間,他們倆的年紀越來越老,兒女卻逐漸長大成人,到了一定的年齡,就會結婚成家——一個已經出息成美麗的姑娘,將來還會生育活潑健康的孩子;另一個則是儀錶堂堂的男子漢,顯然會成為一名軍人。最後這一對夫妻告老引退,受到子孫敬愛,過着富足、體面的晚年。他們幸福的一生並未虛度,直到年壽已經很高,才告別了人世。

這一定是世間無數對夫妻的故事。這種生活模式給人以安詳親切之感。它使人想到一條平靜的小河,蜿蜒流過綠茸茸的牧場,與鬱郁的樹蔭交相掩映,直到最後瀉入煙波浩渺的大海中。但是大海卻總是那麼平靜,總是沉默無言、聲色不動,你會突然感到一種莫名的不安。也許這只是我自己的一種怪想法(就是在那些日子這種想法也常在我心頭作祟),我總覺得大多數人這樣度過一生好象欠缺一點什麼。我承認這種生活的社會價值,我也看到了它的井然有序的幸福,但是我的血液里卻有一種強烈的願望,渴望一種更狂放不羈的旅途。這種安詳寧靜的快樂好象有一種叫我驚懼不安的東西。我的心渴望一種更加驚險的生活。只要在我的生活中能有變遷——變遷和無法預見的刺激,我是準備踏上怪石嶙峋的山崖,奔赴暗礁滿布的海灘的。

回過頭來讀了讀我寫的思特里克蘭德夫婦的故事,我感到這兩個人被我寫得太沒有血肉了。要使書中人物真實動人,需要把他們的性格特徵寫出來,而我卻沒有賦予他們任何特色。我想知道這是不是我的過錯,我苦思苦想,希望回憶起一些能使他們性格鮮明的特徵。我覺得如果我能夠詳細寫出他們說話的某些習慣或者他們的一些離奇的舉止,或許就能夠突出他們的特點了。象我現在這樣寫,這兩個人好象是一幅古舊掛毯上的兩個人形,同背景很難分辨出來;如果從遠處看,那就連輪廓也辨別不出,只剩下一團花花綠綠的顏色了。我只有一種辯解:他們給我的就是這樣一個印象。有些人的生活只是社會有機體的一部分,他們只能生活在這個有機體內,也只能依靠它而生活,這種人總是給人以虛幻的感覺;思特里克蘭德夫婦正是這樣的人。他們有如體內的細胞,是身體所決不能缺少的,但是只要他們健康存在一天,就被吞沒在一個重大的整體裏。思特里克蘭德這家人是普普通通的一個中產階級家庭。一個和藹可親、殷勤好客的妻子,有着喜歡結交文學界小名人的無害的癖好;一個並不很聰明的丈夫,在慈悲的上帝安排給他的那種生活中兢兢業業、恪盡職責:兩個漂亮、健康的孩子。沒有什麼比這一家人更為平凡的了。我不知道這一家人有什麼能夠引起好奇的人注意的。

當我想到後來發生的種種事情時,不禁自問:是不是當初我過於遲鈍,沒有看出查理斯·思特里克蘭德身上與常人不同的地方啊?也許是這樣的。從那個時候起到現在已經過了這麼多年,在此期間我對人情世故知道了不少東西,但是即使當初我認識他們夫婦時就已經有了今天的閱歷,我也不認為我對他們的判斷就有所不同。只不過有一點會和當年不一樣:在我了解到人是多麼玄妙莫測之後,我今天決不會象那年初秋我剛剛回到倫敦時那樣,在聽到那個消息以後會那樣大吃一驚了。

回到倫敦還不到二十四小時,我就在傑爾敏大街上遇見了柔斯·瓦特爾芙德。

“看你今天這麼喜氣洋洋的樣子,”我說,“有什麼開心的事啊?”

她笑了起來,眼睛流露出一道我早已熟悉的幸災樂禍的閃光。這意味着她又聽到她的某個朋友的一件醜聞,這位女作家的直覺已經處於極度警覺狀態。

“你看見過查理斯·思特里克蘭德,是不是?”

不僅她的面孔,就連她的全身都變得非常緊張。我點了點頭。我懷疑這個倒霉鬼是不是在證券交易所蝕了老本兒,要不就是讓公共汽車軋傷了。

“你說,是不是太可怕了?他把他老婆扔了,跑掉了。”

瓦特爾芙德小姐肯定覺得,在傑爾敏大街馬路邊上講這個故事大辱沒這樣一個好題目,所以她只是象個藝術家似地把主題拋出來,宣稱她並不知道細節。而我卻不能埋沒她的口才,認為根本無需介意的環境竟會妨礙她給我講述故事。但是她還是執拗地不肯講。

“我告訴你我什麼也不知道,”她回答我激動的問題說,接着,很俏皮地聳了聳肩膀,又加了一句:“我相信倫敦哪家茶點店准有一位年輕姑娘把活兒辭了。”

她朝我笑了一下,道歉說同牙醫生約定了時間,便神氣十足地揚長而去。這個消息與其說叫我難過,不如說使我很感興趣。在那些日子裏我的見聞還很少是親身經歷的第一手材料,因此在我碰到這樣一件我在書本里閱讀到的故事時,覺得非常興奮。我承認,現在時間和閱歷已經使我習慣於在我相識的人中遇到這類事情了。但是我當時還有一種驚駭的感覺。思特里克蘭德那一年一定已經有四十歲了,我認為象他這樣年紀的人再牽扯到這種愛情瓜葛中未免令人作嘔。在我當時年幼無知,睥睨一切的目光中,一個人陷入愛情而又不使自己成為笑柄,三十五歲是最大的年限。除此以外,這個新聞也給我個人添了點兒小麻煩。原來我在鄉下就給思特里克蘭德太太寫了信,通知她我回倫敦的日期,並且在信中說好如果她不回信另作安排的話,我將在某月某日到她家去吃茶。我遇見瓦特爾芙德小姐正是在這一天,可是思特里克蘭德太太並沒有給我捎什麼信來。她到底想不想見我呢?非常可能,她在心緒煩亂中把我信里訂的約會忘到腦後了。也許我應該有自知之明,不去打擾她。可是另一方面,她也可能想把這件事瞞着我,如果我叫她猜出來自己已經聽到這件奇怪的消息,那就太不慎重了。我既怕傷害這位夫人的感情,又怕去她家作客惹她心煩,心裏非常矛盾。我知道她這時一定痛苦不堪,我不願意看到別人受苦,自己無力替她分憂;但另一方面我又很想看一看思特里克蘭德太太對這件事有何反應,儘管我對這個想法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好了。

最後我想了個主意:我應該象什麼事也沒發生那樣到她家去,先叫使女進去問一聲,思特里克蘭德太太方便不方便會客。如果她不想見我,就可以把我打發走了。儘管如此,在我對使女講起我事前準備的一套話時,我還是窘得要命。當我在幽暗的過道里等着回話的當兒,我不得不鼓起全部勇氣才沒有中途溜掉。使女從裏面走出來。也可能是我過於激動,胡亂猜想,我覺得從那使女的神情看,好象她已經完全知道這家人遭遇的不幸了。

“請您跟我來,先生,”她說。

我跟在她後面走進客廳。為了使室內光線暗淡,窗帘沒有完全拉開。思特里克蘭德太太的姐夫麥克安德魯上校正站在壁爐前面,在沒有燃旺的火爐前邊烤自己的脊背。我覺得我闖進來是一件極其尷尬的事。我猜想我到這裏來一定很出他們意料之外,思特里克蘭德太太只是忘記同我另外約會日子才不得不讓我進來。我還想,上校一定為我打擾了他們非常生氣。

“我不太清楚,你是不是等着我來,”我說,故意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當然我在等着你。安妮馬上就把茶拿來。”

儘管屋子裏光線很暗,我也看出來思特里克蘭德太太的眼睛已經哭腫了。她的面色本來就不太好,現在更是變成土灰色了。

“你還記得我的姐夫吧?度假以前,你在這裏吃飯的那天和他見過面。”

我們握了握手。我感到忐忑不安,想不出一句好說的話來。但是思特里克蘭德太太解救了我;她問起我怎樣消夏的事。有她提了這個頭,我多少也找到些話說,直捱到使女端上茶點來。上校要了一杯蘇打威士忌。

“你最好也喝一杯,阿美,”他說。

“不,我還是喝茶吧。”

這是暗示發生了一件不幸事件的第一句話。我故意不作理會,盡量同思特里克蘭德太太東拉西扯。上校仍然站在壁爐前面一句話也不說。我很想知道什麼時候我才能不失禮儀地向主人告別,我奇怪地問我自己,思特里克蘭德太太讓我進來究竟是為了什麼。屋子裏沒有擺花,度夏以前收拾起的一些擺設也沒有重新擺上。一向舒適愉快的房間顯得一片寂寥清冷,給人一種感覺,倒彷彿牆壁的另一邊停着一個死人似的。我把茶喝完。

“要不要吸一支煙?”思特里克蘭德太太問我道。

她四處看了看,要找煙盒,但是卻沒有找到。

“我怕已經沒有了。”

一下子,她的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匆匆跑出了客廳。

我吃了一驚。我想到紙煙過去一向是由她丈夫添置的,現在突然發現找不到紙煙,這件小事顯然勾起了她的記憶,她伸手就能拿到的東西竟然丟三短四的這種新感覺彷彿在她胸口上突然刺了一刀,她意識到舊日的生活已經一去不復返了,過去那種光榮體面不可能再維持下去了。

“我看我該走了吧,”我對上校說,站起身來。

“我想你已經聽說那個流氓把她甩了的事吧,”他一下子爆發出來。

我躊躇了一會兒。

“你知道人們怎樣愛扯閑話,”我說,“有人閃爍其詞地對我說,這裏出了點兒事。”

“他逃跑了。他同一個女人跑到巴黎去了。他把阿美扔了,一個便士也沒留下。”

“我感到很難過,”我說;我實在找不到別的什麼話了。

上校一口氣把威士忌灌下去。他是一個五十歲左右的高大、削瘦的漢子,鬍鬚向下垂着,頭髮已經灰白。他的眼睛是淺藍色的,嘴唇的輪廓很不鮮明。我從上一次見到他就記得他長着一副傻裏傻氣的面孔,並且自誇他離開軍隊以前每星期打三次馬球,十年沒有間斷過。

“我想現在我不必再打攪思特里克蘭德太太了,”我說,“好不好請你告訴她,我非常為她難過?如果有什麼我能做的事,我很願意為她效勞。”

他沒有理會我的話。

“我不知道她以後怎麼辦。而且還有孩子。難道讓他們靠空氣過活?十六年啊!”

“什麼十六年?”

“他們結婚十六年了,”他沒好氣兒地說。“我從來就不喜歡他。當然了,他是我的連襟,我盡量容忍着。你以為他是個紳士嗎?她根本就不應該嫁給他。”

“就沒有挽回的餘地了嗎?”

“她只有一件事好做:同他離婚。這就是你剛進來的時候我對她說的。‘把離婚申請書遞上去,親愛的阿美,’我說,‘為了你自己,為了你的孩子,你都該這麼做。’他最好還是別叫我遇見。我不把他打得靈魂出竅才怪。”

我禁不住想,麥克安德魯上校做這件事並不很容易,因為思特里克蘭德身強力壯,給我留下的印象很深,但是我並沒有說什麼。如果一個人受到侮辱損害而又沒有力量對罪人直接施行懲罰,這實在是一件痛苦不堪的事。我正準備再作一次努力向他告辭,這時思特里克蘭德太太又回到屋子裏來了。她已經把眼淚揩乾,在鼻子上撲了點兒粉。

“真是對不起,我的感情太脆弱了,”她說,“我很高興你沒有走。”

她坐了下來。我一點兒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我不太好意思談論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那時候我還不懂女人的一種無法擺脫的惡習——熱衷於同任何一個願意傾聽的人討論自己的私事。思特里克蘭德太太似乎在努力剋制着自己。

“人們是不是都在議論這件事啊?”她問。我非常吃驚,她竟認為我知道她家的這件不幸是想當然的事。

“我剛剛回來。我就見到了柔斯·瓦特爾芙德一個人。”

思特里克蘭德太太拍了一下巴掌。

“她是怎麼說的,把她的原話一個字不差地告訴我。”我有點兒躊躇,她卻堅持叫我講。“我特別想知道她怎麼談論這件事。”

“你知道別人怎麼談論。她這個人說話靠不住,對不對?她說你的丈夫把你丟開了。”

“就說了這些嗎?”

我不想告訴她柔斯·瓦特爾芙德分手時講到茶點店女侍的那句話。我對她扯了個謊。

“她說沒說他是跟一個什麼人一塊走的?”

“沒有。”

“我想知道的就是這件事。”

我有一些困惑莫解,但是不管怎麼說我知道現在我可以告辭了。當我同思特里克蘭德太太握手告別的時候我對她說,如果有什麼事需要我做,我一定為她儘力。她的臉上掠過一絲笑影。

“非常感謝你。我不知道有誰能替我做什麼。”

我不好意思向她表示我的同情,便轉過身去同上校告別。上校並沒有同我握手。

“我也要走。如果你從維多利亞路走,我跟你同路。”

“好吧,”我說,“咱們一起走。”

“真太可怕了,”我們剛剛走到大街上,他馬上開口說。

我看出來,他同我一起出來目的就是想同我繼續談論這件他已經同他的小姨子談了好幾小時的事。

“我們根本弄不清是哪個女人,你知道,”他說,“我們只知道那個流氓跑到巴黎去了。”

“我一直以為他們倆感情挺不錯。”

“是不錯。哼,你來以前,阿美還說他們結婚這麼多年就沒有吵過一次嘴。你知道阿美是怎樣一個人。世界上沒有比她更好的女人了。”

既然他主動把這家人的秘密都告訴我,我覺得我不妨繼續提出幾個問題來。

“你的意思是說她什麼也沒有猜到?”

“什麼也沒猜到。八月他是同她和孩子們一起在諾佛克度過的。他同平常日子一模一樣,一點也沒有反常的地方。我和我妻子到他們鄉下過了兩三天,我還同他玩過高爾夫球。九月,他回到城裏來,為了讓他的合股人去度假。阿美仍然待在鄉下。他們在鄉下房子租了六個星期,房子快滿期以前她給他寫了封信,告訴他自己哪一天回倫敦來。他的回信是從巴黎發的,說他已經打定主意不同她一起生活了。”

“他怎樣解釋呢?”

“他根本沒有解釋,小朋友。那封信我看了。還不到十行字。”

“真是奇怪了。”

說到這裏我們正好過馬路,過往車輛把我們的談話打斷了。麥克安德魯告訴我的事聽起來很難令人相信,我懷疑思特里克蘭德太太根據她自己的理由把一部分事實隱瞞着沒對他說。非常清楚,一個人結婚十七年不會平白無故地離家出走的,這裏面一定有一些事會使她猜想兩人的夫妻生活並不美滿。我正在思忖這件事,上校又從後面趕上來。

“當然了,除了坦白承認自己是同另外一個女人私奔之外,他是無法解釋這件事的。據我看,他認為早晚她會自己弄清楚的。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思特里克蘭德太太打算怎麼辦?”

“哈,第一件事是抓到證據。我準備自己到巴黎去一趟。”

“他的買賣怎麼辦?”

“這正是他狡詐的地方。一年來他一直把攤子越縮越小。”

“他告訴沒告訴他的合股人他不想幹了?”

“一句也沒透露。”

麥克安德魯上校對證券交易的事不太內行,我更是一竅不通,因此我不太清楚思特里克蘭德是在什麼情況下退出了他經營的交易。我得到的印象是,被他中途甩開的合股人氣得要命,威脅說要提出訴訟。看來一切都安排妥善後,這個人的腰包要損失四五百鎊錢。

“幸而住房的全套傢具都是寫在阿美名下的。不管怎麼說這些東西她還都能落下。”

“剛才你說她一個便士也沒有是真實情況嗎?”

“當然是真的。她手頭就只有兩三百鎊錢和那些傢具。”

“那她怎樣生活呢?”

“天曉得。”

事情變得更加複雜了,再加上上校火冒三丈,罵罵咧咧,不但不能把事情講清楚,反而叫我越聽越糊塗。我很高興,在他看到陸海軍商店上面的大鐘的時候,突然記起他要到俱樂部玩牌的約會來。他同我分了手,穿過聖傑姆斯公園往另一個方向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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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和六便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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