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
老實說,我剛剛認識查理斯·思特里克蘭德的時候,從來沒注意到這個人有什麼與眾不同的地方,但是今天卻很少有人不承認他的偉大了。我所謂的偉大不是走紅運的政治家或是立戰功的軍人的偉大;這種人顯赫一時,與其說是他們本身的特質倒不如說沾了他們地位的光,一旦事過境遷,他們的偉大也就黯然失色了。人們常常發現一位離了職的首相當年只不過是個大言不慚的演說家;一個解甲歸田的將軍無非是個平淡乏味的市井英雄。但是查理斯·思特里克蘭德的偉大卻是真正的偉大。你可能不喜歡他的藝術,但無論如何你不能不對它感到興趣。他的作品使你不能平靜,扣緊你的心弦。思特里克蘭德受人挪揄譏嘲的時代已經過去了,為他辯護或甚至對他讚譽也不再被看作是某些人的奇行怪癖了。他的瑕疵在世人的眼中已經成為他的優點的必不可少的派生物。他在藝術史上的地位盡可以繼續爭論。崇拜者對他的讚頌同貶抑者對他的詆毀固然都可能出於偏頗和任性,但是有一點是不容置疑的,那就是他具有天才。在我看來,藝術中最令人感興趣的就是藝術家的個性;如果藝術家賦有獨特的性格,儘管他有一千個缺點,我也可以原諒。我料想,委拉斯凱茲①是個比埃爾·格列柯②更高超的畫家,可是由於所見過多,卻使我們感到他的繪畫有些乏味。而那位克里特島畫家的作品卻有一種肉慾和悲劇性的美,彷彿作為永恆的犧牲似地把自己靈魂的秘密呈獻出來。一個藝術家——畫家也好,詩人也好,音樂家也好,用他的崇高的或者美麗的作品把世界裝點起來,滿足了人們的審美意識,但這也同人類的性本能不無相似的地方,都有其粗野狂暴的一面。在把作品奉獻給世人的同時,藝術家也把他個人的偉大才能呈現到你眼前。探索一個藝術家的秘密頗有些閱讀偵探小說的迷人勁兒。這個奧秘同大自然極相似,其妙處就在於無法找到答案。思特里克蘭德的最不足道的作品也使你模糊看到他的奇特、複雜、受着折磨的性格;那些不喜歡他的繪畫的人之所以不能對他漠不關心,肯定是因為這個原因。也正是這一點,使得那麼多人對他的生活和性格充滿了好奇心和濃厚的興趣。
①迪埃戈·羅德里蓋斯·德·西爾瓦·委拉斯凱茲(1599—1660),西班牙畫家。
②埃爾·格列柯(1541—1614?),西班牙畫家,生於克里特島。
直到思特里克蘭德去世四年以後,莫利斯·胥瑞才寫了那篇發表在《法蘭西信使》上的文章,使這位不為人所知的畫家不致湮沒無聞。他的這篇文章打響了第一炮,很多怯於標新的作家這才踏着他的足跡走了下去。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法國藝術評論界更沒有哪個人享有比胥瑞更無可爭辯的權威。胥瑞提出的論點不可能不給人以深刻的印象,看起來他對思特里克蘭德的稱許似乎有些過分,但後來輿論的裁決卻證實了他評價的公正;而查理斯·思特里克蘭德的聲名便也在他所定的調子上不可動搖地建立起來了。思特里克蘭德聲名噪起,這在藝術史上實在是最富於浪漫主義味道的一個事例。但是我在這裏並不想對查理斯·思特里克蘭德的藝術作品有所評論,除非在這些作品涉及到畫家性格的時候。我對某些畫家的意見不敢苟同,他們傲慢地認為外行根本不懂得繪畫,門外漢要表示對藝術的鑒賞,最好的方法就是免開尊口,大大方方地掏出支票簿。老實講,把藝術看作只有名工巧匠才能完全理解的藝術技巧,其實是一種荒謬的誤解。藝術是什麼?藝術是感情的表露,藝術使用的是一種人人都能理解的語言。但是我也承認,藝術評論家如果對技巧沒有實際知識,是很少能作出真正有價值的評論的;而我自己對繪畫恰好是非常無知的。幸而在這方面我無庸冒任何風險,因為我的朋友愛德華·雷加特先生既是一位寫文章的高手,又是一位深有造詣的畫家,他在一本小書里①對查理斯·思特里克蘭德的作品已經作了詳盡的探索;這本書的優美文風也為我們樹立了一個典範。很可惜,這種文風今天在英國遠不如在法國那麼時興了。
①《一位當代畫家,對查理斯·思特里克蘭德繪畫的評論》,愛爾蘭皇家學院會員愛德華·雷加特着,1917年馬丁·塞克爾出版。(作者注)
莫利斯·胥瑞在他那篇馳名的文章里簡單地勾畫了查理斯·思特里克蘭德的生平;作者有意這樣吊一下讀者的胃口。他對藝術的熱情毫不攙雜個人的好惡,他這篇文章的真正目的是喚起那些有頭腦的人對一個極為獨特的天才畫家的注意力。但是胥瑞是一個善於寫文章的老手,他不會不知道,只有引起讀者“興味”的文章才更容易達到目的。後來那些在思特里克蘭德生前曾和他有過接觸的人——有些人是在倫敦就認識他的作家,有些是在蒙特瑪特爾咖啡座上和他會過面的畫家——極其吃驚地發現,他們當初看作是個失敗的畫家,一個同無數落魄藝術家沒有什麼不同的畫家,原來是個真正的天才,他們卻交臂失之。從這時起,在法國和美國的一些雜誌上就連篇累牘地出現了各式各類的文章:這個寫對思特里克蘭德的回憶,那個寫對他作品的評述。結果是,這些文章更增加了思特里克蘭德的聲譽,挑起了、但卻無法滿足讀者的好奇心。這個題目大受讀者歡迎,魏特布瑞希特-羅特霍爾茲下了不少工夫,在他寫的一篇洋洋洒洒的專題論文①里開列了一張篇目,列舉出富有權威性的一些文章。
①《查理斯·思特里克蘭德,生平與作品》,哲學博士雨果·魏特布瑞希特-羅特霍爾茲着,萊比錫1914年施威英格爾與漢尼施出版,原書德文。(作者注)
製造神話是人類的天性。對那些出類拔萃的人物,如果他們生活中有什麼令人感到詫異或者迷惑不解的事件,人們就會如饑似渴地抓住不放,編造出種種神話,而且深信不疑,近乎狂熱。這可以說是浪漫主義對平凡暗淡的生活的一種抗議。傳奇中的一些小故事成為英雄通向不朽境界的最可靠的護照。瓦爾特·饒利爵士②之所以永遠珍留在人們記憶里是因為他把披風鋪在地上,讓伊麗莎白女皇踏着走過去,而不是因為他把英國名字帶給了許多過去人們從來沒有發現的國土;一個玩世不恭的哲學家在想到這件事時肯定會啞然失笑的。講到查理斯·思特里克蘭德,生前知道他的人並不多。他樹了不少敵人,但沒有交下什麼朋友。因此,那些給他寫文章的人必須藉助於活躍的想像以彌補貧乏的事實,看來也就不足為奇了。非常清楚,儘管人們對思特里克蘭德生平的事迹知道得並不多,也盡夠浪漫主義的文人從中找到大量鋪陳敷衍的材料,他的生活中有不少離奇可怕的行徑,他的性格里有不少荒謬絕倫的怪僻,他的命運中又不乏悲壯凄愴的遭遇。經過一段時間,從這一系列事情的演繹附會中便產生了一個神話,明智的歷史學家對這種神話是不會貿然反對的。
②瓦爾特·饒利爵士(1552?—1618),英國歷史學家及航海家。
羅伯特·思特里克蘭德牧師偏偏不是這樣一位明智的歷史學家。他認為有關他父親的後半生人們誤解頗多,他公開申明自己寫這部傳記③就是為了“排除某些成為流傳的誤解”,這些謬種流傳“給生者帶來很大的痛苦”。誰都清楚,在外界傳播的思特里克蘭德生平軼事裏有許多使一個體面的家庭感到難堪的事。我讀這本傳記的時候忍不住啞然失笑,但也暗自慶幸,幸好這本書寫得實在枯燥乏味。思特里克蘭德牧師在傳記里刻劃的是一個體貼的丈夫和慈祥的父親,一個性格善良、作風勤奮、品行端正的君子。當代的教士在研究人們稱之為《聖經》詮釋這門學問中都學會了遮掩粉飾的驚人本領,但羅伯特·思特里克蘭德牧師用以“解釋”他父親行狀(這些開行動都是一個孝順的兒子認為值得記住的)的那種精思敏辯,在時機成熟時肯定會導致他在教會中榮獲顯職的。我好象已經看到他那筋骨強健的小腿套上了主教的皮裹腿了。他做的是一件危險的,但或許是很勇敢的事,因為思特里克蘭德之所以名傳遐邇,在很大程度上要歸功於人們普遍接受了的傳說。他的藝術對很多人有那麼大的魅力,或者是由於人們對他性格的嫌惡,或者是對他慘死的同情;而兒子的這部旨在為父親遮羞掩丑的傳記對於父親的崇拜者卻不啻當頭澆了一盆冷水。思特里克蘭德的最重要的一幅作品《薩瑪利亞的女人》④九個月以前曾經賣給一位有名的收藏家。由於這位收藏家後來突然逝世,這幅畫再度拍賣,又被克利斯蒂購去。這次拍賣正值思特里克蘭德牧師的傳記出版、人們議論紛紛之際,這幅名畫的價格竟比九個月以前降低了二百三十五鎊;這顯然不是一件偶合。如果不是人們對神話的喜愛,叫他們對這個使他們的獵奇心大失所望的故事嗤之以鼻的話,只靠思特里克蘭德個人的權威和獨特也許無力挽回大局的。說也湊巧,沒有過多久魏特布瑞希特-羅特霍爾茲博士的文章就問世了,藝術愛好者們的疑慮不安終於消除了。
③《思特里克蘭德,生平與作品》,畫家的兒子羅伯特·思特里克蘭德撰寫,1913年海因曼出版。(作者注)
④根據克利斯蒂藏畫目錄的描述,這幅畫的內容是:一個裸體女人,社會島的土人,躺在一條小溪邊的草地上,背景是棕櫚樹、芭蕉等熱帶風景。60英寸×48英寸。(作者注)
魏特布瑞希特-羅特霍爾茲博士隸屬的這一歷史學派不只相信“人之初,性本惡”,而且認為其惡劣程度是遠遠超過人們的想像的;用不着說,比起那些把富有浪漫色彩的人物寫成道貌岸然的君子的使人敗興的作家來,這一派歷史學者的著作肯定能夠給予讀者更大的樂趣。對於我這樣的讀者,如果把安東尼和克莉奧佩特拉的關係只寫作經濟上的聯盟,我是會覺得非常遺憾的;要想勸說我讓我把泰伯利歐斯⑤看作是同英王喬治五世同樣的一位毫無瑕疵的君主,也需要遠比手頭掌握的多得多的證據(謝天謝地,這種證據看來很難找到)。魏特布瑞希特-羅特霍爾茲博士在評論羅伯特·思特里克蘭德牧師那部天真的傳記時所用的詞句,讀起來很難叫人對這位不幸的牧師不感到同情。凡是這位牧師為了維護體面不便暢言的地方都被攻擊為虛偽,凡是他鋪陳贅述的章節則率直地被叫作謊言,作者對某些事情保持緘默則乾脆被魏特布瑞希特-羅特霍爾茲斥之為背叛。作品中的這些缺陷,從一個傳記作家的角度來看,固然應該受到指摘,但作為傳記主人公的兒子倒也情有可原;倒霉的是,竟連盎格魯-薩克遜民族也連帶遭了殃,被魏特布瑞希特-羅特霍爾茲博士批評為假裝正經、作勢嚇人、自命不凡、狡猾欺心,只會烹調倒人胃口的菜飯。講到我個人的意見,我認為思特里克蘭德牧師在駁斥外間深入人心的一種傳述——關於他父母之間某些“不愉快”的事件時,實在不夠慎重。他在傳記里引證查理斯·思特里克蘭德從巴黎寫的一封家信,說他父親稱呼自己的妻子為“了不起的女人”,而魏特布瑞希特-羅特霍爾茲卻把原信複製出來;原來思特里克蘭德牧師引證的這段原文是這樣的:“叫上帝懲罰我的妻子吧!這個女人太了不起了,我真希望叫她下地獄。”在教會勢力鼎盛的日子,它們並不是用這種方法對待不受歡迎的事實的。
⑤泰伯利歐斯·克勞迪烏斯·尼祿(公元前42—公元37),羅馬皇帝。
魏特布瑞希特-羅特霍爾茲博士是查理斯·思特里克蘭德的一位熱心的崇拜者,如果他想為思特里克蘭德塗脂抹粉本來是不會有什麼危險的。但他的目光敏銳,一眼就望穿了隱含在一些天真無邪的行為下的可鄙的動機。他既是一個藝術研究者,又是一個心理——病理學家。他對一個人的潛意識了如指掌。沒有哪個探索心靈秘密的人能夠象他那樣透過普通事物看到更深邃的意義。探索心靈秘密的人能夠看到不好用語言表達出來的東西,心理病理學家卻看到了根本不能表達的事物。我們看到這位學識淵深的作家如何熱衷於搜尋出每一件使這位英雄人物丟臉的細節瑣事,真是令人拍案叫絕。每當他列舉出主人公一件冷酷無情或者卑鄙自私的例證,他的心就對他更增加一分同情。在他尋找到主人公某件為人遺忘的軼事用來嘲弄羅伯特·思特里克蘭德牧帥的一片孝心時,他就象宗教法庭的法官審判異教徒那樣樂得心花怒放。他寫這篇文章的那種認真勤奮勁兒也着實令人吃驚。沒有哪件細小的事情被他漏掉,如果查理斯·思特里克蘭德有一筆洗衣賬沒有付清,這件事一定會被詳細記錄下來;如果他欠人家一筆借款沒有償還,這筆債務的每一個細節也絕對不會遺漏;這一點讀者是完全可以放心的。
二
關於查理斯·思特里克蘭德的文章既已寫了這麼多,看來我似乎沒有必要再多費筆墨了。為畫家樹碑立傳歸根結底還是他的作品。當然喏,我比大多數人對他更為熟悉;我第一次和他會面遠在他改行學畫以前。在他落魄巴黎的一段坎坷困頓的日子裏,我經常和他見面。但如果不是戰爭的動亂使我有機會踏上大溪地島的話,我是不會把我的一些回憶寫在紙上的。眾所周知,他正是在大溪地度過生命中最後幾年;我在那裏遇見不少熟悉他的人。我發現對他悲劇的一生中人們最不清晰的一段日子,我恰好可以投擲一道亮光。如果那些相信思特里克蘭德偉大的人看法正確的話,與他有過親身接觸的人對他的追述便很難說是多餘的了。如果有人同埃爾·格列柯象我同思特里克蘭德那樣熟稔,為了讀到他寫的格列柯回憶錄,有什麼代價我們不肯付呢?
但是我並不想以這些事為自己辯解。我不記得是誰曾經建議過,為了使靈魂寧靜,一個人每天要做兩件他不喜歡的事。說這句話的人是個聰明人,我也一直在一絲不苟地按照這條格言行事:因為我每天早上都起床,每天也都上床睡覺。但是我這個人生來還有苦行主義的性格,我還一直叫我的肉體每個星期經受一次更大的磨難。《泰晤士報》的文學增刊我一期也沒有漏掉。想到有那麼多書被辛勤地寫出來,作者看着書籍出版,抱着那麼殷切的希望,等待着這些書又是什麼樣的命運,這真是一種有益身心的修養。一本書要能從這汪洋大海中掙扎出來希望是多麼渺茫啊!即使獲得成功,那成功又是多麼瞬息即逝的事啊!天曉得,作者為他一本書花費了多少心血,經受多少磨折,嘗盡了多少辛酸,只為了給偶然讀到這本書的人幾小時的休憩,幫助他驅除一下旅途中的疲勞。如果我能根據書評下斷語的話,很多書是作者嘔心瀝血的結晶,作者為它絞盡了腦汁,有的甚至是孜孜終生的成果。我從這件事取得的教訓是,作者應該從寫作的樂趣中,從鬱積在他心頭的思想的發泄中取得寫書的酬報;對於其他一切都不應該介意,作品成功或失敗,受到稱譽或是詆毀,他都應該淡然處之。
戰爭來了,戰爭也帶來了新的生活態度。年輕人求助於我們老一代人過去不了解的一些神祇,已經看得出繼我們之後而來的人要向哪個方向活動了。年輕的一代意識到自己的力量,吵吵嚷嚷,早已經不再叩擊門扉了。他們已經闖進房子裏來,坐到我們的寶座上,空中早已充滿了他們喧鬧的喊叫聲。老一代的人有的也模仿年輕人的滑稽動作,努力叫自己相信他們的日子還沒有過去;這些人同那些最活躍的年輕人比賽喉嚨,但是他們發出的吶喊聽起來卻那麼空洞,他們有如一些可憐的浪蕩女人,雖然年華已過,卻仍然希望靠塗脂抹粉,靠輕狂浮蕩來恢復青春的幻影。聰明一點兒的則擺出一副端莊文雅的姿態。他們的莞爾微笑中流露着一種寬容的譏誚。他們記起了自己當初也曾經把一代高踞寶座的人踐踏在腳下,也正是這樣大喊大叫、傲慢不遜;他們預見到這些高舉火把的勇士們有朝一日同樣也要讓位於他人。誰說的話也不能算最後拍板。當尼尼微城昌盛一時、名震遐邇的時候,新福音書已經老舊了。說這些豪言壯語的人可能還覺得他們在說一些前人未曾道過的真理,但是實際上連他們說話的腔調前人也已經用過一百次,而且絲毫也沒有變化。鐘擺擺過來又盪過去,這一旅程永遠反覆循環。
有時候一個人早已活過了他享有一定地位的時期,進入了一個他感到陌生的新世紀,這時候人們便會看到人間喜劇中一幅最奇特的景象。譬如說,今天還有誰想得到喬治·克萊布①呢?在他生活的那一時代,他是享有盛名的,當時所有的人一致承認他是個偉大的天才,這在今天更趨複雜的現代生活中是很罕見的事了。他寫詩的技巧是從亞歷山大·蒲柏②派那裏學習來的,他用押韻的對句寫了很多說教的故事。後來爆發了法國大革命和拿破崙戰爭,詩人們唱起新的詩歌來。克萊布先生繼續寫他的押韻對句的道德詩,我想他一定讀過那些年輕人寫的風靡一時的新詩,而且我還想像他一定認為這些詩不堪卒讀。當然,大多數新詩確實是這樣子的。但是象濟慈同華茲華斯寫的頌歌,柯勒律治的一兩首詩,雪萊的更多的幾首,確實發現了前人未曾探索過的廣闊精神領域。克萊布先生已經陳腐過時了,但是克萊布先生還是孜孜不倦地繼續寫他的押韻對句詩。我也斷斷續續讀了一些我們這一時代的年輕人的詩作,他們當中可能有一位更熾情的濟慈或者更一塵不染的雪萊,而且已經發表了世界將長久記憶的詩章,這我說不定。我讚賞他們的優美詞句——儘管他們還年輕,卻已才華橫溢,因此如果僅僅說他們很有希望,就顯得荒唐可笑了——,我驚嘆他們精巧的文體;但是雖然他們用詞豐富(從他們的語彙看,倒彷彿這些人躺在搖籃里就已經翻讀過羅杰特的《詞彙寶庫》了),卻沒有告訴我們什麼新鮮東西。在我看來,他們知道的太多,感覺過於膚淺;對於他們拍我肩膀的那股親熱勁兒同闖進我懷抱時的那種感情,我實在受不了。我覺得他們的熱情似乎沒有血色,他們的夢想也有些平淡。我不喜歡他們。我已經是過時的老古董了。我仍然要寫押韻對句的道德故事。但是如果我對自己寫作除了自娛以外還抱有其它目的,我就是個雙料的傻瓜了。
①喬治·克萊布(1754—1832),英國詩人。
②亞歷山大·蒲柏(1688—1744),英國詩人。
三
但是這一切都是題外之言。
我寫第一本書的時候非常年輕,但由於偶然的因緣這本書引起了人們的注意,不少人想要同我結識。
我剛剛被引進倫敦文學界的時候,心情又是熱切又是羞澀;現在回憶起當時的種種情況,不無凄涼之感。很久我沒有到倫敦去了,如果現在出版的小說裏面的描寫是真,倫敦一定發生了很大變化了。文人聚會的地點已經改變了。柴爾西和布魯姆斯伯里取代了漢普斯台德、諾廷山門、高街和肯星頓的地位。當時年紀不到四十歲就被看作了不起的人物,如今過了二十五歲就會讓人覺得滑稽可笑了。我想在過去的日子裏我們都羞於使自己的感情外露,因為怕人嘲笑,所以都約束着自己不給人以傲慢自大的印象。我並不認為當時風雅放浪的詩人作家執身如何端肅,但我卻不記得那時候文藝界有今天這麼多風流韻事。我們對自己的一些荒誕不經的行為遮上一層保持體面的緘默,並不認為這是虛偽。我們講話講究含蓄,並不總是口無遮攔,說什麼都直言不諱。女性們那時也還沒有完全取得絕對自主的地位。
我住在維多利亞車站附近;我還記得我到一些殷勤好客的文藝家庭中去作客總要乘車在市區兜很大的圈子,因為羞怯的心理作祟,我往往在街上來來回回走好幾遍才鼓起勇氣去按門鈴。然後,我心裏捏着一把汗,被讓進一間高朋滿座、悶得透不過氣的屋子。我被介紹給這位名士、那位巨擘,這些人對我的著作所說的恭維話讓我感到坐立不安。我知道他們都等着我說幾句雋詞妙語,可是直到茶會開完了,我仍然想不出什麼有風趣的話來。為了遮蓋自己窘態,我就張羅着給客人倒茶送水,把切得不成形的塗著黃油的麵包遞到人們手裏。我希望的是誰都別注意我,讓我心神寧靜地觀察一下這些知名人士,好好聽一聽他們妙趣橫生的言語。
我記得我遇見不少身材壯碩、腰板挺得筆直的女人。這些女人生着大鼻頭,目光炯炯,衣服穿在她們身上好象披着一掛甲胄;我也看到許多象小老鼠似的瘦小枯乾的老處女,說話柔聲細氣,眼睛滴溜溜亂轉。我對她們那種總是戴着手套吃黃油吐司的怪毛病常常感到十分好笑;她們認為沒有人看見的時候就偷偷在椅子上揩手指頭,這讓我看着也十分佩服。這對主人的傢具肯定不是件好事,但是我想在輪到主人到這些人家裏作客的時候,肯定也會在她朋友的傢具上進行報復的。這些女人有的衣着入時,她們說她們無論如何也看不出一個人為什麼只因為寫了一本小說就要穿得邋裏邋遢。如果你的身段苗條為什麼不能盡量把它顯示出來呢?俊俏的小腳穿上時髦的鞋子絕不會妨礙編輯採用你的稿件。但是也有一些人認為這樣不夠莊重,這些人穿的是藝術性的紡織品,戴着具有蠻荒色調的珠寶裝飾。男士們的衣着一般卻很少有怪裏怪氣的。他們盡量不讓人看出自己是作家,總希望別人把他們當作是老於世故的人。不論到什麼地方,人們都會以為他們是一家大公司的高級辦事員。這些人總顯出有些勞累的樣子。我過去同作家從來沒有接觸,我發現他們挺奇怪,但是我總覺得這些人不象真實的人物。
我還記得,我總覺得他們的談話富於機智。他們中的一個同行剛一轉身,他們就會把他批評得體無完膚;我總是驚訝不置地聽着他們那辛辣刻毒的幽默話。藝術家較之其他行業的人有一個有利的地方,他們不僅可以譏笑朋友們的性格和儀錶,而且可以嘲弄他們的著作。他們的評論恰到好處,話語滔滔不絕,我實在望塵莫及。在那個時代談話仍然被看作是一種需要下功夫陶冶的藝術,一句巧妙的對答比鍋子底下噼啪爆響的荊棘①更受人賞識,格言警句當時還不是痴笨的人利用來冒充聰敏的工具,風雅人物的閑談中隨便使用幾句會使得談話妙趣橫生。遺憾的是,這些妙言雋語我現在都回憶不起來了。我只記得最舒適順暢的談話莫過於這些人談論起他們從事的行業的另一方面——談起進行交易的一些細節來。在我們品評完畢一本新書的優劣后,自然要猜測一下這本書銷售掉多少本,作者得到多少預支稿費,他一共能得到多少錢。以後我們就要談到這個、那個出版商,比較一下這個人的慷慨和那個人的吝嗇。我們還要爭辯一下是把槁件交給這一個稿酬優厚的人還是哪一個會做宣傳、善於推銷的人。有的出版商不善於作廣告,有的在這方面非常內行。有些出版商古板,有些能夠適應潮流。再以後我們還要談論一些出版代理人和他們為我們作家搞到的門路。我們還要談論編輯和他們歡迎哪類作品,一千字付多少稿費,是很快付清呢,還是拖泥帶水。這些對我說來都非常富於浪漫氣味。它給我一種身為這一神秘的兄弟會的成員的親密感。
①見《聖經》舊約傳道書第七章:“愚昧人的笑聲,好象鍋下燒荊棘的爆聲。”
四
在那些日子裏,再沒有誰象柔斯·瓦特爾芙德那樣關心照拂我了。她既有男性的才智又有女人的怪脾氣。她寫的小說很有特色,讀起來叫你心緒不能平靜。正是在她家裏,有一天我見到了查理斯·思特里克蘭德太太。那一天瓦特爾芙德小姐舉行了一次茶話會,在她的一間小屋子裏,客人比往常來得還多。每個人好象都在和別人交談,只有我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那裏,感到很窘;既然客人們都在三三兩兩地談他們自己的事,我就很不好意思擠進哪個人堆里去了。瓦特爾芙德小姐是個很體貼的女主人,她注意到我有些尷尬,便走到我身邊來。
“我想讓你去同思特里克蘭德太太談一談,”她說,“她對你的書崇拜得了不得。”
“她是幹什麼的?”我問。
我知道自己孤陋寡聞,如果思特里克蘭德是一位名作家,我在同她談話以前最好還是把情況弄清楚。
為了使自己的答話給我更深的印象,瓦特爾芙德故意把眼皮一低,做出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
“她專門招待人吃午餐。你只要別那麼靦腆,多吹噓自己幾句,她準會請你吃飯的。”
柔斯·瓦特爾芙德處世採取的是一種玩世不恭的態度。她把生活看作是給她寫小說的一個機會,把世人當作她作品的素材。如果讀者中有誰對她的才能非常賞識而且慷慨地宴請過她,她有時也會請他們到自己家招待一番。這些人對作家的崇拜熱讓她感到又好笑又鄙夷,但是她卻同他們周旋應酬,十足表現出一個有名望的女文學家的風度。
我被帶到思特里克蘭德太太面前,同她談了十來分鐘的話。除了她的聲音很悅耳外,我沒有發現她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她在威斯敏斯特區有一套房子,正對着沒有完工的大教堂。因為我也住在那一帶,我們兩人就覺得親近了一層。對於所有那些住在泰晤士河同聖傑姆斯公園之間的人來說,陸海軍商店好象是一個把他們聯結起來的紐帶。思特里克蘭德太太要了我的住址,又過了幾天我收到她一張請吃午飯的請柬。
我的約會並不多,我欣然接受了這個邀請。我到她家的時候稍微晚了一些,因為我害怕去得過早,圍着大教堂先兜了三個圈子。進門以後我才發現客人都已經到齊了。瓦特爾芙德是其中之一,另外還有傑伊太太、理查·特維寧和喬治·婁德。在座的人都是作家。這是早春的一天,天氣很好,大家興緻都非常高。我們談東談西,什麼都談到了。瓦特爾芙德小姐拿不定主意,是照她更年輕時的淡雅裝扮,身着灰綠,手拿一支水仙花去赴宴呢,還是表現出一點年事稍高時的丰姿;如果是後者,那就要穿上高跟鞋、披着巴黎式的上衣了。猶豫了半天,結果她只戴了一頂帽子。這頂帽子使她的情緒很高,我還從來沒有聽過她用這麼刻薄的語言議論我們都熟識的朋友呢。傑伊太太知道得很清楚,逾越禮規的言詞是機智的靈魂,因此時不時地用不高於耳語的音調說一些足能使雪白的檯布泛上紅暈的話語。理查·特維寧則滔滔不絕地發表荒唐離奇的謬論。喬治·婁德知道他的妙語驚人已經盡人皆知,用不着再施展才華,因此每次張口只不過是往嘴裏添送菜肴。思特里克蘭德太太說話不多,但是她也有一種可愛的本領,能夠引導大家的談話總是環繞着一個共同的話題;一出現冷場,她總能說一句合適的話使談話繼續下去。思特里克蘭德太太這一年三十七歲,身材略高,體態豐腴,但又不顯得太胖。她生得並不美,但面龐很討人喜歡,這可能主要歸功於她那雙棕色的、非常和藹的眼睛。她的皮膚血色不太好,一頭黑髮梳理得非常精巧。在三個女性裏面,她是唯一沒有施用化妝品的,但是同別人比較起來,這樣她反而顯得更樸素、更自然。
餐室是按照當時的藝術風尚佈置的,非常樸素。白色護牆板很高,綠色的糊牆紙上掛着嵌在精緻的黑鏡框裏的惠斯勒①的蝕刻畫。印着孔雀圖案的綠色窗帘線條筆直地高懸着。地毯也是綠顏色的,地毯上白色小兔在濃郁樹蔭中嬉戲的圖畫使人想到是受了威廉·莫利斯②的影響。壁爐架上擺着白釉藍彩陶器。當時的倫敦一定有五百間餐廳的裝演同這裏一模一樣,淡雅,別緻,卻有些沉悶。
①傑姆斯·艾波特·麥克奈爾·惠斯勒(1834—1903),美國畫家和蝕刻畫家,長期定居英國。
②威廉·莫利斯(1834—1896),英國詩人和藝術家。
離開思特里克蘭德太太家的時候,我是同瓦特爾芙德小姐一同走的。因為天氣很好,又加上她這頂新帽子提了興緻,我們決定散一會步,從聖傑姆斯公園穿出去。
“剛才的聚會很不錯。”我說。
“你覺得菜做得不壞,是不是?我告訴過她,如果她想同作家來往,就得請他們吃好的。”
“你給她出的主意太妙了,”我回答。“可是她為什麼要同作家來往呢?”
瓦特爾芙德小姐聳了聳肩膀。
“她覺得作家有意思。她想迎合潮流。我看她頭腦有些簡單,可憐的人,她認為我們這些作家都是了不起的人。不管怎麼說,她喜歡請我們吃飯,我們對吃飯也沒有反感。我喜歡她就是喜歡這一點。”
現在回想起來,在那些慣愛結交文人名士的人中,思特里克蘭德太太要算心地最單純的了,這些人為了把獵物捕捉到手,從漢普斯台德的遠離塵囂的象牙塔一直搜尋到柴納街的寒酸破舊的畫室。思特里克蘭德太太年輕的時候住在寂靜的鄉間,從穆迪圖書館借來的書籍不只使她閱讀到不少浪漫故事,而且也給她的腦子裏裝上了倫敦這個大城市的羅曼史。她從心眼裏喜歡看書(這在她們這類人中是少見的,這些人大多數對作家比對作家寫的書、對畫家比對畫家畫的畫興趣更大),她為自己創造了一個幻想的小天地,生活於其中,感到日常生活所無從享受到的自由。當她同作家結識以後,她有一種感覺,彷彿過去只能隔着腳燈瞭望的舞台,這回卻親身登上去了。她看着這些人粉墨登場,好象自己的生活也擴大了,因為她不僅設宴招待他們,而且居然闖進這些人的重門深鎖的幽居里去。對於這些人遊戲人生的信條她認為無可厚非,但是她自己卻一分鐘也不想按照他們的方式調整自己的生活。這些人道德倫理上的奇行怪癖,正如他們奇特的衣着、荒唐背理的言論一樣,使她覺得非常有趣,但是對她自己立身處世的原則卻絲毫也沒有影響。
“有沒有一位思特里克蘭德先生啊?”我問。
“怎麼沒有啊。他在倫敦做事。我想是個證券經紀人吧。沒有什麼風趣。”
“他們倆感情好嗎?”
“兩個人互敬互愛。如果你在他們家吃晚飯,你會見到他的。但是她很少請人吃晚飯。他不太愛說話,對文學藝術一點兒也不感興趣。”
“為什麼討人喜歡的女人總是嫁給蠢物啊?”
“因為有腦子的男人是不娶討人喜歡的女人的。”
我想不出什麼反駁的話來,於是我就把話頭轉開,打聽思特里克蘭德太太有沒有孩子。
“有,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兩個人都在上學。”
這個題目已經沒有好說的了。我們又扯起別的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