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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這本書我本來準備就寫到這裏為止。我最初的計劃是首先敘述一下思特里克蘭德一生中最後幾年是怎樣在大溪地度過的,以及他悲慘的死亡,然後再回頭來描寫我所了解的他早年的生活。我預備這樣做倒不是由於我的任性,而是因為想把思特里克蘭德啟程遠航作為這本書的收尾;他那孤獨的靈魂中懷着種種奇思遐想,終於向點燃起自己豐富想像的陌生的荒島出發了。我喜歡這樣一個畫面:他活到四十七歲(到了這個年紀大多數人早已掉進舒適的生活溝槽里了)動身到天涯海角去尋找一個新世界;大海在凜冽的北風中一片灰濛濛,白沫四濺,他迷茫地盯視着逐漸消失、再也無法重見的法國海岸。我想他的這一行為含有某種豪邁的精神,他的靈魂里具有大無畏的勇氣。我本來想讓這本書結束的時候給人一線希望。我覺得這樣也許能夠突出思特里克蘭德的不可征服的精神。但是我卻寫不好;不知為什麼我不能把這些寫下來,在試了一兩次之後我還是放棄這樣一個結構了。我走的還是老路子——從頭兒開始。我決定按照我了解到的事實以先後順序記敘我所知道的思特里克蘭德的生平。
我掌握的事實只是一些斷簡殘篇。我的處境很象一個生物學家,根據一根骨骼不僅要重新塑造出一個早已滅絕的生物的外貌,還要推測出它的生活習慣。思特里克蘭德沒有給那些在大溪地同他有接觸的人留下什麼特別的印象。在這些人眼睛裏,他只不過是一個永遠缺錢花的流浪漢,唯一與眾不同的地方是他愛畫一些他們認為是莫名其妙的畫。直到他死了多年以後,巴黎和柏林的畫商陸續派來幾個代理人搜尋思特里克蘭德可能散失在島上的遺作時,這些人才多少認識到在他們當中一度生活過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他們這時想起來,當時只要花一點點錢就能買到今天已經價值連城的名畫,他們白白讓機會從眼皮底下溜掉,真是追悔莫及。大溪地有一位姓寇漢的猶太商人,手裏存着思特里克蘭德的一幅畫;他得到這幅畫的情況有一點不尋常。寇漢是個法國小老頭,生着一對溫柔、善良的眼睛,臉上總是堆着笑容;他一半是商人,一半是水手,自己有一隻快艇,常常勇敢地往來於包莫圖斯群島、馬克薩斯和大溪地群島之間,運去當地需要的商品,載回來椰子干、蚌殼和珍珠。我去看他是因為有人告訴我他有一顆大黑珍珠要廉價出售。後來我發現他的要價超過我的支付能力,我便同他談起思特里克蘭德來。他同思特里克蘭德很熟。
“你知道,我對他感興趣是因為他是個畫家,”他對我說,“很少有畫家到我們這些島上來,我很可憐他,因為我覺得他畫的畫很蹩腳。他的頭一個工作就是我給他的。我在半島上有一個種植園,需要一個白人監工。除非有個白人監督着他們,這些土人是絕不肯給你幹活的。我對他說:‘你有的是時間畫畫兒,你還可以掙點錢。’我知道他正在挨餓,但是我給他的工資很高。”
“我想他不是一個令人滿意的監工。”我笑着說。
“我對他的要求並不苛刻。我對藝術家總是同情的。我們一家人生來就是這樣,你知道。但是他只幹了幾個月的活兒。等他攢夠了錢,能夠買油彩和畫布的時候,他就想離開這地方,跑到荒林里去。但是我還是經常不斷地能見到他。每過幾個月他就到帕皮提來一次,待幾天;他會從隨便哪個人手裏弄到點錢,於是又無影無蹤了。正是在他這樣一次訪問時,他到我家裏來,要向我借兩百法郎。他的樣子象是一個禮拜沒吃一頓飽飯了,我不忍心拒絕他。當然了,我知道這筆錢我絕不會再要回來了。你猜怎麼著,一年以後,他又來看我了,帶着一幅畫。他沒提向我借錢的事,他只說:‘這是一幅你那座種植園的畫,是我給你畫的。’我看了看他的畫。我不知道該說什麼。當然了,我還是對他表示感謝。他走了以後,我把這幅畫拿給我的妻子看。”
“他畫得怎麼樣?”我問。
“別問我這個,我一點也看不懂。我活了一輩子也沒見過這種畫。‘這幅畫咱們怎麼辦?’我問我的妻子說。‘什麼時候也掛不出去,’她說,‘人家會笑掉大牙的,’就這樣她把它拿到閣樓上,同各式各樣的廢物堆在一起。我的妻子什麼東西也捨不得扔掉,這是她的習性。幾年以後,你自己可以想像一下,正當大戰爆發之前,我哥哥從巴黎給我寫來一封信說:‘你是否聽說過一個在大溪地住過的英國人?看來這人是個天才,他的畫現在能賣大錢。看看你有沒有辦法弄到他畫的任何東西,給我寄來。這件事很能賺錢。’於是我對我的妻子說:‘思特里克蘭德給我的那張畫還有沒有?會不會仍然在閣樓上放着呢?’‘沒錯兒,’她回答說,‘你也知道,我什麼東西都不扔。這是我的毛病。’我們兩人走到閣樓上,這裏堆着自從我們住到這所房子的第一天起積攢了三十年的各式各樣的破爛貨。那幅畫就在這些我也弄不清楚到底都是些什麼的廢物堆裏面。我又仔細看了看。我說:‘誰想得到,我的半島上的種植園裏的一個監工,一個向我借過兩百法郎的人,居然是個偉大天才。你看得出這幅畫哪點畫得好嗎?’‘看不出來,’她說,‘一點也不象咱們的種植園,再說我也從來沒有見過椰子樹長着藍葉子。他們巴黎人簡直發瘋了,也說不定你哥哥能把那幅畫賣兩百法郎,正好能抵思特里克蘭德欠我們的那筆債。’不管怎麼說。我們還是把畫包裝好,給我哥哥寄去了。最後我收到了他的回信。你猜他信裏面怎麼說?‘畫已收到,’他說,‘我必須承認,開始我還認為你在同我開玩笑。我真不應該出這筆寄費。我幾乎沒有膽量把它拿給同我談過這件事的那位先生看。當他告訴我這是一件傑作,並出價三萬法郎要購買它的時候,你可以想像到我是多麼吃驚。我猜想他還肯出更多的錢。但是說老實話,這件事當時太出乎我的意料,弄得我簡直暈頭轉向了。沒等我腦子清醒過來以前,這筆生意已經拍板成交了。’”
接着,寇漢先生又說出幾句着實令人起敬的話。
“我希望可憐的思特里克蘭德還活着,我真想知道,在我把兩萬九千八百法郎賣畫的錢交到他手裏的時候,他會說什麼。”
四十九
我住在鮮花旅館,旅館的女主人,約翰生太太給我講了一個悲慘的故事——她如何把大好良機白白錯過去了。思特里克蘭德死了以後,他的一些遺物在帕皮提市場上拍賣。她親自跑了一趟,因為在拍賣的物品中有一個她需要的美國式煤油爐子。她花了二十七法郎把爐子買了下來。
“有十來張畫,”她對我說,“但是都沒有鑲框,誰也不要。有幾張要賣十法郎,但是大部分只賣五、六法郎一張。想想吧,如果我把它們買下來,現在可是大富翁了。”
但是蒂阿瑞·約翰生無論在什麼情況下也絕對發不了財;她手頭根本存不下錢。她是一個在大溪地落戶的白人船長同一個土著女人結婚生的女兒。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已經五十歲了,但是樣子比年紀顯得還要老。她的身軀又大又壯,一身肥肉;如果不是一張只能呈現出仁慈和藹表情來的一團和氣的面孔,她的儀錶會是非常威嚴的。她的胳臂象兩條粗羊腿,乳房象兩顆大圓白菜,一張胖臉滿是肥肉,給人以渾身赤裸、很不雅觀的感覺。臉蛋下面是一重又一重的肉下巴(我說不上她有幾重下巴),嘟嘟嚕嚕地一直垂到她那肥胖的胸脯上。平常她總穿着一件粉紅色的寬大的薄衫,戴着一頂大草帽,但是當她把頭髮松垂下來的時候(她常常這樣做,因為她對自己的頭髮感到很驕傲),你會看到她生着一頭又黑又長、打着小卷的秀髮;此外,她的眼睛也非常年輕,炯炯有神。她的笑聲是我聽到過的最富有感染性的笑聲;開始的時候只是在喉嚨里一陣低聲咯咯,接着聲音越來越大,直到她那肥胖的身軀整個都哆哆嗦嗦地震顫起來。她最喜歡的是三件東西——笑話、酒同漂亮的男人。有緣同她結識真是一件榮幸的事。
她是島上最好的廚師,對美饌佳肴有很深的愛好。從清早直到夜晚,你什麼時候都會看見她坐在廚房裏一把矮椅上,一名中國廚師和兩三個本地的使女圍着她團團轉;她一面發號施令,一面同所有的人東拉西扯,偷空還要品嘗一下她設計烹調出的令人饞涎欲滴的美味。如果要對一位朋友表示敬意,她就親自下廚。殷勤好客是她的本性;只要鮮花旅館有東西吃,島上的人誰也用不着餓肚皮。她從來不因為房客付不出帳而把他們趕走。有一次有一個住在她旅館的人處境不佳,她竟一連幾個月供給這人食宿,分文不收。最後開洗衣店的中國人因為這人付不起錢不再給他洗衣服,她就把這位房客的衣服和自己的混在一起給洗衣店送去。她說,她不能看着這個可憐的人穿臟襯衫,此外,既然他是一個男人,而男人又非抽煙不可,她還每天給這個人一個法郎,專門供他買紙煙。她對這個人同對那些每星期付一次賬的客人一樣殷勤和氣。
年齡和發胖已經使她自己不能再談情說愛了;但是她對年輕人的戀愛事卻極有興趣。她認為情慾方面的事是人的本性,男人女人都是如此,她總是從自己的豐富經驗中給人以箴言和範例。
“我還不到十五歲的時候,我父親就發現我有了愛人,”她說,“他是熱帶鳥號上的三副。一個漂亮的年輕人。”
她嘆了一口氣。人們都說女人總是不能忘懷自己的第一個愛人;但是也許她並不是永遠把頭一個愛人記在心上的。
“我父親是個明白事理的人。”
“他怎麼著你了?”我問。
“他差點兒把我打得一命嗚呼,以後他就讓我同約翰生船長結了婚。我倒也不在乎。當然了,約翰生船長年紀大多了,但是他也很漂亮。”
蒂阿瑞——這是一種香氣芬芳的白花,她父親給她起的名字。這裏的人說,只要你聞過這種花香,不論走得多麼遠,最終還要被吸引回大溪地去——蒂阿瑞對思特里克蘭德這個人記得非常清楚。
“他有時候到這裏來,我常常看見他在帕皮提走來走去。我挺可憐他,他瘦得要命,口袋總是空空的。我一聽說他到城裏來了,就派一個茶房去把他找來,到我這裏來吃飯。我還給他找過一兩回工作,但是他什麼事也干不長。過不了多久,他就又想回到荒林里去,於是一天清早,他人就不見了。”
思特里克蘭德大約是在離開馬賽以後六個月到的大溪地。他在一隻從奧克蘭駛往三藩市的帆船上幹活兒,弄到一個艙位。到達大溪地的時候,他隨身帶的只是一盒油彩、一個畫架和一打畫布。他口袋裏有幾英鎊錢,這是他在悉尼幹活兒掙的。他在城外一個土著人家裏租了一間小屋子。我猜想他一到大溪地就好象回到家裏一樣。蒂阿瑞告訴我思特里克蘭德有一次同她講過這樣的話:
“我正在擦洗甲板,突然間有一個人對我講:‘看,那不是嗎?’我抬起頭一望,看到了這個島的輪廓。我馬上就知道這是我終生尋找的地方。後來我們的船越走越近,我覺得好象記得這個地方。有時候我在這裏隨便走的時候,我見到的東西好象都很熟悉。我敢發誓,過去我曾經在這裏待過。”
“有的時候這個地方就是這樣把人吸引住,”蒂阿瑞說,“我聽說,有的人趁他們乘的輪船上貨的時候到岸上來,準備待幾小時,可是從此就再也不離開這個地方了。我還聽說,有些人到這裏來,準備在哪個公司干一年事,他們對這個地方罵不絕口,離開的時候,發誓賭咒,寧肯上吊也決不再回來。可是半年以後,你又看見他們登上這塊陸地;他們會告訴你說,在別的任何地方他們也無法生活下去。”
五十
我認為有些人誕生在某一個地方可以說未得其所。機緣把他們隨便拋擲到一個環境中,而他們卻一直思念着一處他們自己也不知道坐落在何處的家鄉。在出生的地方他們好象是過客;從孩提時代就非常熟悉的濃蔭鬱郁的小巷,同小夥伴遊戲其中的人煙稠密的街衢,對他們說來都不過是旅途中的一個宿站。這種人在自己親友中可能終生落落寡台,在他們唯一熟悉的環境裏也始終孑身獨處。也許正是在本鄉本土的這種陌生感才逼着他們遠遊異鄉,尋找一處永恆定居的寓所。說不定在他們內心深處仍然隱伏着多少世代前祖先的習性和癖好,叫這些彷徨者再回到他們祖先在遠古就已離開的土地。有時候一個人偶然到了一個地方,會神秘地感覺到這正是自己棲身之所,是他一直在尋找的家園。於是他就在這些從未寓目的景物里,從不相識的人群中定居下來,倒好象這裏的一切都是他從小就熟稔的一樣。他在這裏終於找到了寧靜。
我給蒂阿瑞講了一個我在聖托瑪斯醫院認識的人的故事。這是個猶太人,姓阿伯拉罕。他是個金黃頭髮、身體粗壯的年輕人。性格靦腆,對人和氣,但是很有才能。他是靠着一筆獎學金入學的,在五年學習期間,任何一種獎金只要他有機會申請就絕對沒有旁人的份兒。他先當了住院內科醫生,後來又當了住院外科醫生。沒有人不承認他的才華過人。最後他被選進領導機構中,他的前程已經有了可靠的保證。按照世情推論,他在自己這門事業上肯定會飛黃騰達、名利雙收的。在正式上任以前,他想度一次假;因為他自己沒有錢,所以在一艘開往地中海的不定期貨船上謀了個醫生位置。這種貨輪上一般是沒有醫生的,只是由於醫院裏有一名高級外科醫生認識跑這條航線的一家輪船公司的經理,貨輪看在經理情面上才錄用了阿伯拉罕。
幾個星期以後,醫院領導人收到一份辭呈,阿伯拉罕聲明他決定放棄這個人人嫉羨的位置。這件事使人們感到極其驚詫,千奇百怪的謠言不脛而走。每逢一個人干出一件出人意料的事,他的相識們總是替他想出種種最令人無法置信的動機。但是既然早就有人準備好填補他留下的空缺,阿伯拉罕不久也就被人遺忘了。以後再也沒人聽到他的任何消息。這個人就這樣從人們的記憶里消失了。
大約十年之後,有一次我乘船去亞歷山大港①。即將登陸之前,一天早上,我被通知同其他旅客一起排好隊,等待醫生上船來檢查身體。來的醫生是個衣履寒酸、身體肥碩的人。當他摘下帽子以後,我發現這人的頭髮已經完全禿了。我覺得彷彿過去在什麼地方見過他。忽然,我想起來了。
①在埃及。
“阿伯拉罕。”我喊道。
他轉過頭來,臉上顯出驚奇的神色。愣了一會兒,他也認出我來,立刻握住我的手。在我們兩人各自驚嘆了一番后,他聽說我準備在亞歷山大港過夜,便邀請我到英僑俱樂部去吃晚飯。在我們會面以後,我再次表示在這個地方遇到他實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現在的職務相當低微,他給人的印象也很寒酸。這以後他給我講了他的故事。在他出發到地中海度假的時候,他一心想的是再回倫敦去,到聖·托瑪斯醫院去就職。一天早晨,他乘的那艘貨輪在亞歷山大港靠岸,他從甲板上看着這座陽光照耀下的白色城市,看着碼頭上的人群。他看着穿着襤褸的軋別丁衣服的當地人,從蘇丹來的黑人,希臘人和意大利人成群結隊、吵吵嚷嚷,土耳其人戴着平頂無檐的土耳其小帽,他看着陽光和碧藍的天空。就在這個時候,他的心境忽然發生了奇異的變化,他無法描述這是怎麼一回事。事情來得非常突兀,據他說,好象晴天響起一聲霹靂;但他覺得這個譬喻不夠妥當,又改口說好象得到了什麼啟示。他的心好象被什麼東西揪了一下。突然間,他感到一陣狂喜,有一種取得無限自由的感覺。他覺得自己好象回到了老家,他當時當地就打定主意,今後的日子他都要在亞歷山大度過了。離開貨輪並沒有什麼困難;二十四小時以後,他已經帶着自己的全部行李登岸了。
“船長一定會覺得你發瘋了。”我笑着說。
“別人愛怎麼想就怎麼想,我才不在乎呢。做出這件事來的不是我,是我身體裏一種遠比我自己的意志更強大的力量。上岸以後,我四處看了看,想着我要到一家希臘人開的小旅館去;我覺得我知道在哪裏能找到這家旅館。你猜怎麼著?我一點兒也沒有費勁兒就走到這家旅館前邊,我一看見這地方馬上就認出來了。”
“你過去到過亞歷山大港嗎?”
“沒有。在這次出國前我從來沒有離開過英國。”
不久以後,他就在公立醫院找到個工作,從此一直待在那裏。
“你從來沒有後悔過嗎?”
“從來沒有。一分鐘也沒有後悔過。我掙的錢剛夠維持生活,但是我感到心滿意足。我什麼要求也沒有,只希望這樣活下去,直到我死。我生活得非常好。”
第二天我就離開了亞歷山大港,直到不久以前我才又想起阿伯拉罕的事。那是我同另外一個行醫的老朋友,阿萊克·卡爾米凱爾一同吃飯的時候。卡爾米凱爾回英國來短期度假,我偶然在街頭上遇見了他。他在大戰中工作得非常出色,榮獲了爵士封號。我向他表示了祝賀。我們約好一同消磨一個晚上,一起敘敘舊。我答應同他一起吃晚飯,他建議不再約請別人,這樣我倆就可以不受干擾地暢談一下了。他在安皇後街有一所老宅子,佈置很優雅,因為他是一個很富於藝術鑒賞力的人。我在餐廳的牆上看到一幅貝洛托①的畫,還有兩幅我很羨慕的佐范尼②的作品。當他的妻子,一個穿着金色衣服、高身量、樣子討人喜歡的婦女離開我們以後,我笑着對他說,他今天的生活同我們在醫學院做學生的時代相比,變化真是太大了。那時,我們在威斯敏斯特橋大街一家寒酸的意大利餐館吃一頓飯都認為是非常奢侈的事。現在阿萊克·卡爾米凱爾在六七家大醫院都兼任要職,據我估計,一年可以有一萬鎊的收入。這次受封為爵士,只不過是他遲早要享受到的第一個榮譽而已。
①貝爾納多·貝洛托(1720—1780),意大利威尼斯派畫家。
②約翰·佐范尼(1733—1810),出生於德國的英國畫家。
“我混得不錯,”他說,“但是奇怪的是,這一切都歸功於我偶然交了一個好運。”
“我不懂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不懂?你還記得阿伯拉罕吧?應該飛黃騰達的本該是他。做學生的時候,他處處把我打得慘敗。獎金也好,助學金也好,都被他從我手裏奪去;哪次我都甘拜下風。如果他這樣繼續下去,我現在的地位就是他的了。他對於外科手術簡直是個天才。誰也無法同他競爭。當他被指派為聖·托瑪斯附屬醫學院註冊員的時候,我是絕對沒有希望進入領導機構的。我只能開業當個醫生,你也知道,一個普通開業行醫的人有多大可能跳出這個槽槽去。但是阿伯拉罕卻讓位了,他的位子讓我弄到手了。這樣就給了我步步高升的機會了。”
“我想你說的話是真的。”
“這完全是運氣。我想,阿伯拉罕這人心理一定變態了。這個可憐蟲,一點兒救也沒有了。他在亞歷山大港衛生部門找了個小差事——檢疫員什麼的。有人告訴我,他同一個醜陋的希臘老婆子住在一起,生了半打長着瘰癧疙瘩的小崽子。所以我想,問題不在於一個人腦子聰明不聰明,真正重要的是要有個性。阿伯拉罕缺少的正是個性。”
個性?在我看來,一個人因為看到另外一種生活方式更有重大的意義,只經過半小時的考慮就甘願拋棄一生的事業前途,這才需要很強的個性呢。貿然走出這一步,以後永不後悔,那需要的個性就更多了。但是我什麼也沒說。阿萊克·卡爾米凱爾繼續沉思着說:
“當然了,如果我對阿伯拉罕的行徑故作遺憾,我這人也就太虛偽了。不管怎麼說,正因為他走了這麼一步,才讓我佔了便宜。”他吸着一支長長的寇羅納牌哈瓦那雪茄煙,舒適地噴着煙圈。“但是如果這件事同我個人沒有牽連的話,我是會為他虛擲才華感到可惜的。一個人竟這樣糟蹋自己實在太令人心痛了。”
我很懷疑,阿伯拉罕是否真的糟蹋了自己。做自己最想做的事,生活在自己喜愛的環境裏,淡泊寧靜、與世無爭,這難道是糟蹋自己嗎?與此相反,做一個著名的外科醫生,年薪一萬鎊,娶一位美麗的妻子,就是成功嗎?我想,這一切都取決於一個人如何看待生活的意義,取決於他認為對社會應盡什麼義務,對自己有什麼要求。但是我還是沒有說什麼;我有什麼資格同一位爵士爭辯呢?
五十一
當我給蒂阿瑞講完了這個故事,她很稱讚我看問題的敏銳。這以後,我們埋頭幹了幾分鐘活兒,誰也沒有再開口,因為我們當時正在剝豆子。她的眼睛對廚房裏發生的事一件也不放過,沒過多一會兒,她看到中國廚師做了一件她非常不贊成的事,馬上對他罵了一大串話,但是那個中國人也毫不示弱,於是你一言我一語,展開一場極為激烈的舌戰。他們對罵時用的是當地土話,我只聽得懂五、六個詞,給我的印象是,好象世界末日都快要到了。但是沒過多久,和平就又恢復了,而且蒂阿瑞居然還遞給廚師傅一根紙煙。兩個人都舒舒服服地噴起雲霧來。
“你知道,他的老婆還是我給找的呢,”蒂阿瑞突如其來地說了一句,一張大臉上佈滿了笑容。
“廚師傅的老婆?”
“不,思特里克蘭德的。”
“他已經有了呀。”
“他也這麼說。可是我告訴他,她的老婆在英國,英國在地球的那一邊呢。”
“不錯,”我回答說。
“每隔兩三個月,當他需要油彩啊、煙草啊,或者缺錢花的時候,他就到帕皮提來一趟。到了這裏,他總是象個沒主的野狗似地東遊西盪,我看着怪可憐的。我這裏雇着一個女孩子,幫我收拾房間。她名字叫愛塔。她是我的一個遠房親戚,父母都死了,所以我只好收留了她。思特里克蘭德有時候到我這兒來吃一頓飽飯,或者同我這裏的哪個幹活兒的下盤棋。我發現每次他來的時候,愛塔都盯着他。我就問她她是不是喜歡這個人。她說她很喜歡他。你知道這些女孩子是怎麼樣的,都喜歡找個白人。”
“愛塔是本地人嗎?”我問。
“是的,一滴白人的血液也沒有。就這樣,在我同她談了以後,我就派人把思特里克蘭德找來,我對他說:‘思特里克蘭德啊,你也該在這裏安家落戶了。象你這樣年齡的人不應該再同碼頭邊上的女人鬼混了。那裏面沒有好人,跟她們在一起你是落不出好兒來的。你又沒有錢,不管什麼事你都干不長,沒有干過兩個月的。現在沒有人肯雇你了。儘管你說你可以同哪個土人一直住在叢林裏頭,他們也願意同你住在一起,因為你是個白人,但是作為一個白人來說,你這種生活可不象樣子。現在我給你出個主意,思特里克蘭德。’”
蒂阿瑞說話的時候一會兒用法語,一會兒用英語,因為這兩種話她說得同樣流利。她說話的時候語調象是在唱歌,聽起來非常悅耳。如果小鳥會講英語的話,你會覺得它正是用這種調子說話的。
“‘聽我說,你跟愛塔結婚怎麼樣?她是個好姑娘,今年才十七歲。她從來不象這裏有些女孩那樣亂來——同個把船長或是大副要好過,這種事倒是有,但是跟當地人卻絕對沒有亂來過。她是很自愛的,你知道①。上回奧阿胡號到這裏來的時候,船上的事務長對我講,他在所有這些島上還從來沒有遇見過比她更好的姑娘呢。她現在也到了尋個歸宿的時候啦,再說,船長也好、大副也好,總不時地想換個口味。凡是給我幹活的女孩子我都不叫她們干多少年。愛塔在塔拉窩河旁弄到一小塊地產,就在你到這裏不久以前,收穫的椰子干按現在的市價算足夠你舒舒服服過日子。那裏還有一幢房子,你要想畫畫兒要多少時間有多少時間。你覺得怎麼樣?’”
①原文為法語。
蒂阿瑞停下來喘了一口氣。
“就在這個時候,他告訴我他在英國是有老婆的。‘我可憐的思特里克蘭德,’我對他說,‘他們在別的地方都有個外家;一般說來,這也是為什麼他們到我們這些島上來的原故。愛塔是個通情達理的姑娘,她不要求當著市長的面舉行什麼儀式。她是個耶穌教徒,你知道,信耶穌教的對待這種事不象信天主教的人那麼古板。’”
“這時候他說道:‘那麼愛塔對這件事有什麼意見呢?’‘看起來,她對你很有情意②,’我說,‘如果你願意,她也會同意的。要不要我叫她來一下?’思特里克蘭德咯咯地笑起來,象他平常那樣,笑聲乾乾巴巴,樣子非常滑稽。於是我就把愛塔叫過來。愛塔知道剛才我在同思特里克蘭德談什麼,這個騷丫頭;我一直用眼角盯着她,她假裝在給我熨一件剛剛洗過的罩衫,耳朵卻一個字不漏地聽着我們倆講話。她走到我面前,咯咯地笑着,但是我看得出來,她有一些害羞。思特里克蘭德打量了她一陣,沒有說什麼。”
②原文為法語。
“她長得好看嗎?”我問。
“挺漂亮。但是你過去一定看到過她的畫兒了。他給她畫了一幅又一幅,有時候圍着一件帕利歐①,有時候什麼都不穿。不錯,她長得蠻漂亮。她會做飯。是我親自教會她的。我看到思特里克蘭德正在琢磨這件事,我就對他說:‘我給她的工資很多,她都攢起來了。她認識的那些船長和大副有時候也送給她一點兒東西。她已經攢了好幾百法郎了。’”
①當地人的服裝,一種用土布做的束腰。
思特里克蘭德一邊揪着大紅鬍子,一邊笑起來。
“‘喂,愛塔,’他說,‘你喜歡不喜歡叫我當你丈夫?’”
她什麼話也沒說,只是嘰嘰咯咯地笑着。
“‘我不是告訴你了嗎,思特里克蘭德,這個女孩子對你挺有情意②嗎?’”我說。
②原文為法語。
“‘我可是要揍你的。’”他望着她說。
“‘你要是不打我,我怎麼知道你愛我呢?’”她回答說。
蒂阿瑞把這個故事打斷,回溯起自己的往事來。
“我的第一個丈夫,約翰生船長,也總是經常不斷地用鞭子抽我。他是個男子漢,六英尺三高,長得儀錶堂堂。他一喝醉了,誰也勸不住他,總是把我渾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多少天也退不去。咳,他死了的時候我那個哭啊。我想我這輩子再也不能從這個打擊里恢復過來啦。但是我真的懂得我的損失多麼大,那還是在我同喬治·瑞恩尼結婚以後。要是不跟一個男的一起生活,你是永遠不會知道他是怎樣一個人的。喬治·瑞恩尼叫我大失所望,任何一個男人也沒有這麼叫我失望過。他長得也挺漂亮,身材魁梧,差不多同約翰生船長一樣高,看起來非常結實。但是這一切都是表面現象。他從來沒有喝醉過,從來沒有動手打過我。簡直可以當個傳教士。每一條輪船進港我都同船上的高級船員談情說愛,可是喬治·瑞恩尼什麼也看不見。最後我實在膩味他了,我跟他離了婚。嫁了這麼一個丈夫有什麼好處呢?有些男人對待女人的方式真是太可怕了。”
我安慰了一下蒂阿瑞,表示同情地說,男人總是叫女人上當的;接着我就請她繼續給我講思特里克蘭德的故事。
“‘好吧,’我對思特里克蘭德說,‘這事不用着急。慢慢地好好想一想。愛塔在廂房裏有一間挺不錯的屋子,你跟她一起生活一個月,看看是不是喜歡她。你可以在我這裏吃飯。一個月以後,如果你決定同她結婚,你就可以到她那塊地產上安下家來。’”
“他同意這樣做。愛塔仍然給我幹活兒,我叫思特里克蘭德在我這裏吃飯,象我答應過的那樣。我教給愛塔做一兩樣他喜歡吃的菜。他並沒有怎麼畫畫兒。他在山裏遊盪,在河裏邊洗澡。他坐在海邊上眺望鹹水湖。每逢日落的時候,就到海邊上去看莫里阿島。他也常常到礁石上去釣魚。他喜歡在碼頭上閑逛,同本地人東拉西扯。他從不叫叫嚷嚷,非常討人喜歡。每天吃過晚飯他就同愛塔一起到廂房裏去。我看得出來,他渴望回到叢林裏去。到了一個月頭上,我問他打算怎麼辦。他說,要是愛塔願意走的話,他是願意同愛塔一起走的。於是我給他們準備了一桌喜酒。我親自下的廚。我給他們做了豌豆湯、葡萄牙式的大蝦、咖喱飯和椰子色拉——你還沒嘗過我做的椰子色拉呢,是不是?在你離開這裏以前我一定給你做一回——我還給他們準備了雪糕。我們拚命地喝香檳,接着又喝甜酒。啊,我早就打定主意,一定要把婚禮辦得象個樣子。吃完了飯,我們就在客廳里跳舞。那時候我還不象現在這麼胖,我從年輕的時候就喜歡跳舞。”
鮮花旅館的客廳並不大,擺着一架簡易式的鋼琴,沿着四邊牆整整齊齊地擺着一套菲律賓紅木傢具,上面鋪着烙着花的絲絨罩子,圓桌上放着幾本照相簿,牆上掛着蒂阿瑞同她第一個丈夫約翰生船長的放大照片。雖然蒂阿瑞已經又老又胖,可是有幾次我們還是把布魯塞爾地毯捲起來,請來在旅館裏幹活的女孩子同蒂阿瑞的兩個朋友,跳起舞來,只不過伴奏的是由一台象害了氣喘病似的唱機放出的音樂而已。露台上,空氣里瀰漫著蒂阿瑞花的濃郁香氣,頭頂上,南十字座星在萬里無雲的天空上閃爍發光。
蒂阿瑞回憶起很久以前的那次盛會,臉上不禁顯出迷醉的笑容來。
“那天我們一直玩到半夜三點鐘,上床的時候沒有一個人不喝得醉醺醺的。我早就同他們講好,他們可以乘我的小馬車走,一直到大路通不過去的地方。那以後,他們還要走很長的一段路。愛塔的產業在很遠很遠的一處山巒疊抱的地方。他們天一亮就動身了,我派去送他們的僕人直到第二天才回來。
“不錯,思特里克蘭德就這樣結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