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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對於其他大師的繪畫藝術看法如何,是一件相當重要的事;我在這裏自然要記敘一下思特里克蘭德對過去一些偉大藝術家的意見。我怕值得我寫下的東西實在不多。思特里克蘭德不善講話,他根本不會把自己想要說的用精闢的言辭講出來,給聽的人留下較深的印象。他說話沒有風趣。如果說我多少還成功地記錄下他的一些話語,從中可以看出他的某些幽默感,這種幽默也主要表現為冷嘲熱諷。他辯駁別人話的時候非常粗野,有時候由於直言不諱,會叫你發笑;但是這些話之所以讓你覺得滑稽,只是因為他的話說得不多。如果他一開口就是這樣的話,人們也就不覺得有什麼好笑的了。

我應該說,思特里克蘭德並不是一個智力超群的人,他對於繪畫的見解也絲毫沒有什麼獨到之處。我從來沒有聽他談論過那些繪畫風格與他類似的畫家,例如塞尚,凡·高等人;我很懷疑他是否看過這些畫家的作品。他對於印象派畫家似乎不怎麼感興趣,這些人的技巧留給他一定的印象,但是我猜想他也許認為他們對待藝術的態度是平庸無奇的。有一次施特略夫正仔細評論莫奈的卓越藝術,思特里克蘭德突然插口說:“我更喜歡溫特爾哈爾特①。”我敢說他說這句是有意氣一氣施特略夫;如果他確實有這個意思,他算成功了。

①弗朗茲·伊可薩維爾·溫特爾哈爾特(1805?—1873),德國宮廷畫家。

我感到很失望,不能寫下他在評論一些老派畫家時的謬論。他的性格既然如此怪異,如果他在品評繪畫時也有一些奇談怪論,我筆下的這個形象就更加完美了。我覺得我很需要叫他對過去的一些畫家發表些荒誕的理論,但是我還是得講老實話,他同一般人一樣,對這些畫家也是讚不絕口,這叫我非常失望。我看他根本不知道誰是埃爾·格列柯。他對委拉斯凱茲相當敬佩,儘管懷有某種厭煩不耐的情緒。他喜歡夏爾丹,倫勃朗則使他感到入迷。他給我講倫勃朗的繪畫給他的印象時,用的語言極其粗鄙,我在這裏無法引述。誰也想不到他最喜愛的一位畫家竟是老布魯蓋爾②。我當時對老布魯蓋爾不太了解,而思特里克蘭德也沒有能力表達自己。我之所以記得他對布魯蓋爾的評論是因為他這句話實在太詞不達意了。

②彼得·布魯蓋爾(1522?—1569),佛蘭德斯畫家;其子揚·布魯蓋爾(1568—1625)亦為畫家。

“他的畫不錯,”思特里克蘭德說,“我敢說他發現畫畫兒是件受罪的事。”

後來我在維也納看過彼得·布魯蓋爾的幾幅畫以後,我想我才懂得為什麼這位畫家引起了思特里克蘭德的注意。這是另一個對世界懷着自己獨特幻覺的畫家。我當時作了大量筆記,準備將來寫一本關於布魯蓋爾的書,但是這些材料後來都遺失了,留下來的只是一種感情的回憶。在布魯蓋爾的眼睛裏,人們的形象似乎是怪誕的,他對人們這種怪誕的樣子非常氣憤;生活不過是一片混亂,充滿了各種可笑的、齷齪的事情,它只能給人們提供笑料,但是他笑的時候卻禁不住滿心哀傷。布魯蓋爾給我的印象是,他想用一種手段努力表達只適合於另一種方式表達的感情,思特里克蘭德之所以對他同情,說不定正是朦朧中意識到這一點。也許這兩個人都在努力用繪畫表現出更適合於通過文學表達的意念。

思特里克蘭德這時大概已經四十七歲了。

四十五

我在前面已經說過,如果不是由於偶然的機緣到了大溪地,我是肯定不會寫這本書的。查理斯·思特里克蘭德經過多年浪跡最後流落到的地方正是大溪地;也正是在這裏他創作出使他永遠名垂畫史的畫幅。我認為哪個藝術家也不可能把晝夜縈繞在他心頭的夢境全部付諸實現,思特里克蘭德為掌握繪畫的技巧,艱苦奮鬥、日夜處於痛苦的煎熬里,但同其他畫家比較起來,他表現自己幻想中圖景的能力可能更差,只有到了大溪地以後,思特里克蘭德才找到順利的環境。在這裏,他在自己周圍處處可以看到為使自己的靈感開花結果不可或缺的事物,他晚年的圖畫至少告訴了我們他終生追尋的是什麼,讓我們的幻想走入一個新鮮的、奇異的境界。彷彿是,思特里克蘭德的精神一直脫離了他的軀體到處漫遊,到處尋找寄宿,最後,在這個遙遠的土地上,終於進入了一個軀殼。用一句陳腐的話說,他在這裏可謂“得其所哉”。

我一踏上這個偏遠的島嶼,就應該立刻恢復對思特里克蘭德的興趣,這似乎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但事實是,我手頭的工作卻佔據了我的全部精神,根本無暇顧及與此無關的事;直到在大溪地住了幾天以後,我才想到這個地方同思特里克蘭德的關係。我畢竟同他分手已經十五年了,他逝世也已有九年之久了。現在回想當時的情況,在我到大溪地之後,不論手頭的事多麼重要,我本來應該立刻把它拋諸腦後的;但事實卻不是這樣,甚至一周以後我仍然無法從冗雜的事務中脫身出來。我還記得頭一天早上,我醒得很早。當我走到旅館的露台上時,周圍一點動靜也沒有。我圍着廚房轉了一圈,廚房的門還上着鎖,門外一條長凳上,一個本地人,旅館的一個侍者,睡得正酣,看來一時我還吃不上早飯。於是我漫步到濱海的街道上。僑居在這裏的中國人已經在他們開的店鋪里忙碌起來了。天空仍然呈現出黎明時分的蒼白,環礁湖上籠罩着死一樣的沉寂。十英里之外,莫里阿島佇立在海面上,象是一座聖杯形狀的巍峨要塞,深鎖着自己的全部秘密。

我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從離開威靈頓以後,日子似乎過得非常奇特。威靈頓整齊有序,富於英國風味,使人想到英國南岸的一座濱海城市。這以後我在海上航行了三天,波浪滔天,烏雲在空中互相追逐。三天以後風停了,大海變得非常寂靜,一片碧藍。太平洋看來比別的海洋更加荒涼,煙波浩渺,即使在這個水域上作一次最普通的旅行也帶有冒險意味。你吸到胸中的空氣象是補身的甘香酒,叫你精神振奮,準備經歷一些你從來未料到的事。但是你除了知道已經駛進大溪地,朦朧中感到走近一塊黃金的國土外,它絕不向你泄露別的秘密。與大溪地構成姊妹島的莫里阿島進入你的視野,危崖高聳,絢爛壯麗,突然從茫茫的海水裏神秘地一躍而出,象魔棍召喚出的一幅虛無飄渺的彩錦。莫里阿巉岩嶙峋,有如蒙特塞拉特島①被移植到太平洋中。面對這幅景象,你會幻想波利尼西亞的武士正在那裏進行奇特的宗教儀式,用以阻止世俗凡人了解某些秘密。當距離逐漸縮小,美麗的峰巒形狀愈加真切時,莫里阿島的美麗便完全呈現出來,但是在你的船隻從它旁邊駛過時,你會發現它仍然重門深鎖,把自己閉合為一堆人們無法接近的陰森可怖的巨石,沒有人能闖入它那幽森的奧秘中去。誰也不會感到驚奇:只要船隻駛到近處,想在珊瑚礁尋覓一個入口,它就會突然從人們的視線里消失,映入你眼帘的仍是太平洋一片茫茫碧波。

①蒙特塞拉特島是英屬西印度群島中的一個島嶼。

大溪地卻是另外一番景象,它是一個高聳海面的綠蔥蔥的島嶼,暗綠色的深褶使你猜到那是一條條寂靜的峽谷。這些幽深的溝壑有一種神秘氣氛,凄冷的溪流在它深處琤琤鳴濺,你會感到,在這些濃蔭鬱郁的地方,遠自太古以來生活就一直按照古老的習俗綿綿不息地延續到現在。大溪地也存在着某些凄涼、可怖的東西。但這種印象並沒有長久留在你的腦中,這隻能使你更加敏銳地感到當前生活的歡樂。這就象一群興高采烈的人在聽一個小丑打渾,正在捧腹大笑時,會在小丑的眼睛裏看到凄涼的眼神一樣;小丑的嘴唇在微笑,他的笑話越來越滑稽,因為在他逗人發笑的時候他更加感到自己無法忍受的孤獨。因為大溪地正在微笑,它一邊微笑一邊對你表現出無限的情誼,它象一個美麗的婦人,既嫻雅又浪漫地向你展示她的全部美貌和魅力,特別是在船隻剛剛進入帕皮提港口的時候,你簡直感到心醉神馳。泊在碼頭邊的雙桅帆船每一艘都那麼整齊、乾淨,海灣環抱着的這座小城潔白、文雅,而法國火焰式建築物在蔚藍的天空下卻紅得刺目,象激情的呼喊一般,極力炫示自己鮮艷的色彩。它們是肉感的,簡直大膽到不顧廉恥的地步,叫你看了目瞪口呆。當輪船靠近碼頭時,蜂擁到岸邊的人群興高彩烈而又彬彬有禮。他們一片笑語喧嘩,人人揮舞着手臂。從輪船上望去,這是一個棕色面孔的海洋。你會感到炎炎碧空下,色彩在炫目地旋轉移動。不論從船上往下卸行李也好,海關檢查也好,做任何事都伴隨着大聲喧鬧,而每個人都象在向你微笑。天氣非常熱。絢爛的顏色耀得你睜不開眼睛。

四十六

我在大溪地沒有待幾天便見到了尼柯爾斯船長。一天早晨,我正在旅館的露台上吃早飯,他走進來,作了自我介紹。他聽說我對查理斯·斯特里克蘭德感興趣,便毛遂自薦,來找我談談思特里克蘭德的事。大溪地的居民同英國鄉下人一樣,很喜歡聊天,我隨便向一兩個人打聽了一下思特里克蘭德的畫兒,這消息很快就傳到每個人的耳朵里去了。我問這位陌生的來客是否吃過早點。

“吃過了,我一起床就喝過咖啡了,”他回答說,“但是喝一口威士忌我並不反對。”

我把旅館的中國侍者喊過來。

“你是不是認為現在喝酒太早了點?”船長說。

“這該由你同你自己的肝臟做出決定,”我回答說。

“我其實是個戒酒主義者,”他一邊給自己斟了大半杯加拿大克拉伯牌威士忌,一邊說。

尼柯爾斯船長笑的時候露出一口很不整齊的發黑的牙齒,他生得瘦小枯乾,身材不到中等,花白的頭髮剪得很短,嘴上是亂扎扎的白鬍子碴。尼柯爾斯船長已經有好幾天沒有刮臉了。他的臉上皺紋很深,因為長年暴露在陽光下,曬得黎黑。他生着一雙小藍眼睛,目光游移不定;隨着我的手勢,他的眼睛很快地轉來轉去,叫人一望而知是個社會上的老油子。但是這時候他對我卻是一片熱誠和真情實意。他身上穿的一套卡其衣褲邋裏邋遢,兩隻手也早該好好洗一洗了。

“我同思特里克蘭德很熟,”他說,他身體往椅子背上一靠,點上我遞給他的雪茄煙。“他到這個地方來還是通過我的關係。”

“你最早是在什麼地方遇到他的?”我問。

“馬賽。”

“你在馬賽做什麼?”

他象要討好我似地賠了個笑臉。

“呃,我當時沒在船上,境遇很糟。”

從我這位朋友的儀錶來看,今天他的境遇一點也不比那時好;我決定同他交個朋友。同這些在南海群島的流浪漢相處,儘管得付出一點小代價,但總不會叫你吃虧的。這些人很容易接近,談起話來很殷勤。他們很少擺架子,只要一杯水酒,就一定能把他們的心打動。要想同他們混熟,用不着走一段艱辛的路途,只要對他們的閑扯洗耳恭聽,他們就不但對你非常信任,而且還會對你滿懷感激。他們把談話看做是生活的最大樂趣,用以證明自己出色的修養。這些人大多數談話都很有風趣。他們的閱歷很廣,又善於運用豐富的想像力。不能說這些人沒有某種程度的欺詐,但是他們對法律還是非常容忍,盡量遵守,只要法律有強大靠山的時候。同他們玩牌是件危險的勾當,但是他們那種頭腦敏捷會使這一最有趣的遊戲平添了極大的刺激。在我離開大溪地之前,已經同尼柯爾斯船長混得很熟了,我同他的這段交情只有使我的經驗更加豐富。儘管我招待了他許多雪茄和威士忌(他從來不喝雞尾酒,因為他實際上是個戒酒主義者),儘管他帶着一副施恩於人的溫文有禮的神氣向我借錢,好幾塊銀幣從我的口袋轉到了他的口袋裏去,我還是覺得他讓我享受到的樂趣大大超過了我付出的代價。自始至終他都是我的債主。如果我聽從作者的良心,不肯走離本題,只用幾行簡單的文字就把尼柯爾斯打發掉,我會感到對不起他的。

我不知道尼柯爾斯船長最初為什麼要離開英國。這是一個他諱莫如深的話題;對於象他這樣的人直接問這類事也是很不謹慎的。從他的話語裏聽得出來,他曾經受了不白之冤。毫無疑問,他把自己看作是執法不公的犧牲品。我的想像卻總愛把他同某種詐騙或暴行聯繫起來。當他談到英國當局執法過於機械時,我非常同情地表示同意。令人高興的是,即使他在家鄉有過什麼不愉快的遭遇,他的愛國熱情卻並未因此受到任何損傷。他常對我說,英國是全世界最了不起的國家,他覺得自己比哪國人都優越得多,不管什麼美國人、殖民地人、達哥人、荷蘭人,或是卡納加人,全不在他眼裏。

然而我認為他生活得並不幸福。他長期患消化不良症,嘴裏經常含着一片胃蛋白酶藥片。每天上午他的胃口都不很好,但是如果只是這一病痛還不致於使他的精神受到傷害。他的生活還有一樁更大的不幸:八年以前他輕率地同一個女人結了婚。有一些男人,慈悲的天意註定叫他們終生作個單身漢,但是他們有的人由於任性,有的人由於拗不過環境,卻違背了上帝的意旨。再沒有誰比這種結了婚的單身漢更叫人可憐了。尼柯爾斯船長就是這樣一個人。我看見過他的老婆;我想,她的年齡不過二十七八歲,但是她是那種永遠讓人摸不清究竟多大歲數的女人,這種人二十歲的時候不比現在樣子年輕,到了四十歲也不會顯得更老。她給我的印象是皮緊肉瘦,一張並不標緻的面孔緊繃繃的,嘴唇只是薄薄的一條線,全身皮膚都緊包着骨頭。她輕易不露笑容,頭髮緊貼在頭上,衣服瘦瘦的,白斜紋料子看去活象是黑色的邦巴辛毛葛。我想像不出,為什麼尼柯爾斯船長要同她結婚,既然結了婚為什麼又不把她甩掉。也許他已經不止一次這樣做過,他的悲哀就來源於哪次都沒有成功。不論他跑多麼遠,不論他藏身多麼隱秘,尼柯爾斯太太就象命運一樣無可逃避,象良心一樣毫無憐憫,馬上就會來到他身邊。他逃不脫她,就象有因必有果一樣。

社會油子和藝術家或者紳士相同,是不屬於哪一個階級的;無業游民的粗野無禮既不會使他感到難堪,王公貴人的繁文縟節也不會叫他感到拘束。但是尼柯爾斯太太卻出身於一個最近名聲漸着的階層,就是人們稱之為中下層(這個名稱叫得好!)的社會階層。她的父親是個警察,而且我敢說還非常精明能幹。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抓住船長不放,我不相信是因為愛情。我從來沒聽她開口講過話,也許同她丈夫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她的話很多。不管怎麼說,尼柯爾斯船長怕她怕得要死。有時候他同我坐在旅館的露台上會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老婆正在外面馬路上走動,她從來不叫他,她好象根本不知道他在這裏,只是安詳自若地在街頭踱來踱去。這時候船長就渾身不安起來;他看了看錶,長嘆一口氣。

“唉,我該走了。”他說。

在這種時候,說笑話也好,喝威士忌也好,再也沒有什麼能把他留住了。要知道,尼柯爾斯船長本是個經十二級風暴也面不改色的人,只要有一把手槍,就是一打黑人上來,他也有膽量對付。有時尼柯爾斯太太也派他們的女兒,一個面色蒼白、總是耷拉着臉的七歲孩子,到旅館來。

“媽媽找你。”她帶着哭音地說。

“好,好,親愛的孩子。”尼柯爾斯船長說。

他馬上站起身來,陪同女兒走回家去。我想這是精神戰勝物質的一個極好的例證,所以我這段文章雖然寫得走了題,卻還是具有一些教訓意義的。

四十七

我試圖把尼柯爾斯船長給我講的一些有關思特里克蘭德的事連貫起來,下面我將盡量按照事情發生的先後次序記載。他們兩人是我同思特里克蘭德在巴黎最後會面的那年冬末認識的。思特里克蘭德和尼柯爾斯船長相遇以前的一段日子是怎麼過的,我一點也不清楚;但是他的生活肯定非常潦倒,因為尼柯爾斯船長第一次看到他是在夜宿店裏。當時馬賽正發生一場罷工,思特里克蘭德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顯然連勉強賴以餬口的一點錢也掙不到了。

夜宿店是一幢龐大的石頭建築物,窮人和流浪漢,凡是持有齊全的身份證明並能讓負責這一機構的修道士相信他本是幹活吃飯的人,都能在這裏寄宿一個星期。尼柯爾斯在等着寄宿舍開門的一群人裏面注意到思特里克蘭德,因為斯特里克蘭德身軀高大樣子又非常古怪,非常引人注目。這些人沒精打采地在門外等候着,有的來回踱步,有的懶洋洋地靠着牆,也有的坐在馬路牙子上,兩腳伸在水溝里。最後,當所有的人們排着隊走進了辦公室,尼柯爾斯船長聽見檢查證件的修道士同思特里克蘭德談話用的是英語。但是他並沒有機會同思特里克蘭德說話,因為人們剛一走進公共休息室,馬上就走來一位捧着一本大《聖經》的傳教士,登上屋子一頭的講台,布起道來;作為住宿的代價,這些可憐的流浪者必須耐心地忍受着。尼柯爾斯船長和思特里克蘭德沒有分配在同一間屋子裏,第二天清晨五點鐘,一個高大粗壯的教士把投宿的人們從床上趕下來,等到尼柯爾斯整理好床鋪、洗過臉以後,思特里克蘭德已經沒影了。尼柯爾斯船長在寒冷刺骨的街頭徘徊了一個鐘頭,最後走到一個水手們經常聚會的地方——維克多·耶魯廣場。他在廣場上又看見了思特里克蘭德,思特里克蘭德正靠着一座石雕像的底座打盹。他踢了思特里克蘭德一腳,把他從夢中踢醒。

“來跟我吃早飯去,朋友。”他說。

“去你媽的。”思特里克蘭德說。

我一聽就是我那位老朋友的語氣,這時我決定把尼柯爾斯船長看作是一位可以信任的證人了。

“一個子兒也沒有了吧?”船長又問。

“滾你的蛋。”思特里克蘭德說。

“跟我來。我給你弄頓早飯吃。”

猶豫了一會兒,思特里克蘭德從地上爬起來,兩個人向一處施捨麵包的救濟所走去。餓飯的人可以在那裏得到一塊麵包,但是必須當時吃掉,不準拿走。吃完麵包,他們又到一個施捨湯的救濟所,每天十一點到四點可以在那裏得到一碗鹽水稀湯,但不能連續領取一個星期。這兩個機構中間隔着一大段路,除非實在餓得要命,誰也懶得跑兩個地方。他們就這樣吃了早飯,查理斯·思特里克蘭德同尼柯爾斯船長也就這樣交上了朋友。

這兩個人大概在馬賽一起度過四個月。他倆的生活沒有什麼奇遇——如果奇遇意味着一件意料之外或者令人激動的事;因為他們的時間完全用在為了生活四處奔波上,他們要想弄到些錢晚間找個尋宿的地方,更要買些吃的東西對付轆轆飢腸。我真希望我能畫出幾幅絢麗多彩的圖畫,把尼柯爾斯船長的生動敘述在我想像中喚起的一幅幅畫面也讓讀者看到。他敘述他們兩人在這個海港的下層生活中的種種冒險完全可以寫成一本極有趣味的書,從他們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物身上,一個研究民俗學的人也可以找到足夠的材料編纂一本有關流浪漢的大辭典。但是在這本書里我卻只能用不多幾段文字描寫他們這一段生活。我從他的談話得到的印象是:馬賽的生活既緊張又粗野,豐富多采,鮮明生動。相形之下,我所了解的馬賽——人群雜沓、陽光燦爛,到處是舒適的旅館和擠滿了有錢人的餐館——簡直變得平淡無奇、索然寡味了。那些親眼見過尼柯爾斯船長描繪給我聽的景象的人真是值得羨慕啊。

當夜宿店對他們下了逐客令以後,思特里克蘭德同尼柯爾斯船長就在硬漢子彼爾那裏找到另外一處歇夜的地方。硬漢子彼爾是一家水手寄宿舍的老闆,是一個身軀高大、生着一對硬拳頭的黑白混血兒。他給暫時失業的水手們提供食宿,直到在船上給他們找到工作為止。思特里克蘭德同尼柯爾斯船長在他這裏住了一個月,同十來個別的人,瑞典人、黑人、巴西人,一起睡在寄宿舍兩間屋子的地板上。這兩間屋子什麼傢具也沒有,彼爾就分配他們住在這裏。每天他都帶着這些人到維克多·耶魯廣場去,輪船的船長需要僱用什麼人都到這個地方來。這個混血兒的老婆是一個非常邋遢的美國胖女人,誰也不知道這個美國人怎麼會墮落到這一地步。寄宿的人每天輪流幫助她做家務事。思特里克蘭德給硬漢子彼爾畫了一張肖像作為食宿的報酬,尼柯爾斯船長認為這對思特里克蘭德來講是一件佔了大便宜的事。彼爾不但出錢給他買了畫布、油彩和畫筆,而且還給了他一磅偷運上岸的煙草。據我所知,這幅畫今天可能還掛在拉·柔那特碼頭附近一所破舊房子的客廳里,我估計現在可能值一千五百英鎊了。思特里克蘭德的計劃是先搭一條去澳大利亞或新西蘭的輪船,然後再轉途去薩摩亞或者大溪地。我不知道他怎麼會動念要到南太平洋去,雖然我還記得他早就幻想到一個充滿陽光的綠色小島,到一個四圍一片碧波、海水比北半球任何海洋更藍的地方去。我想他所以攀住尼柯爾斯船長不放也是因為尼柯爾斯熟悉這一地區,最後勸他到大溪地,認為這個地方比其他任何地方都更舒服,也完全是尼柯爾斯的主意。

“你知道,大溪地是法國領土,”尼柯爾斯對我解釋說,“法國人辦事不他媽的那麼機械。”

我想我明白他說這句話的意思。

思特里克蘭德沒有證件,但是硬漢子彼爾只要有利可圖(他替哪個水手介紹工作都要把人家第一個月的工資扣去),對這一點是不以為意的。湊巧有一個英國籍的司爐住在他這裏的時候死掉了,他就把這個人的證明文件給了思特里克蘭德。但是尼柯爾斯船長同思特里克蘭德兩個人都要往東走,而當時需要僱用水手的船恰好都是西行的。有兩次駛往美國的貨輪上需要人幹活都被思特里克蘭德拒絕了,另外還有一艘到紐卡斯爾的煤船他也不肯去。思特里克蘭德這種拗脾氣結果只能叫硬漢子彼爾吃虧,最後他失去了耐性,一腳把思特里克蘭德同尼柯爾斯船長兩個人一起踢出了大門。這兩個人又一次流落到街頭。

硬漢子彼爾寄宿舍的飯菜從來也稱不上豐盛,吃過飯從餐桌旁站起來跟剛坐下一樣餓得慌,但是儘管如此,有好幾天兩個人對那裏的伙食還是懷念不已。他們這次真正嘗到挨餓是什麼滋味了。施捨菜湯的地方同夜宿舍都已經對他們關了門,現在他們賴以果腹的只剩下麵包施捨處給的一小片麵包了。夜裏,他們能在哪兒睡覺就在哪兒睡覺,有時候在火車站岔道上一個空車皮里,有時候在貨站後面一輛卡車裏。但是天氣冷得要命,常常是迷迷糊糊地打一兩個鐘頭的盹兒就得到街上走一陣暖和暖和身體。他們最難受的是沒有煙抽,尼柯爾斯船長沒有煙簡直活不下去,於是他就開始到小啤酒館去撿那些頭天晚上夜遊的人扔的煙屁股和雪茄頭。

“我的煙斗就是比這更不是味兒的雜八湊煙也抽過,”他加添了一句,自我解嘲地聳了聳肩膀。在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又從我遞過去的煙盒裏拿了兩支雪茄,一支銜在嘴上,一支揣在口袋裏。

偶然他們也有機會掙到一點兒錢。有時候一艘郵輪開進港,尼柯爾斯船長同僱用計時員攀上交情,會給兩人找個臨時裝卸工的活兒。如果是一艘英國船,他們會溜進前甲板下面的艙房裏,在水手那裏飽餐一頓。當然,這樣做要冒一定的風險,如果遇見船上的高級船員,他們就要從跳板上被趕下來,為了催他們動作快一些,屁股後面還要挨一靴子。

“一個人只要肚子吃飽,屁股叫人踢一腳算不得什麼,”尼柯爾斯船長說,“拿我個人說,我是從來不生氣的。高級船員理應考慮船上的風紀的。”

我的腦子裏活生生地出現一幅圖畫:一個氣沖沖的大副飛起一腳,尼柯爾斯船長腦袋朝下地從窄窄的跳板上滾下來;象一個真正的英國人那樣,他對英國商船隊的這種紀律嚴明的精神非常高興。

在魚市場裏也不時能夠找點零活兒干。還有一次,卡車要把堆在碼頭上的許多筐桔子運走,思特里克蘭德同尼柯爾斯船長幫助裝車,每人掙了一法郎。有一天兩人很走運:一條從馬達加斯加繞過好望角開來的貨輪需要上油漆,一個開寄宿店的老闆弄到包工合同,他們兩個人一連幾天站在懸在船幫旁邊的一條木板上,往銹跡斑斑的船殼上塗油漆。這件差事肯定很投合思特里克蘭德的慣受諷嘲的脾氣。我向尼柯爾斯船長打聽,在那困頓的日子裏,思特里克蘭德有什麼反應。

“從來沒聽他說過一句喪氣話,”船長回答說,“有時候他有點兒悶悶不樂,但是就是在我們整天吃不到一口飯,連在中國佬那裏歇宿的房錢都弄不到手的時候,他仍然象蛐蛐一樣歡蹦亂跳。”

我對此並不覺得驚奇。思特里克蘭德正是超然於周圍環境之外的人,就是在最沮喪的情況下也是如此。這到底是由於心靈的寧靜還是矛盾對立,那是難以說清的。

“中國茅房”,這是一個流浪漢給一個獨眼的中國人在布特里路附近開的一家雞毛店起的名字。六個銅子可以睡在一張小床上,三個銅子兒可以打一宵地鋪。他們在這裏認識了不少同他們一樣窮困潦倒的朋友,遇到他們分文不名、而夜裏又天氣奇冷的時候,他們會毫不猶豫地同哪個白天湊巧掙到一法郎的人借幾文宿費。這些流浪漢並不吝嗇,誰手頭有錢都樂於同別人分享。他們來自世界各個地方,但是大家都很講交情,並不因國籍不同而彼此見外,因為他們都覺得自己是一個國家——安樂鄉的自由臣民;這個國家領土遼闊,把他們這些人全部囊括在自己的領域裏。

“可是思特里克蘭德要是生起氣來,我看可不是好惹的,”尼柯爾斯船長回憶當時的情況說,“有一天我們在廣場上碰見了硬漢子彼爾,彼爾想討回他給查理斯的身份證明。”

“‘你要是想要,就自己來拿吧,’查理斯說。”

“彼爾是個身強力壯的大漢,但是被查理斯的樣子給鎮住了,他只是不住口地咒罵,所有能夠用上的髒字眼兒都用到了。硬漢子彼爾開口罵人是很值得一聽的事。開始的時候,查理斯不動聲色地聽着,過了一會兒,他往前邁了一步,只說了一句:‘滾蛋,你他媽的這隻豬玀。’他罵的這句話倒沒什麼,重要的是他罵人的樣子。硬漢子彼爾馬上住了口,你可以看出來他膽怯了。他連忙轉身走開,好象突然記起自己還有個約會似的。”

按照尼柯爾斯船長的敘述,思特里克蘭德當時罵人的話同我寫的並不一樣,但既然這是一本供家庭閱讀消遣的書,我覺得不妨違反一些真實性,還是改換幾個雅俗共賞的字眼兒為好。

且說硬漢子彼爾並不是個受了普通水手侮辱而隱忍不發的人。他的權勢完全靠着他的威信;一個住在他開的寄宿舍的水手對他倆說,彼爾發誓要把思特里克蘭德幹掉,後來又有另外一個人告訴他們同樣的消息。

一天晚上,尼柯爾斯船長和思特里克蘭德正坐在布特里路的一家酒吧間裏。布特里路是一條狹窄的街道,兩旁都是一間間的平房,每所房子只有一間小屋,就象擁擠的集市棚子或者馬戲團的獸籠。每間屋子門口都可以看到一個女人。有的懶洋洋地靠着門框,或者哼着小曲,或者用沙啞的嗓子向過路人打招呼,也有的無精打采地看一本書。她們有的是法國人,有的是意大利人,有的是西班牙人,有的是日本人,也有的是黑人;有的胖,有的瘦;在厚厚的脂粉、烏黑的眼眉和猩紅的唇脂下面,你可以看到歲月在她們臉上刻下的痕迹和墮落放蕩留下的傷疤。她們有的人穿着黑色內衫和肉色長襪,有的頭髮捲曲、染成金黃顏色,穿着紗衣,打扮得象小女孩。從敞開的門外邊,可以看到屋子裏的紅磚地,一張大木床,牌桌上擺着一隻大口水罐和一個面盆。街頭上形形色色的人踱來踱去——郵輪上的印度水手,瑞典三桅帆船上的金髮的北歐人,軍艦上的日本兵,英國水手,西班牙人,法國巡洋艦上英俊的水兵,美國貨輪上的黑人。白天,這裏污穢骯髒,但是到了夜裏,在小屋子的燈光照耀下,這條街就有一種罪惡的魅力。瀰漫在空中的醜惡的淫慾使人感到窒息,簡直是可怕的,但是在這一切纏繞着你、激動着你的景象里卻有某種神秘的東西。你覺得有一種人們並不了解的原始力量又讓你厭惡,又深深地把你迷住。在這裏,一切文明、體面都已蕩然無存,人們面對的只是陰鬱的現實,一種既熱烈又悲哀的氣氛籠罩着一切。

在思特里克蘭德和尼柯爾斯坐的酒吧間裏擺着一架自動鋼琴,機械地演奏着喧噪聒耳的舞曲。屋子四周人們圍坐在小桌旁邊,這邊六七個水手已經喝得半醉,吵吵嚷嚷,那邊坐着的是一群士兵。屋子中央人們正一對對地擠在一起跳舞。留着大鬍子、面色黝黑的水手用粗硬的大手使勁摟着自己的舞伴。女人們身上只穿着內衫。不時地也有兩個水手站起來互相摟着跳舞。喧鬧的聲音震耳欲聾。沒有一個人不在喝,不在叫,不在高聲大笑;當一個人使勁吻了一下坐在他膝頭上的女人時,英國的水手中就有人噓叫,更增加了屋子的嘈雜。男人們的大靴子揚起的塵土和口裏噴出的煙霧弄得屋子烏煙瘴氣。空氣又悶又熱。賣酒的櫃枱後面坐着一個女人在給孩子餵奶。一個身材矮小、生着一張長滿雀斑的扁臉年輕侍者,托着擺滿啤酒杯子的托盤不住腳地走來走去。

過了不大一會兒工夫,硬漢子彼爾在兩個高大黑人的陪同下走了進來。一眼就可以看出,他已經有七八分醉意了。他正在故意尋釁鬧事。一進門彼爾就東倒西歪地撞在一張檯子上,把一杯啤酒打翻了。坐在這張桌子邊上的是三個士兵,雙方馬上爭吵起來。酒吧間老闆走出來,叫硬漢子彼爾走出去。老闆脾氣暴烈,從來不容顧客在他的酒館鬧事。硬漢子彼爾氣焰有些收斂,他不太敢同酒吧間老闆衝突,因為老闆有警察作後盾。彼爾罵了一句,掉轉了身軀。忽然,他一眼看見了思特里克蘭德。他搖搖晃晃地走到思特里克蘭德前邊,一句話不說,嘬了一口唾沫,直啐到思特里克蘭德臉上。思特里克蘭德抄起酒杯,向他扔去。跳舞的人都停了下來。有那麼一分鐘,整個酒吧間變得非常安靜,一點聲音也沒有。但是等硬漢子彼爾撲到思特里克蘭德身上的時候,所有的人的鬥志都變得激昂起來。剎那間,酒吧間開始了一場混戰。啤酒檯子打翻了,玻璃杯在地上摔得粉碎。雙方廝打得越來越厲害。女人們躲到門邊和櫃枱後面去,過路的行人從街頭湧進來。只聽見到處一片咒罵聲、拳擊聲、喊叫聲,屋子中間,一打左右的人打得難解難分。突然間,警察沖了進來,所有的人都爭先恐後地往門外竄。當酒吧間裏多少清靜下來以後,只見硬漢子彼爾人事不醒地躺在地上,頭上裂了個大口子。尼柯爾斯船長拽着思特里克蘭德逃到外面街上,思特里克蘭德的胳臂淌着血,衣服撕得一條一條的。尼柯爾斯船長也是滿臉血污;他的鼻子挨了一拳。

“我看在硬漢子彼爾出院以前,你還是離開馬賽吧,”當他倆回到“中國茅房”開始清洗的時候,他對思特里克蘭德說。

“真比鬥雞還熱鬧,”思特里克蘭德說。

我彷彿看到了他臉上譏嘲的笑容。

尼柯爾斯船長非常擔心。他知道硬漢子彼爾是睚眥必報的。思特里克蘭德叫這個混血兒丟了大臉,彼爾頭腦清醒的時候,是要小心提防的。他不會馬上就動手,他會暗中等待一個適宜時機。早晚有一天夜裏,思特里克蘭德的脊背上會叫人捅上一刀,一兩天以後,從港口的污水裏會撈上一具無名流浪漢的屍體。第二天晚上尼柯爾斯到硬漢子彼爾家裏去打聽了一下。彼爾仍然住在醫院裏,但是他妻子已經去看過他。據他妻子說,彼爾賭天誓日說,他一出院就要結果思特里克蘭德的性命。

又過了一個星期。

“我總是說,”尼柯爾斯船長繼續回憶當時的情況,“要打人就把他打得厲厲害害的。這會給你一點時間,思考一下下一步該怎麼辦。”

這以後思特里克蘭德交了一步好運。一艘開往澳大利亞的輪船到水手之家去要一名司爐,原來的司爐因為神經錯亂在直布羅陀附近投海自殺了。

“你一分鐘也別耽誤,夥計,立刻到碼頭去,”船長對思特里克蘭德說,“趕快簽上你的名字。你是有證明文件的。”

思特里克蘭德馬上就出發了。尼柯爾斯船長從此再也沒有同他見面。這艘輪船在碼頭只停泊了六小時,傍晚時分,尼柯爾斯船長看着輪船煙囪冒出的黑煙逐漸稀薄,輪船正在寒冬的海面上乘風破浪向東駛去。

我盡量把這些故事敘述得生動一些,因為我喜歡拿這一段經歷同他住在倫敦阿施里花園時的生活進行對比,當時他忙着做股票生意,那時的生活我是親眼見過的。但是我也非常清楚,尼柯爾斯船長是個大言不慚的牛皮大王,他告訴我的這些事也有可能沒有一句是真話。今後我如果發現思特里克蘭德在世的時候根本不認識他,他對馬賽的知識完全來自一本雜誌,我是一點也不會感到吃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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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和六便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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