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八年六月四日
我總是說,天生是賤坯就永遠都是賤坯。我也總是說,要是您操心的光是她逃學的問題,那您還算是有福氣的呢。我說,她這會兒應該下樓到廚房裏去,而不應該待在樓上的卧室里,往臉上亂抹胭脂,讓六個黑鬼來伺候她吃早飯,這些黑鬼若不是肚子裏早已塞滿了麵包與肉,連從椅子上挪一下屁股都懶得挪呢。這時候母親開口了:
“可是,讓學校當局以為我管不了她,以為我沒法--”
“得了,”我說,“您是管不了,您真管得了嗎?您從來也不想辦法約束約束她,”我說,“遲至今日,她已經十六歲了,您還能把她怎麼樣?”
她把我的活琢磨了一會兒。
“不過,讓他們以為……我連她拿到了成績報告單都不知道。去年秋天,她告訴我,學校從今年起不再發成績單了。可是方才瓊金老師給我打了電話,說如果她再曠一次課,就只好叫她退學了。她是怎麼逃學的呢?她能上哪兒去呢?你整天都在鎮上,要是她在大街上逛來逛去,你總該看見她的吧。”
“不錯,”我說,“要是她是在街上溜達的話。不過我認為她之所以要逃學,並不是僅僅為了要做什麼不怕別人看見的事。”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她說。
“沒什麼意思,”我說。“我只不過是回答您的問題。”這時候她又哭起來,嘟嘟噥噥地說什麼連她自己的親骨肉也詛咒起她來了。
“是您自己要問我的啊,”我說。
“我不是說你,”她說。“你是唯一沒讓我良心受到譴責的孩子。”
“就是嘛,”我說,“我壓根兒沒工夫譴責您的良心。我沒機會象昆丁那樣上哈佛大學,也沒時間象爸爸那樣,整天醉醉醉直到進入黃泉。我得幹活呀。不過當然了,若是您想讓我跟蹤她,監視她幹了什麼壞事沒有,我可以辭掉店裏的差事,找個晚班的活兒。這樣,白天我來看着她,夜班嘛您可以叫班①來值。”
“我知道,我只不過是你們的累贅和負擔,”她說著說著,就伏在枕頭上啜泣了起來。
“這我還不清楚嗎,”我說。“您說這樣的話都說了有三十年了。連班吉這會兒也該明白了。您要不要讓我來跟她談談這件事呢?”
“你覺得這會有好處嗎?”她說。
“要是我剛開始您就來插一手,那就不會有任何好處,”我說,“如果您想讓我來管束她,您只管吩咐,可是再別插手。每回我剛想管,您就插進來亂攪和,結果是讓她把咱們倆都取笑一通。”
“要知道,她可是你的親人哪。”她說。
“對啊,”我說,“我正好也在這麼想--親人,還是嫡嫡親親
①班吉的簡稱的呢,依我說。不過,要是有人行為象黑鬼,那就不管他是誰,你只好拿對付黑鬼的辦法來對付他。”
“我真怕你會跟她大發雷霆,”她說。
“好了,”我說,“您那套辦法也不大行得通。您到底要我管呢,還是不要?要就說要,不要就拉倒,我還要去上班呢。”
“我知道,這麼些年來為了我們你受夠了罪,”她說。“你明白,當初要是我的計劃實現了,你早就有你自己的事務所了,也能象個巴斯康家大少爺似的過上幾天了。因為,你雖然不姓巴斯康,你骨子裏卻是巴斯康家的人。我知道要是你父親當初能預見--”
“哼,”我說,“我琢磨他也跟一般人一樣,也會有看不準的時候。”她又啜泣起來了。
“你怎麼能這麼刻薄他講你死去的父親?”她說。
“好吧,”我說,“好吧。隨您的便吧!既然我沒有自己的事務所,我還得去上我的班,當我的差。那麼您到底要不要讓我跟她談談呢?”
“我真怕您會跟她大發雷霆,”她說。
“好吧,”我說,“那我什麼也不說就是了。”
“不過總得想點什麼法子呀!”她說。“別人會以為我容許她逃學,任她在大街上逛來逛去,要不,以為我拿她沒有辦法……傑生,傑生,”她說,“你怎麼能撇下我不管呢。你怎麼能把這麼多的包袱都扔給我呢。”
“好了,好了,?我說,“您呆會兒又要把自己折磨得發病了。您要就是整天把她鎖在屋裏,要就是別再為她操心,把她交給我。這樣做不好嗎?”
“她是我的親骨肉啊、”她說著又哭了起來,於是我就說:
“好吧。我來管她就是了。快別哭了,行了。”
“你可別大發雷霆啊,”她說。“她還是個孩子呢,記住了。”
“不會的,”我說,“我不會的。”我走出屋去,隨手帶上了門。
“傑生,”她說,我沒有回答她。我順着樓上側道走着。“傑生,”她站在房門背後喊道。我一直往樓下走去。餐廳里一個人也沒有。接着我聽到了她①在廚房裏的聲音。她想讓迪爾西再給她倒一杯咖啡。我走進廚房。
“這敢情是你們學校的制服,是嗎?”我說。“要不,也許是今天放假?”
“就半杯,迪爾西,”她說。“求求你。”
“不行,小姐,”迪爾西說。“我本能給你。一個十七歲的大姑娘,只應該喝一杯,再說卡羅琳小姐也關照過的。你快快吃,穿好上學的制服:就可以搭傑生的車子進城。你這是存心再一次遲到。”
“不,她不會的,”我說。“我們馬上就來把這事安排一下。”她眼睛望着我,手裏拿着杯子。她用手把臉上的頭髮掠到後面去,她的浴衣從肩膀上滑了下來。“你把杯子放下,到這裏來一下,”我說。
“幹什麼?”她說。
“快點,”我說,“把杯子放在水槽里,到這兒來。”
“你又想幹什麼啦,傑生?”迪爾西說。
“你也許以為你可以壓倒外婆和別的所有的人,也一準可以壓倒我,”我說,“可是你錯了。我給你十秒鐘,讓你照我的吩咐把杯子放好。”
①指小昆丁。
她不再看我,而是把眼光轉向迪爾西,“現在是什麼時候,迪爾西?”她說。“十秒鐘到了,你就吹一下口哨。再給我半杯咖啡吧。迪爾西,求--”
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她鬆開了杯子。杯子跌落到地板上,摔得粉碎。她眼睛盯着我,胳膊往後縮,可是我還是攥得緊緊的。坐在椅子上的迪爾西現在站了起來
“你啊,傑生,”她說。
“放開我。”昆丁說,“不然我要扇你一個耳光。”
“你要扇,是嗎?”我說,“你要扇,是嗎?”她一巴掌往我臉上抽來。我把那隻手也捉住了,我當她是只野貓,把她緊緊按住。“你要扇,是嗎?”我說,“你以為你扇得成嗎?”
“你啊,傑生!”迪爾西說。我把她拖到餐廳里去。她的浴衣鬆了開來,在身邊飄動,裏面簡直沒穿什麼衣服。迪爾西趔趔趄趄地走過來。我扭過身子,噔地一腳,把門衝著她的臉關上了。
“你別進來,”我說。
昆丁倚在餐桌上,在系浴衣的帶子。我死死地盯着她。
“好,”我說,“我來問你,你這是什麼意思,逃學不算,還向你外婆撒謊,在成績報告單上假冒她的簽名,讓你外婆愁得又犯了病。你這是什麼意思?”
她一言不發。她把浴衣一直扣到脖子底下,把衣服拉緊在身體周圍,眼睛盯着我。她還來不及抹胭脂口紅,她的臉象是剛用擦槍布擦過似的。我走過去抓住她的手腕。“你這是什麼意思?”我說。
“不關你的屁事,”她說。“你放開我。”
迪爾西走進門來。“嗨,傑生,”她說。
“你給我出去,聽見沒有,”我說,連頭都沒有轉過去。“我要知道你逃學的時候待在哪兒?”我說。“你沒在街上溜達,否則我會見到你的,你同誰在一起鬼混?是不是跟哪個油頭滑腦的壞小子躲在樹林子裏?你去了沒有?”
“你--你這個老混蛋!”她說。她掙紮起來,可是我抓住了她不放。“你這個該死的老混蛋!”她說。
“我要給你點厲害瞧瞧,”我說。“你也許有本事把一個老太婆嚇唬走,可是我要讓你明白現在是誰在治你。”我用一隻手抓住她,這時候,她不再掙扎了,只顧望着我,她那雙眼睛瞪得越來越大,烏黑烏黑的。
“你要幹什麼?”她說。
“你等着,讓我把皮帶抽出來,然後你就知道了,”我說著,一面把褲帶往外抽。這時,迪爾西抓住了我的胳膊。
“傑生,”她說,“你啊、傑生!你難道不害臊嗎?”
“迪爾西,”昆丁說,“迪爾西。”
“我不會讓他抽你的,”迪爾西說。“你不用害怕,好寶貝。”她抱住了我的胳膊。這時,皮帶讓我抽出來了,我一使勁把她甩了開去。她跌跌拖撞地倒在桌子上。她太老了,除了還能艱難地走動走動,別的什麼也幹不了。不過這倒也沒什麼、反正廚房裏需要有個人把年輕人吃剩的東西消滅掉。她又趔趔趄趄地走到我們當中來,只想阻止我。“你要打就打我好了,”她說。“要是你不打人出不了氣,那你打我好了,”她說。
“你以為我不敢打?”我說。
“我反正知道你是什麼壞事都幹得出來的,”她說。這時候我聽到母親下樓來的聲音,我原該料到她是不會袖手旁觀的。我鬆開了手。昆丁踉跟蹌蹌地朝牆上倒去,一邊還在把浴衣拉嚴。
“好吧,”我說,“咱們先把這事擱一擱,只是別以為你能壓倒我。我不是老太太,也不是半死不活的黑鬼。你這小騷貨!”我說。
“迪爾西,”她說,“迪爾西。我要我的媽媽。”
迪爾西走到她的身邊。“好啦,好啦,”她說,“只要俺在這兒,就不能讓他碰你。”母親繼續往樓下走來。
“傑生,?她說,“迪爾西。”
“好啦,好啦,”迪爾西說,“俺是不會讓他碰你的。”她伸出手去撫摩昆丁,昆丁卻把她的手打開。
“你這討厭的黑老太婆,”她說。她朝門口跑去。
“迪爾西,”母親在樓梯上喊道。昆丁掠過她的身邊,朝樓上跑去。“昆丁,”母親說,“喂,昆丁。”昆丁還是不停步。我可以聽到她上到樓梯口,然後穿過過道的腳步聲。最後,房門砰的響了一下。
母親剛才停住了腳步,這時繼續往下走。“迪爾西!”她說。
“哎,”迪爾西說,“俺來了。你去把車開到門口等着吧,”她說,“呆會兒把她帶到學校去。”
“這不用你操心,”我說。“我會把她押到學校去的,我還要管着她不讓她逃學。這事我管開了頭,可就要管到底了。”
“傑生,”母親在樓梯上叫道。
“快去吧,”迪爾西說,一邊朝門口走去。“你想讓她再犯病嗎?俺來了,卡羅琳小姐。”
我走出房間。我在門口台階上還能聽見她們說話的聲音。“您快躺回到床上去,”迪爾西在說,“您不知道您身體不好,不能起來嗎?快給我回去吧,您哪。我會留神讓姑娘準時到學堂去的。”
我到後院去,打算把汽車倒出來,接着我繞了個大圈子一直兜到前門,才總算找到他們,①
①指勒斯特與班吉。
“我不是關照過,讓你把備用輪貽安在車後面嗎?”我說。
“我沒空啊,”勒斯特說,“要等姥姥忙完廚房裏的活來看住他,我才能騰出手。”
“哼,”我說,“吃飯的時候一廚房都是黑鬼,都得讓我養活。你們就光會跟着他滿街溜達,等到我想換一隻輪貽,就只好我自己動手了。”
“我找不到人替換我呀!”他說。這時候,班吉開始哼哼唧唧起來了。
“把他帶到後院去,”我說。“你幹嗎老讓他呆在這兒給人家展覽啊。”還不等他大聲吼叫起來,我就讓他們走開。逢到星期天真是夠糟糕的,球場上全是沒有家醜怕外揚、沒有六個黑鬼要養活的人,他們把一隻大樟腦丸似的玩意兒打得滿場飛。每次他看見他們過來,就會沿着柵欄跑過來跑過去,吼個不停。這樣下去,人家非要叫我付球場租費不可,而母親和迪爾西為了哄班吉,又得找出幾隻瓷門球和一根手杖來裝着打球,要不,就讓我晚上下了班點了燈籠來打給班吉看。真要這樣,別人沒準要把我們全家都送到傑克遜的瘋人院去了。天知道,要真有那樣的事,人家還會舉行“老家周”①來表示慶祝呢。
我回到後院的車房去。那隻輪胎就靠在牆上,不過我自己才不願意來把它安上呢。我把汽車退出來,掉了個頭。她站在車道旁。我說:
“我知道你課本一本也沒有了。我倒很想知道你把那些書弄到哪兒去了?也許你會嫌我多管閑事。當然,我沒有什麼資格
①“oldHomeWeek”為美國的一種習俗,逢到值得慶祝的事情,邀請原來住在一起的親友來歡聚一個星期。來過問,我說,“不過,去年九月為這些書付了十一元六角五分的可是我。”
“是媽媽出錢給我買書的!”她說。“你的錢我一個子兒也沒有用。如果有一天真的要用你的錢,我寧願餓死。”
“是嗎?”我說。“這些話你到外婆跟前說去,看她有什麼反應,你看來並沒有光着身子不穿衣服嘛,”我說,“雖說你臉上塗的那玩意兒遮住的地方比全身的衣服遮住的還多一些。”
“你以為這些東西花過你或是外婆一分錢嗎?”,
“問你外婆去!”我說。“問她那些支票都怎麼樣了。據我記得,你還親眼見到她燒掉一張呢。”她根本沒在聽,她胭脂塗得那麼厚,簡直把臉都粘住不能動了,眼睛也象惡犬那樣,直愣愣地瞪着。
“要是這些衣服真的用了你或是外婆一分錢,你知道我要怎麼干?”她說,一面把一隻手按在衣服上。
“要怎麼干?”我說,“難道不穿衣服,鑽在一隻桶里?”
“我會馬上把衣服全撕下來,把它們扔在街上!”她說。“你不信?”
“你當然是做得出來的,”我說。“你哪一回都是這麼乾的。”
“你以為我不敢,”他說。她雙手抓住衣領,彷彿馬上就要撕了。
“你敢撕,”我說,“我馬上就給你一頓鞭子,讓你終生難忘。”
“你說我不敢,”她說。這時我看到她真的要撕,真是要把衣服全撕下來了。等我停下車子,抓住她的手,已經有十來個人在圍觀了。我火冒三丈,一剎那間簡直什麼都看不見了。
“你再那樣做,我就會讓你後悔你來到人世!”我說、
“我現在已經在後悔了!”她說。她瘋勁兒過去了,接着她的眼神變得很古怪,我在心裏說,要是你這丫頭在這輛汽車裏哭,在大街上哭,我也要抽你。我要把你打得不剩一口氣。幸虧她沒有哭,於是我鬆開了她的手腕,驅車前進。幸好我們附近有一條小巷,我從那裏拐進了後街,以免從廣場經過。人家已經在比德①家的空地上支起了帳篷。戲班子為了要在我們的櫥窗里貼海報,給店裏送了兩張招待券,艾爾②把兩張都給了我。昆丁坐在車子裏,扭過頭去,在咬自己的嘴唇。“我現在已經在後悔了!”她說。“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出生到這個世界上來。”
“就我所知,至少還有一個人也不明白為什麼!”我說。我在學校門前停了車。上課鈴剛打過,最後來到的幾個學生正在往裏走、“你總算也有一次沒有遲到,”我說。“你是自己走進去在課堂里坐好呢,還是得讓我送進去逼你坐好?”她走出汽車,砰的一聲失上車門。“記住我說的活!”我說。“我是說話算數的。要是你再讓我聽說你逃學,跟哪個油頭小光棍在後街溜達……”
她聽到這活扭過頭來。“我沒有到處溜達,”她說。“我的所作所為,你儘管去調查好了。”
“你的所作所為是眾所周知的,”我說。“鎮上每一個人都清楚你是個什麼東西。可是我不許你再那樣干,聽見沒有?就我個人來說,你怎麼干我根本不在乎,可是我在這個鎮上是有地位的,我可不能讓我家裏的任何人象黑人騷妞那樣亂來。你聽見我的活沒有?”
“我不管,”她說,“我很壞,我反正是要下地獄的,我不在乎。我寧願下地獄,也不願和你待在同一個地方。”
①傑弗主鎮上的一戶人家,戲班子的大帳這就搭在他家的空地上。
②雜貨店的老闆,傑生的東家。
“只要再有一次讓我聽說你逃學,你就會希望自己還是在地獄裏的好,”我說。她把頭一扭,跑着穿過校門口那片空地。“只要再有一次,你記住了,”我說。她連頭都不回過來。
我上郵局去,取了信件,接着就開車來到店門口,把車停好。我進店時,艾爾瞅着我。我給他一個機會,讓他可以埋怨我遲到,可是他光是說:
“那批中耕機到貨了。你最好去幫約伯大叔,把它們安裝好。”
我來到後院,老約伯正在那兒拆板條箱,用的是一小時擰松三個螺栓的速度。
“你真是應該給我們家幹活的,”我說。“鎮上每一個不中用的黑鬼都在我的廚房裏吃白飯呢。”
“俺就只給星期六晚上給俺發工資的人賣力氣,”他說。“我顧了這一頭,就再沒工夫討別人的喜歡了。”他擰開了一個螺帽。“這個鬼地方,除了象鼻蟲①誰干起活來都是鬆鬆垮垮的,”他說。
“你真該慶幸自己不是這些中耕機要對付的象鼻蟲,”我說,“否則,它們沒把你碾死,你自己也會吃棉花累死。”
“這話不假,”他說,“象鼻蟲也夠辛苦的。出太陽也罷下雨也罷,一星期七天天天都得在毒日頭下幹活。也不能坐在前廊上看西瓜的長勢,星期六對它們來說一點兒意思都沒有。”
“換了我來給你開工資,”我說,“星期六也不會有什麼意思的。你趕快把機器從板條箱裏搬出來,拖到店堂里去吧。”
我先拆開她的信,把支票取出來。女人畢竟是女人,又晚了六天。可是她們還總想要讓男人相信她們是能夠辦事的。換了男人,要是把一個月的第六天看作是第一天,你想他的買賣還能
①一種棉花害蟲。維持多久?怪事還不止這一樁,等他們把銀行結單寄過去時,她還想了解為什麼我總要到六號才把我的薪水存進去。女人是從來也弄不明白個中的緣由的。
我曾去信提起昆丁的復活節新衣服,但未收到回信。衣服收到無誤否?我也沒有收到她對我上兩次去信的回信。雖然第二封信中的支票和第一封信中那張一樣,都已兌了現。她有沒有生病?盼立刻示知,否則我就要親自來探望她了。你答應過若是她有什麼需要你會通知我的,我希望你在十號之前能寫信告訴我。不,你還是立即打電報給我為好。你現在準是正在拆看我寫給她的信。這我很清楚,就象我親眼見到的一樣。你最好按下面的地址立即打電報把她的情況告訴我。
就在這時候,艾爾對着約伯大叫大嚷,於是我把信放好,跑出去讓約伯打起點精神,別那麼半死不活的,這個國家應該多多雇傭白人勞工。讓這些沒用的黑鬼挨上兩年餓,他們就會明白自己是些何等無用的松包了。
快到十點鐘的時候,我跑到前面去。店堂里有一個旅行推銷商。還差兩分鐘就要敲十點了,我請他上街去喝一瓶可口可樂。我們聊聊就聊到收成這上頭來了。
“種地啥好處也沒有,”我說,“棉花成了商人投機的對象。他們讓農民懷着很大的希望,哄農民多種棉花,好讓他們自己在市場上興風作浪,擠垮外行的新手,你倒說說看,農民除了曬紅了脖梗,壓彎了腰,還能撈到什麼?你以為辛辛苦苦種地的除了餬口,還能多拿到一分錢嗎?”我說。“種多了,價錢賤,棉花連摘都不值得,種少了呢,棉花連喂軋棉子機都不夠。再說又是為了什麼呢?光為了一小撮混蛋透頂的東部猶太人,我倒不是指那些信猶太教的人,”我說,“我也認識一些猶太人,都是些滿不錯的公民。沒準你就是這樣的人吧,”我說。
“不,”他說,“我可是地地道道的美國人。”
“你可別見怪,”我說。“我平等對待每一個人,不論他宗教信仰如何,別的方面又是如何。猶太人作為個人,我並不反對,”我說。“這不過是個種族問題。你得承認他們什麼也不生產。他們尾隨着拓荒者來到一個新的國家,然後賣衣服給他們、賺他們的錢。”
“你指的是亞美尼亞人吧,”他說,“對不對?反正拓荒者也沒有必要穿新衣服。”
“你可別見怪,”我說。“我並不反對任何一個人的宗教信仰。”
“自然啦,”他說。“我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美國人。我祖上有點法國人血統,這就是我的鼻子長成這樣的原因。我是個美國人,沒錯兒。
“我也是地道的美國人,”我說。“咱們這樣的人剩下的不多了。我方才罵的是那些坐在紐約專玩大魚吃小魚的把戲的人。”
“一點不錯,”他說。“窮人是不能玩這種把戲的。應該有一條法律禁止這種行為。”
“你說我的活有沒有道理?”我說。
“有道理,”他說,“我覺得你是對的。農民不管怎麼樣總是吃虧。”
“我當然是對的,”我說。“玩這種把戲是非輸不可的,除非你能從知道內幕的人那裏打聽到秘密情報。我倒是恰好認得幾個人,他們就是干這個買賣的、他們有紐約一家很大的投機公司給他們當參謀。我這個人的作風是,”我說,“從不把寶押在一個地方。人家等着要搜刮乾淨的就是那種只有三塊錢卻想贏個滿堂紅的人。人家干這個買賣就是專門從這些人身上撈好處的。”
這時候,時鐘打響了十下。我上電報局去。電報局門剛開了一條縫,象人們常說的那樣。我走到牆角,把電報又拿出來,為的是要核實一下。我正在看電報,來了一份商情報告。市價上漲了兩“點”①,大伙兒都在吃進,從他們說話的營營聲里我也能聽出這個意思。大家都在紛紛往船上擠。好象不明白這條船是在往毀滅的道路上走似的。好象有那麼一條法律或是成文規定,除了買進別的都是不允許的。是的,我琢磨那些東部的猶太佬敢情也得過日子。可是,隨便哪個臭外國人只要在自己的老家混不下去就可以上美國來謀生,從美國人的口袋裏往外掏錢,這種局面真叫人難受啊。又上漲了兩“點”。這就是四“點”了。不過他娘的,我那些參謀是對的,是懂行的。要是我不採納他們的意見,我幹嗎還要一個月付他們十塊錢呢。我走出電報局,可是想起了那件事,就走回去打電報。“平安無事。Q②今日即去信。”
“Q?”報務員說。
“對,”我說,“Q。你難道不會寫Q?”
“我不過想問問清楚,”他說。
“你照我寫的發好了,準保沒錯,”我說。“讓收件人付款。”
“你打什麼電報呀,傑生?”賴特大夫③說,眼光越過我的肩
①原文為point,是證券、商品市場價格的計算單位,亦譯作“磅音”。
②這是打給凱蒂的電報,“Q”指小昆丁。
③這是當地一個做棉花投機生意的人。磅掃了過來。“是關照‘吃進’的密碼電報嗎?,
、“就算是吧,”我說。“不過,你們哥兒們自己動腦子判斷吧。你們可比那些紐約人還要精明呀。”
“哦,當然羅,”大夫說,“要是每磅棉花漲上兩分,我今年可以攢一大筆錢了。”
又來了新的行情。下跌了一“點”。
“傑生是在拋出呀,”霍布金斯①說。“你們看他的表情。”
“我怎麼干你們別管,”我說。“你們哥兒們自己判斷吧。反正紐約的那些猶太闊佬跟別人一樣,好歹也得過日子唄,”我說。
我走回到店裏去。艾爾在前面店堂里忙着、我一直走到櫃枱裏面的寫字枱旁;看洛侖②的來信。“好爹爹,真希望你在我的身邊。好爹爹不在這裏,大伙兒的聚會也沒勁兒.我多想念我的好寶貝爹爹呀。”我琢磨她也真該想念我了。上回我給了她四十塊錢呢。給了她四十。我從不對一個女人作任何許諾,也從不讓她知道我打算送給她什麼東西。這是對付女人的唯一辦法。老吊她們的胃口。如果你想不出什麼別的招數讓她們大吃一驚,那就照準她們下巴來那麼一拳好了。
我把信撕碎,在痰盂上點火燒掉。我給自己立下一個原則:絕對不保留女人給我的片紙隻字,我也從不給她們寫信。洛侖老是糾纏不休要我給她寫信,可是我說要是有什麼忘了沒說,下回來孟菲斯再說也不遲,不過我說,要是你過上一陣用普通的信封給我寫上幾行倒也無所謂,萬一你真的打電活給我,那麼對
①經常呆在電報局的一個遊手好閒的人。
②洛侖是傑生的情婦,住在孟菲斯。不起,以孟菲斯之大也會客不下你這個小女人的。我說我上你這兒來只不過是來玩女人的哥兒們中的上個,我可不允許有任何女人打電話我我。給,我說,一面遞給她四十塊錢,要是你什麼時候酒喝多了胡思亂想,要打電話給我,你就記住我的話,在撥號碼之前先從一數到十,好好考慮考慮。
“那麼什麼時候?”她說。
“什麼?”我說。
“你什麼時候再來?”她說。
“我會告訴你的,”我說。這時她要去買一杯啤酒,可是我不讓她去買。“把錢留着吧,”我說,“用這筆錢給自己添一件衣服。”我也給了女佣人一張五元的鈔票。說穿了,正如我常說的,錢本身是沒有價值的,問題在於看你怎麼花。錢不屬於哪一個人的。費盡心思去攢錢是犯不着的。錢僅僅是屬於命中注定會賺錢會存錢的那些人的。就在這兒傑弗生,有那麼一個人,他靠賣霉爛的東西給黑鬼掙了一大筆錢。他住在店堂樓上,房間小得象豬圈,還自己做飯。四五年前他突然病了。他怕極了,等病好能起床,他成了個好教徒,捐錢資助一個傳教士去中國傳教,每年五千元。我常常琢磨,要是他死後發現根本沒有天堂,又想起每年捐的五千塊餞,那還不把他氣瘋了。正如我所說的,他還不如繼續害怕下去,這會兒就死掉,把錢省下來呢。
信燒得千乾淨凈之後,我正要把其它的信都塞進外套口袋,突然某種預感告訴我應該在回家前把給昆丁的信拆開,可是正在這時,艾爾在大聲叫我了,我只好把東西放下到前面去伺候那個該死的鄉下佬,這個土老兒足足花了十五分鐘,還不能決定到底買二角錢的馬軛繩呢還是買三角五的。
“你還是買質量高的那種好,”我說,“你們不肯花本錢買好的裝備,又指望收成比別人好,那怎麼辦得到呢?”
“要是這種貨色質量不好,”他說,“那你們幹嗎要放在這兒賣?”
“我也沒有說這種不好,”我說,“我只不過是說不如那種。”
“你又怎麼知道它不如那種好呢?”他說,“莫非你都用過嗎?”
“因為它定價不是三角五分。”我說。“我就憑這一點。”
他把二角錢的那種拿在手裏,從手指間抽過去,“我看我還是買這一種,”他說。我要拿過來給他包好,他卻把繩子繞好、塞到工作服口袋裏去了。接着他掏出一隻煙荷包,弄了半天終於解開了上面的帶子,抖出幾隻硬幣。他遞給我一隻二毛五的。“那一角五還可以讓我湊和吃一頓午飯呢,”他說。
“好吧,”我說。“你最高明。不過明年你又得買一條馬軛繩時別怨我。”
“我明年的莊稼怎麼種,現在還沒有譜呢。”他說。我終於把他打發走了,可是每回我把信拿出來,總有什麼事發生。為了看演出,四鄉的人們都到鎮上來了,他們成群結隊地來,來花錢,這錢不會給鎮子帶來什麼好處,也不會給鎮子留下什麼東西,除了給鎮長辦公室里的那些贓官,他們眼看就要分孝敬錢了。艾爾忙得團團轉,象雞塒里的一隻母雞,嘴裏念念有詞地說:“是的太太,康普生先生會來伺候您的。傑生,給這位太太拿個煉黃油的攪拌筒,再拿五分錢百葉窗鉤子。”
是啊,傑生喜歡跑跑顛顛地伺候人。我說我可不喜歡,我從來沒有上大學的福份,因為在哈佛他們教你如何在黑夜遊泳,可是自己連普普通適的泳都不會游。而在西華尼①呢,他們連水是什麼都不教你。我說,你們還不如把我送進州立大學呢;沒準我能學會如何用治療鼻子的噴霧器來弄停自己的鐘,依我說,你們也可以把班送進海軍,反正進騎兵是不會錯的,因為騎兵隊裏是要用騸過的馬的。後來,當她把小昆丁送回家也要我來養時,我說這大概沒什麼問題,不用我趕到北方去找活干,活幾倒找上門來了。這時候母親哭了起來,我說倒不是我反對孩子放在這兒撫養:只要您高興,我辭掉差事親自帶孩子也可以,不過負責讓麵粉桶保持常滿可是您和迪爾西的事了,還有班。還是把他租給哪個馬戲班子去作展品吧;世界這麼大,總有人願出一毛錢來看他的。我說到這裏母親哭得更厲害了,嘴裏不斷地念叨說我苦命的孩兒啊,我說是啊,等他長足了,而不是象現在這樣只有我一個半人那麼高,那他就可以大大地幫您的忙了,這時她又說她很快就會不在人世了,到那時我們的日子就會好過了。於是我說,好吧,好吧,隨您怎麼辦吧。她是您的外孫女,在她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中間,只有您一個人的身份是清楚的。只不過,我說,這隻不過是個時間的問題。如果您相信她的保證,以為她不會來看孩子,那您就是自己騙自己,因為第一口那……母親不斷地說感謝上帝你除了姓康普生之外別的地方都不象康普生家的人,因為你現在是我在世界上唯一所有的一切了,你和毛萊②兩個人就是我唯一的一切了,於是我說就我自己而論倒是可以不讓毛萊舅舅陪我一起受罪的,這時候人們走來說可以動身了。母親就停住不哭了。她把面紗拉了下來,我們走下樓梯。這時,毛萊舅舅正
①在田納西州,該地有著名的南方大學。
③傑生想到母親提到毛菜,恩緒便轉到毛萊舅舅,又從毛菜舅舅轉到1912年父親去世后出殯的情景上去了,因為那次出殯,毛菜舅舅也在場。從飯廳里走出來,他用子帕捂住了自己的嘴①。他們大致排成夾道似的兩行,我們走出門口剛剛趕上看到迪爾西把班和T·P·從屋角那邊趕到後邊去。我們走下台階,上了馬車。毛萊舅舅不斷地說可憐的小姐姐,可憐的小姐姐,他的聲音是從嘴角發出來的,一面講一面在母親的手上拍着。他嘴裏念念有詞,也聽不清楚在講些什麼。
“你戴黑袖紗了嗎?”母親說。“他們幹嗎還不動身呢,一會兒班吉明出來又有一番熱鬧了。可憐的孩子。他還不知道,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呢。”
“好了,好了,”毛萊舅舅說,一邊拍她的手,從嘴角發出聲音。“還是這樣好些。先別讓他知道喪父之痛,等到不得不知道時再說。”
“在這樣的時刻,別的女人都會有自己的孩子來支持她的。”母親說。
“你不是有傑生和我嗎?”他說。
“對我來說這真是太可怕了,”她說,“不到兩年就失去了兩個親人。②”
“好了,好了。”他說。過了一會兒他偷偷地把一隻手掩在晚上,又把手裏的東西往窗子外面扔去。這時我才明白我方才聞到的是什麼東西的氣味。原來是丁香梗③。我琢磨,他以為這是在父親的葬儀上他至少能做到的事吧,也許酒櫃把舅父當作是父親,所以在他走過的時候絆了他一腳吧。就象我所說的,如果他。
①毛萊舅舅是個酒免,經常從飯廳的酒櫃裏拿酒喝。
②昆丁於1910年自殺,康音生先生死於1912年。
③人們喝酒後嚼丁香梗以消除酒氣。
④這裏的“他”已非毛萊舅舅,而是指康普生先生了。為了送昆丁去上哈佛大學而不得不變賣什麼時、把這個酒櫃賣掉了,並且用一部分錢給自己買一件只有一隻袖筒的緊身衣①,那我們倒都可以好過得多呢。我看還沒等我拿到手康普生家的產業就全部敗光了的原因,正如母親所說的,就是他把錢全喝掉了,反正我沒聽說他講過為了讓我上哈佛而變賣什麼產業。
就這樣,舅父不斷地拍她的手,一邊說:“可憐的小姐姐。”他用一隻黑手套來拍她。那副手套四天之後我們收到了賬單,因為這天是二十六號。因為一個月前的這一天,父親上那兒去把她帶了回來,父親一句也不告訴我們她②在哪兒,情況怎樣,當時母親一邊哭一邊說:“難道你連見都沒見到他③嗎?難道你壓根兒沒有想辦法讓他出點贍養費嗎?”父親說:“沒有,她是不會碰他的錢的,連一分錢也不會要的。”於是母親就說:“應該讓法律來使他就範,他什麼也不能證明,除非——傑生·康普生④啊,”她說,“你難道愚蠢到這個地步,居然去告訴——”
“別說了,卡羅琳,”父親說,接着他差我幫迪爾西到閣樓上去把那隻舊搖籃搬下來,這時候我說話了:
“哼,他們今兒晚上倒真的把工作安排到我家裏來了。”因為一段時間以來我們一直在指望凱蒂跟她丈夫會把事情安排妥當的,他也會撫養凱蒂的,因為母親老是說凱蒂至少對家庭還是有點感情,在她自己跟小昆丁有了出路之後,總不見得會跟我過不去,不讓我有點兒機會的。
①一種給瘋子穿的限制其行動自由的衣服。
②指凱蒂,前面的“她”指小昆丁。
③指凱蒂的丈夫悉德尼·赫伯特·海德。他知道凱蒂婚前行為不端后,拋棄
了她。
④這裏的“傑生·康普生”是康普生先生。
“那你說該把小昆丁放在哪兒撫養?”迪爾西說,“除了我,還會有誰來帶她?你們這一家子,不都是我帶大的嗎?”
“你帶得真不錯,”我說,“至少,如今又有事情可以讓她來操心了。”我們把搖籃搬下頂樓,迪爾西動手把它放在她那個老房間裏支起來。這時候母親又來勁兒了一下。
“別哭了,卡羅琳小姐。”迪爾西說。“你要把娃娃吵醒了。”
“讓她在那兒睡嗎?”母親說,“讓她受這麼壞的空氣的毒害嗎?她命這麼苦,還不夠她受的嗎?”
“別講了,,父親說,“別講傻話了。”
“幹嗎她不能在這兒睡,”迪爾西說,“在她媽媽還小,沒法單獨睡的時候,每天都是由我帶着在這個房間裏睡的。”
“唉,你不知道,”母親說,“我的親生女兒都讓她的丈夫拋棄了。可憐的無事的小寶寶啊,”她一邊瞅着小昆丁一邊說,“你不知道你給別人帶來了多麼大的痛苦。”
“別說了,卡羅琳,”父親說。
“你幹嗎老是這麼向著傑生?”迪爾西說。
“我是想保護他,”母親說。“我一直想保護他,不讓他受到拖累。至少我是要儘力保護這小娃娃的。“”
“讓她睡這間房怎麼會對她有害呢?我倒要問,”迪爾西說。
“我也沒有辦法,”母親說。“我知道我只不過是個討人厭的老太婆。可是我知道藐視上帝律法的人都應受到懲罰的。”
“胡說八道,”父親說。“那就把搖籃支在卡羅琳小姐的房間裏吧,迪爾西。”
“你可以說我是胡說八道,”母親說。“可是千萬不能讓她知道。連她媽叫什麼名字也不能讓她知道。迪爾西,我不許你在地面前提她媽媽的名字。要是她長大后根本不知道她有母親,那就要謝天謝地了。”
“別這麼傻了,”父親說。
“你怎麼撫養教育孩子,我可從來沒有干涉過。”母親說,“不過這一回我可不能由着你了,這個問題我們現在,今天晚上,就要說說清楚。要就是不許在她面前提那個名字,要就是別在這個家裏撫養她;再不然,就是我走。你選擇吧。”
“行了,別說了,”父親說,“你太激動了。把搖籃支在這兒,迪爾西。”
“我看你也快病倒了,”迪爾西說。“你看上去都快象個鬼了。你快上床去。我給你沖杯熱酒,讓你快點入睡。我敢說你離開家門以後準是沒睡過一次好覺。”
“肯定沒有,”母親說,“你不知道醫生怎麼關照的嗎?你幹嗎還要縱容他喝酒。他現在不應該喝酒,你瞧我,我身體雖說不好,可是我意志並不薄弱,不會明知有害還要酗酒。”
“胡說八道,”父親說,“醫生懂得什麼?病人不想怎麼千,他們偏讓他那麼干,就靠這個辦法騙錢混飯吃。這誰不會呀?人人都知道,退化的猿猴①也就是這樣乾的。下一步,你該請一位牧師來拉住我的手了。②”這時候,母親哭了,父親走了出去。他走下樓去;接着我聽見了酒櫃開關的聲音。我醒過來時又聽到他下樓去的聲音。母親大概去睡或是幹什麼別的去了,因為屋子裏終於靜悄悄的沒一點聲音了。他也靜悄悄的盡量不發出聲音,因為除了他睡衣的下擺和他裸露的腿腳在酒櫃前發出的賽車聲之外,我沒聽見他發出什麼別的響聲。
迪爾西安好搖籃,替嬰兒脫了衣服,把她放進搖籃。自從
①指人。康普生先生是個犬儒主義者,認為世上的生物愈來愈退化。
②彌留時的宗教儀式。他這裏的意思是:她在盼他早點死。父親把她抱回家,她還沒有醒過呢。
“她個子挺大,眼看就要睡不下了,”迪爾西說。“我有辦法了。我以後就在過道里搭個地鋪,這樣你晚上就不用起床了。”
“我睡不着,”母親說。“你回去睡好了。我不在乎的。我很樂意把自己的餘生都用在她的身上,只要我能夠阻止——”
“好了,別這樣說了,”迪爾西說。“我們會好好照顧她的。你也該上床歇着去了,”她對我說,“你明天還得上學呢。”
我往房外走去,但母親叫住了我,撲在我身上哭了一會兒。
“你是我唯一的希望了,”她說。“每天晚上,我都為你而感謝上帝。①當我們站在那兒等着大伙兒動身時,她說感謝上帝,如今父親也不得不給帶走,留在我身邊的是你而不是昆丁。感謝上帝你脾氣不象康普生家的人,因為我現在剩下的只有你和毛萊舅舅兩個人了,這時候我對自己說,嗯,有沒有毛萊舅舅我倒是一點也不在乎。哼,他一直用他的黑手套拍着她的手,一面跟她講話,一面從她身邊走開。輪到他鏟土到墓穴里去時,他脫下手套。他走到第一批鏟土的人的身邊,有人給他們打着傘擋雨,時不時蹬蹬腳要把腳上的泥巴蹬掉,鐵鏟上粘滿了泥上,因此他們只得把泥巴敲掉,泥巴落到棺材上時,發出了一種空蕩蕩的聲音。當我退後幾步站在那輛出租馬車旁邊時,我看見他躲在一塊墓碑的後面,又從酒瓶里喝了一口酒。我還以為他要喝個沒完了呢,因為我身上也穿了一套新西服,幸而馬車輪子上那時候還沒粘上多少泥巴,只有母親看到了這一點,她說我可不知道你什麼時候能再做一套新西服了,這時毛萊舅舅說,“得了,得
①“感謝上帝”這句話使傑生的恩緒從接回小昆丁的那天轉移到舉行康普生
先生葬儀的那天。了。你根本不用發愁,你不管什麼時候都可以依靠我呢。”
“是啊,我們是可以依靠他的,任何時候都可以。①第四封是他寫來的。可是根本沒有必要拆。這種信我自己都寫得出來,也可以照背一遍給母親聽,為了保險起見再加上十塊錢就可以了。可是對於另外那一封信我卻有一種預感。我憑直覺感到又到了她耍花招的時候了。在第一次之後她變得非常精明。她很快就發現我與父親不是同一種類型的人。當人們快把墓穴填滿時,母親號啕大哭起來,於是毛萊舅舅陪她一起上了馬車,動身走了。②他對我說你可以和別人一起坐車;總會有人願意讓你搭車的。我得先把你母親送回去,我本想說,是啊,你應該帶兩瓶酒出來,只帶一瓶是不夠的,可是我考慮到我們是在什麼地方,因此我讓他們先走了。他們才不管我身上有多濕呢,要是我有了得肺炎的跡象,母親又該大驚小怪,不愁沒事幹了,。
且說我想着這件事情,看着人們把泥土往墓穴里扔,拍擊着泥巴,象是在和灰泥。樹柵欄似的,我覺得有點兒好玩了,便決心在附近逛一會兒。我想如果我往鎮子的方向走,他們準會趕上我,一定會讓我搭他們的一輛車,因此我就往後走,朝黑人的墓園走去。我來到幾株杉樹的下面,這兒雨比較稀,只是間或掉幾滴下來,在這裏我可以看見他們什麼時候於完,什麼時候動身回去。過了一會兒,他們全走了,我再等了一分鐘才走出來。
我不得不順着小路走,否則草會打濕我的腳,因此我一直走到離她很近了才看到她,她站在那兒,穿着一件黑斗篷,在看一束花兒,我第一眼就認出那是誰了,沒等她轉過身於看我,沒等她撩起面紗。
①回到“當前”。
②康普生先生殯葬那天。
“嗨,傑生,”她說,一面伸出手來,我們握了握手。“你來這兒幹什麼?”我說。“你不是答應過母親再不回來的嗎?我這以為你是個有頭腦的女人呢。”
“是嗎。”她說,又去瞧那些花兒了。那些花怕是五十塊錢也買不到的。有人把這束花放在昆丁的墳上,“你是這麼想的嗎?”她說。
“不過我倒也不感到意外,”我說。”我早就知道,你是什麼都做得出來的。你根本不考慮別人一別人的處境怎麼樣你根本不管。”
“噢,”她說,“那個職位①。”她眼睛盯住墳墓,“這件事我是感到很抱歉的,傑生。”
“你也感到抱歉?”我說。“你現在說話口氣也硬不起來了吧。可是你何必回來呢。什麼遺產也沒留下啊,你不信我的話可以去問毛萊舅舅。”
“我什麼都不要,”她說。她眼睛還是望着墳墓。“為什麼他們不通知我?”她說。“我是偶然在報上看到的。在最後一頁,我是偶然看到的。”
我一句話也沒說。我們站在那兒,獃獃地看着墳墓,這時我不由得想起了我們小時候的事,一樁樁一件件,我感到自己有點不舒服,好象有點瘋瘋癲癲,又想起如今毛萊舅舅又得住在我們家了,家裏的事也得由他說了算了,就象他讓我淋着雨一個人回家那樣。我說:
“你真有心眼,父親一死馬上就溜回來。不過你不會撈到什麼好處的。千萬不要以為你能利用這個局面悄悄地回到家裏
①指她丈夫原來答應給傑生在銀行里找個差使的事。來。既然你駕御不了自己的馬兒。哪你只好下來步行,”我說。“我們連你住在哪棟房子裏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我說。“你明白嗎?我們根本不知道你和他跟昆丁的事,”我說。“你明白嗎?”
“我明白。”她說。“傑生,”她說,眼睛仍然看着墳墓,“如果你想辦法讓我看她一分鐘,我給你五十塊錢。”
“你根本拿不出五十塊錢來,”我說。
“你干不幹呢?”她說,眼睛並不看我。
“拿出來看看。”我說。“我不相信你身上有五十塊錢。”
我可以看到她的雙手在斗篷里蠕動,接着她伸出一隻手來。手裏果真捏滿了錢,我看見有兩三張黃色的鈔票。
“他現在還給你錢?”我說。“他寄多少錢給你?”
“我可以給你一百塊。”她說,“怎麼樣?”
“只看一分鐘,”我說,“而且得按我的吩咐辦。你即使給一千塊錢我也不願讓她知道。”
“行。”她說,“就按你的辦。去吧。只要讓我看一分鐘就行。我不會求你別的,也不會做出什麼事來的。我看了馬上就走。”
“把錢給我!”我說。
“事情辦完了再給你,”她悅。
“你難道還信不過我?”我說。
“信不過,”她說。“我了解你。我是跟你一塊長大的。”
“你這種人居然還要說什麼別人是否可靠,”我說。“好吧。”我說,“我可不能沒完沒了的挨澆。再見了。”我作出要走的樣子。
“傑生!”她喊我。我停住了腳步。
“怎麼啦?”我問。“有話快說,我都要濕透了。”
“好吧,”她說,“給你。”四周圍沒有一個人,我走回到她身邊去拿錢。她的手還捏住不放。“你會辦的吧。”她說,透過面紗盯看着我,“你答應了?”
“鬆手吧,”我說,“你想讓誰走過來看到我們不是?”
她鬆開了手。我把錢放進我的兜里,“你會辦的吧,傑生。”她問,“只要有別的辦法,我是不會來求你的。”
“你算是說對了,你也真找不到別的辦法了。”我說,“我當然會給你辦的。我說過我要辦的,是不是?只不過你現在就得按我說的辦法去做。”
“好的,”她說,“我聽你的,”於是我告訴她到什麼地方去等我,說完我就朝馬車行走去。我加快了步子,就在他們正要把馬匹從車子上卸下來的時候走到那兒。我問車錢算過沒有,老闆說還沒有,於是我就說康普生太太忘了拿一樣東西,還要用車,於是他們就讓我坐上了車。趕車的是明克①。我買了一支雪茄敬他。我們趕着馬車兜圈子,直到後街天色暗淡下來,人們在那兒看不出他了,這時明克說,他得把馬兒趕回到車行去了,我就說,我待會兒再給他買一支雪茄,於是我們把車子趕進小巷,我穿過院子走進屋子。我在門廳里停住腳步,聽到母親與毛萊舅舅在樓上說話的聲音,於是我朝後面走進了廚房。小昆丁與班在那裏,迪爾西看着他們。我說母親要讓昆丁去一下,於是我抱着她走進屋子。我找到了毛萊舅舅的雨衣,把它裹在她身上,我抱起她回到小巷裏坐上了馬車。我讓明克把車子趕到火車站去。他很怕在馬車行門前經過,於是我們只好繞後街走。這時候我看見凱蒂站在路口街燈下,我就吩咐明克讓車子挨近行人路走,等到我說“快走”時,給牲口抽上一鞭子。這時我把小
①馬車行里一個趕車的夥計。昆丁身上的雨衣脫下來,把她舉在馬車窗前,凱蒂一看見她簡直要往前撲過來。
“抽鞭子呀,明克!”我說,於是明克狠狠地往馬身上抽了一下。我們象一輛救火車似的從她身邊沖了過去。“現在快上火車吧,這是你答應了的。”我說。我透過馬車後窗可以看到她跟在我們後面奔跑。“再抽一鞭。”我說,“咱們回家吧。”我們在路口拐彎時她仍然在奔跑。
那天晚上,我再一次數錢並且把錢放好時,我心裏美孜孜的,我心裏說,我看這下子你可知道我的厲害了。我想現在你總知道不能弄丟了我的差事就此完事了吧。我萬萬沒有想到她會不遵守諾言沒搭乘那班火車離開,這得怪我當時對女人了解得大少;我那時還太傻。女人怎麼說我就怎麼相信,因為第二天早上你道如何,原來她居然徑直朝店裏走進來了,只不過她總算還有點分寸,戴着面紗,也沒有跟任何人講話。那是個星期六的早上,因為我在店裏,她急急匆匆地一直走到店堂後部我的寫字枱前。
“騙子,”她說,“騙子。”
“你瘋了嗎?”我說。“你這是在幹什麼?怎麼就這樣走到這裏來?”她剛要張嘴,我把她給堵了回去。我說:“你已經撬掉了我一份差事,還想斷送掉我這一份不成?若是你有話跟我說,咱們可以說好天黑後到哪兒去見面。你到底有什麼活要說呢?”我說。“我答應了要做的事哪一件沒有做?我說了讓你見她一分鐘。我讓你見了沒有?嗯,你見到了沒有?”她只顧站在那兒盯着我,象打擺子似的渾身亂顫,雙手緊握,象是在抽風。“我答應的事我全辦了,”我說,“你自己才是騙子呢。你答應我乘那班火車離開。你乘了沒有呢?你不是答應過的嗎?鋇果你以為你能把那筆錢要回去,你趁早斷了這個念頭,”我說。“就算你給我的是一千塊錢。你還欠着我的情分。要知道我冒了多大的風險!要是十六次車開走以後我還看見或是聽說你在鎮上,”我說,“我就要告訴母親和毛菜舅舅了。這以後,你到老死也別想再見到小昆丁。”她只顧站在那裏,眼睛盯着我,兩隻手扭來扭去。“你真可恨,”她說,“你真可恨。”
“行,”我說,“你怎麼說都行,注意我的話,聽着,不乘十七次車走,我就告訴他們。”
她離開之後,我覺得痛快多了。我心裏說,我琢磨往後你想砸掉眼看到我嘴邊的飯碗可得先好好考慮考慮了。當時我還是個孩子。人家怎麼說,我就怎麼相信。打那以後,我可學乖了。而且,如我所說的,我看我也並不需要仰仗別人的提攜,我滿可以自已靠自己。我一直都是這樣,不也挺過來了。這時候我突然想到了迪爾西和毛萊舅舅,我想到凱蒂會說服迪爾西的,而毛萊舅舅這個人,你只要給他十塊錢,叫他幹什麼都行。可是我卻在這裏,甚至都不能離開這家破店去保護自己的母親。就跟她所說的那樣,要是上帝要把你們當中的一個帶走,我感謝上帝留下來的是你,可以讓我有個依靠,於是我說,哼,我命中注定跑不遠,頂多就到那家雜貨店,免得您需要的時候找不到我。家產雖然已經所剩無兒,總得有個人守着它,是不是?
因此,我一回到家裏就釘住迪爾西。我告訴迪爾西“她”①得了麻風病,我把《聖經》找出來給她念一個人身上的腐肉一塊塊掉下來的那一段,我告訴她只要她或是班或是小昆丁給“她”看上一眼,他們都會傳染上麻風病的。這樣,我自以為把一切都
①指凱蒂。安排妥了,可是有一天我回到家中,發現班在大吼大叫。他鬧翻了天,誰也不能讓他靜下來。母親說,好吧,把那隻拖鞋給他①。迪爾西假裝沒聽見這句話。母親又說了一遍,這時我說,我去取吧,這麼吵我可實在受不了啦。我常說,我這個人是很能忍耐的,我要求不高,從不指望從他們那裏得到什麼好處,可是我在一家破雜貨鋪子裏幹了一整天的活兒,是不是可以讓我安靜一會兒,太太平平地吃一頓飯呢?因此我說,好吧,我去取拖鞋,可是迪爾西急急地叫了一聲:“傑生!”
於是象心裏打了個閃一樣,我頓時明白髮生什麼事了,不過為了弄確實我還是去取拖鞋;把它拿了來。果然不出我的所料,他看到拖鞋之後鬧得更加凶了,真好象我們要把他宰了似的。因此我逼着迪爾西承認真相,然後我把事情報告母親。接着,我們又得把她送上床去了。等事情稍稍安定下來,我就啟發迪爾西,讓她明白應該敬畏上帝。這就是說,多少要有點敬畏之心,對黑人要求本來也不能太高嘛。使喚黑人傭人就有這份麻煩,日子長了,就免不了會尾大不掉,簡直沒法差他們做事。他們還以為這個家是他們在當呢。
“我倒要問,讓可憐的小姐看看她自己的孩子,這又有什麼不對,”迪爾西說。“要是傑生先生②還活着,事情就不會這樣。”
“可是傑生先生不在人世了,”我說。“我知道你壓根兒沒把我放在眼裏,不過太太吩咐下來的話我想你總得聽聽吧。你老這麼折磨她,要不了多久她也得進墳墓,到那時這幢房子都讓給你們這伙黑人窮鬼住得了。你說,你又幹嗎讓那傻子見到她呢?今
①班吉這天見到過凱蒂,所以大吵大鬧。
②指康普生先生。
“傑生,如果你總算是個人,那你也是個冷酷的人,”他說,“我要感謝上帝,因為我比你有心肝,雖說那是黑人的心肝。”
“至少我是個男子漢,讓家裏的麵粉桶總是滿滿登登的,”我說。“告訴你,那樣的事你再干一次,你就別想再吃這兒的麵包。”
因此我第二次見到她時,我就告訴她,假如她再走迪爾西的門路,母親就要讓迪爾西滾蛋,把班送去傑克遜,自己帶了小昆丁上別處去。她瞪大眼瞧了我好一會兒。附近沒有路燈,我看不清她的臉。可是我覺得出來她是在看我。我們小時候;每逢她為了什麼事情生氣卻又無可奈何時,她的上嘴唇總是這樣一抽一抽的。上嘴唇一抽搐,她的牙齒就會多露出一些,在這整個過程中她總是一動不動,象根石柱一樣,連一絲肌肉也不動,除了上唇翹得越來越高,牙齒露得越來越多,卻什麼話也不說,臨了她光是迸出了這幾個字:
“好吧。要多少錢?”
“嗯,如果透過馬車窗子看一眼價錢是一百塊,那麼……”我說。反正那一回之後,她表現得相當不錯,只有一次,她要求看銀行賬目的結單。
“我知道支票背面都有母親的簽名,”她說,“可是我想看一看銀行的結單。我想親自了解一下那些支票都上哪兒去了。”
“那可是母親的私人事務,”我說。“如果你以為你有權利刺探她的私事,那我可以告訴她,說你認為那些支票都被人挪用了,你想查賬目,因為你不信任她。
她什麼話也沒說,也沒有動彈,但我能聽見她心裏在說你真可恨你真可恨你真可恨。
“你儘管大聲說出來好了!”我說,“你我之間有什麼看法,早就不是什麼秘密了。也許你是想把錢要回去吧。”我說。
“聽着,傑生,”她說。“別再跟我說瞎話了。我現在說的是她的事。我不要求看什麼。如果錢不夠,我每個月還可以多寄一些,只要答應我她能夠——她可以——這是你能夠辦到的。給她買一些東西。待她好一些,這些小事我都辦不到,人家不讓我辦。……不過你是不會幫我乾的。你的血從來都是冷冰冰的。聽着。”他說,“如果你想法子讓母親把昆丁還給我,我就給你一千塊錢。”
“你根本拿不出一千塊,”我說,“我知道你就是在說瞎話。”
“有,我有。我會有的。我可以弄到的。”
“我可知道你是怎麼去弄的,”我說,“就是用弄出小昆丁來的那種辦法。等到她變成了一個大姑娘——”這時候我以為她真的要打我了,但接着我又搞不清楚她到底要幹什麼了。有一瞬間,她好象一隻發條擰得太緊眼看就要崩成碎片的玩具。
“噢,我真是瘋了,”她說,“我是癲狂了。我帶不走她。你們撫養她吧,我想到哪兒去了。傑生,”他說,一邊緊緊攥住我的胳膊,她的手燙極了,象是在發高燒。“你得答應我要好好照顧她,要——她是你的親人;是跟你有血緣關係的。答應我,傑生,你的名字是和父親的一樣的,如果是在他面前,我難道還用求第二遍嗎?哼,連一遍也不用呢!”
“一點不錯,”我說,“我身上的確有點象父親的地方。你要我怎麼辦?”我說,“買一條圍裙和一輛嬰兒學步車嗎?你的苦惱都不是我造成的,”我說。“我冒的風險可要比你大,因為你反正再沒什麼可以丟失的了。因此,如果你指望——”
“對了,”她說,這時她大笑起來,同時又使勁抑制自己想要不笑。“對了,我反正再沒什麼可以丟失的了,”她說,一面發出那種噗嗤噗嗤的怪聲,一面用雙手捂住自己的嘴。“什麼——什麼——什麼也沒有了,”她說。
“好了,“我說,“別笑了!”
“我是想不笑的呀。”她說,用雙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哦,上帝啊,哦,上帝啊。”
“我可得走了,”我說,“我不能讓人家看見我在這裏。你現在就離開咱們這個鎮,你聽見沒有?,
“等一等,”他說,扼緊了我的胳膊。“我已經止住了。我不會再笑了。那你答應我了,傑生?”他說。我覺得她的眼睛瞪着我,彷彿都能觸到我的臉了,“你答應了?母親——那筆錢——如果什麼時候昆丁需要什麼——如果我把給她的錢用支票匯給你,算是固定生活費之外的錢,你會給她的吧?你不會跟別人說吧?你會讓她象別的女孩子那樣得到種種必要的生活用品的吧?”
“當然會的,”我說,“只要你聽我的活,按我吩咐的去做。”
這時候,艾爾戴好帽子,走到店堂前面來①,他說;“我就到羅傑斯的店裏去隨便吃點東西。我看咱們沒時間回家吃午飯了。”
“你說咱們沒時間,這是什麼意思?”我說。
“戲班子在鎮上演出,熱鬧得很,”她說,“他們今兒要加演日場,大伙兒都想快點做完買賣,趕上趟去看演出。所以我們就上羅傑斯小吃店隨便吃點算了。”
“好吧,”我說。“反正那是你的肚子。你願意為自己的買賣吃苦受罪,我沒有什麼意見。”
“我看你這人是永遠也不願為做買賣吃點苦的,”他說。
“除非是為傑生·康普生的買賣,”我說。
①回到“當前”。
因此當我重新走到店堂後面去打開那封信時,惟一使我感到驚奇的是裏面附了一張郵局匯單,而不是支票。是的,先生,女人是沒有一個可以信任的。我為她冒了多少風險,冒着母親發現她一年回來一兩次的風險,我還得向母親撒謊,這也是要冒風險的。可是對你的報答就是這個。依我看,她怕是會去通知郵局:除了昆丁之外別的人都無權領取匯款。她居然一下子就給那麼小的小丫頭五十塊錢。要知道我滿二十一歲以前別說有五十塊錢,連見都沒見到過呀。別的孩子每天下午都沒事,星期六可以玩上整整一天,可我卻得在一家店裏於零活。我不是說了,象她這樣背着我們把錢給她女兒,又怎能指望別人管得住她呢,我早就說了,她和你一樣,都出身於同樣的家庭,受到同樣的教養,我尋思,小昆丁需要什麼,母親總比你清楚些吧,你是連自己的家都沒有一個的。“如果你想給她錢,”我說,“你寄給母親好了,別直接給她。你既然讓我過幾個月就冒一次風險,那你就得依我說的辦,不然這事情就算吹了。”
正當我馬上要去辦那件事情的時候——要是艾爾以為他說了那樣的話我就會趕緊上街去狼吞虎咽二毛五一客倒胃口的快餐,那他是大大的失算了。我也許不是一個坐在紅木辦公桌前雙腳往桌子上一翹的大老闆,不過人家給我工錢只能管我在這爿店裏幹活的事,如果我連下了班想過文明點的生活都要受到干涉,那我只好另找能過這種生活的養爺處了。我能夠自己靠自己,我不需要別人的紅木辦公桌來支撐我的腳。正當我剛要開始辦那件事,我又得把手頭的事全都扔下,跑過去給紅脖梗的窮莊稼漢拿一毛錢的釘子或是別的什麼小物件,而這時艾爾準是一面把三明治往嘴裏塞一面往回走了,就在這節骨眼上我發現空白支票偏偏都用光了。我記起來了,我原來是想去多領幾張的,可是現在已經來不及了,這時候我抬起頭,看見小昆丁來了。她是從後門進來的。我聽見她在跟老約伯打聽我在不在,我趕緊把東西塞進抽屜,把抽屜關好。
她來到桌旁。我瞧了瞧我的表。
“你回去吃過飯了嗎?”我說。“現在剛好十二點,我剛剛聽見鐘敲過。你準是飛去飛來的。”
“我不回去吃午飯了,”她說。“今天是不是有給我的一封信。”
“你是在等信。”我說。“你居然還有能認字會寫信的男朋友?”
“是媽媽寫來的信,”她說。“有媽媽給我的信嗎?”她說,眼睛盯住我。
“有一封是她給母親的,”我說。“我沒有拆。你得先等她拆了再說。我想,她會讓你看的。”
“請告訴我,傑生,”她說,根本不理我這一套,“有我的信沒有?”
“你這是怎麼啦?”我說。“我從沒見你為誰的事這麼著急過。你準是在等她寄錢給你。”
“她說過她要——”她說。“謝謝你了,傑生,”她說,“有我的信沒有?”
“你今天總算是去過學校了,”我說,“那可是他們教你說謝謝的地方。等一等,先讓我去接待顧客。”
我走開去伺候顧客。等我轉過身子回來,我看不見她,她躲到桌子後面去了。我趕緊跑過去。我急急繞到桌子後面去,我抓住她時她的手正從抽屜里縮回來。我把她的手關節往桌子上敲,直到她鬆開手,我把信搶走。
“你想偷,你想偷是嗎?”我說。
“把信給我。”她說,“你已經拆開了。把信給我。求求你,傑生。是寫給我的。我看到上面的名字了。”
“我要拿條馬鞍繩來抽你,”我說。“應該給你的是繩子。居然敢亂翻我的東西!”
“裏面有錢沒有?”她說,伸過手來要拿。“她說過要寄些錢給我的。她答應的。把錢給我。”
“你要錢幹什麼?”我說。
“她說過要寄錢的,”她說。“請你把錢給我,傑生。你這次給了我,我以後再也不跟你要什麼了。”
“你別著急,我會給你的,”我說。我把信紙與匯款單拿出來,單把信紙給了她。她伸過手來要拿匯款單,眼睛甚至都不看信一眼。”
“你得先簽個字。”我說。
“匯來多少錢?”她說。
“你看信好了,”我說。‘我想信里總提起的吧。”
她急急地看信,三兩眼就把信看完了。
“信里沒說。”她說,抬起頭來。她把信扔在地上。“匯來多少錢?”
“十塊錢,”我說。
“十塊?”她說,瞪大了眼睛看我。
“你拿到十塊錢就應該心滿意足了。”我說,“象你這麼不丁大的小孩子家。你突然急急忙忙要錢,到底是怎麼回事?“
“十塊錢?”她說,那神情就彷彿是在說夢話,“只有十塊錢?”她猛的伸手,想把匯款單搶過去。“你胡說,”她說。“你是個賊!”她說,“你是個賊!”
“你想搶,你想搶是嗎?”我說,一面把她推開。
“把匯款單給我。”他說,“那是我的。是她寄給我的。我要看,我要看嘛,矚
“你要看?”我說著就抓住她,“你打算用什麼辦法呢?”
“就讓我看一看吧,傑生,”她說,“求求你。我以後再也不跟你要什麼東西了。”
“你懷疑我說謊,是嗎?”我說。“為了這個我就不讓你看。”
“不過怎麼會只有十塊錢呢,”她說,“她告訴我她——她說過——傑生,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我得用一些錢。我非要不可。你就給我吧,傑生,你讓我怎麼干都行。
“告訴我你為什麼這麼需要錢!”我說。
“我非常需要錢。”她說。她眼睛盯着我看,可是突然之間她不再看我了,雖然她的眼珠一動也沒動。我知道她在編瞎話了。“我欠了別人一筆錢,”她說,“我得還債。我今天非得還債不可。”
“還給誰?’我說。她兩隻手在絞扭了。我看得出來她費盡腦汁在編瞎話。“莫非你又在哪家店裏賒賬了嗎?”我說,“這種話你大可不必說出口了。我跟鎮上所有的店鋪都打過招呼了。如果這以後你還能從哪家店裏賒到東西;我算服了你了。”
“是個姑娘,”她說,“是個姑娘。我欠了她一筆錢。我得還給她。傑生,把錢給我吧,求求你,要我幹什麼都行。我非要這筆錢不可。媽媽會還給你的。我會寫信給她讓她把錢還給你的,我以後也再不跟她要什麼東西了。信給你看好了。求求你,傑生。我一定要這筆錢。”
“先告訴我你幹嗎要這筆錢,我再決定該怎麼辦!”我說。“告訴我呀。”她就那樣站在那裏,兩隻手在裙子上搓來搓去。“那好吧,”我說,“如果你認為十塊錢太少,那就讓我把它帶回去交給你外婆,你知道這樣一來會怎麼樣。當然啦,如果你有的是錢,根本不在乎這十塊——”
她站在那兒,眼睛低垂,望着地板,象是在喃喃自語。“她說過要寄些錢給我的。她說過要把錢寄到這兒來,可你又說她一點錢也沒寄來。她說她已經寄過許多錢到這兒來了。她說那些錢是給我的。說我可以用裏面的一部分。可你卻說咱們一點錢也沒收到。”
“這裏面的情況你和我一樣清楚,”我說。“你不是看到我們怎麼處理那些支票了嗎?”
“是的,”她說,眼睛望着地板。“十塊錢,”她說,“十塊錢。”
“你應該感謝自己運氣好,居然還能收到十塊錢,”我說。“來吧,”我說。我把匯款單面朝下放在桌子上,用手按住它。“簽字吧。”
“你能讓我看看嗎?”她說。“我只不過想看一看。不管上面寫的是多少錢,我也只跟你要十塊錢。剩下的都歸你了,我只不過想看一看。”
“你方才表現這麼不好,我不能讓你看!”我說,“有一件事你可得學會,那就是我讓你怎麼辦,你就得怎麼辦。你把名字簽在這兒吧。”
她拿起鋼筆,可是她沒有簽字,僅僅是站在那裏,垂倒了頭,那支鋼筆在手裏顫抖着。就跟她媽一模一樣。“哦,天哪!”她說,“哦,天哪!”
“是的,”我說,“如果你別的什麼也學不會,這可是你非學會不可的一件事。在這兒簽名,然後快給我離開這兒。”
她簽了。“錢在哪兒呢?”她說。我拿起匯單,吸干墨水,放進口袋。接着我拿出十塊錢來給她。
“現在你快回學校去上下午課,聽見沒有?”我說。她沒有回答:她把那張鈔票放在手心裏捏成一團,彷彿那是塊破布。她從店面走出去,這時,正好趕上艾爾走進來。一個顧客跟他一起走了進來,他們在店堂前面站住了。我把東西整理好,戴上帽子,走到店堂前面去。
“事情多嗎?”艾爾說。
“也不算太多。”我說。他朝門外望去,
“那邊停着的是你的車嗎?”他說。“你最好別回家去吃飯。日場開演之前很可能會又有一陣忙的。你上羅傑斯小吃店去吃了,回頭把發票放在抽屜里。”
“非常感激,”我說。“不過我想一頓飯的錢自己還是出得起的。”
他總愛待在這個地方,象只老鷹似的守着這扇門,看我到底什麼時候回來。好吧,這一回他可得多等一陣子了;我是想盡量表現得好些的。至少在我說“這可是最後一次替你幹活”之前;可是現在最要緊的是要記住再弄點空白支票來。可是在這亂鬨哄的節日氣氛中,誰又能記住什麼事呢。又加上了這個草台班在鎮上演出,我今天除了養活一大家人之外,還得滿處去尋找一張空白的支票,而艾爾又象只老鷹一樣守望着那扇門。
我來到印刷店,說我想跟一個朋友開個玩笑,可是老闆說他那兒沒有這種東西。接着他叫我到那家老歌劇院去看看,他說以前商農銀行倒閉時,有人把一大批廢紙和破爛東西都堆在那兒,於是我為了不讓艾爾看見就繞了幾條小巷,終於找到了西蒙斯老頭,跟他要了鑰匙,進到裏面去翻了起來。最後,總算給我找到一本聖路易銀行的空白支票。這一回她肯定是要拿起來細細端
①小說中的這一天(4月6日)是復活節的前兩天。詳的。不過只能拿它來應付一下了。我沒有時間,連一分鐘也不能再耽擱了。
我回到店裏。“忘記拿幾張單據了,母親要我到銀行去辦一下手續!”我說。我來到辦公桌前,把支票填寫好。我想快快的把這一切都弄妥,我對自己說,幸虧她現在眼神不太濟事了,家中有了那個小騷蹄子,象母親這樣一個虔信基督的婦女,日子當然不會好過。我跟她說,您跟我一樣清楚,她長大會變成怎樣的一種人。不過假如您為了父親的緣故而要把地留下來在您家裏把她撫養成人,這也是您的事兒。說到這裏她又要哭哭啼啼了,說什麼這孽種可是她自己的親骨肉呀,於是我就說得啦得啦。您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吧。既然您受得了我也決不會受不了。
我重新把信塞進封皮,把它粘上,然後往外走去。
“你別出去太久了,”艾爾說。
“好吧,”我說。“我去到電報局。那班機靈鬼都在那兒呢。
“你們誰發了大財,撈進一百萬了嗎?”我說。
“行情這麼疲軟,誰還能幹出什麼名堂呢?”大夫說。
“價錢怎麼樣了?”我說。我走進去看。比開盤又低了三“點”。“哥們不至於因為棉花行情這樣不值一提的小事就蔫兒了吧。對不?”我說。“我以為你們那麼聰明,不至於就這樣吧?”
“聰明個屁,”大夫說。“十二點鐘那陣跌了十二‘點’。讓我把褲子都賭光了。”
“十二‘點’。”我說。“怎麼沒人給我遞個信兒啊?你幹嗎不告訴我一聲?”我對那報務員說。
“行情怎麼來我就怎麼公佈,”他說。“我這兒又不是地下交易所。”
“你既不傻又不愣,是不?”我說。“我在你身上花了那麼多錢,你連一分鐘也抽不出來給我個電話。你們這天殺的電報公司準是跟東部的投機大王合穿一條褲子的。”
他一聲不吭,裝作一副很忙的模樣。
“你是翅膀硬了,小孩的短褲穿不下了,”我說。“下一步,你可該當臭苦力混飯吃了。”=。
“你這是怎麼啦?”大夫說。“你還賺了三‘點’呢。”
“是啊。”我說,“如果我早上是拋出的話。我還沒跟你們提這檔子事吧。哥們都賭了嗎?”
“有兩回咱差點翻了船,”大夫說。“幸虧咱轉得快。”
“哼,”艾·奧·斯諾普斯①說,“我今兒個運氣好,我琢磨好運道過上一陣也得來光顧我一次,這也是公平合理的吧。”
我走了,讓他們自己在按五分錢一“點”的價格買來賣去。我找到一個黑鬼,讓他去把我的車子開來,我站在街角等他。我看不見艾爾一隻眼睛盯着鍾,另一隻眼睛在街的這頭到那頭掃來掃去找我,因為我站的這個地方看不到店面。那黑鬼簡直是過了一個星期之後才把車子開來。
“你他娘的開到哪兒去啦?”我說。“在那些黑小妞面前兜來兜去出風頭,是嗎?”
“我是想筆直開過來的呀,”他說,“廣場上馬車那麼多,我得繞個大圈子呀。”
我見到的黑鬼多了,沒一個對他們所做的任何事情拿不出無懈可擊的理由的。其實呢,你只要讓他撈到機會開汽車,他們沒一個會不藉此機會招搖過市。我坐上汽車,繞着廣場轉了個圈子。在廣場對面,我瞥見了店門裏的艾爾。
①這是另一個做投機買賣的人。
我一直走進廚房,吩咐迪爾西趕緊開午飯。
“昆丁還沒回來呢,”她說。
“那又怎麼啦。”我說。“趕明兒你還要說勒斯特還不餓,不想馬上吃飯呢。昆丁又不是不知道家裏開飯的時間。你快點準備,別羅嗦了。”
母親在她自己房裏。我把那封信交給她。她拆開信,把支票拿出來。她坐了下來,手裏拿着支票。我走到屋角找來一把煤鏟,把火柴遞給她。“來吧,”我說,“快把它燒了吧。您一會兒又要哭了。”
她接過火柴,可是沒有划。她坐在那裏,盯看着那張支票。我早就料到她會那樣的。
“我不喜歡這樣做,”她說。“多昆丁一個人吃飯,加重了你的負擔……”
“我看咱們總能應付過去的,”我說。“來吧。快把它燒了吧。“
可是她只顧坐在那裏,拿着那張支票。
“這一張是另一家銀行的,”她說。“以前都是印第安納波利斯的一家什麼銀行的。”
“是啊,”我說。“女人辦事總是這樣說不準的。”
“辦什麼事?”她說。
“在兩家不同的銀行里存錢呀!”我說。
“哦,”她說:“她對着支票看了一會兒。“我很高興,知道她日子過得這樣……她有這麼多的……上帝明白我這樣做是對的,”她說。
“好了,”我說,“快把這事告了吧。讓這個玩笑告一結束吧。”
“玩笑?”她說,“我心裏是——”
“我一直認為您是作為一個玩笑才每月燒掉二百塊錢的,”我說。“好了,來吧。要我划火柴嗎?”
“我也可以勉強自己把錢接受下來的,”她說,“這是為了我的子孫。我這人是沒什麼傲氣的。“
“您這人真是三心二意,”我說,“怎麼做也不稱您的心。您早就這樣做了,就別再變來變去了。咱們日子還對付得下去。”
“我什麼都聽你的,”她說,“可是有時候我有點擔心,這樣做剝奪了你應得的錢。也許我會因此受到懲罰。如果你要我接受,我也可以壓下我的傲氣把支票接受下來。”
“您燒支票都燒了有十五年了,現在又想接受,這又有什麼好處?”我說。“如果您繼續燒,那您什麼也沒有損失,可是要是您現在開始接受,那您就損失了五萬塊錢。咱們不是將就着過日子,直到今天了嗎?”我說。“您不是還沒進貧民院嗎。”
“是的,”她說,“咱們巴斯康家的人不需要任何人的施捨,更不要說一個墮落的女人的了。”
她划著火柴,點燃了支票,把它放在煤鏟里,接着又點着了信封,看着它們燃燒。
“你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麼磁味,”她說,“感謝上帝,你永遠也體會不到一個為娘的心頭的滋味。”
“世界上比她更不好的女人還多的是呢,”我說。
“可她們不是我的女兒呀!”她說。“倒不是為了我自己,”她說,“我是很願意收回她的,不管有罪以及別的一切,她畢竟是我的親骨肉嘛。這是為了小昆丁好。”
哼,我本來可以說,想敗壞昆丁那樣的爛貨可是沒門兒。不過我早就說了,我要求不高,只要能在家裏吃碗太平飯,睡個安穩覺,不願有幾個婦女在屋子裏嘰里喳啦亂哭亂鬧。
“也是為了你好,”她說。“我知道你對她的看法如何。”
“您不用管我,”我說。“您讓她回來好了。”
“不行。”他說。“我一想起你父親,就覺得不能這樣做。”
“想起了父親在赫伯特拋棄她時,不斷想說服您同意讓她回家。”我說。
“你不了解,”她說。“我知道你不想讓我的處境更加困難。不過為我的孩子受苦,這是我的本分,”她說。“我忍受得了。”
“在我看來,您為了受這份罪,倒花費了許多不必要花的精力啊。”我說。那張紙已經燒成灰了。我把灰端到壁爐前,把它們灑進了爐格子。“我覺得把好好的錢燒掉怪可惜了的。”我說。
“千萬別讓我看到有那麼一天,我的孩子非得接受這筆錢不可,這可是罪惡的代價呀!”她說。“如果有那麼一天,我倒寧願先看到你躺在棺材裏的。”
“隨您的便吧,”我說。“咱們是不是馬上可以吃飯了?”我說,“再不開飯,我可得回店裏去了。我們今天忙得很。”她站起身來。“我跟她說過一遍了,”我說。“好象她要等昆丁或是勒斯特還是不知是誰。好了,我來跟她說吧,您等着。”可是她還是走到樓梯口喊了起來。
“昆丁還沒回來呢,”迪爾西說。
“那我只好先回去了,”我說。“我可以到街上去買一客三明治的。我不想打亂迪爾西的安排,”我說。我這一說她又嚷了起來,害得迪爾西拖着兩條不聽使喚的腿,踅過來踅過去,嘟嘟噥噥地說:
“好吧!好吧!俺儘快開飯就是啦。”
“我是想讓你們每個人都稱心如意,”母親說,“我想盡量讓你們的日子過得舒心些。”
“我一句抱怨的話也沒說,是不是?”我說。”我光說得回店去了,別的還說什麼啦?”
“我知道,”她說,“我知道你的運氣不象別人那樣好,只能在一家鄉村小鋪里埋沒你的才能。我一直是希望你能出人頭地的。我早就知道你父親根本不理解你是家中唯一有商業頭腦的人,後來家道中落了,我還以為凱蒂結婚後那個赫伯特會……他答應過……”
“好了,沒準他說的都是假話,”我說。“沒準他根本沒開過什麼銀行。即使他開了,他也根本沒有必要千里迢迢到密西西比州來招一個小職員。”
我們吃飯吃了一會兒。我可以聽到班在廚房裏的聲音,勒斯特在那裏喂他吃飯。我早就說過,如果我們得多喂一張嘴,而母余又不願接受那筆錢,那幹嗎不幹脆把他送到傑克遜去呢。他和情況相同的人在一起,只會感到快樂的。我說,老天爺清楚,咱們這樣的家庭是再沒什麼可以驕傲的了。可是不想看見一個三十歲的大人在院子裏跟一個小黑鬼一塊兒玩,沿着柵欄跑來跑去j每逢那邊打高爾夫球就象一頭牛那樣哞哞叫起來——不想看見這個景象,也不需要多少驕傲呀。我說,要是當初一開始就把他送到傑克遜去,我們今天的日子會好過得多。我說,您也算是對他盡了您的責任了,人家指望您做的一切事情,您也都做了,而且做得過了頭,那麼,幹嗎不把他送到那兒去,我們納了稅還不該享受點國家的福利嗎。這時候她說了:“我也不久於人世了。我知道我僅僅是你們的一個累贅。”於是我說,“您這話也不知說了有多少年了,連我都不免有點相信了,”只不過我說您最好別光是回頭上說說,沒個準兒,而且千萬別讓我知道,因為我肯定要讓班吉不過夜就坐十六次車去傑克遜。我又說,我還知道有一個地方能安置她,那兒反正既非牛奶巷也不是蜂蜜路②。說到這裏她又哭了起來,我就說:好了!好了!我也跟旁人一樣是很為自己的親人而驕傲的,雖然我並不總能搞清楚他們的來歷。
我們吃了一會兒。母親又讓迪爾西到大門回去看看昆丁來了沒有。
“我不是跟您說了幾遍了,她中飯不會來吃了!”我說。
“她知道應該回來吃!”母親說,“她知道我是不允許她在街上亂跑。吃飯時不回家的。你方才好好看了嗎,迪爾西?”
“那您別派她去看好了!”我說。
“你們叫我怎麼活呀,”她說。“你們每個人全都跟我作對,老是跟我作對。
“只要您不插手,我是可以讓她乖乖地聽話的,”我說。“用不了一天,我就能讓她就範。”
“你一定會用很野蠻的方法對待她,”她說。“你有你毛萊舅舅的脾氣。”這旬話倒提醒了我。我把信掏出來遞給她。“這信您都用不着拆,”我說。“反正銀行會通知您這回支了多少錢的。”
“信是寫給你的,”她說。
“您拆吧,”我說。她拆開信,看了以後又遞迴給我。
信上是這樣寫的:
我親愛的小外甥:
①指小昆丁,意思是可以把她送進妓院。
②用的是《聖經·出埃及記》第三章中的典故,上帝要摩西把以色列人帶到一塊“流奶與蜜之地”去。
你一定樂於知悉,我最近得到機會從事某項事業。至於該事業的具體情況,我當在更恰當的場合下向你透露,信中不便明講。我之所以暫先保密,原因倒不妨向你講請。我從商多年,經驗告訴我,凡遇機密事宜,千萬謹慎為要,切不可用比當面敘述更進一步的方式向他人交代。我態度如此慎重,則此項事業之價值,你定可揣度幾分。無庸多言,我對此項事業各個方面已作過極徹底之審查。我可以毫不躊躇地告訴你,此乃千載難逢之良機,我如今已清楚見到自己長期以來孜孜以求的目標終於出現在面前,我個人的經濟狀況將大大改善,而家業亦可藉以復興。說來慚愧,巴斯康這一名門望族男子中如今只剩我為惟一的子遺了;當然,我是把你淑女出身的母親以及我的甥輩都視同家人的。
不過,由於種種原因,我暫且尚未達到能充分利用這一良機的地步,還需繼續努力,為不使權益外溢起見,我今天擬從你母親存款中提取所需之一筆小款,以補足我自己的第一筆投資。隨函附上我親筆所書年,客人厘借據一紙,以稗手續完備無誤。無庸贅言,此乃一種形式,目的無非使你母親在變幻無常的社會中能得到某種保障。自然,我將把這筆款子和包己的投資同等對待,這樣,你母親就可以在我細心查明確為名副其實的發橫財——請原諒我用語鄙俗——的大好機會中,分享一部分利益。
你定能理解,我的開誠佈公意味着一個商界人士對一個同行的信任,我們日後可以共同收穫這一豐美的果園,你意下如何?鑒於你母親孱弱的體質與南方大家閨秀視銀錢事務為畏途,鑒於婦道人家易子閑談間不智地泄露機密,我意在她面前先不提此事為宜。我經過反覆考慮,認為保持緘默實為上策。今後某一時日,我當將此筆款項連同我陸續所借其它款項一併存進銀行,而根本不向她提及此事,如此似更為妥善。我輩鬚眉男子,實不應將此等粗俗銀錢事務打攏你母親這樣的大家閨秀。
摯愛你的舅舅
毛萊·巴斯廉
“您準備怎麼辦?”我說,一邊把信飛旋着朝桌子對面扔過去。
“我知道你不樂意我給他錢,”她說。
“那是您的錢,”我說。“即使您想用它來打鳥,那也是您自己的事。”
“他是我的親兄弟,”母親說。“他是巴斯康家最後一個男子了。我們死了就斷了巴斯康這一姓了。”
“我琢磨這種事對某些人來說也是不太好受的,”我說。“好吧!好吧!”我說。“這是您的錢。您愛怎麼辦就怎麼辦。您要我通知銀行照付嗎?”
“我知道你對他不滿,”她說。“我知道你肩膀上的擔子很重。我眼睛一閉之後你就會輕鬆了。”
“我本來可以讓日子現在就輕鬆些的,”我說。“好吧!好吧!我再也不提這件事了。你願意的活,把整個瘋人院設在咱們家也行。”
“他可是你的親兄弟啊,”她說,“雖然他有毛病。”
“我要把您的存摺帶去,”我說,“我今天要兌換支票。”
“他①老是拖延六天才給你發薪水,”她說。“你看他的買賣靠得住嗎?我總覺得奇怪,一家不拖不欠的字號為什麼不能準時發薪水。”
“他沒有問題,”我說。“象一家銀行那樣穩妥可靠。我告訴他別管我,先結清每個月的賬再說。有時候拖延幾天的原因就在這上頭。”
“我實在是不忍心看到你喪失我為你投資的那一小筆款子,”她說。“我常常覺得艾爾並不是一個精明的買賣人。我知道,你在他店裏投了資,理應有一些權,可是他卻對你不夠信任。我要去跟他談一談。”
“不,您別去管他,”我說。“那是他的字號。”
“你在裏面有一千塊錢的股本呢。”
“您別去管他,”我說,“我在留神着呢。我有您的委託代理權。不會有什麼問題的。”
“你不知道你對我來說是多麼大的安慰,”她說。“你一直是我的驕傲。我的喜悅,當你自願來跟我說,堅持要把你每個月的薪水用我的名義存入銀行時,我感謝上帝,因為他把他們帶到天堂去,卻把你留給了我。”
“他們都是很好的人,”我說。“我琢磨,他們也都盡了自己的責任。”
“你用這種口氣講話,我知道你是在埋怨你那死去的父親。”她說。“照說,你也是有權利埋怨的。不過聽到你這樣講話,我的心都要碎了。”
我站起身來。“下一步您該失聲痛哭了,”我說,“不過恕我不
①指艾爾。傑生要用母親的存摺去兌現每月六號所收到的凱蒂匯來的支票;便謊稱艾爾拖欠六天才給他開他薪水的支票。能奉陪,您要哭只好一個人獨自哭了,因為我得回去上班了。我現在去取那個存摺。”
“我給你取去,”她說。
“您別挪窩了,”我說。“我去取吧。”我上樓去從她寫字桌里取出存摺,回到鎮上去。我來到銀行,把支票、匯單連同那十塊錢都存了進去,又在電報局停留了一會兒。現在又比開盤時漲了一“點”。我已經燭了十三“點”了,這全都是因為十二點那會兒她來搗亂,拿那封信的事來分我的心。
“那份行情是什麼時候收到的?”我說。
“大約一小時之前,”那人說。
“一小時?”我說。“我們給你錢是幹什麼的?”我說,“是為了每星期得到一次商情總結嗎?這叫別人怎麼能有所作為呢?連屋頂都掀掉了咱們還蒙在鼓裏呢。”
“我料你也不能再有什麼作為了,”他說。“人家修改了法律,不讓在棉花市場上買空賣空了。”
“修改了嗎?”我說。“我還沒聽說這檔子事呢。這消息準是西聯公司①播發的。
我回到店裏。十三“點”。我才不相信有誰了解這裏面的奧妙呢;除了那些坐在紐約辦公室里的大老闆,他們等着鄉下的土老兒捧着銀錢來到他們跟前求他們開恩收下。嗯,一個方才打電話的人顯出他對自己沒什麼信心了,我早就說了,如果你不打算聽取別人的意見,那麼你為這事付錢還有什麼意思呢。再說,這些人都是局內人,他們是了解一切情況的。我口袋裏就有一封電報。我只需證明他們利用電報局搞欺詐活動,就可以落實那是
①美國的一家電報公司。一家非法的投機公司了。我從來也不是一個舉棋不定的人。只是他媽的,它得象“西聯”那樣,是一家規模宏大。資本雄厚的公司,才能做到準時發出行情報告啊。他們迫不及待地給你發來一封電報,說什麼“尊戶今日賬目業已結清”。可是他們才不管別人的死活呢。他們是跟紐約集團位滌一氣的。這是明擺着的,誰都看得出來。
我走進店裏,艾爾瞧了瞧他的表。可是他沒吭聲。等顧客走了,他才說:
“你回家去吃午飯啦?”
“我牙疼,得去看牙,”我說。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我在哪兒吃飯與他毫不相干,但是我還得和他一起在店裏呆上整整一個下午。我罪已經受夠了,若是他再要嘮叨個沒完就可真要受不了啦。我早就說過,要是一家鄉村小店老闆的話你也把它當一回事,那以後只有五百塊錢家底的人也要擺出一副有五萬塊的架勢了。
“你應該跟我說一聲的,”他說。“我還以為你會馬上回來的呢。”
“我這顆至牙任何時候都願意出讓,另外還可以倒貼你十塊錢,”我說。“咱們原先的協定是中午可以有一小時吃飯時間,”我說。“如果你對我的行為不滿意,該怎麼辦你很清楚。”
“這我很清楚,也有一陣子了,”他說。“要不是看在你母親份上。我早就要發作了。她是一位我非常同情的太太,傑生。可惜的是我認識的其他人並不值得我同情。”
“這種同情你還是留給自己受用吧,”我說。“我們什麼時候需要會預先通知你的。”
“你干那種勾當,我給你掩責已經有很久了,傑生,”他說。
“是嗎?”我說,我讓他往下說。先聽聽他要說些什麼,然後再堵他的嘴。
“你那輛汽車是怎麼弄來的?我相信我比她知道得更清楚。”
“你以為你知道,是嗎?”我說。“你打算什麼時候出去廣為傳播,說我是從母親那裏偷來的呢?”
“我什麼也沒說,”他說,“我知道你有她委託的代理權。我也知道她仍然以為我這個買賣里有她一千塊錢的股本。”
“好吧,”我說,“既然你知道得這麼多,我不妨再給你透露一點:你上銀行里去打聽打聽,十二年來,我每月初一存入一百六十元,是存在誰的名下的。”
“我什麼也沒說,”他說,“我只不過希望你以後最好小心些。”
我也不再說什麼了。說了也沒用。我早就發現一個人思想僵化以後,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去死死抱住自己的成見不放。當有人自以為有什麼逆耳的忠言要奉勸你時,最好的辦法就是向他說一聲“晚安,再見”。我很慶幸自己沒有那種脆弱的良心,否則,就得象看護有病的小狗似的老得哄着這良心了。如果我得象他那樣,處處謹慎小心,千萬不讓自己的小本買賣贏利超過百分之八,那我真還不如死了的好。我琢磨他以為只要超過了百分之八,政府就會拿禁止重利盤剝法來收拾他的。一個人給捆在這樣一個小鎮上,捆在這樣一個死氣沉沉的買賣里,還有什麼盼頭。哼,要是讓我把他的買賣接過來,一年之內,我可以讓他下半輩子再也不用幹活;不過他又會把錢全都捐給教會什麼的。如果說有什麼讓我最最不能容忍,那就是一個偽善者了。這種人以為凡是他沒有完全弄清楚的事裏面就有溪蹺之處,一有機會他就覺得自己在道義上有責任把這跟他根本無關的亭去告訴第三者。依我說,如果我覺得每逢有人幹了一件我不太明白的事我就認為他是一個騙子,那麼,至少我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從店堂後面他那堆賬本里找出一些問題來,這些賬本在一般人看來根本不值得為此奔走相告,不值得去告訴我認為應該知道的人,這些人知道的實際情況沒準比我知道的還多呢,而且即使他們不知道,那也不關我的屁事。這時候艾爾說,“我的賬本是對任何人都公開的。任何有關的人或是自以為在本字號內有權益的女士都可以到後面房間來查閱,我是無比歡迎的。”
“當然羅,你是不會說的,”我說①,“你還沒能說服自己的良心來這樣做呢。你僅僅會把她帶到後面的賬房間去讓她自己去發現。你自己是不會說的。”
“我無意干預你的事務,”他說。“我知道你也象昆丁一樣,在某些方面很不得意。不過你母親命也是夠苦的,如果她上這兒來問我你為什麼辭職不幹,我就只能如實奉告。那倒不是因為那一千塊本身。這你是明白的。問題是,如果一個人的實際情況與他的賬面不符,那麼這個人是什麼也於不成的。而且我也不想對任何人說謊,不論是為我自己的事還是為別人的事。”
“那麼,”我說,“依我看,比起我來,你的良心是個更得力的夥計羅;它到了中午不用回家去吃飯。不過,可別讓你的良心來敗壞我的胃口,”我說,因為我的天哪,我怎能把事情辦好呢,有那麼一個家,有那麼一個母親,她一點不管束凱蒂也不管束任何人,就象那回她恰巧撞見有個小夥子在吻凱蒂,第二天一整天她穿了喪服戴了面紗在屋子裏轉來轉去,連父親也設法讓她說出一句話,她僅僅是一面哭一面說她的小女兒死了,而凱蒂當時還
①傑生這一句話接上頁第11行艾爾所說”我什麼也沒說”一語。只有十五歲,照這樣下去,要不了三年我媽就得穿上苦行僧的粗毛約成的內衣,說不定還是用沙皮紙糊的呢。我說,瞅着她①跟每一個新到鎮上來的推銷員在大街上兜過來逛過去,你們以為我受得了嗎?他們走了,還要跟路上碰到的推銷員說,到了傑弗生,可以上哪兒去找一個熱辣辣的小妞。我並不是個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我不能白白養活一廚房的黑鬼,也不想把州立精神病院的一年級優秀生硬留在家裏。血統高貴,我說,祖上出過好幾位州長和將軍呢。幸虧咱們祖上沒出過國王與總統,否則的話,咱們全家都要到傑克遜去撲蝴蝶了呢。我說,如果班是我的孩子,那當然很糟糕;不過我至少可以從一開頭就確定這是一個外來的野種,可是到現在這個地步,即使讓上帝老兒來判斷,他也弄不清這筆糊塗賬了。
過了一會兒,我聽見樂隊吹打了起來,這時店裏一點一點走空了。每個人都是朝演出的場子走去的。他們在兩毛錢的馬鞍繩上斤斤計較,為的是省下一毛五來孝敬那伙北方佬。這伙騙子來到鎮上,為了取得演出的權利也許只付了十塊錢。我走出後門,來到後院。
“喂,”我說,“你要不留神,那顆螺栓就會長進你的肉里去。到那時我可要拿把斧子來把它砍掉了。如果你不把那些中耕機裝好,不讓農民種好棉花,象鼻蟲又吃什麼呢?”我說,“莫非要它們吃鼠尾草不成?”
“那些人小喇叭吹得真不賴呀!”約伯說。“人家說戲班子裏有個人能用手鋸奏出曲子來,就跟撥弄一隻班卓琴似的。”
“聽着,”我說。“你知道這場演出會給咱們這個鎮帶來多少
①此處的“她”又是指小昆丁了。財富?大約十塊錢,”我說,“也就是這會兒躺在布克·透平①袋裏的那張十塊錢的鈔票。”
“幹嗎他們要給布克先生十塊錢呢?”他說,
“為了取得在這兒演出的權利呀,”我說。“這樣你能算出來他們讓你大飽眼福所花的本錢了吧。”
“您是說為了能在這地方演出他們述得交十塊錢?”他說。
“可不就是這麼多,”我說。“你認為他們得交……”
“天哪,”他說,“您是說,當局向戲班子收了費,然後才答應戲班子在這兒演出?要按我說,為了看那人表演拉鋸,要拿出十塊錢咱也干呀。按這樣算,明兒早上咱還欠他們九塊七毛五呢。”
哼,北方佬還跟我們一個勁兒他說,要提高黑鬼的地位哪。讓他們提高去,我總是這麼說。讓他們走得遠遠的,使得路易斯維爾②以南牽着獵狗也再找不出一個,這不是嗎?我正告訴約伯到星期六晚上戲班子就會打點行李帶上至少一千塊錢離開咱們這個縣,他卻說:
“這咱也不眼紅,兩毛五的門票錢咱還是出得起的。”
“什麼兩毛五,”我說。“兩毛五連個零頭都不夠。他們把兩分錢一盒的塊兒糖賣給你;敲你竹杠,收你一毛錢甚至一毛五。你現在站在這裏聽那個樂隊吹打,白白浪費了時間,這時間難道本要錢的?”
“這倒不假,”他說。“嗯,要是咱今兒晚上還活得好好的,那他們走的時候義要多帶走兩毛五了,這是明擺着的。”
“這說明你根本就是個笨蛋。”我說。
①可能是當地的一個行政長官的名字。
②肯塔基州北部一大城。此處傑生的意思是:既然北方人那麼喜歡黑人,那就讓黑人都到北方去。
“嗯,”他說,“這咱也不跟您理論。如果笨有罪,那麼苦役隊裏的囚犯就不會都是黑皮膚的了。”
好,就在這個時候,我偶然抬起頭來朝小巷裏望去,一眼看見了她。我倒退一步,看看我的表,這時我沒注意旁邊那個男的是誰,因為我正在看錶。這時還只有兩點三十分,比人們預料一我當然不在此例一她會從學校出來的時候早四十五分鐘。我眼光朝門外掃過去,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他身上的那條紅領帶。我當時想,打紅領帶的究竟是何等路數的人呢。可是因為這時地正一邊盯着店門,一邊沿着小巷的牆根躡手躡腳地溜過去,所以我當時還來不及考慮這男的是什麼人。我在想,她眼裏真是一點也沒有我了,我叫她上學,她偏要逃學,不僅如此,她居然還敢從店門走過,也不怕我會看見她。只是她看不見店裏的情形,因為太陽正好對準了朝店裏照,要看它就跟看汽車的車頭燈光一樣晃眼,因此我躲在門裏瞧她走過,她那張臉塗抹得象猢猻屁股一樣,她的頭髮用什麼粘滋滋的油抹過,梳成了個怪髮型。在我年輕那會兒,要是有個女人穿了這麼短几乎遮不住大腿和屁股的裙子到外面來,即使是在聲名狼藉的蓋約蘇街或比爾街①上,也會給抓起來的。老實說,女人穿這種衣服。目的就是讓街上過往的男人看了都忍不住要伸出手去摸一把。我正冥思苦想,在琢磨究竟是哪一號人才會打紅領帶,忽然恍然大悟,這不就是戲班子裏的一個戲子嗎,這事我可以說是拿穩了。就跟她親口告訴我的一樣。哼,我這人是能屈能伸的;如果我不是有時能把一口氣忍下去,那我這人還不定今天會怎樣了呢,因此,等他們一拐彎,我馬上跳出店門跟蹤起來。我連帽子都沒戴,在
①孟菲斯的兩條街,曾是下等娛樂場所集中之處。大白天居然在後街小巷裏釘別人的梢,這可完全是為了維護我母親的名譽啊,我早就說過,如果一個女人胎里壞,那你是沒有辦法的。如果她血液里有下賤的根子,那你怎麼拉也拉她不起來。惟一的辦法就是把她甩開,讓她跟臭味相投的人泡在一起,死活由她去。
我來到大街上,可是已經不見他們的影子了。我就站在那裏。連帽子也沒戴,好象我也是個瘋子似的。別人自然會這樣想:這家人一個是傻子,另一個投河自盡了,姑娘又被自己的丈夫給甩了,這麼看說這一家子別的人也全都是瘋子,豈不是順理成章的嗎。我站在街上的時候,可以看到人們象兀鷹那樣盯着看我,單等有機會可以說:哼,可不是,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我早就覺得這家人全都是瘋瘋癲癲的。賣了地供他①去上哈佛大學,多年來納稅資助一家州立大學這學校除了在舉行棒球聯賽時我進去過兩口之外平時跟它毫無關係還不讓在家裏提她②女兒的名字到後來父親都不到鎮上去了他整天就抱着一隻酒瓶坐在那裏我眼前還能看見他的睡袍的下擺和他那雙赤裸的腿腳能聽到酒瓶倒酒時發比的叮噹聲到最後他自己連酒都倒不動了只好讓T·P·幫他倒她③還說你國憶起你的亡父時絲毫沒有敬意我說我不明白為什麼不是這樣我對他的回憶一直深深地紮根在我的腦子裏除非連我自己也瘋了那才天知道我該怎麼辦我連看見水都會噁心要我喝威士忌我寧願一口吞下一杯汽油洛侖告訴大伙兒他喝酒也許不行可是如果你們不相信他是個真正的男子漢我倒可以告訴你們怎麼才能知道他的確是她還說要是讓我哪天
①指昆丁。
②指康普生太太。
③拍康普生太太。這着你跟那個小娼婦廝混在一起我要讓你知道我的厲害他說我要抽她①掐她只要她沒有一溜煙跑得無影無蹤我就要不斷地甩鞭子抽她她這麼說我就說了我不喝酒那是我個人的事不過如果你哪回發現我不中用只要你願意我就給你買一大盆啤酒讓你在裏面洗澡因為我對於一個心眼好人實在的婊了是非常敬重的因為我既要維護母親的健康也要維持自己的職位可是這小妞②儘管我幫她幹了那麼多事她卻一點也不領情存心讓她自己讓我母親也讓我在鎮上去人現眼。
不知道她溜到哪裏去了,我看不見她了。她準是看見我跟在後面就拐進了另一條衚衕,跟一個打紅領帶的臭戲子在小巷裏跑來跑去。誰見了都不由得要對他盯上兒眼,心裏嘀咕:這算是哪號人,怎麼這麼打扮。喲,電報局的小廝不斷跟我說話,我收下了電報,還不知自己手裏拿的是什麼,我簽完了字才明白過來。我拆開電報,仍然沒太留神裏面講的是什麼。不過,反正我料也料得到的。這也是唯一可能發生的亭了,而且還故意拖延着,一直等到我把支票存在存摺里才來。
我弄不明白.無非也就是象紐約那樣大的城市怎麼能容納得下那麼多專以敲我們鄉下人竹杠為生的人。我們每天每日辛苦工作,把自己的錢匯去,結果換來一張小紙片:尊戶按收盤價20.62元結算。一個勁地哄騙你,讓你在紙面上拿到一點兒賺頭,到臨了呢,噗嗤一聲:尊戶按收盤價20.62元結算。這還不算。每月還得交十塊錢給一位某公,此公要就是對此道一竅不通,要就是與電報局合穿一條褲子,他唯一的任務就是教你如何把錢儘快賠光。行了,他們的這一套我可領教夠了,反正讓他們敲
①指“小娼婦”。
②指小昆丁。竹杠這也是最後一回了。任何一個人,除開聽信猶太人的話的傻瓜蚤,誰都知道行情要不斷看漲,因為密西西比河三角洲眼看又要發大水了,棉花還得象去年那樣給沖得一棵不剩。咱們這兒莊稼一年又一年被水淹掉,但是華盛頓的大人先生們卻每天花五萬元軍費出兵干涉尼加拉瓜或是別的什麼國家的內政。密西西比河當然還會發大水,於是棉花就會上漲到三角錢一磅。嗨,我真想給他們一次打擊,把我的錢全撈回來。我倒不想讓他們傾家蕩產,這種事只有小地方的亡命之徒才做得出來,我只是想把那幫該死的猶太人用他們所謂保證可靠的內部情報從我這兒騙去的錢弄回來。以後我就洗手不幹,他們即使吻我的腳也休想從我這兒騙去一個子兒了。
我回到店裏。這時快三點半了。時間太晚了,來不及做什麼亭兒,可是我已經習慣了。這種學問用不着進哈佛大學去學。樂隊已經停止了吹打。所有的觀眾這會兒都給騙進了場子。他們不必再白白消耗元氣了。艾爾說:“他找到你了吧?那個送電報的小孩。剛才他來這兒我你,我還以為你在後院呢。”
於是的,我說,“我收到了。他們也不能整個下午扣住了不給我。這個鎮子太小了。我得回家去一會兒,”我說。“如果你想讓自己心裏好過些,你可以扣我工資。”
“你去吧,”他說,“我現在對付得了。希望你收到的不是什麼壞消息!”
“這你可得到電報局去打聽了,”我說。“他們有時間告訴你。我可沒有時間。”
“我只不過是隨便問問,”他說。“你母親知道她是可以信賴我的。”
“她會領情的,”我說。‘我儘可能早些回來。”
“你不用着急,”他說。“我這會兒對付得了。你走好了。”
我找到了車,開回家去。早上走開一次,中午走開兩次,現在又走,都是因為她,害得我不得不滿鎮追蹤,不得不求家裏人讓我吃一點本來就是我出錢買的飯菜。有時候我想,這一切又有什麼意思呢。有了我自己立下的先例,要繼續這樣做可真要讓我發瘋呢。我現在正想急急忙忙地回家,好開車走好多路去拉一籃西紅柿什麼的,然後還得回到鎮上來,渾身都是樟腦的氣味①,好象剛從樟腦廠出來,這樣我肩膀上的那顆腦袋才不至於炸裂。我總是告訴她②,阿司匹林里除了麵粉跟水以外別的啥都沒有,那種葯純粹是騙騙自以為有病的那些人的。我說您不知道頭痛是怎麼回事“我說如果依我自己的心意,。您以為我願意擺弄這輛破車嗎。我說沒有汽車我也能活下去,我已經習慣於缺這缺那了。可是您要是不怕死,要跟一個半大不小的黑小子一起坐那輛快要散架的舊馬車,那好吧!因為正如我所說的,上帝總是垂顧班這一類人的。上帝也知道應該為班做點好事,可是如果您以為我會把一架值一千塊錢的嬌氣的機器交給一個半大不小的或是成年的黑小子,您還是乾脆自己給他買一輛得了。因為正如我所說的,您是喜歡坐汽車的,這您自己很明白。
迪爾西說母親在屋裏。我一直走到門廳里側耳傾聽,可是什麼聲音也沒聽見。我上樓去,可是就在我經過她房門口時她叫住了我。
“我只不過是想知道是誰,”她說。“我一個人在屋子裏待了那麼久,再小的聲音我也聽得見。”
①傑生有頭痛病,經索用樟腦油,故有此語。
②指康普生太太。
“您其實不必老待在家裏嘛,”我說。“如果您願意,您也可以象別的婦女那樣,整天串東家串西家的。”這時候她來到門口了。
“我方才以為設准你是病了呢,”他說,“吃飯老是那麼匆匆忙忙的。”
“下一次就會運氣好些了,”我說。“您要什麼嗎?”
“出什麼事了嗎?”他說。
“哪能出事呢?”我說。“我下午半中腰回來看看。這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
“你見到昆丁了嗎?,她說。
“她在學校里呢,”我說。
“已經打過三點了,”她說。“至少半個小時以前我就聽見鍾打響了。他現在也應該回來了。”
“她應該?”我說。“您什麼時候見到過她在天黑前回家的?”
“她應該回家了。”她說。“我是個姑娘家的時候……”
“您有人管教,”我說,“她可沒有。”
“我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她說。“我這樣也試了,那樣也試了。”
“您不知為什麼就是不讓我來試一試,”我說。“所以您也應該滿意了。”我往我自己的房間走去。我慢慢地鎖上了門一站在那兒直到外面有人轉動門球。這時她說了,
“傑生
“什麼事,”我說。
“我想會不會出了什麼事。”
“我這兒反正沒有,”我說。“您找錯地方了。”
“我並不想打擾你,”她說。
“我聽到您這麼說很高興,”我說。“我方才還不敢肯定。我還以為我聽錯了呢。您有什麼事?”
過了一會兒,他說,“沒有。什麼事也沒有。”這時她走開了。我把箱子拿下來,把要的錢數出來,再把箱子放好,用鑰匙把門開了,走出房去。我想用一下樟腦油,不過反正現在已經來不及了。我只要再跑一趟也就行了。她站在她房門口等着。
“您要我從鎮上給您帶什麼回來嗎?”我說。
“不要,”她說,“我不想干涉你的事務。不過我不知道萬一你出了什麼事我該怎麼辦,傑生。”
“我沒事兒,”我說。“只不過有些頭疼。”
“你還是吃幾片阿司匹林吧,”她說。“我知道你還要開車出去。”
“開車跟頭疼有什麼關係?”我說。“汽車怎麼會使人頭疼呢?”
“你也知道汽油味兒總是讓你不舒服,”她說。“你從小就是這樣的。我希望你吃幾片阿司匹林。”
“您就只顧希望得了,”我說,“這反正對您沒什麼害處。”
我鑽進汽車,開車回鎮上去。我剛拐上大街就看見一輛福特飛快地朝我這邊開來。可是它突然停住了。我聽見車輪滑動的聲音,接着車子掉頭,倒退,急急地朝前開去,我正在琢磨這輛車子到底是怎麼回事,這時我瞥見了那條紅領帶。接着我又看見她透過後窗扭回頭來張望的那張臉。汽車急急地鑽進了一條小巷。我看見它又拐彎了,等到我開進後街它又從那兒開走了,它在拚命逃跑呢。
我火了。在我那麼關照了她之後她還這麼干!我認出那條紅領帶之後,氣得把什麼都忘了。一直到我來到第一個叉路口,不得不像下來時,我才想起我的頭疼。媽的,我們一次又一次花錢修路。可是我們驅車走過的這條路簡直象是一張瓦愣鐵皮:我倒想知道怎麼可能追得上前面的那輛車,即使那是一輛手推車,我還是太顧惜自己的車子了,我還不想拿它當一輛福特那樣,把它拚命顛得散了架。十之八九這輛福特是他們偷來的,否則的活他們不會不心疼。我常常說,血液決定一切。如果一個人身上有那種血液,那是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的。我還說,如果您本來相信自己對她承擔著什麼義務的話,那麼現在這種義務已經解除了。從現在起出了什麼事只能怪您自己了,因為您明知道任何一個頭腦清醒的人碰到這種情況都會怎麼乾的:我說,如果我得把一半的時間花在偵察別人的行動上,至少我也要找一個能給我酬勞的地方呀。
就這樣,我不得不在叉路口停了下來。這時我又感到頭痛了,就象有人在我胸子裏用捶子敲打似的。我說我一真是努力不讓您為她操心的;戲說,就我而論,我是恨不得讓她馬上到地獄裏去,而且越快越好,我說您還指望什麼呢,現在每一個來到鎮上的推銷員和下賤的戲子都成了她相好的了,因為連鎮上那些浮滑少年現在都不愛理她了。您不了解情況,我說,您沒聽見人家是怎麼議論的,可我聽見了。您也可以相信,我是不會不去堵他們的嘴的。我說,你們祖上開三家村裏的小鋪兒,抬掇着那種連黑鬼都瞧不上眼的破地時,我們家可養活着成群成群的黑奴吶。
如果他們真的抬掇過土地,那倒好了。上帝使這地方得天獨厚,這原是樁好事,往在這個地方的人卻壓根兒沒做過一件好事。今天是星期五的下午,從我所在的地方我能看到方園5英里內的土地全都沒有犁過。縣裏每一個能幹活的男人全部到鎮
①指康普生太太。接下去的“她”指小昆丁。上去看演出了,如果我是個快要餓死的陌生人,我還真找不到一個人,可以打聽去鎮上該怎麼走呢。可她還想讓我吃阿司匹林。我說,我要吃麵包,我就在餐桌上堂堂正正地吃。您老說自己為我們作出了多麼大的犧牲,可是您在亂吃名貴藥品上所花的錢,一年也夠做十套新衣服了。我也不是說一定要找到能治好我的病的靈丹妙藥,只是謝天謝地可別讓我吃那些阿司匹林了。只要一天我得工作十小時來養活一廚房好吃懶做慣了的黑鬼,還得讓他們象縣裏每個黑鬼那樣去看什麼演出,那我就得頭疼。不過前面的這個黑鬼今天已經晚了,等他去看戲,都要演完了。
過了一會兒,他走到汽車旁邊來了,我終於想辦法讓他腦子裏弄明白我問的是有沒有兩個人開了一輛福特經過他的身邊,他說有的。於是我繼續往前開,等我來到大車路拐彎的地方,我看到輪胎的痕迹了。阿伯·羅素①在他的地里幹活,可是我沒有費事停下來問他,因為我離開他的穀倉還不多遠就見到了那輛福特。他們想把它藏起來。她這件事幹得真拙劣,就跟她干別的事時一模一樣。我常說,不是我對她特別有成見;沒準她天生就是這麼賤,可是他不應該這麼不考慮自己的家庭,不應該這麼大大咧咧。我常常擔心會在大街街心撞見他們或是在廣場上大車下面見到他們象一對野狗那樣在一起。
我停住汽車,走了下來。現在我得繞個彎穿過一片犁過的田地,這還是我離開鎮子以來所見到的唯一的一塊耕過的地呢。每走一步都覺得有人跟在我的後面,要用一根棍子打我的腦袋。我一直在想,等我穿過這片地,至少可以有平實的土地讓我走了吧,不至於象現在這樣每走一步都要晃上一晃。可是等我走進
①當地的一個農民。樹林,發現遍地都是矮樹叢,我得踅來踅去才能穿過去。接着我遇到了一條長滿了荊棘的小溝。我沿着小溝走了一段路,可是荊棘卻越來越密了。這時候,沒準艾爾一直在給我家裏打電話,打聽我在哪兒,把母親弄得心神不寧呢。
我終於穿過了小溝,但是我彎子繞得太大,只好停下步子,細細辨認那輛汽車到底在哪兒。我知道他們不會離汽車太遠的,總是在最近的灌木底下,因此我又回過頭來,一點點往大路那邊走回去。可是這時我又弄不清自己離大路究竟有多遠,因此只好停下來仔細聽路上的聲音,這時血從我的腿部往上涌,全湧進我的頭部,彷彿馬上就要炸裂似的。太陽也落了下來,平射着我的眼睛,我的耳朵鳴響不已,什麼聲音都聽不見。我繼續往前走,想盡量不出聲音,這時我聽見一條狗或是別的什麼動物的哼哼聲,我知道等它嗅出了我的氣味必定會大吠特吠,這樣一來岔也就暴露了。
我身上全粘滿了“叫化虱”①、小樹枝和別的髒東西,連衣服和鞋子裏都有了,這時我回過頭來看看,不料一隻手偏偏搭在一束毒毛莫上。我不明白為什麼捏着的僅僅是毒毛草而不是一條蛇或更精採的東西。所以我乾脆不去管它。我只顧站在那裏,一直等到那條狗走開。然後我接着往前走。
我現在一點也摸不着頭腦那輛福特到底在哪兒。我只感到一陣陣頭疼,什麼也不能思考,我只顧站在一個地方不動,懷疑自己是否真的看到過一輛福特,而且連我到底看到了沒有也不大在乎了。我不是說了嗎,即使她整日整夜到外面去跟鎮上任何一個漢子睡覺,這又與我有什麼相干呢。人家一點不給我考慮,
①一種植物的種子,帶刺,極易粘掛在人畜的身上。我當然也不欠人家任何情分,”再說,這樣做也不象話呀。把那輛福特安在那兒,讓我花上整整一個下午去我,而艾爾卻可以把她。領到後面賬房間去,讓她看各種各樣的賬簿,因為對這個世界來說他的道德大高尚了。我說,你②進了天堂沒你的好日子過,因為那兒沒有你可以管的閑事。不過可別讓我當場逮住你③,我睜一眼閉一眼完全是看在你外婆的份上,可是只要讓我在自己家裏也就是我母親住的地方發現一次你在於那種勾當,你倒試試看。那班油頭小光棍,自以為有多大能耐,我倒要讓他們看看我有多大能耐,也要讓你看看。我要讓那戲子知道,如果他以為能帶着我的外甥女兒在樹林子裏亂跑,那條紅領帶便不是別的什麼,而是牽他到地獄去的催命吊索啦!
太陽光和亂七八糟的反光照射在我眼睛上,我的血液往上涌,我一遍一遍地想:我的腦袋越來越疼,真的要爆炸了,這下子可要一了百了啦,還不說那些荊棘和小樹枝在死乞白賴地攀住我。這時我來到他們方才到過的沙溝邊上,我認出了方才汽車停靠着的那棵村。正當我爬出沙溝開始奔跑時,我聽到了汽車發動的聲音。它響着喇叭飛快地開走了。他們讓喇叭直響着,彷彿在說:好哇,好哇。好——哇。與此同時,車子逐漸變小。等我來到大路上,剛好趕上看到汽車在眼前消失。
等到我來到自己的汽車跟前,已經完全不見他們的影子了,那喇叭倒還在鳴響。哼,我還沒想到自己的車子會出事,我一心怨的是快走。快回到鎮上去。快點回家竭力讓母親相信,我根本沒見到你坐在那輛汽車裏。竭力讓她相信我根本不知道那個男
①指康普生太太。
②指艾爾。
③指小昆丁。的是誰。竭力讓她相信我並沒有差點兒在沙溝里逮住你,我們之間只差十英尺。竭力讓她相信你一直是站着的,從來沒有躺下去過。
那輛車子一直在喊:好哇——,好哇——,好——哇。只是聲音越來越微弱,最後聽不見了,這時我聽見一頭牛在羅素的牛棚里哞哞叫的聲音。我仍然設想到自己的汽車會怎麼樣,我來到車門邊,打開車門,抬起我的腳。我覺得車子好象有點斜。雖說路面是斜的,但也不至於歪成這樣,不過我還是沒有明白過來,一直到坐進汽車發動時才知道不對頭了。
哼,我只好坐在那裏。太陽快下山了,鎮子離這兒大約有五英里遠。他們沒膽量,不敢把輪子扎穿,捅上一個洞。他們光是把氣放掉。我只好在車子旁邊站着,一邊尋思:養活了一廚房的黑鬼,卻誰也抽不出時間來給我把備用輪胎安上車后的鐵架,擰緊幾個螺絲。奇怪的是,她雖說詭,還不至於想得那麼遠,故意把打氣筒摘掉,除非是小夥子放氣的當兒,她恰好想到了這一手。不過可能是早就不知讓誰卸下來交給班當氣槍玩了,他們這些人哪,只要班要,即使把汽車全拆散了也會千的,可迪爾西還說什麼投人會碰你的車的。咱們玩你的車幹什麼呀?我就說了,你是黑鬼,你有福氣,你懂嗎?我說,我哪一天都願意跟你對換身份,因為只有白人才那麼傻,會去操心一個騷蹄子行為規矩不規矩。
我朝羅索的農場走去。他有打氣筒。我想,這一點他們倒疏忽了。只是我仍然無法相信她膽子有這麼大,會千出這樣的事來。我一直在琢磨這件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反正我不相信一個女的能有什麼作為。我不斷地想,咱們先撇開個人之間的恩怨不說,反正這樣的事我對你是做不出來的,不管你過去對我怎樣。因為正如我所說的,親戚嘛總是親戚,這是躲不掉繞不開的。這可不是八歲的小頑童想出來的淘氣花招,這是讓一個居然會戴紅領帶的人來羞辱你的親舅舅。這班戲子來到鎮上,不分青紅皂白把我們一概都叫作“阿鄉”,還嫌咱這地方小,辱沒了他們這些大藝術家。哼,他哪知道他這話算是說對了!昆丁也是。如果她果真這麼想,那就滾她的蛋吧,她一走,咱們這兒就乾淨了。
我打完氣,把氣筒還給羅素,便往鎮上駛去。我開到藥房門口,買了一瓶可口可樂,接着又來到電報局。收盤時牌價12.21元,跌了四十“點”。是四十五塊錢呢;你想買什麼就拿這筆錢買吧鄉只要你辦得到。她①要說了,我非要這筆錢不可,我非要不可。我就要說那可太糟了,你可得跟別人去要了,我一分錢也沒有;我太忙了,沒工夫去掙錢。
我傻愣愣地看着他②。
“我要告訴你一個消息,”我說,“我對棉花行情是感興趣的,你聽到這個消息,一定感到很驚訝,”我說。“你準是從來也沒有想到過吧,是嗎?”
“我想盡了辦法要把它送到你手裏啊,”他說。“我給店裏掛了兩次電話,又打電話到你府上,可是大家都不知道你在哪兒,”他說,一邊在抽屜里翻東西。
“送什麼?”我問。他遞給我一份電報。“是什麼時候到的?”我說。
“大約三點半,”他說。
“可現在已經是五點過十分了,”我說。
①指小昆丁。
②電報局的報務員。
“我想盡辦法要送:”他說,“可是怎麼也找不到你。”
“這不是我的錯兒,是不是?”我說。我拆開電報,想看看他們這回又給我扯什麼謊了。他們居然挖空心思不遠千里上密西西比州來騙我十塊錢一個月,准也是夠狼狽的了。脫手為宜,電報里說,行情即將波動,總的趨勢看跌。照官方的說法是無須驚恐。
“打這樣一份電報要多少錢?”我問。他告訴了我價錢。
“電報費那邊也付了,”他說。
“那我就只欠他們這些錢了,”我說。“這行情我早就知道了。給我發一份電報,電報費向對方收,”我說,抽出一張空白的單子。吃進,我寫道,行情即將大漲。有時製造一些混亂可以讓有些還沒有來電報局的鄉巴佬上鉤。無須驚恐。“給我發了,向那邊收款!”我說。
他看了看電文,抬起頭來看了看鐘。“一小時之前就已經收盤了,”他說。
“哼,”我說,“這也不是我的錯兒呀。這檔子事又不是我發明的;我僅僅是買進了一些,我還以為電報公司會不斷通知我行情的上落呢。”
“我們一收到行情,總是馬上就公佈的,”他說。
“不錯,”我說,“可是在孟菲斯,人家每十秒鐘就在黑板上公佈一次,”我說。“今天下午,我到過離那裏不到六十六英里的地方。”
他打量着這張電報紙。“你是要發出去嗎?”他說。
“我還沒有改變主意,”我說。我寫好了另外一封電報,並且把錢數了數。“這一封也要發,如果你確實會寫‘吃進’這兩個字的活。”
我回到店裏。我能聽到從大街那頭傳來的樂隊聲。禁酒①真是件好事。以前,每到星期六,那些鄉下佬總是穿着全家僅有的一雙皮鞋進城,他們總是到“快捷運貨公司”辦公室去取託運的包裹;現在他們全都光了腳來看演出了,那些商人都站在店門口盯着他們走過去,象是一排籠子裏的老虎或是別的什麼猛獸。艾爾說了,
“我希望不至於是什麼嚴重的事。”
“什麼?”我說。他瞧了瞧他的表,接着走到門口,望望法院門樓上的那隻鍾。“你應該用那種一塊錢一隻的老爺表的,”我說。“花錢不多,也同樣每次都能讓你相信你的表不準。”
“你說什麼?”他問。
“沒什麼,”我說。“希望我方才沒給你帶來不方便。”
“方才不算太忙,”他說。“人們都看演出去了。沒什麼關係。”
“如果有關係,”我說,“你當然知道你可以採取什麼措施。”
“我剛才說沒什麼關係,”他說。
“我聽清楚了,”我說。“如果有什麼關係,你當然知道你可以採取什麼措施。”
“你是不是想辭職不幹?”他問。
“這不是我開的店,”我說。“我怎麼想都是不起作用的。不過你千萬不要以為你雇了我是在照顧我。”
“傑生,如果你好好於的話,你是可以成為一個好買賣人的,”他說。
“至少我會只做自己的買賣,不去管旁人的閑事,”我說。
“我不明白乾嗎你要逼我來開除你,”他說。“你明知道你什
①從1920年到1933年,美國聯邦法律規定禁酒。么時候不想干都可以請便的,這不會影響咱們之間的交情。”
“也許正是因為這一點我才沒有辭職,”我說。“只要我還在給你干,你就為這個給我薪水。”我到後面去喝了一杯水,然後從後門走出去。約伯總算把中耕機全部安裝好了。這後院相當安靜,過不了一會兒,我的頭就不那麼疼了。我現在能聽到戲班子的唱歌聲音,接着樂隊也演奏起來了,好吧,讓他們把這個縣裏每一毛錢。每一分錢都搜颳走吧,這反正又不是扒我的皮。該乾的我都幹了。一個象我這麼活了這麼大年紀還不知道適可而止的人,就是一個傻瓜。再說這件事根本跟我沒有關係。如果是我自己的女兒,事情當然就不會是這樣了,因為她根本不會有時間去浪蕩,她必須幹活,好養活那幾個病人。白痴和黑鬼。我是不會有女兒的,我怎麼有臉面把正正經經的女人娶回到那樣的家庭里去呢。我對別人都非常敬重,是絕對不會做出這樣的事來的。我是一個男人,我受得了,那是我的親骨肉,誰要是對我熟識的任何一個婦女說什麼不三不四的活,我倒要好好看他一眼。說人壞話的都是正經人家偽婦女,我倒想看看這些高貴的。做禮拜從不缺席的女子是些什麼樣的人物,她還沒有洛侖一半正經呢,先不說洛侖是婊子還不是婊子。象我所說的,如果我決定要結婚,您①就會象只氣球那樣蹦起來了,這您是很清楚的,可她②說我是想讓你日子過得幸福,讓你有自己的家庭,而不必一輩子為我們做牛做馬。我是不久於人世的了,我死後你該娶太太了,不過你永遠也找不到配得上你的姑娘的。於是我說,不!我會找到偽。您一知道我要娶親就會從墳墓里爬出來,您知道您會的。我說,行了,謝謝您了,現在要我照顧的婦女已經夠多的了。
①②均指康普生太太。要是我結婚,沒準還會發現新娘子是個吸毒的扈君子呢。我說,咱們家就缺這樣一個角色了。
現在,太陽已經西沉到監理公會教堂的後面去了,鴿子繞着尖培飛過來飛過去,樂隊一停下來,我可以聽見鴿子咕咕咕咕地在叫喚。聖誕節過了還不到四個月,可鴿群又幾乎跟以前一樣稠密了。我琢磨華特霍爾牧師③準是吃鴿子吃撐了。他發表那種演說,甚至見到別人打鴿子就過去抓住他們的槍管,你准以為我們瞄準打的是大活人呢。他說得天花亂墜,說什麼讓和平降臨大地呀!什麼要用善心來對待世上的一切呀!連一隻麻雀都不讓我們打。可是他卻不管鴿群變得多麼稠密,他無所事事,反正也不用知道鐘點。他不用納稅,也用不着操心每年給法院門樓上的鐘交錢擦洗油泥,好讓它走得准些。為了擦鍾,他們得付給一個工匠四十五塊錢呢。我數了一下,地上剛孵出來的小鴿子足足有一百來只。你總以為它們有點頭腦,會趕快離開這小鎮的吧。我得說,幸虧我不象一隻鴿子有這麼多的七大姑八大姨,緒拴在這個地方脫不開身。
樂隊又演奏起來了,聲音很響,節奏很快,象是馬上要爆炸似的。我想這下子觀眾們該感到滿意了吧。這樣一來,他們一路趕車走十四、五英里地回家,連夜喂牲口擠牛奶時,腦子裏沒準就可以有點音樂聲索繞不散。他們只需用口哨把曲調吹出來,把聽來的笑話複述給牛欄里的牲口聽就行了。他們心裏還可以盤算,由於沒把牲口帶去看戲,他們省下了多少錢。他們還可以這樣計算,如果一個人有五個孩子、七頭騾子,他只花兩毛五就等於讓全家都看到戲了。他們就那樣計算。這時候,艾爾拿了
①當地監理公會教堂的牧師。幾包東西到後院來了。
“又有些貨得發出去,”他說。“約伯大叔在哪兒?”
“去看演出了吧,我想,”我說。“你一不看住他,他就會溜。”
“他不會溜的,”他說。“他是靠得住的。”
“那你是說我靠不住了,”我說。
他走到門口向外面眺望,並且側耳傾聽。
“這個樂隊真不賴,”他說。“我看快要散場了吧。”
“除非他們躲在裏面連下去看夜場,”我說。燕子開始在翻飛了,我能聽到麻雀開始紛紛飛到法院廣場上的樹上所發出的聲音。過不了一會兒,就會有一群麻雀盤旋着來到屋頂上空,出現在你的眼前,接着又飛走。在我看來,它們跟鴿子一樣,也是怪付人厭的東西。有了這些麻雀,你根本設法在廣場上安坐。你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噗的一聲,一泡屎正好落在你的帽子上。可是要打它們,一發子彈得花五分錢,真得是百萬富翁才供得起呢。其實只要在廣場上撒些毒藥,一天之內就能把它們全緒收拾掉的,若說哪個商人不能管住自己的禽類,設法不讓它們在廣場上亂跑,那他最好還是別販賣雞鴨之類的活物,乾脆去做別的生意,比如說賣那些不會啄食的東西,象犁頭啦。洋蔥啦等等。如果一個人不好好看住自己的小狗,那他不是不想要這條狗了就是他根本不配養狗。我不是說了嗎,如果鎮上所有的買賣做得象農村的集市貿易,那咱們這個鎮就會變成一個農村的墟場了。
“即使戲已經散了,對你也不會有什麼好處的,”我說,“他們還得套車,把車趕出來;等回到家裏至少也是半夜了。”
“嗯,”他說,“他們愛看戲。過上一陣讓他們花些錢看看演出,這也是件好事。山裏的農民活兒子得很苦,進益可少得很。”
“又沒有法律規定他們非得在山裏或是非得在什麼地方種地啊,”我說。
“沒有這些農民,咱們倆還不定在哪兒呢?”他說。
“我這會兒準是在家裏,”我說,“躺在床上,用一包冰鎮我這發疼的腦袋。”
“你的頭三天兩頭疼,”他說。“你怎麼不去好好檢查一下你的牙齒呢?他今天上午沒給你看嗎?”
“誰沒給我看?”我說。
“你說你上午去看牙來着。”
“你是不是不許我在你營業時間頭疼?”我說。“是不是這樣?他們現在散場了,正穿過咱們這條衚衕。”
“他們來了,”他說。“我看我還是到前面店堂去吧,”他走開了。奇怪的是,不管你怎麼不舒服,總有男人來跟你說你的牙齒得全面檢查一下,也總有女人來跟你說你該結婚了。來教訓你該怎樣做買賣的總是個自己一事無成的人。大學裏的那些教授,自己窮得連一雙象樣的襪子都沒有,卻去教別人如何在十年之內賺一百萬,而有些女人,自己連個丈夫都沒有着落,講起如何操特家務。生兒育女來卻是頭頭是道。
約伯老頭趕了一輛大車來到店門口。他用了幾分鐘把韁繩纏在插馬鞭子的插座上。
“喂!”我問,“戲好看嗎?”
“我還沒去看呢,”他說。“不過,你想逮捕我今兒晚上到太帳篷里來好了。”
“你沒去才怪呢,”我說。“你三點鐘起就不在了。艾爾先生方才還在這兒找你呢。”
“我辦私事去了,”他說。“艾爾先生知道我去哪兒的。”
“你可以瞞得過他,”我說。“我反正不會告發你的。”
“如果那樣,那他就成了這地方我打算欺騙的惟一的一個人了,”他說。“我根本不在乎星期六晚上一定得見到他,又幹嗎費這份心思去騙他呢?我也不會欺騙你的,”他說。“對我來說,你過於精明了,是的,先生,”他一面說,一面忙得不亦樂乎地把五六個小包放進大車。“對我來說,你太精明了。這個鎮上沒有一個人腦袋瓜有你這麼靈。你把一個人耍得團團轉,讓他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他一面說,一面爬上大車,解開韁繩。
“那人是誰?”我說。
“就是傑生·康普生先生①呀,”他說。“駕!走呀,老丹②!”
有一隻輪子眼看要掉下來了。我等着,瞧他駛出巷子之前輪於是否會掉下來。只要把車子交給一個黑鬼管,他就會把車子糟蹋成這樣。我說,咱們家那掛全身都響的老爺車叫人看了都難受,可是還得把它在車房裏放上一百年,為的是每星期一次那黑小子能趕着它到墓園去。我說,世界上誰都得干自己不願乾的事,他也不能例外,我就是要讓他象個文明人似的開汽車。要不就乾脆給我待在家裏。其實他哪知道要上哪兒,或者該乘什麼車去,而我們呢,卻留着一輛馬車,養上一匹馬,好讓他在星期天下午出去遛遛。
只要路不太遠徒步能走回來,約伯才不管輪子會不會掉下來呢。我早就說了,黑人唯一配待的地方就是大田,在那兒他們得從日出干到日落。讓他們生活富裕點或工作輕鬆點,他們就會渾身不自在。讓一個黑鬼在白人身邊待的時間稍長了一些,這黑鬼就要報廢了。他們會變得比你還詭,能在你眼皮底下耍奸
①約伯的意思是:傑生鬼點子大多,結果反而害了自己。
③馬的名字。賣滑,猜透你的心思。羅斯庫司就是這樣的一個,他所犯的惟一錯誤就是有一天一不小心居然讓自己死了。偷懶,手腳不幹凈,嘴也越來越刁越來越刁直到最後你只好用一根木棒或是別的什麼傢伙來把他們壓下去。哼,反正那是艾爾的事。不過要是我。我可不喜歡讓一個老黑鬼趕着輛破車滿城走砸我字號的招牌,這輛馬車讓人提心弔膽,總以為拐一個彎它就會散架。
現在太陽雖然還算高,但是屋子裏已經開始暗下來了。我走到店門口。廣場上已經是空蕩蕩的了。艾爾在里問關保險箱,這時候,鍾打響了。
“你去鎖上後門吧,”他說。我走回去,鎖好門,再走回來。“我看你今天晚上要去看演出的吧,”他說。“我昨天給了你兒張招待票,不是嗎?”
“是給了。”我說,“你想要回去嗎?”
“不。不。”他說,“我只不過是記不清有沒有給你了,浪費掉也是怪可惜的。”
他鎖上大門,跟我說了聲再見,就往前走去。麻雀仍然在樹叢里調嗽地吵個沒完。可是廣場上除了有兒輛汽車之外,已經空曠無人了,藥房門口停着一輛福特,可是我連瞧都不瞧它二眼,我知道我也有受夠了的時候。我不是不願拉她一把,可我知道我也有受夠了的時候。我想我還是教會勒斯特開車吧,這樣一來,如果他們願意,可以派他整天開了車去釘她的梢,我呢,可以待在家裏陪班玩了。
我走進去,買了幾支雪茄。這時我靈機一動,我想我不妨再試一次自己頭疼時的運氣,於是我站住了和他們聊一會兒。
“嗨,”麥克①說,“我看你今年把錢押在揚基隊上了吧。”
①藥房裏的一個鬧人。
“幹嗎呢?”我說。
“三角旗錦標賽呀!”他說,“聯賽中沒有一個隊能打敗他們的。”
“當然!”我說,“他們沒一個能成氣候的,”我說。“你以為一個球隊會永遠交好運嗎?”
“我不認為這是交好運,”麥克說。
“反正魯斯①那傢伙在哪個隊,我就不押這個隊。”我說。“即使我明明知道它會贏。”
“怎麼啦?”麥克說。
“兩大聯賽各個隊裏比他強的球員有十來個呢,我可以一個人個給你舉出來,”我說。
“你跟羅斯有什麼過不去的?”麥克說。
“沒什麼,”我說。“我跟他沒什麼過不去的。我看見他的照片心裏就有火。”我走了出去。燈火已經逐漸亮起來了,人們在街上走回家去。有時麻雀要一直到天完全黑了才安靜下來。有一晚,人們把法院廣場四周新安上的路燈都開亮了,這就使麻雀醒了過來,它們一整夜都飛來飛去,還往燈上直撞。一連兩三個晚上,它們都這樣折騰乙然後有天早上,它們都飛走了。可是,兩個月之後它們又回來了。
我開車回家。家裏還沒有亮燈,不過他們準是都趴在窗口朝外張墮,迪爾西在廚房裏嘀嘀咕咕,好象她在熱着等我回來才能上桌的飯菜是她自己掏錢買來的。你聽了她說的那些話,真要以為世界上只有一頓晚飯,就是因為我遲開了幾分鐘的那一頓。哼,至少總算有一次我回到家中沒看見班和那黑鬼趴在大
①相當時著名棒球明星“寶貝”魯斯,他是紐約揚基隊的主力。鐵門上,就象熊。猴同籠似的。只要一到太陽西落,他就必定朝大門走去,就象一頭牛到時候自己會回牛欄去,他然後就趴在大門上,頭一晃一晃,低聲呻吟起來。象口豬那樣給人劁了,這是對你的懲罰。要是我象他那樣,因為闖出開着的大門而挨了一刀,那麼給我一個女學生我也不要看了。我常常納悶,當他叭在大門上,瞧那些姑娘放學回家,企圖滿足他連自己都不知道根本不需要也沒有能力要的要求時,他會有什麼樣的想法呢。還有,如果他們脫光了他的衣服,他恰好低頭看了自己赤條條的身子一眼,又象平時那樣哼叫起來時,他又會有什麼樣的想法呢。可是如我常說的那樣,他們這件事沒有做徹底。我說,我知道你①需要什麼,你需要的是象班那樣,讓人給你動一次手術,作完手術你也就老實了。如果你不明白我說的是怎麼一回事,讓迪爾西來告訴你好了。
母親房裏有燈光。我把車停好,然後走進廚房。勒斯特和班在裏面。
“迪爾西在哪兒?”我問,“是在開晚飯嗎?”
“她在樓上卡羅琳小姐的房間裏,”勒斯特說。“她們快要打起來了。昆丁小姐一回來就發脾氣,姥姥上樓去勸她們。戲演了嗎,傑生先生?”
“演了,”我說。
“我好象聽見了樂隊演奏的聲音。”他說。“我真希望去看呀!”他說,“要是有兩毛五,我就能去了。”
迪爾西進來了。“你回來啦,嗯?”她說。“你今兒下午幹什麼去了?你知道我有多忙!你幹嗎不準時回來呢?”
①此處之“你”指小昆丁。
“也許我去看演出了呢。”我說。“晚飯準備好了嗎?”
“我真希望能去!”勒斯特說。“要是我有兩毛五,那就好了。”
“看戲可跟你沒有緣分,”迪爾西說。“你進屋子去給我坐下來吃飯,”她說。“你可別上樓去又惹得她們重新吵起來。”
“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說。
“昆丁不多久前回來,她說你整個下午都在跟蹤她,於是卡羅琳小姐就跟她發火了。你幹嗎要管昆丁的閑事呢?你就不能跟你的親外甥女兒在同一幢房子裏和和美美地過日子嗎?”
“我有意想跟她吵也辦不到呀!”我說,“因為我從早上到現在就沒見到她。她這回又說我什麼啦?逼她上學嗎?這可大不象話了,”我說。
“行了,你干你自己的事,別去管她!”迪爾西說,“只要你和卡羅琳小狙同意讓我來管,我會照顧她的。好,你進屋去吧。別惹是生非了,等我來給你開飯。”
“要是我有兩毛五,”勒斯特說,“我就能去看戲了。”
“要是你有翅膀,你還能飛到天堂里去呢!”迪爾西說。“別再嘮叨什麼戲不戲的,我不愛聽。”
“我倒想起來了,”我說,“人家給了我兩張票。”我把票從上衣口袋裏掏了出來。
“你自己想去看嗎?”勒斯特說。
“我才不去呢!”我說。“倒貼我十塊錢我也不去。”
“那你給我一張吧,傑生先生,”他說。
“我可以賣一張給你,”我說,“怎麼樣?”
“我沒錢呀!”他說。
“這可太糟了,”我說,裝出一副要走的樣子。
“給我一張吧,傑生先生!”他說。“你反正用不着兩張的。”
“別犯傻了。”迪爾西說,“你還不知道他這個人是從來不白給別人東西的嗎?”
“你要賣多少錢呢?”他問。
“五分錢,”我說。
“我沒有那麼多!”他說。
“你有多少?”我說。“
“我一分錢也沒有,”他說,
“那好吧。”我說完就往外走,
“傑生先生!”他說。
“你還不死心?”迪爾西說。“他只不過是在耍你。他早就拿定主意自己去看了。走吧,傑生,別惹他了。”
“我不要看,”我說。我返回到爐子跟前。“我是來把它們燒掉的。不過,也許你肯出五分錢買它一張?”我說,一面瞧着他一面打開爐蓋。
“我沒有那麼多錢,”他說。
“好吧。”我說。我往爐子裏扔進去一張戲票。
“嗨嚙,傑生!”迪爾西說。“你不害臊嗎?”
“傑生先生,”他說,“求求你了,先生。我可以每天給你安輪胎,干一個月。”
“我要現款,”我說。“拿五分錢來,這就是你的了。”
“別說了,勒斯特,”迪爾西說。她一把把他拉回去。“扔呀,”她說,“把它扔到火里去呀。再扔呀。全都扔進去好了。”
“五分錢,這就歸你!”我說。
“燒掉吧,”迪爾西說。“他沒有五分錢。扔呀;把它扔進去。”
“那好吧,”我說。我把戲票扔進爐子,迪爾西把爐蓋關上。“象你這樣一個大人還干這碼子事!”她說。“快離開我的廚房。別吵了,”她對勒斯特說。“別又讓班吉發作了。我今天晚上叫弗洛尼給你兩毛五,讓你明兒晚上去看演出。現在別吵吵了。”
我走進客廳。我聽不見樓上有任何動靜。我打開報紙,過了一會兒,班和勒斯特進來了。班走到牆根黑暗的地方,以前那兒掛過一面鏡子。他伸出雙手,在牆上擦來擦去,一邊淌口水,哼哼卿卿,不知在說什麼。勒斯特卻捅起火來了。
“你要幹什麼?”我說。“我們今兒晚上不需要火了。”
“我是想讓班吉安靜下來,”他說。“復活節總是很冷的,”他說。
“今天又不是復活節,”我說。“別動它了。”
他把通條放好,從母親的椅子上拿了那隻墊子,遞給班,於是班就在壁爐前面蹲下,安靜下來了。
我看報紙,樓上一點兒聲音也沒有,這時迪爾西走進來,叫班和勒斯特到廚房去,她說晚飯準備好了。
“好吧,”我說。她走了出去。我還坐在那裏看報。過了一會兒,我聽見迪爾西來到門口,把頭伸了進來。
“你幹嗎還不來吃?”她說。
“我在等開晚飯呢,”我說。
“晚飯已經在餐桌上擺好了,”她說。“我已經跟你說過了。”
“是嗎?”我說。“對不起。我沒聽見誰下樓來嘛。”
“她們不下來了!”她說。“你去吃吧,讓我騰出手來給她們端去。”
“她們病了嗎?”我問。“大夫說是什麼病?我希望不是出天花吧。”
“到廚房去吧,傑生,”她說。“讓我早點兒把事情做完。”
“好吧,”我說,又把報紙舉在面前。“我等你開飯啊。”
我可以感覺出她站在門口打量着我。我還是看我的報。
“你幹嗎要這樣鬧彆扭啊?”她說。“你明明知道我活兒已經多得忙不過來。”
“如果母親身體特別不舒服,不能下樓來吃,那當然就算了,”我說,“可是只要是我在出錢養活年紀比我輕的人,他們就得下樓到餐桌旁來吃飯。你晚飯什麼時候準備好了,通知我一聲!”我說,又低下頭來看我的報。我聽見迪爾西上樓去了,她邁着沉重的步子,一面哼哼一面喘氣,彷彿這樓梯是直上直下的,每級之間距離有三英尺之多。我聽到她走到母親的房門口,接着聽見她叫昆丁,好象她的房門是鎖上的。接着她又回到母親房裏,然後母親就走出來和昆丁說話。這以後,她們一起下樓了。我還是看我的報紙。
迪爾西又來到房門口。“來吃飯吧,”她說,“不然你不定又要想個什麼鬼花招來了。你今兒晚上完全是給自己過不去。”
我來到飯廳。昆丁坐在桌旁,頭耷拉着。她又抹了胭脂口紅。她鼻子上塗了粉,白得象一隻絕緣瓷瓶。
“您身體不錯,能下來吃飯,我太高興了!”我對母親說。
“不管我身體怎樣,我下樓到餐桌邊來吃飯,也算是對你的一點心意,”她說“我知道男人家在外面累了一天,喜歡全家團聚在一起吃頓晚飯。我想讓你高興高興。我但求你和昆丁能相處得更好些。這樣我就放心了。”
“我們相處得滿不錯,”我說。“她如果願意,一整天把自己鎖在屋裏我也管不着。可是吃飯的時候不是吵翻天便是生悶氣,那我可受不了。我知道這樣對她來說要求未免太高,可這是我家裏的規矩。我是說,這是您家裏的規矩。”
“這是你的家。”母親說。“現在是你當家。”。
昆丁一直沒有抬頭一我把菜分給大家。她吃起來了。
“你的那塊肉好不好?”我說,“如果不好,我可以給你找一塊好點兒的。”
她一聲也不吭。
我說:“你的那塊肉好嗎?”我問,
“什麼?”她說。“嗯,可以。”
“你還要添點米飯嗎?”我說。
“不要!”她說。
“還是讓我給你添一點吧,”我說。
“我不要添了,”她說。
“不必客氣,”我說。“你隨便用好了。”
“你頭不疼了吧?”母親說。
“頭疼?”我說。
“你今天下午回家的時候,”她說,“我真擔心你會犯病。”
“噢,”我說,“沒有,疼得不厲害。我們一個下午都很忙,我把它忘了。”
“你太忙,所以回來這麼晚,是嗎?”母親說:我看得出昆丁在用心聽着。我盯着她看。她的刀叉還在動,可是我注意到她看了我一眼,接着她又低頭看着自己的盤子了。我說。
“不是的,三點鐘光景我把車子借給了一個人,我得等他還我車子才能回家。”我低下頭去吃東西,吃了一陣子。
“這人是誰?”母親問。
“是個戲子,”我說。“好象是他的妹夫帶了鎮上一個女的一起開車出去,他是去追他們的。”
昆丁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嘴裏倒還是在咀嚼。
“你不應該把車子借給那種人,”母親說,“你太大方了。所以,不是萬不得已,我是絕對不求你讓我用車的。
“我後來也覺得自己未免太大方了,”我說。“可他還是回來了,沒出事兒。他說他找到他們了。”
“那個女的是誰?”母親說。
“我待會兒告訴你,”我說。“我不想當著昆丁的面講這種事。”
昆丁已經不在吃了。她過不了一會兒就喝一口水,然後坐在那兒把一塊餅乾掰碎,她低頭望着盤子。
“是啊,”母親說,“象我這樣深居簡出的婦道人家想也想像不出鎮上會發生什麼事的。”
“是的,”我說,“想像不出的。”
“我過的日子可跟這種生活完全不一樣,”母親說。“感謝上帝,我可不知道這些醜事。我連打聽都不想打聽。我跟一般人不一樣。”
我再沒說什麼。昆丁坐在那裏,還在掰餅乾,一直到我吃完,這時她開口了:
“我可以走了嗎?”她並不抬起頭來看任何人。
“為什麼?”我說。“當然,你可以走。你是在等我們吃完嗎?”
她看着我。她已經把餅乾全都捻碎了,可是她的手還在動,好象仍然在捻,她的眼睛象是給逼在一個角落裏的困獸的眼睛,接着她咬起自己的嘴唇來了,彷彿這兩片厚厚地塗了唇膏的嘴唇會毒害她似的。
“外婆,”她說,“外婆!”
“你是不是還想吃些什麼?”我問。
“他幹嗎這樣對待我,外婆?”她說。“我從來沒有傷害過他。”
“我要你們大家和睦相處。”母親說。“家裏就剩下這幾個人了,我希望一家子和和美美的。”
“這都得怪他,”她說,“他一定要干涉我,我受不了。如果他不喜歡我住在這兒,為什麼不讓我回到我——”
“夠了,”我說,“別再說了。”
“那他幹嗎不肯放過我呢?”她說。““他——他真是——”
“他等於是你的父親,”母親說,“你和我吃的都是他掙來的麵包。他希望你聽他的活,這也是對的。”
“那全是他的錯兒,”她說,蹦了起來。“是他逼我這麼乾的。只要他——”她盯着我們,兩眼發直,身邊那兩隻胳膊象是在抽搐。
“只要我怎麼樣?”我說。
“反正不管我做出什麼事兒,都得怨你,”她說。“如果我壞,這是因為我沒法不壞。是你逼出來的。我但願自己死了拉倒;我真願意咱們這家子全都死了。”接着她跑出房間。我們聽見她往樓上跑去。這以後,一扇門砰的關上了。
“她長到這麼大,還是頭一回講有道理的話呢,”我說。
“她今天沒有去上學,”母親說。
“您怎麼知道的?”我說。“您到鎮上去過啦?”
“我反正知道,”她說。“我希望你能對她厚道些。”
“要我這樣做,那得每天多見到她幾回才行,”我說,“您得讓她每頓飯都到餐桌上來吃。這樣我每頓飯就可以多給她吃幾塊好肉了。”
“有些小事情你本來是可以做的,”她說。
“就象當您吩咐我看着點,別讓她逃學時,我充耳不聞,是嗎?”我說。
“她今天沒去上學,”他說。“我很清楚她沒有去。她說她今天下午和一個小夥子一起坐車出去玩了,可你跟在她的後面。”
“這怎麼可能呢?”我說,“整整一個下午,我的車讓別人借走了。不管她今天有沒有逃學,這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我說。“您若是非要操心不可,您就操心操心下星期一吧。”
“我是要你跟她和睦相處。”她說。“不過那種任性的脾氣她全繼承下來了。這也是她舅舅昆丁的性格。當時,我就是考慮到她沒準已經繼承了那種性格,才給她起了這樣的名字。有時候,我覺得她是凱蒂和昆丁對我的懲罰。”
“老天爺啊,”我說,“您想像力真豐富。這就難怪您老是纏綿病榻了。”
“什麼?”她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也不指望您明白,”我說。“大家閨秀總是不諳世故的,她們愈不懂事愈顯得自己高貴。”
“他們倆①都是那樣的,”他說,“我想管教他們的時候,他們就和父親聯合起來對付我。他總是說不用管他們,說他們已經知道什麼是純潔與高尚,而任何人只要具有了這兩種品質,也就不用給他們操心了。現在我尋思他總該滿意了吧。”
“您還有班可以依靠呢,”我說,“別那麼垂頭喪氣了。”
“他們存心把我排除在他們生活之外,。她說,“他總是跟她和昆丁親,他們老是鬼鬼祟祟地聯合起來反對我,也反對你,雖然那會兒你木小還不明白。他們總是把你和我看成外人,他們也總是對你毛萊舅舅見外。我老是對你父親說,對他們管束得太不嚴了,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太長了。昆丁進學堂念書。到第二年,我們只好讓凱蒂也去,她要跟他在一起嘛。你們男孩子幹什麼,她
①指女兒凱蒂與兒子昆丁。也要干,不讓干就不高興。這是她的虛榮心在作怪,虛榮心,還有她那種莫名其妙的驕傲。後來她開始不大對頭了,我就知道昆丁一定會有反應,也會做出同樣不對頭的事的。可是我哪料得到他會如此自私,竟然——我做夢也設想到他——”
“也許他知道生出來的準是個女孩①,”我說,“再多一個女的出來,那他是不能忍受的。”
“他原是可以管住她的。”她說。“只有他的話凱蒂還聽得進去。不過,這大概也是對我的一種懲罰,我看。”
“是的,”我說,“死了的偏偏是他而不是我,這未免太糟糕了。要是倒過來,您日子會好過得多。”
“你老說這樣的話,存心要刺激我,”她說。“不過,話又說回來,我是自作自受。當初,家裏要賣地供昆丁上哈佛,我跟你爸爸說過,一定也得給你作出同樣的安排。後來赫伯特提出要讓你進銀行做事,我就說,傑生現在總算有依靠了。這以後開銷越來越大,我只好變賣傢具和剩下的那塊牧場,我就立刻給她去信,我說她應當明白她和昆丁都得到了自己的一份,甚至還佔去了該歸傑生的一部分。現在得由她來補償了。我說,看在父親的份上地也應該這樣做。我當時還滿以為她會做到的。可是我不過是個沒用的老婆子;我從小受到的教養都是認為人為了照顧骨肉兄弟是會自奉儉樸的。這都是我的錯兒。你怪罪於我是完全有理的。”
“您以為少了別人的提掖我就站不住腳跟了嗎?”我說,“您以為我甚至於要靠一個連自己孩子的爸爸是誰都說不清楚的女人拉一把嗎?”
①意思是:昆丁猜想凱蒂會生一個女孩。昆丁對凱蒂懷有特殊的感情,不能容忍第三者介入。
“傑生!”她說。
“好吧,”我說,“我方才不是存心想刺激您。當然不是存心的。”
“我酸甜苦辣各種滋味都嘗遍了,我不相信誰還能給我增添什麼苦惱了。”
“我當然不是存心的,”我說。“我不是存心的。”
“我希望你至少不跟我來這一套,”她說。
“當然不啦,”我說,“她①太象他們倆了,這是明擺着的。”
“我真不能容忍,”她說。
“那您別去想它好了。”我說。“為了她晚上出去的問題,她還跟你糾纏嗎?”
“不。我讓她明白不出去是為她自己好,她日後會感謝我的。地把課本都帶上,我鎖上門之後她就在裏面用功。有幾天晚上,一直到十一點我看見燈還亮着呢。”
“您怎麼知道她是在用功呢?”我說。
“她一個人關在裏面,我不知道除了用功還有什麼可乾的,”她說。“她是從來不看閑書的。”
“她是不看的,”我說,“究竟怎樣您就設法知道了。您只能求老天爺保佑了,”我說,不過我把這話說出來有什麼用呢,只會讓她撲在我肩膀上再哭上一次而已。
我聽見她上樓去的聲音。接着她喊昆丁,昆丁透過門應了聲“什麼事啊?”母親說:“晚安。”接着我聽見鑰匙轉動鎖上門的聲音。這以後母親回到她房間去了。
我抽完雪茄上樓的時候,昆丁房裏的燈光還亮着。我看見那
①“她”指小昆丁。個抽去了鑰匙的鑰匙孔,可是我聽不到一點兒聲音。她用功的時候可真夠安靜的。也許她在學校里也是這樣學習的吧。我跟母親說了聲晚安就走進自己的房間,我把箱子取出來又把錢點了一遍。我聽見那位“美國頭號大太監”①鼾聲如雷,就象一家鋸木廠在通夜開工。我在某本書里讀到過,有的男人,為了說話象女人那樣尖聲尖氣,就讓自己給動了手術。不過也許班根本不知道人家給他動過手術了。我看他當時想幹什麼連自己都不清楚呢,也不明白伯吉斯先生幹嗎要用柵欄樁子把他打暈。而且如果不等他麻藥葯勁過去就把他送到傑克遜去,我敢說他也根本察覺不出來自己換了地方。可是康普生家的人是不會考慮這樣一個直截了當的辦法的。比這複雜一倍的辦法他們還看不上呢。總要等到他衝出了大門,在街上追趕一個小姑娘,而她的爸爸又恰好在近旁看到了這幅景象,他們才肯採取措施。哼,我早就說過了,他們遲遲不捨得用刀,用了又趕緊把刀子收起來,據我所知,至少還有兩個傻子也應該動這樣的手術,其中一個就近在一英里之內的地方。可是即使都這樣做了,也不見得能解決問題。我早說過,天生是賤坯就永遠是賤坯。給我二十四小時自由行動的權力試試看,別讓那些該死的紐約猶太佬來對我指手劃腳。我倒不是想大撈一把,這種手段只可以用來對付那些鬼精靈的賭棍。我只求給我一個公平的機會,讓我把自己的錢賺回來。等我賺回來了,那就讓整條比爾街和整個瘋人院都搬到我家裏來好了,讓其中的兩位②到我的床上去睡,再讓另一位③坐到我餐桌的位於上去大吃大喝好了。
①指班吉。
②指凱蒂與小昆丁。
③指班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