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〇年二月六日(二)

一九一〇年二月六日(二)

前面有一條小巷從路上岔了開去,我進入小巷,過了一會兒,我放慢速度,從小跑變成快走,小巷兩邊都是建築物的背都一沒有上漆的房子,晾衣繩上晾的顏色鮮亮刺眼的衣服更多了,有一座穀倉后牆坍塌了,在茂盛的果樹間靜靜地朽爛着,那些果樹久未修剪,四周的雜草使它喘不過氣來,開着粉紅色和白色的花,給陽光一照,給蜂群的營營聲一烘托,顯得挺熱鬧。我扭過頭去看看。巷口那兒並沒有人。我步子放得更慢了,我的影子在我身邊慢慢地踱着步,影子的頭部在遮沒了柵欄的雜草間滑動。

那條小巷一直通到一扇插上門栓的柵門前,在草叢裏消失了,成為在新長出來的草里忽隱忽瑰的小徑。我爬過柵門,來到一片樹木茂密的院子,我穿過院子來到另外一堵牆前,我順着牆走,現在我的影子落在我後面了,牆上有蔓藤與爬山虎之類的植物,在家鄉,那就該是忍冬花了。一陣一陣地襲來,特別是在陰雨的黃昏時節,什麼東西里都混雜着忍冬的香味,彷彿沒有這香味事情還不夠煩人似的。你幹嗎讓他吻你吻你①

我沒有讓他吻我我只是讓他看着我這就使他變得瘋瘋癲癲的了。你覺得怎麼樣?我一巴掌給她臉上留下一個紅印就象是手底下開亮一盞電燈頓時使她的眼睛熠熠發亮

我不是因為你跟別人接吻才打你。十五歲的姑娘家吃飯還把胳膊肘支在飯桌上父親說你咽東西時好象嗓子眼裏絞着根魚骨頭似的你和凱蒂怎麼的啦你們坐在餐桌邊我的對面卻不抬起頭來看我。那是因為你吻的是城裏的一個神氣活現的臭小子我才打你你說不說你說不說這下子你該說“牛繩”③了吧。我發紅的巴掌離開她的臉頰。你覺着怎麼樣我把她的頭往草里按。草梗縱橫交叉地嵌進她的肉里使她感到刺痛我把她的頭住草里按。說“牛繩”呀你說還是不說

我反正沒跟娜塔麗③這樣下流的女孩子接吻那堵牆沒入到陰影里去了,接着我的影子也消失了,我又騙過它了。我忘了河道是和路一起蜿蜒伸延的了。我爬過那堵牆。卻不料她正在看着我跳下來,那隻長麵包還抱在胸前。

我站在草叢裏,我們兩人面對面地互相看了一會兒。

“你剛才幹嗎不告訴我你就住在這邊,小妹妹?”那張包麵包的報紙越來越破,已經需要另換一張了。“好吧,那就過來把你的

①又想起凱蒂小時候與一少年接吻的事。

②美國南方,男孩子欺侮女孩子時,愛揪住她們的髮辮,讓她們求饒,非要她們承認自己的髮辮是“牛繩”,才肯鬆手。

③康普生家鄰居的女孩子。家指給我看吧。”沒有吻象娜塔麗這樣下流的女孩子。天在下雨①我們能聽見屋頂上的聲音,聲音象嘆息一樣傳遍了穀倉高大香甜的空間。

這兒嗎?摸觸着她

不是這兒

這兒嗎?雨下得不大可是我們除了屋頂上的雨聲之外什麼也聽不見彷彿那是我的血液和她的血液的搏動聲

她把我推下梯子一溜煙地跑開了凱蒂跑開了

是這兒疼嗎凱蒂跑開時是這兒嗎

喚她緊挨着我的胳膊肘往前走着,那頭漆皮似的黑髮,那隻包的報紙越來越破的長麵包。

如果你不快些回家,包麵包的紙全都要破了。你媽媽該說你了!我敢說我能把你抱起來

你抱不動我太重了

凱蒂真的走了嗎她進我們家了嗎從我們家是看不見穀倉的你試過從我們家看穀倉

那是她不好她把我推開她跑了

我能把你抱起來你瞧我能

哦她的血還是我的血哦我們走在薄薄的塵土上,在一束束光柱從樹叢里斜照下來的薄薄的塵上上,我們的腳步象橡皮一樣,幾乎不發出什麼聲音。我又能感覺到河水在隱秘的陰影里迅疾而靜靜地流淌。

“你的家真遠,是嗎。你真聰明,這麼遠還能一個人到鎮上去買麵包。”這就跟坐着跳舞似的,你坐着跳過舞嗎?我們能聽到

①又從凱蒂與他頂嘴的事想到另一次他與娜塔麗玩“坐下來跳舞”的情景。下雨聲,小穀倉里有一隻耗子在走動,空空的馬欄星沒有馬兒。你是怎麼摟住跳舞的是這麼摟的嗎

我一直是這麼摟的你以為我力氣不夠大是嗎

哦哦哦哦

我摟的是這麼一直我是說你聽見我方才說的沒有我說的是

哦哦哦哦

那條路繼續向前延伸,靜寂而空蕩蕩的,陽光越來越斜了。她那兩條直僵僵的小辮子在辮梢處是用深紅色的小布頭紮起來的。她走路時包麵包的紙的一角輕輕地拍打着,麵包的尖兒露了出來。我停了下來。

“喂,我說。你真的是住在這邊嗎?我們走了快一英里了,一幢房子也沒有啊。”

她瞧瞧我,陰鬱的眼睛詭秘而又友好。

“你住在哪兒啊,小妹妹?難道不是住在鎮上?”

樹林裏不知哪兒有一隻鳥在叫喚,在斷斷續續、不經常出現的斜射的陽光之外。

“你爸爸要為你擔心了。你買了麵包不馬上回家,你爸爸該拿鞭子抽你了吧?”

那隻鳥又在啼鳴,仍然看不見它在哪兒,只聽見一個毫無意義的深沉的聲音,高低也沒有變化,它突然停止了,彷彿是被刀子一下子切斷似的,接着又啼鳴起來,而河水在隱秘的地方迅疾而靜靜地流淌的那種感覺又出現了,這既不是看見的也不是聽到的,而是感覺出來的。

“哦,真該死,小妹妹。”大約半張包麵包的報紙已經軟疲疲地掛了下來。“這張紙現在已經不起作用了。”我把它扯了下來,扔在路旁。“走吧,咱們還得回鎮上去呢。我們這回打河邊走回去吧。”

我們離開了那條路。在青苔之間生長着一些蒼白色的小花,還有對那聽不見看不到的水的感覺。我摟的是這麼一直我是說我一直是這麼摟的。她站在門口瞧着我們兩隻手插在後腰上。你推我了那是你不好把我弄得好疼

我們方才是在坐着跳舞我敢說凱蒂不會坐着跳舞

別這樣別這樣

我不過是想把你衣服後背上的草皮粒屑撣掉

你快把你那雙下流的臟手拿開別碰我都是你不好你把我推倒在地上我恨死你了

我不在乎她在瞧着我們仍然氣鼓鼓的地走開去了我們開始聽見叫嚷聲和潑水聲;我看見一個棕褐色的人體在陽光中閃了一下。

仍然氣鼓鼓的。我的襯衫開始濕了,頭髮也開始濕了。雨點掠過屋頂只聽得現在屋頂上響起一片雨聲我看見娜塔麗在雨中穿過花園走去。全身都濕了我盼你害上肺炎你回家去吧牛臉臭丫頭。我用儘力氣往豬打滾的水坑裏跳去黃泥湯沒到我的腰向臭烘烘的我不斷地亂蹦直到我倒了下去在裏面亂滾“聽見他們在河裏游泳了嗎,小妹妹?我也挺想去游一下呢。”要是我有時間一等我有了時間士我又能聽見我的錶的嘀嗒聲了。泥湯比雨水暖和可是臭不可聞。她轉了過去背對着我我繞到她的前面去。你知道我方才在幹什麼嗎?她轉過身去我繞到她的前面去雨水滲進了泥沼滲透了她的衣裙使她的小背心緊緊地粘在身上弄得臭氣衝天。我只不過是抱了抱她①我方才不過就幹了這個。她扭

①這裏的“她”指娜塔麗,前面後面的“她”都指凱蒂。過身去我又繞到她的前面去。我只不過是抱了抱她我告訴你。

我才不在乎你方才幹了什麼呢

你不在乎你不在乎我要讓你我要讓你在乎。她把我兩隻手打了開去我用一隻手把稀泥抹在她身上她用濕巴掌摑了我一個耳光我都沒有感覺到我從褲腿上刮下稀泥塗在她那淋濕而僵直的轉動着的身體上聽到她的手指抓我臉的聲音可是我毫無感覺儘管我的嘴唇舔到雨水開始覺得甜絲絲的

在水裏的那些人先看到我們,那些頭和肩膀露出在水面上的人。他們嚷叫着,其中一個蹲着的人挺直身子,跳到他們當中去了。他們看上去活象一隻只海狸,河水在他們下巴額邊拍打着,他們喊道:

“把小姑娘帶開!你帶女孩子來想幹什麼?走開走開!”

“她不會傷害你們的。我們只想看一會兒。”

他們蹲在水裏。他們的腦袋湊在一起注視着我們,接着他們散開朝我們衝來,用手舀起水向我們潑來。我們趕緊躲開。

“小心點,孩子們,她不會傷害你們的。”

“滾開,哈佛學生!”那是第二個男孩,就是方才在橋上想要馬和馬車的那個。“潑他們呀,夥伴們!”

“咱們上岸去把他們扔到水裏,”另一個孩子說。“我才不怕女孩子呢!”

“潑呀!潑呀!”他們一面潑水,一面向我們衝來。我們往後退。“滾開!”他們喊道,“快點滾開!”

我們走開了。他們緊挨着河岸蹲着,滑溜溜的腦袋在明晃晃的河水上排成一行。我們繼續往前走。“那兒不是咱們去的地方,是不是?”陽光從枝葉間透進來照在點點青苔上,光線更平更低了。“可憐的孩子,誰叫你是個丫頭呢。”青苔之間長着一些小花,我從未見到過這麼小的花。“誰叫你是個丫頭呢,可憐的孩子。”沿河有一條小徑,彎彎曲曲地向前伸延。到這裏,河水又變得平靜了,黑黑的、靜靜的,流得挺急。“誰叫你是個丫頭,可憐的小妹妹。”我們喘着氣躺在潮濕的草地上雨點象冰冷的子彈打在我的背上。你現在還在乎不在乎還在乎不在乎還在乎不在乎

我的天哪咱們髒得趕上泥猴了快起來。雨點打在我的前額上打到哪兒哪兒便感到刺痛我的手沾上了紅色的血給雨一淋現出了一道道粉紅色。你疼嗎①

當然疼的你以為會怎麼樣

我剛才真想把你的眼珠都摳出來我的天哪咱們準是臭得沒法說了咱們還是到小河溝里去洗洗吧“又來到鎮上了,小妹妹。你現在非得回家不可了。我也得回學校去了。你看天已經不早了。你現在該回家去了,是不是?”可是她僅僅用她那雙陰鬱、詭秘、友好的眼睛盯視着我,那隻露出了一半的長麵包還緊緊地抱在胸前。“麵包都濕了。我還以為我們及時跳開沒潑到水呢。”我拿出手帕想把麵包擦擦乾,可是一擦麵包皮就往下掉,於是我就不擦了。“只好讓它自己幹了。你這麼拿。”她就按我教的拿着。現在麵包的模樣象是給耗子啃過的一樣。於是水沿着蹲在溝里的背脊一點點往上升那層脫落的泥皮發出了惡臭雨點啪達啪達地打着皮膚上顯出了一個個小坑就象熱爐子上的油脂似的。我告訴過你我會讓你在乎

我才不在乎你幹了什麼呢

這時我們聽到了跑步聲,我們停下腳步扭過頭來,看見這人

①他的臉被凱蒂抓得出了血,所以凱蒂這樣問他。沿着小路朝我們奔來,平平的樹影在他的大腿上滑過。

“他急得很呢。我們還是——”這時我看見有另一個人,是個上了點年紀的人,在吃力地跑着,手裏拿着一根棍子,還有一個光着上身的男孩跟在後面,一邊跑一邊把他的褲子往上提。

“那是朱里奧,”小姑娘開腔了,話沒說完,一個人向我撲來,我看清他長着一張意大利人的臉和一雙意大利人的眼睛。我們一塊摔倒在地。他用雙手使勁擂打我的臉,嘴裏罵罵咧咧的,那勁頭象是要咬我幾口才解恨。這時,人們把他拖了開去,拽緊他,他胸口一起一伏,拳頭亂揮,又是喊又是叫,他們捉住了他的胳膊,他就想法用腳踢我,人們只得又把他往後拖。那小姑娘號啕大哭起來,兩隻胳膊摟着那隻長麵包。那個光脊樑的男孩在一跳一蹦地向前沖,一邊還拽住了他的褲子。這時,不知是誰把我攙了起來,我一邊起來一邊看到另一個男孩,一個一絲不掛的男孩,繞過小路靜靜的拐彎處向我們跑來,跑到一半突然改變方向,跳進了樹叢,幾件硬得象木板似的衣服也跟在他後面飛進樹叢。朱里奧還在掙扎。那個攙我起來的人說:“嚯,行了。我們可把你逮住了。”他沒穿外衣,光穿了一件西服背心。上面別著一隻金屬徽章①。他另外那隻手裏拿着一根多瘤的光滑的棍子。

“你就是安斯,對嗎?”我說。“我方才到處在找你。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可要警告你,你說的每一句話在法庭上都會用來反對你,”他說。“你被逮捕了。”

“我要把他宰了,”朱里奧說。他還在掙扎。兩個人抓住了他。小姑娘不停地嚎着,一面還抱住那隻麵包。“你拐走我的妹

①這是鎮上警長的標誌。妹,”朱里奧說。“先生們,咱們走吧。”

“拐走他的妹妹?”我說。“什麼呀,我還一直在——”

“別說了,”安斯說。“你有話到法官面前說去。”

“拐走他的妹妹?”我說。朱里奧掙脫了那兩個人又向我撲來,可是警長擋住了他,雙方扭打了一番,最後那兩個人重新扭住了他的雙臂。安斯氣喘吁吁地放開了他。

“你這混帳外國人,”他說,“我真想把你也關起來,你犯了人身傷害罪。”他又轉身向我。“你願意老老實實自己走呢,還是要我把你銬走?”

“我跟你去就是了,”我說。“怎麼都行,只要我能找到一個人——來搞清楚——什麼拐走他妹妹,”我說,“拐走他妹妹——”

“我可警告過你了,”安斯說,“他是要告你一個蓄意強姦幼女罪。喂,那誰,你讓那丫頭別吵了行不行。”

“噢,原來如此,”我說。這時我忍不住大笑起來。又有兩個頭髮濕淋淋象石膏一樣粘在腦袋上、眼睛圓鼓鼓的男孩從樹叢里鑽了出來,一邊還在扣襯衣的紐扣,襯衣都濕了,粘在他們的肩膀和胳膊上。我想止住不笑,可是辦不到。

“瞧着他點兒,安斯,我看他瘋了。”

“我一定要停——停下來,”我說,“我一分——一分鐘之內就會好的。那回我也止不住要說啊-啊-啊,”我說,一面還在大笑。“讓我坐一會兒。”我坐了下來,他們注視着我,還有那個淚痕滿面、懷裏摟住一隻象是啃過的麵包的小姑娘,而河水在小路下面迅疾而靜靜地流着。過了一會,我不想笑了。可是嗓子卻不聽我的命令,逕自在笑,正象胃裏已經吐得一乾二淨,可還在乾嘔那樣。

“喂,行了,”安斯說。“忍住點兒吧。”

“好的,”我說,使勁憋住了嗓子眼。天上飛舞着一着只黃蝴蝶,就象是一小片陽光逃逸了出來似的。過了一會,我不用再那麼使勁憋氣了。我站起身來。“我好了。朝哪邊走?”

我們順着小路往前走,那兩個看着朱里奧的、小姑娘以及那幾個男孩跟在我們後面。小路沿着河一直通到橋頭。我們過了橋,跨過鐵軌,人們都走到門回來看我們,越來越多的男孩不知打哪兒鑽了出來,等我們拐上大街,已經是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了。藥房門口停着一輛汽車,一輛挺大的轎車,我先沒認出車子裏的人是誰,這時我聽到布蘭特太太叫道:

“咦,那不是昆丁嗎!昆丁·康普生!”接着我看到了吉拉德,還看見斯波特坐在後座,腦袋靠在座位靠背上。還有施里夫。那兩個姑娘我不認得。

“昆丁·康普生!”布蘭特太太喊道。

“下午好,”我說,把帽子舉了舉。“我被逮捕了。我遺憾得很,沒能看到你的字條。施里夫跟你說了嗎?”

“被逮捕了?”施里夫說。“對不起,”他說。他使勁挺起身來,跨過那些人的腿兒,下了汽車。他穿的法蘭絨褲子是我的,緊繃在身上,象手上戴的手套那麼緊。我都記不起我還有這條褲子,正如我也忘掉布蘭特太太有幾重下巴了。最漂亮的那個姑娘也在前座,和吉拉德坐在一起。姑娘們透過面紗看着我,露出一副嬌氣的驚恐的神情。“誰被逮捕啦?”施里夫說。“是怎麼一回事啊,先生?”

“吉拉德,”布蘭特太太說,“你把這些人打發走。昆丁,你上車吧。”

吉拉德走下車。斯波特卻一動也不動。

“他犯了什麼案,老總?”他說。“是搶了雞籠是嗎?”

“我可要警告你,”安斯說,“你認識這個犯人嗎?”

“認識又怎麼樣,”施里夫說。“我告訴你——”

“那你也一塊兒上法官那兒去。你在妨礙司法工作。走吧。”他推推我的肩膀。

“那麼,再見了,”我說。“我很高興能見到大家。很抱歉不跟你們在一起。

“你想辦法呀,吉拉德,”布蘭特太太說。

“聽我說,巡警,”吉拉德說。

“我警告你,你這是在干涉一個警官執行法律,”安斯說。“有話要說,盡可以到法官面前去說,可以去表明你認得犯人。”我們往前走去。現在我們這支隊伍越來越龐大了,領隊的是安和我。我聽見後面的人們在告訴他們這是怎麼一回事,斯波提了一些問題,於是朱里奧又激昂慷慨地用意大利語說了一通我回過頭去,看見那小姑娘站在街石旁,用她那友好、神秘莫測的眼光瞅着我。

“快回家去,”朱里奧衝著她喊道,“看我不把你揍扁了。”

我們順着大街往前走了一段路,拐上一片草坪,在那兒離街較遠的地方坐落着一座鑲白邊的磚砌平房。我們踩着石塊鋪的小路來到門口,安斯作了個手勢讓大伙兒待在門外,只帶我們幾個人進去。我們走進一間光禿禿的房間,裏面一股隔夜的煙味兒。木格欄當中有一隻鐵皮火爐,周圍地上鋪滿了沙子。牆上釘着一張發黃的地圖,那是張破舊的本鎮平面圖。在一張疤痕斑斑、堆滿東西的桌子後面,坐着一個滿頭鐵灰色亂髮的人,正透過鋼邊眼鏡窺看我們。

“逮着他了,是嗎,安斯?”他說。

“逮着了,法官。”

法官打開一個積滿塵土的大本子,拉到自己跟前,把一支骯髒的鋼筆往一隻墨水瓶里蘸了蘸,那裏面盛的與其說是墨水,還不如說是煤末。

“等一等,先生,”施里夫說。

“犯人叫什麼,”法官問。我告訴了他。他慢條斯理地往本子上寫,那支破筆故意刮出一種折磨神經的聲音。

“等一等,先生,”施里夫說,“我們認識這個人的。我們——”

“遵守法庭秩序,”安斯說。

“別說了,老弟,”斯波特說,“讓他按他的規矩做吧。他反正要這麼乾的。”

“年齡,”法官說。我告訴了他。他往本子上記,一面寫一面嘴巴在囁動。“職業。”我告訴了他。“哈佛學生,呃?”他說。他抬起眼睛看看我,脖子往下彎低了一些,好從眼鏡上邊窺看我。他的眼睛清澈、冰冷,象是山羊的眼睛。“你上這兒來幹嗎,是來拐孩子的嗎?”

“他們瘋了,法官,”施里夫說,“如果說這個小夥子要拐騙——”

朱里奧蹦了起來。“瘋了?”他說,“我不是當場逮住他了嗎,呃?我親眼看到——”

“你胡說八道,”施里夫說。“你根本沒有——”

“安靜,安靜,”安斯提高了嗓子嚷道。

“你們都給我閉嘴,”法官說。“安斯,要是他們再吵吵,就把他們轟出去。”大家都不吱聲了。法官先看看施里夫,又看看斯波特,再看看吉拉德。“你認識這個年輕人嗎?”他問斯波特。

“是的,法官先生,’斯波特說。“他不過是個到哈佛來念書的鄉下小夥子。他可是個守本分的人。我想警長會發現這裏面有誤會。他父親是公理會的一個牧師呢。”

“唔,”法官說。“你方才到底在幹什麼?我告訴了他,他呢,用那雙冷冷的灰色眼睛打量着我,“怎麼樣,安斯?”

“興許就是這麼回事,”安斯說。“那些外國人說話沒準數。“

“我是美國人,”朱里奧說,“我有護照。”

“小姑娘在哪兒?”

“他打發她回家去了,”安斯說。

“她當時有沒有驚慌失措什麼的?”

“朱里奧向犯人身上撲過去之後她才驚慌失措的。當時他們正沿着河邊小路往鎮上走。有幾個在河裏游泳的男孩告訴我們他們走的是哪條路。”

“這裏邊有誤會,法官,”斯波特說。“孩子們和狗都是這樣,一見他就喜歡。他自己也沒有辦法。”

“呀,”法官哼了一聲。他朝窗外望了一會兒。我們大家都注視着他。我還能聽見朱里奧撓痒痒的聲音。法官把眼光收了回來。

“小姑娘沒受到什麼損害,這一點你是滿意的吧?喂,問你呢!”

“總算還沒受到損害,”朱里奧悶悶不樂地說。

“你是撂下手裏的活兒去找她的,是不是?”

“當然啦。我是跑來的。我拚命地跑。這兒找啊,那兒找啊,後來總算有人告訴我看見這人給我妹妹東西吃。她就跟他走了。”

“嗯,”法官說。“好吧,小夥子,我看你得給朱里奧賠償一些損失,你耽誤了他的工作。”

“好的,先生,”我說。“賠多少錢?”

“一塊錢就行了,我看。”

我給了朱里奧一塊錢。

“嗯,”斯波特說,“如果事情到此為止——我想可以釋放他了吧,法官先生?”

法官根本不朝他看。“你跑了多遠才找到他的,安斯?”

“至少有兩英里。我們差不多花了兩個小時才找到了他。”

“呀,”法官說。他沉吟了片刻。我們注視着他,看着他滿頭直直的頭髮,看着低低地架在他鼻樑上的眼鏡。從窗框裏投下的那攤黃色影子一點點在地板上移過去,抵達牆跟,往上爬去。細細的塵埃在打旋,形成了一道道斜斜的光柱。“六塊錢。”

“六塊錢?”施里夫說。“幹什麼?”

“六塊錢,”法官說。他盯住施里夫看了一會兒,然後又把眼光停在我身上。

“等一等,”施里夫說。

“別羅嗦了,”斯波特說。“把錢給他,老弟,給完就走。女士們還在等着我們呢。你身上有六塊錢嗎?”

“有,”我說。我給了他六塊錢。

“審判結束了,”他說。

“向他要一張收據,”施里夫說。“你交了錢就應該拿到收據。”

法官不動聲色地看着施里夫。“審判結束了,”他說,聲調絲毫沒有提高。

“簡直不象話——”施里夫說。

“走吧走吧,”斯波特說,拉着他的胳膊。“再見了,法官。謝謝你了。”我們剛走出門,就聽見朱里奧又嚷了起來,惡狠狠的。過了一會又止住了。斯波特打量着我,他那雙棕色的眼睛帶着嘲弄的意味,有點兒冷淡。“哦,老弟,我看自此以後你只好到波士頓去追姑娘了。”

“你這個大笨蛋,”施里夫說,“你在這裏兜圈子,跟意大利人廝混在一起,到底是什麼意思?”

“走吧,”斯波特說,“她們一定越來越不耐煩了。”

布蘭特太太在跟那兩位小姐講話,她們一個是霍爾姆斯小姐,一個是丹吉菲爾小姐,一見我來,便不再聽她講話,又用那種嬌氣的驚恐而好奇的眼光看着我,她們的面紗翻起在她們的小白鼻子上,神秘的眼光在面紗下面流星般閃來閃去。

“昆丁·康普生,”布蘭特太太說,“你母親會怎麼說呢?年輕人遇上扎手的事,這倒不足為奇,可是走走路讓一個鄉下巡警抓去,這可太難以為情了。他們說他幹了什麼不好的事,吉拉德?”

“沒什麼,”吉拉德說。

“胡扯。到底是什麼,你說,斯波特。”

“他想拐走那個骯里骯髒的小丫頭,可是他們及時趕到逮住了他,”斯波特說。

“真是胡扯,”布蘭特太太說,可是她的口氣不知怎的軟了下來。她打量了我一會兒,兩個姑娘步調一致地輕聲往裏吸了一口氣。“真不象話,”布蘭特太太急急他說,“這些沒有知識的下等北方人哪會幹出什麼好事來。上車吧,昆丁。”

施里夫和我坐在兩張可折迭的小加座上。吉拉德用曲柄發動了引擎,爬進車子,我們便開車了。

“好,昆丁,你把這檔子蠢事原原本本地告訴我,”布蘭特太太說。我告訴了他們。施里夫縮起脖子,在他那個小座位上生氣,斯波特又往座背上一靠,擠在丹吉菲爾小姐身邊。

“有意思,昆丁長期以來一直把我們騙了,”斯波特說。“長期以來我們全都以為他是個模範青年,是個可以托妻寄女的人,直到今天干出了這傷天害理的事被警察逮住,我們才恍然大悟。”

“住嘴,斯波特,”布蘭特太太說。我們沿街開去,越過了橋,經過窗上掛着件紅外衣的那幢房子。“這就是你不看我的字條的結果。你幹嗎不去拿呢?麥肯齊先生①說他告訴過你條子在房間裏。”

“是的,夫人。我是想去取的,可是我一直沒機會回去。”

“要不是麥肯齊先生,我不知道還要在那兒坐在汽車裏等多久呢。他告訴我們你沒有回去,這就空出來一隻座位,我們就邀請他一起參加了。不過我們還是非常歡迎你來的,愛肯齊先生。”施里夫一聲不吭,他抱着兩隻胳膊,眼光越過吉拉德的鴨舌帽向前瞪視。這種帽子,據布蘭特太太說,是英國人開汽車時戴的。我們經過那幢房子后,又經過了三幢,來到一個院子前,那個小姑娘就站在院門口。她現在手裏沒有麵包了,她臉上一道一道的,象是沾上了煤末。我向她揮揮手,她沒有理我,僅僅緩緩轉動着腦袋,用她那雙一霎不霎的眼睛追隨着我們的汽車。接着我們行駛在一堵牆前,我們的影子在牆上滑過,過了一會兒,我們駛過一張扔在路邊的破報紙,我又忍不住大笑起來。我感覺到它就在我的嗓子眼裏,我朝車窗外的樹林裏看去,下午的陽光斜斜地掛在樹上,我想着這個下午所經歷的事,想起那隻鳥和那些游泳的男孩。可是我仍然抑制不住要笑。這時我明白,如果我過度

①即施里夫,麥肯齊是他的姓。抑制自己,我會哭起來的,我想起我以前想過:我做不了童男子了,因為有那麼多姑娘在陰影里走來走去,用柔和的鶯聲燕語在說悄悄活,她們呆在暗處,聲音傳了出來,香氣傳了出來,你看不到她們的星眸卻能感到她們用眼光在掃射你,可是如果事情那麼容易做到那就算不得一回事了。如果那算不得一回事那我算什麼這時布蘭特太太說了,“昆丁,你怎麼啦?他是病了吧,麥肯齊先生?”於是施里夫用他胖嘟嘟的手拍拍我的膝蓋,斯波特開口說話,我呢,也不設法克制笑聲了。

“麥肯齊先生,如果那隻籃子妨礙他的話,請你挪到你腳底下去。我帶來了一籃子葡萄酒,因為我認為年輕的紳士應該喝點酒,儘管我的父親,吉拉德的外公”做過這樣的事嗎①你做過這樣的事嗎。在朦朧中只有極微弱極微弱的光線她的雙手扣在

“年輕人弄到了酒,自然就喝,”斯波特說。“是嗎,施里夫?”她的膝蓋上臉仰望着天空她臉上脖子上一片忍冬的香味

“也喝啤酒,”施里夫說。他的手又拍拍我的膝蓋。我又挪動了一下膝頭。象薄薄的一層紫丁香色的塗料談起了他就會

“你算不上紳士,”斯波特說,讓他橫梗在我們中間直到她的身影依稀可以從黑暗中辨認出來

“是的。我是加拿大人,”施里夫說。談起了他船槳跟隨着他一路眨眼前進那種帽子可是英國人開汽車時戴的一路上不斷向下傴去這兩個人合二而一怎麼也分不請了②他當過兵殺過人

“我非常喜歡加拿大,”丹吉菲爾小姐說。“我覺得那地方美極了。”

①聯想到凱蒂失去貞操那晚他與凱蒂談話的情景,下面幾段就是當時汽車中幾個人的對白和他頭腦屯的回憶的交錯。

②昆丁在這裏下意識地把吉拉德與凱蒂的情人達爾頓·艾密司混淆了起來。

“你喝過香水嗎?’斯波特說。他一隻手就能把她舉到自己肩膀上帶着她跑着跑着。跑着

“沒喝過,”施里夫說。那畜生跑着兩隻背相疊在一起她在眨着眼的槳影中變得模糊了跑着那隻優波流斯①的豬一邊跑着一邊交配凱蒂在這期間裏和多少個

“我也沒喝過,”斯波特說。我也不知道反正很多我心裏有件很可怕的事很可怕的事。父親我犯了罪。②你做過那樣的事嗎。我們沒有我們沒有做過我們做過嗎

“而吉拉德的外公總是在早飯前自己去采薄荷,那時枝葉上還沾着露水。他甚至不肯讓老威爾基③碰那棵薄荷,你記得嗎,吉拉德?他總是自己采了自己配製他的薄荷威士忌。他調酒上頭可挑剔了,象個老小姐似的,他記住了一份配方,一切都按這配方來要求。他這份配方只告訴過一個人,那是”我們做過你怎麼會不知道呢如果你有耐心聽那就讓我來告訴你那是怎麼一回事那是一樁罪行我們犯下了一樁可怕的罪行那是隱瞞不了的你以為可以不過你聽我說呀可憐的昆丁你根本沒有做過這件事是不是我要告訴你這是怎麼一回事我要告訴父親這樣一來這就成為事實了因為你愛父親這樣一來我們只有出走這一條路了④為刺人、恐懼與聖潔的火焰所包圍。我會逼你承認我們做過這件事的我比你力氣大我會逼你說是我們乾的你過去以為是他們乾的其實是我聽着我一直是在騙你其實是我你當時以為我在

①古希臘神話中的神,冥府的管理者,他常以牧豬人的形象出現。

②昆丁堅持要去向父親承認他犯下了亂倫的大錯。

③吉拉德外公家的黑男佣。

④昆丁企圖用這一手段把自己與凱蒂從這個世界中”遊離”開來。他不願凱蒂與別的男子有什麼瓜葛。屋子裏那裏彌謾着那該死的忍冬香味盡量不去想那鞦韆那雪杉那神秘的起伏那攪混在一起的呼吸吮吸着狂野的呼吸那一聲聲是的是的是的是的“他自己從來不喝酒,可是他總是說一籃子酒①你上回念的是哪本書在吉拉德划船服里的那一本是每一個紳士郊遊野餐時必不可少的用品”你當時愛他們嗎。凱蒂你當時愛他們嗎?他們撫觸到我時我就死過去了

她一時站在那裏②不一會兒他就大叫大喊起來使勁拉她的衣服他們一起走進門廳走上樓梯J面大叫大喊把她往樓上推推到浴室門口停了下來她背靠在門上一條胳膊擋住了臉他大叫大喊想把她推進浴室去後來她走進餐廳來吃晚飯T·P·正在喂他吃飯他又發作了先是嗚嚕嗚嚕地哼哼等她摸了他一下他便大叫大喊起來她站在那兒眼睛裏的神色就象一隻被貓逼在角落裏的老鼠那樣後來我在灰暗的朦朧中奔跑空氣中有一股雨的氣息以及潮濕溫暖的空氣使各種各樣的花吐出芬芳而蛐蛐兒在高一陣低一陣地鳴叫用一個移動的沉寂的圈子伴隨着我腳步的前進“阿歡”③在柵欄里瞧我跑過它黑乎乎的有如晾在繩子上的一條被子我想那個黑鬼真混蛋又忘了喂它了我在蛐蛐鳴叫聲的真空中跑下小山就象是掠過鏡面的一團氣流她正躺在水裏她的頭枕在沙灘上水沒到她的腰腿間在那裏拍動着水裏還有一絲微光她的裙子已經一半浸透隨着水波的拍擊在她兩側沉重地掀動着這水並不通到哪裏去光是自己在那裏撲通撲通地拍打着我站在岸上水淹不到的土岬上我又聞到了忍冬的香味濃得彷彿天上在下着

①昆丁耳朵里同時聽到布蘭特太太的話和車中另一個人的話,句中從“你上回”到“那一本”,即這人所講的話。

②又轉移到凱蒂失去貞操的那晚。下面的“他”指的是班吉。

③就是康普生家養的那匹馬。忍冬香味的濛濛細雨在蛐蛐聲的伴奏下它幾乎已經成為你的皮肉能夠感覺到的一種物質

“班吉還在哭嗎

“我不知道是的我不知道

可憐的班吉

我在河溝邊坐下來草有點濕過不了一會我發現我的鞋子裏滲進水了

你別再泡在水裏了你瘋了嗎

可是她沒有動她的臉是朦朦朧朧的一團白色全靠她的頭髮才跟朦朦朧朧的沙灘區分開來

快上來吧

她坐了起來接着站起身來她的裙子沉重地搭在她身上不斷地在滴水她爬上岸衣服耷拉着她坐了下來

你為什麼不把衣服擰擰乾你想着涼不成

對了

水汩汩地流過沙呷被吸進去一部分又繼續流到柳林中的黑暗裏去流過淺灘時水波微微起伏象是一匹布它仍然保留着一絲光線水總是這樣的

他航行過所有的大洋周遊過全世界①

於是她談起他來了雙手扣在她潮濕的膝蓋上在灰濛濛的光線里她的臉朝上仰着忍冬的香味又來了母親的房裏有燈光班吉的房裏也有T.P.正在侍候他上床

你愛他嗎

①這裏的“他”是指達爾頓·艾密司。前面說“他當過兵殺過人”,與這句是有關聯的。達爾頓·艾密司想系一從海軍退伍的軍人。

她的手伸了過來我沒有動彈那隻手摸索着爬下我的胳膊它抓住了我的手把它平按在她的胸前她的心在怦怦地跳着

不不

是他硬逼你的吧那麼是他硬逼你就範由他擺佈的吧他比你力氣大所以他明天我要把他殺了我發誓明天一定這樣做不必跟父親說事後再讓他知道好了這以後你和我別人誰都不告訴咱們可以拿我的學費先用着我們可以放棄我的入學註冊凱蒂你恨他對不對對不對

她把我的手按在她的胸前她的心怦怦跳動着我轉過身子抓住她的胳膊

凱蒂你恨他對不對

她把我的手一點點往上推直到抵達她咽喉上她的心象擂鼓似地在這兒跳着

可憐的昆丁

她的臉仰望着天空天宇很低是那麼低使夜色里所有的氣味與聲音似乎都擠在一起散發不出去如同在一座松垂的帳篷里特別是那忍冬的香味它進入了我的呼吸在她的臉上咽喉上象一層塗料她的血在我手底下突突地跳着我身子的重量都由另一隻手支着那隻手痙攣抽搐起來我得使勁呼吸才能把空氣勉強吸進肺里周圍都是濃得化不開的灰色的忍冬香味

是的我恨他我情願為他死去我已經為他死過了每次有這樣的事我都一次又一次地為他死去

我把手舉了起來依然能感到剛才橫七豎八壓在我掌心下的小樹枝與草梗硌得我好疼

可憐的昆丁

她向後仰去身體的重量壓在胳膊肘上雙手仍然抱着膝頭

你沒有干過那樣的事是嗎

什麼干過什麼事

就是我干過的事我乾的事

干過干過許多次跟許多姑娘

接着我哭了起來她的手又撫摸着我我撲在她潮濕的胸前哭着接着她向後躺了下去眼睛超過我的頭頂仰望天空我能看到她眼睛的虹膜的下面有一道白邊我打開我的小刀

你可記得大姆娣死的那一天你坐在水裏弄濕了你的襯褲

記得

我把刀尖對準她的咽喉

用不了一秒鐘只要一秒鐘然後我就可以刺我自己刺我自己然後

那很好你自己刺自己行嗎

行刀身夠長的班吉現在睡在床上了

是的

用不了一秒鐘我盡量不弄痛你

好的

你閉上眼睛行嗎

不就這就很好你得使勁往裏捅

你拿手來摸摸看

可是她不動她的眼睛睜得好大越過我的頭頂仰望着天空

凱蒂你可記得因為你襯褲沾上了泥水迪爾西怎樣大驚小怪嗎

不要哭

我沒哭啊凱蒂

你捅呀你倒是捅呀

你要我捅嗎

是的你捅呀

你拿手來摸摸看

別哭了可憐的昆丁

可是我止不住要哭她把我的頭抱在她那潮濕而堅實的胸前我能聽到她的心這時跳得很穩很慢不再是怦怦亂蹦了水在柳林中的黑暗裏發出汩汩的聲音忍冬的香味波浪似地一陣陣升入空中我的胳膊和肩膀扭曲地壓在我的身子下面

這是怎麼回事你在幹什麼

她的肌肉變硬了我坐了起來

在找我的刀我掉在地上了

她也坐了起來

現在幾點啦

我不知道

她站起身來我還在地上摸着

我要走了讓它去吧

我感覺到她站在那兒我聞到她濕衣服的氣味從而感覺到她是在那兒

就在這兒附近不會太遠

讓它去吧明天還可以找嘛走吧

等一會兒我一定要找到它

你是怕

找到了原來刀一直就在這兒

是嗎那麼走吧

我站起身來跟在她後面我們走上小山崗還沒等我們走到蛐蛐兒就噤不作聲了

真有意思你好好坐着怎麼會把東西掉了還得費那麼大的勁兒四處去找

一片灰色那是帶着露珠的灰色斜斜地通向灰色的天空又遁向遠處的樹林

真討厭這忍冬的香味我真希望沒有這味兒

你以前不是挺喜歡的嗎

我們翻過小山頂繼續往樹林裏走去她撞在我身上她又讓開一點兒在灰色的草地上那條溝象是一條黑疤她又撞在我的身上她看了看我又讓開一點兒我們來到溝邊

咱們打這兒走吧

幹什麼

看看你是不是還能看見南茵①的骨骸我好久都沒想到來看了你想到過嗎

溝里爬滿了藤蘿與荊棘黑得很

當初就在這兒可是現在說不準到底能不能找到了是不是

別這樣昆丁

來吧

溝變得越來越窄通不過去了她轉身向樹林走去

別這樣昆丁

凱蒂

我又繞到她前面去了

凱蒂

別這樣

我抱住了她

①康普生家的狗,當年掉在溝里,受了傷,被羅斯庫司開槍打死的。

我比你勁兒大

他一動不動身子直僵僵地不展眼但是也不動彈

我不跟你打架可是你別這樣你最好別這樣

凱蒂別這樣凱蒂

這下會有什麼好結果你難道不明白嗎不會的你放開我

忍冬香味的濛濛細雨下着不斷地下着我能聽見蛐蛐兒在我們身邊繞成一圈在注視着我們她退後幾步繞開我朝樹林走去

你一直走回屋子去好了你不用跟着我

我還是繼續往前走

你幹嗎不一直走回屋子去

這該死的忍冬香味

我們來到柵欄前她鑽了過去我也鑽了過去我從貓腰的姿勢中直起身來時他①正從樹林裏走出來來到灰色的光線中向我們走來高高的直挺挺的身子一動不動似的雖然他在走過來但是還是一動不動似的她向他走過去

這是昆丁我身上濕了全濕透了如果你不想可以不來他們的身影合成了一個她的頭升高了由天空背襯着顯得比他高他們兩個人的頭

如果你不想可以不來

接着兩個腦袋分開了黑暗中只聞到一股雨的氣息濕草和材葉的氣息灰濛濛的光象毛毛細雨般降落着忍冬的香味象一股股潮濕的氣浪一陣陣地襲來我模模糊糊地看到她那白蒙蒙的臉依偎在他的肩膀上他一隻胳膊摟住她彷彿她比一個嬰兒大不了多少他伸出了另一隻手

①指達爾頓·艾密司。

認識你很高興

我們握了握手接着我們站在那兒她的身影比他的高兩個影子並成了一個

你打算幹什麼昆丁

散一會兒步我想我要穿過林子走到大路上去然後穿過鎮子回來

我轉身走開去

再見了

昆丁

我停住腳步

你有什麼事

在林子裏樹蛙①在叫聞到了空中雨的氣息它們的叫聲象是很難擰得動的八音琴所發出的聲音忍冬的香味

過來呀

你有什麼事

到這邊來昆丁

我走回去她摸摸我的肩膀她的身影朝我傴來她那模糊不清的灰白色的臉離開了他那高大的身影我退後了一步

當心點兒

你回家去吧

我不困我想散散步

在小河溝那邊等我

我要去散步

我一會兒就來你要等我你等我

①一種在樹叢中與樹上生活的蛙。

不我要穿過樹林去

我頭也不固地就走了那些樹蛙根本不理睬我灰暗的光線象樹上的苔蘚散發水份那樣瀰漫在空間但是僅僅象毛毛雨而不象真在下雨過了一會兒我回過身來走到樹林邊緣我剛走到那裏又開始聞到忍冬的香味我能看見法院頂樓那隻大釘上的燈光以及鎮上廣場上的燈映在天際的微光還看得見小河溝邊那排黝黑的垂柳以及母親房裏的燈光班吉房裏的燈光仍然亮着我彎下身子鑽過柵欄一路小跑着越過牧場我在灰色的草叢裏跑着周圍都是蛐蛐兒忍冬的香味越來越濃了還有水的氣息這時我看到水光了也是灰忍冬色的我躺在河岸上臉貼緊土地為的是不想聞到忍冬的香味我現在聞不到了我躺在那兒只覺得泥上滲進我的衣服我聽着潺潺水聲過了一會兒我呼吸不那麼費勁了我就躺在那兒想如果我的臉不動我就可以呼吸得輕鬆些這就可以聞不到那種氣味了接着我什麼都不去想腦子裏是一片空自她沿着河岸走來停住了腳步我一動不動

天很晚了你回家去吧

什麼

你回家去吧天很晚了

好吧

她的衣服悉索作響我一動不動她的衣服不響了

你不聽我的話進屋去嗎

我什麼也沒聽見

凱蒂

好吧我進屋去如果你要我這麼做我願意

我坐了起來她坐在地上雙手抱住膝頭

進屋去吧聽我的活

好吧你要我怎麼做我就怎麼做什麼都行好吧

她連看部不看我我一把抓住她的肩傍使勁地搖晃她的身子

你給我閉嘴

我搖晃她

你閉嘴你閉嘴

好吧

她仰起臉來這時我看到她連看都不着我我能看到那圈眼白

站起身來

我拉她她身子軟弱無力我把她拉得站起來

現在你走吧

你出來時班吉還在哭嗎

走吧

我們跨過了小河溝看見了家裏的屋頂然後又見到了樓上的窗子

他現在睡了

我得停下腳步把院門閂上她在灰濛濛的光線下繼續往前走空氣中有雨的氣息但是雨還下不下來忍冬的香味開始透過花園的柵欄傳過來開始傳過來她走到陰影里去了我能聽到她的腳步聲這時候

凱蒂

我在台階下停了步我聽不見她的腳步聲了

凱蒂

這時我又聽見她的腳步聲了我伸出手去碰碰她不溫暖但也不涼她的衣服仍舊有點兒濕

你現在愛他嗎

她屏住氣即使呼吸也是呼吸得極慢好象在很遠的地方

凱蒂你現在愛他嗎

我不知道

在灰濛濛的燈光之外一切東西的黑影都象是一潭死水裏泡着的死貓死狗

我真希望你死

你這樣希望嗎你現在進不進屋

你現在腦子裏還在想他嗎

我不知道

告訴我你這會兒在想什麼告訴我

別這樣別這樣昆丁

你閉嘴你閉嘴你聽見沒有你閉嘴你到底閉嘴不閉嘴

好吧我不響就是了咱們要把大家吵醒了

我要殺死你你聽見沒有

咱們上鞦韆那邊去在這兒他們會聽見你的聲音的

我又沒喊你說我喊了嗎

沒有別吱聲了咱們會把班吉吵醒的

你進屋去你現在就進去

我是要進屋去你別嚷嚷呀我反正是個壞姑娘你攔也攔不住我了

我們頭上籠罩着一重詛咒這不是我們的過錯難道是我們的過錯嗎

噓來吧快去睡覺吧

你沒法逼我去睡覺我們頭上籠罩着一重詛咒

我終於看見他①了他剛剛走進理髮店他眼光朝店門外看去

①這裏的“他”是達爾頓·艾密司。剛才的事情發生後幾天,昆丁在理髮店裏見到他。

我走上去等了片刻

我找你找了有兩三天了

你早就想找我嗎

我要找你談談

他很快三兩下就卷好一支香煙大拇指一捻又擦亮了火柴

此處不是談話之處是不是我到什麼地方去看你

我到你房間去你不是住在旅館裏嗎

不那兒不太合適你知道小溪上的那座橋嗎就在那什麼的後裔

知道行啊

一點鐘行不行

我轉身走了

打擾你了

我站住腳步回過頭去看

她好嗎

他的模樣就象是青銅鑄就的他的卡其襯衫

她現在有什麼事需要找我嗎

我一點鐘在那兒等你

她聽見我吩咐T.P.一點鐘給“王子”備好鞍她一直打量着我飯也吃不下她也跑過來了

你想去幹什麼

沒什麼我想騎馬出去溜達難道不行嗎

你是要去干一件事是什麼事呀

這不干你的事娼妓你這娼妓

T·P·把“主子”牽到邊門的門口

我不想騎它了我要走走

我順着院子裏的車道走走出院門拐進小巷這時我奔跑起來我還沒走到橋頭使看見他靠在橋欄上他那匹馬拴在林子裏他扭過頭來看了看接着便把身子也轉了過來但是直等我來到橋上停住腳步他才抬起頭來他手裏拿着一塊樹皮他從上面掰下一小片一小片扔到橋欄外面的水裏去

我是來告訴你你必須離開這個小鎮

他故意慢條斯理地掰下一塊樹皮慢吞吞地扔到河裏瞧着它在水面上漂走

我說過了你必須離開這個小鎮

他打量着我

是她派你來說這話的嗎

我說你必須走不是我父親說的也不是任何人說的就是我說的

聽着先別說這些我想知道她好不好家裏有人跟她過不去不

這種事不勞你來操心

接着我聽見自已說我限你今天太陽下山之前非離開本鎮不可

他掰下一塊樹皮扔進水裏然後把那片大樹皮放在橋欄上用他那兩個麻利的動作卷了一支煙把火柴一捻讓它旋轉着落到欄杆外面去

要是我不走你打算怎麼辦

我要殺死你別以為我又瘦又小跟你相比象個小孩

煙分成兩縷從他鼻孔里噴出來飄浮在他的面前

你多大了

我開始顫抖起來我的雙字都按在欄杆上我忖度假如我把手藏到背後去他會猜透這是為了什麼

我限你今天晚上一定得走

聽着小子你叫什麼名字班吉是那傻子是不那麼你吶

昆丁

這句話是我自然而然溜出嘴來的其實我根本不想告訴他

我限你到太陽下山

昆丁

他慢條斯理地在橋欄上彈了彈煙灰他幹得又慢又細緻彷彿是在削鉛筆我的手不打顫了

聽着何必這麼認真這又不是你的過錯小毛孩子如果不是我也會是別的一個什麼男人的

你有姐妹沒有你有沒有

沒有不過女人全一樣都是騷貨

我伸手揍他我那攤開的巴掌抑制了捏攏來揍他的衝動他的手動得和我的一般快香煙落到橋欄外面去了我揮起另一隻手他又把它抓住了動作真快香煙都還沒落到水裏他用一隻手抓住我的兩隻手他另一隻手倏地伸到外衣裏面腋窩底下在他身後太陽斜斜地照着一隻鳥在陽光外面不知什麼地方啁鳴我們對盯着那隻鳥還在叫個不停他鬆開了我的兩隻手

你瞧這個

他從橋欄上拿下樹皮把它扔進水裏樹皮冒到水面上水流挾帶着它漂去他那隻鬆鬆地拿着手槍的手擱在橋欄上我們等待着

你現在可打不着了

打不着嗎

樹皮還在往前漂林子裏鴉雀無聲我事後才又聽到鳥的啁鳴和水的汩汩聲只見槍口翹了起來他壓根兒沒有瞄準那樹皮就不見了接着一塊塊碎片浮了起來在水面上散開他又打中了兩塊碎片都不見得比銀元大

我看這就夠了吧

他把彈膛轉過去朝槍管里吹了一口氣一縷細細的青煙消散在空中他把那三個空彈膛袋上子彈把槍膛推了回去然後槍口朝自己把槍遞給我

幹什麼我又不想跟你比槍法

你會用得着的你方才不是說要干一件事嗎我把它給你你方才也看到了它挺好使的

把你的槍拿走

我伸字揍他等他把我的手腕捉住了我還是一個勁兒地想揍他這樣有好一會兒接着我好象是通過一副有色眼鏡在看他我聽到我的血液涌跳的聲音接着我又能看到天空了又能看到天空前面的樹枝了還有斜斜地穿過樹枝的陽光他正抱着我想讓我站直

你方才揍我了是嗎

我聽不見你說什麼

什麼

是的揍了你現在覺得怎樣

沒什麼放開我吧

他放開了我我靠在橋欄上

你沒什麼吧

別管我我很好

你自己能回家嗎

走吧讓我獨自待一會兒

你大概走不了還是騎我的馬吧

不要你走你的

你到家后可以把韁繩搭在鞍頭上放開它它自己會回馬棚去的

別管我你走你的不用管我

我倚在橋欄上望着河水我聽見他解開了馬跨上坐騎走了過了一會兒我耳朵里只有潺潺水聲別的什麼也聽不見接着又聽到了鳥叫聲我從橋上下來在一棵樹下坐了下來我把背靠在樹榦上頭也斜靠在樹榦上閉上了眼睛一片陽光穿過村枝落在我的眼帘上我挪動了一下身子依舊靠在樹上我又聽到鳥在叫了還有水聲接着一切都彷彿離遠了我又是什麼都感覺不到了在那些令人難熬的日日夜夜之後我現在倒反而覺得很輕鬆那時忍冬的香味從黑暗裏鑽出來進入我的房間我甚至正竭力想入睡但過了一會兒我知道他根本沒有打我他假裝說打了那也是為了她的緣故我卻象一個女孩子那樣的暈了過去不過即使這樣也都已經無所謂了我坐在樹下背靠着樹斑斑點點的陽光拂撩着我的臉彷彿一根小樹枝上的幾片黃葉我聽着瀑漏水聲什麼都不想即使我聽到傳來馬蹄疾馳的聲音我坐在那裏眼睛閉着聽到了馬蹄站停在沙地上踏着發出沙沙聲然後是奔跑的腳步聲然後感到她急急地摸索着的手

傻瓜傻瓜你受傷了嗎

我張開眼睛她的雙手在我臉上摸來摸去

我不知道你們在哪個方向直到後來聽見了槍聲我不知道你們究竟在哪兒我沒想到他和你會偷偷地跑出來較勁兒我沒想到他居然會

她用雙手抱住我的頭用力推我的頭去撞那棵樹

別別別這樣

我抓住了她的手腕

停一停別撞了

我知道他不會打你的我知道不會的

她又想推我的頭讓它去撞樹

我方才告訴他再也不要來找我了我告訴他了

她想掙脫她的手腕

放開我

別這樣我比你勁兒大別這樣

放開我我一定得追上他要他放開我呀昆丁求求你放開我放開我

突然之間她不再掙扎了她的手腕松癱了

好吧我可以告訴他使他相信我每一次都能使他相信我的話是對的

凱蒂

她沒有拴住“王子”它隨時都可能拔腳往回跑只要它產生了這個想法

他每一次都願意相信我的話

你愛他嗎凱蒂

我什麼他

她瞧着我接着一切神采從她眼睛裏消失了這雙眼睛成了石像的眼睛一片空白視而不見靜如止水

把你的手放在我的咽喉上

她抓住我的手讓它貼緊在她咽喉上

現在說他的名字

達爾頓·艾密司

我感覺到一股熱血湧上她的喉頭猛烈地加速度地怦怦搏動着

再說一遍

她的臉朝樹林深處望去那裏陽光斜斜地照在樹上鳥兒在

再說一遍

達爾頓·艾密司

她的血不斷地向上涌在我手掌下面一陣接一陣地搏動

血不斷地流淌,流了很久,①可是我的臉覺得發冷象是死了似的,我的眼睛,還有我手指上破了的地方又感到刺痛了一我能聽到施里夫在壓水泵的聲音。接着他端着臉盆回來,有一片暗淡的天光在盆里蕩漾,它有一道黃邊,象一隻褪色的氣球,然後又映出了我的倒影。我想從裏面看清我自己的臉。

“血不流了吧?”施里夫說。“把那塊布給我。”他想從我手裏把它取走。

“當心,”我說,“我自己來吧。是的,血差不多止住了。”我又把布片浸在水盆里,戳破了那隻氣球,布片上的血跡化開在水裏。“我希望有一塊乾淨的布。”

“最好能有一片生牛肉貼在眼睛上,”施里夫說,“真糟糕,你明天不出現一隻黑眼圈那才怪哩。那小子真渾,”他說。

“我是不是也把他打傷了一點?”我擰乾手帕,想把我背心上的血跡擦乾淨。

“這你是擦不掉的,”施里夫說。“你得送到洗衣房去才行。好了,把手帕貼在眼睛上吧,那不是更好嗎。”

“我可以擦去一些血跡,”我說。不過並沒什麼效果。“我的

①回到”當前”,上接169頁第5行仿宋體字後面。昆丁與吉拉德打了一架,剛從昏迷中清醒過來,剛才的思想活動都是他昏迷時的潛意識活動。硬領成了什麼模樣啦?可我也說不上來,”施里夫說。“按在眼睛上呀。這樣。”

“省心,”我說,“我自己也會按的。我一點也沒打傷他嗎?”

“也許你揍着他一兩下。不過我那時不是在往別處看就是在眨眼。他可是把你打了個落花流水。把你打得都無處躲藏。你幹嗎要揮動拳頭跟他打架?你這大傻瓜:你現在覺得怎麼樣?”

“我覺得挺好,”我說。“我就是擔心設法把背心弄乾凈。”

“唉,別操心你那些個衣服了。你眼睛還疼不疼?”

“我覺得挺好,”我說。周圍的一切都變成紫色的、一動不動的了,在屋子的山牆上面,天空從綠色一點點褪成了金色,沒有一絲兒風,煙囪里冒出來的煙直直地升入天空。我又聽見水泵聲了。一個男人拿了一隻桶在接水,上邊壓水泵上邊扭過頭來看我們。有個女人經過了門口,不過她並沒有朝外張望。我聽見不知什麼地方有一頭牛在哞哞叫着。

“好了,”施里夫說。“別管你的衣服了,把手帕按在眼睛上吧。明天一早我就替你把衣服拿出去洗。”

“好吧。我很懊惱,至少我是應該流些血在他的衣服上的。”

“那個渾小子。”施里夫說。斯波特從屋子裏出來,穿過院子,他大概是在裏面和某個娘們聊天。他又用他那種冷冷的、懷疑的眼光打量着我。

“哼,小子,”他說,打量着我,“你為了找樂子,真肯玩命啊。先是拐騙小姑娘,接着又是打架。你往常放假都幹些什麼消遣,是放火燒別人的房子嗎?”

“我挺好,”我說。“布蘭特太太說什麼了沒有?”

“她因為吉拉德給你放了血正在劈頭劈臉地罵他呢。等她見到你,也會因為你讓他把你打出血來把你臭罵一頓的。她倒不反對打架,不過見到流血讓她心煩,我想你設能不讓自己流血,這使你在她心目中社會地位降低了一等。你現在覺得怎麼樣?”

“當然羅,”施里夫說,“既然你沒法讓自己投胎在布蘭特家,不得已求其次,只好視情況而定,或是跟布蘭特家的人通姦,或是喝醉了酒跟他們家的人打架羅。”

“一點兒不錯,”斯波特說。“不過依我看昆丁也沒有喝醉嘛。”

“他是沒喝醉,”施里夫說,“你非得喝醉了才能壯起膽子跟那渾小子打架的嗎?”

“嚯,看到昆丁被打得這麼慘,我想我是非得喝得酩酊大醉了才敢這麼乾的。吉拉德這手拳是在哪兒學的?”

“他每天都進城到麥克的訓練班去學的,”我說。

“是嗎?”斯波特說。“你打他的時候就已經知道的嗎?”

“我什麼都不知道,”我說。“我猜是這樣的吧。是啊。”

“再把布沾沾濕吧,”施里夫說。“再打點乾淨水來要不要?”

“這樣就行了,”我說。我把手帕又浸浸濕,重新敷在眼睛上。“真希望能有什麼東西來把背心擦擦乾淨。”斯波特還在打量着我。

“喂,”他說,“你方才幹嗎要打他?他說了什麼來着?”

“我不知道,我自己也不明白乾嗎要打他。”

“我只知道你忽然跳起來,嚷道,‘你有姐妹嗎?你有嗎?’吉拉德說沒有,你就打他。我注意到你一個勁兒地瞅着他,不過你象是根本沒注意旁人在說些什麼,突然之間卻蹦起來問他有沒有姐妹。”

“啊,他跟平時一般在夸夸其談唄,”施里夫說,“吹他情場如何得意。你還不知道嗎,只要有姑娘在跟前他一直如此,讓她們摸不着頭腦。閃爍其詞啦、故弄玄虛啦,說得個天花亂墜不着邊際讓他告訴我們他在大西洋城怎麼跟一個妞兒約好在跳舞廳見面,他卻失約讓她白等,自己回到旅館去睡大覺,躺在床上,不免替對方感到傷心,因為自己‘放了生’,沒能侍候她,滿足她的要求。接着又大談肉體的美,而一切煩惱也由此產生,女人是怎樣的貪得無厭,除了仰卧在床上別的什麼也幹不了。麗達①躲藏在樹叢里,嗚咽着呻吟着等那隻天鵝出現,懂嗎。這個狗娘養的。我自己都想揍他一頓。不過,要是我,我就會搶起他媽媽放酒的那隻籃子,往他腦袋上扣下去。”

“噢,”斯波特說,“你真是個捍衛女人的英雄。小子,你所引起的反應不僅有欽佩,而且還有恐懼。”他冷冷地嘲諷地打量着我。“我的老天爺啊,”他說。

“我打了他,覺得很抱歉,”我說。“我樣子很狼狽,這樣回去道歉恐怕太難看了吧?”

“道歉個屁,”施里夫說,“讓他們見鬼去吧。咱們回城裏去。”

“我看他應該回去,好讓他們知道他打起架來很有紳士氣派,”斯波特說。“我是說,挨打起來很有紳士氣派。”

“就這副模樣?”施里夫說,“渾身上下全都是血?”

“那,好吧,”斯波特說,“你們自己知道怎麼辦最好。”

“他可不能光穿着襯衣到處亂跑。”施里夫說,“他還不是個四年級生呢。來吧,咱們回城裏去吧。”

“你不用陪我,”我說。“你回去參加野餐吧。”

“還野什麼餐,”施里夫說。“咱們走吧。”

“那我跟他們怎麼說呢?”斯波特說。“告訴他們你和昆丁也打了一架,行嗎?”

①希臘神話中斯巴達王泰達魯斯之妻,大神宙斯常常變成天鵝來與她幽會。

“什麼也不用說,”施里夫說。“跟她說她的東道權也只能維持到太陽下山時為止、來吧,昆丁。成要向那邊那個女人打聽最近的區間車站在——”

“不,”我說,“我現在還不想回城。”

施里夫站住了,瞧了瞧我。他轉過身子時,他的眼鏡片象兩隻小小的黃月亮。

“你打算幹什麼?”

“我現在還不想回城。你回去參加野餐吧。告訴他們我不能參加了,因為我衣服都弄髒了。”

“聽着,”他說,“你到底想幹什麼?”

“沒什麼。我挺好的。你和斯波特回去吧。咱們明天再見。”我穿過院子朝大路走去。

“你知道車站在哪兒嗎?”施里夫說。

“我能找到的。咱們明天見。告訴布蘭特太太我感到很抱歉,因為我破壞了她的郊遊。”他們兩人站在那兒看着我。我繞過屋角。有條石塊鋪的小路直通大路。小路兩旁栽滿了攻瑰花。我穿過院門,來到大路上。大路是往下傾斜的,通向樹林,我能辨認出停在路邊的那輛汽車。我爬上小山,越往上走光線就越亮,快到山頂時我聽到一輛汽車的聲音。在暮色蒼茫中它聽起來彷彿離我相當遠,我站住了腳步傾聽。我已經看不清那輛汽車了。可是施里夫依然站在房子前面的大路上,朝小山頂上眺望。在他身後,屋頂上有一派黃光,就象是一抹油彩。我舉起手來揮了揮,接着便翻過山頭,一面仍然諦聽汽車的聲音。這時房子看不見了,我在綠色與黃色的光線中站停腳步,聽到汽車的聲音越來越響,直到快聽不見時它忽然停住了。我等待着,直到它又響了起來。接着我繼續往前走去。

我下山時天光逐漸地暗淡下來,可是在這期間光的質地卻沒有變,彷彿在變的、在減弱的是我而不是那光線,現在大路沒入了樹林,但你在路上仍然能看得清報紙。不久之後我來到一條小巷口。我拐了進去。這兒比大路顯得局促,顯得更暗一些,可是當它通到無軌電車站時——這兒又有一個候車亭——光線依然沒有變。在小巷裏走過之後,車站上顯得豁亮些,好象我在小巷裏度過了黑夜現在已經天亮了。車子很快就來了。我上了車。人們都扭過頭來看我的眼睛,我在車廂左邊找到了一個空座①。

車子裏燈亮着,因此我們在樹叢里駛過時除了我自己的臉和坐在過道對面的那個女人②以外,我什麼都看不見,她頭上端端正正地戴着一頂帽子,帽子上插了根斷了的羽毛,可是等電車走出林子,我又能看見微弱的天光了,還是那種光質,彷彿時間片刻之間的確停滯了,太陽也一直懸在地平線底下似的。接着我們又經過了曾有個老人在那兒吃紙口袋裏的東西的木亭,大路在蒼茫暮色中伸展向前,進入了晦暗之中,我又感到河水在遠處平靜、迅疾地流動着。電車繼續向前疾馳,從敞開的車門刮進來的風越來越大,到後來,車廂里充滿了夏天與黑夜的氣息,唯獨沒有忍冬的香味。忍冬是所有的香味中最最悲哀的一種了,我想。我記得許多種花的香味。紫藤就是其中之一。逢到下雨天,當媽媽感到身子還好,能坐在窗前時,我們總是在紫藤架下玩耍。如果媽媽躺倒在床上,迪爾西就會讓我們加上一件舊衣服,讓我們到雨中去玩,因為據她說雨對小孩子並沒有什麼壞處。倘若媽媽沒躺在床上,我們總是在門廊上玩,一直到她嫌我們太吵了,我們這才出去在紫藤架下玩耍。

①昆丁左眼挨打,他故意坐在左邊不讓人們看見他的黑眼圈。

②指車窗玻璃上反映的形象。

這兒就是今天早上我最後看到大河的地方,反正就在這一帶。我能覺出蒼茫暮色的深處有着河水,它自有一股氣味。在春天開花的時節遇到下雨時到處都瀰漫著這種香氣別的時候你可並不注意到香氣這麼濃可是逢到下雨一到黃昏香味就侵襲到屋子裏來了要就是黃昏時雨下得多要就是微光本身里存在着一種什麼東西反正那時香味最最濃郁到後來我受不了啦躺在床上老想着它什麼時候才消失什麼時候才消失啊。車門口吹進來的風裏有一股水的氣息,一種潮濕的穩定的氣息。有時候我一遍遍地念叨着這句話就可以使自己入睡到後來忍冬的香味和別的一切摻和在一起了這一切成了夜晚與不安的象怔我覺得好象是躺着既沒有睡着也並不醒着我俯瞰着一條半明半暗的灰濛濛的長廊在這廊上一切穩固的東西都變得影子似的影影綽綽難以辨清我干過的一切也都成了影子我感到的一切為之而受苦的一切也都具備了形象滑稽而又邪惡莫名其妙地嘲弄我它們繼承着它們本應予以肯定的對意義的否定我不斷地想我是我不是誰不是不是誰

隔着蒼茫的暮色我能嗅出河彎的氣味,我看見最後的光線懶洋洋而平靜地依附在沙洲上,沙洲象是許多鏡子的殘片,再往遠處,光線開始化開在蒼白澄澈的空氣中,微微顫動着,就象遠處有些蝴蝶在撲動似的。班吉明那孩子。他老愛坐在鏡子的前面,百折不撓的流亡者在他身上衝突受到磨練沉默下去不再冒頭。班吉明我晚年所生的被作為人質帶到埃及去的兒子。①哦班吉明。迪爾西說這是因為母親太驕傲了所以看不起他。他們象突然湧來的一股黑色的細流那樣進入白人的生活,一瞬間,象透過

①見《聖經·創世記》,第四十二章第三十六節,原話是便雅憫(班吉明)之父雅各說的,與此句不盡相同。上一句中的“百折不撓的流亡者”應指便雅憫之兄約瑟。顯微鏡似的將白人的真實情況放大為不容量疑的真實;其餘的時間裏,可只是一片喧囂聲,你覺得沒什麼可笑時他們卻哈哈大笑,沒什麼可哭時又嚶嚶哭泣。他們連參加殯葬的弔唁者是單數還是複數這樣的事也要打賭。孟菲斯有一家妓院裏面都是這樣的黑人,有一次象神靈附體一樣,全都赤身裸體地跑到街上。每一個都得三個警察費儘力氣才能制服。是啊耶穌哦好人兒耶穌哦那個好人。

電車停了。我下了車,人們又紛紛看我的眼睛。來了一輛無軌電車,裏面擠滿了人。我站在車廂門口的后平台上。①

“前面有座,”賣票的說。我往車廂里瞥了一眼。左邊並沒有空位子。

“我就要下車的,”我說。“就站在這兒得了。”

我們渡過了河。那座橋坡度很小,卻高高地聳立在空中,在寂靜與虛無里,黃色、紅色與綠色的電火花在清澈的空氣里一遍又一遍地閃爍着。

“你還是上前面去找個座位吧,”售票員說。

“我很快就要下車的,”我說,“再過兩個街口就到了。”

電車還沒到郵局我就下來了。野餐的人現在準是圍成一圈坐在什麼地方,接着我又聽見了我的表聲,我開始注意諦聽郵局的鐘聲,我透過外衣摸了摸給施里夫的那封信,榆樹那象是被蠶食過的陰影在我的手上滑過。我拐進宿舍樓的四方院子時鐘聲真的開始打響了,我繼續往前走,音波象水池上的漣漪那樣傳過我身邊又往前傳過去,一邊報時:是幾點差一刻?好吧。就算幾點差一刻吧。

①昆丁跳下郊區電車,又換了一輛開往哈佛大學的電車。

我們房間的窗戶黑漆漆的。宿舍入口處闃無一人。我是貼緊左邊的牆進去的,那兒也是空蕩蕩的:只有一道螺旋形的扶梯通向陰影中,陰影里回蕩着一代代鬱郁不歡的人的腳步聲,就象灰塵落在影子上一樣、我的腳步象揚起塵土一樣地攪醒了陰影,接着它們又輕輕地沉澱下來。

我還沒開燈就看到了那封信,它在桌子上用一本書支着,好讓我一眼就能看見。把他①叫作我的丈夫。接着斯波特說他們要上什麼地方去野餐;要很晚才能回來,而布蘭特太太另外還需要一個騎士。不過那樣一來我又會見到他②了,他一小時之內是回不來的因為現在六點已經過了③。我把我的表掏出來,聽它嘀嗒嘀嗒地報導着時間的逝去,我不知道它是連撒謊都不會的。接着我把它臉朝上擱在桌子上,拿過布蘭特太太的信,把它一撕為二,把碎片扔在字紙簍里,然後我把外衣、背心、硬領、領帶和襯衫一一脫下,領帶上也沾上了血跡,不過反正可以給黑人的。沒準有了那攤血跡他還可以說這是基督戴過的呢。我在施里夫的房間裏找到一瓶汽油,把背心攤平在桌子上,只有在這兒才能攤平。我打開汽油瓶。

全鎮第一輛姑娘擁有的汽車姑娘這正是傑生所不能容忍的汽油味使他感到難受然後就大發脾氣因為一個姑娘家沒有姐妹只有班吉明②班吉明讓我操碎了心的孩子如果我有母親我就可以說母親啊母親⑤我花了不少汽油,可是到後來我也分不清這

①②指施里夫。

③昆丁擔心施里夫會回來見到他,轉而一想,六點鐘以後郊區電車一小時只開一輛,所以又放心了。

④以上是昆丁與赫伯特·海德見面時,康普生太太所說的話。

⑤以上是康普生太太給班吉明換名字時所說的話。攤濕跡到底還是血跡呢還是汽油了。汽油又使我的傷口刺疼了。所以我去洗手時把背心搭在椅背上,又把電燈拉下來①使電燈泡可以烤乾濕跡。我洗了洗臉和手,可是即使如此我還能聞到肥皂味里夾着那種刺激鼻孔使鼻孔收縮的氣味。然後我打開旅行袋,取出襯衫、硬領和領帶,把有血跡的那些塞進去,關上旅行袋,開始穿衣服。在我用刷子刷頭髮時,大鐘敲了半點。不過反正還可以等到報三刻呢,除非也許在飛馳地向後掠去的黑暗中只看見他自己的臉看不見那根折斷的羽毛除非他們兩人可是不象同一天晚上去波士頓的那兩個接着黑夜中兩扇燈光明亮的窗子猛然擦過一瞬間我的臉他的臉打了個照面我剛看見便己成為過去時態我方才是看見了嗎沒有道別那候車亭里空空如也再沒有人在那兒吃東西馬路在黑暗與寂靜中也是空蕩蕩的那座橋拱起背在寂靜與黑暗中入睡了那河水平靜而迅疾沒有道別③

我關了燈回進我的卧室,離開了汽油但是仍然能聞到它的氣味。我站在窗前,窗帘在黑暗中緩慢地吹拂過來,摸觸着我的臉,彷彿有人在睡夢之中呼出一口氣,接着徐徐地吸進一口氣,窗帘就園到黑暗之中,不再摸觸着我了。他們③上樓以後,母親靠坐在她的椅子裏,把有樟腦味的手絹按在嘴上。父親沒有挪動過位置他仍然坐在她身邊捏着她的手吼叫聲一下接一下地響着彷彿寂靜是與它水火不相容似的我小時候家裏有本書里有一張插圖,畫的是一片黑暗,只有斜斜的一道微弱的光照射在從黑暗中抬起來的兩張臉上。你知道假如我是國王我會幹什麼嗎?她從來

①這是附有吊球可以任意拉下來放回去的那種電燈。

②以上這段是回憶方才坐電車過橋時的情景。

③指班吉和凱蒂。這下面一段是寫家中知道凱蒂與人有苟且行為後一家人的反應。沒有做過女王也沒有做過仙女她總是當國王當巨人或是當將軍我會把那個地方砸開拖他們出來把他們好好地抽打一頓那張圖畫被撕了下來,被扯破了。我很高興。我得重新看到那張畫才知道地牢就是母親本人她和父親在微弱的光線中握着手向上走而我們迷失在下面不知什麼地方即使是他們也沒有一點光線。接着忍冬的香味湧進來了。我剛關上燈打算睡覺它就象波浪似的一陣、陣地湧進來氣味越來越濃到後來我簡直透不過氣來只得起床伸出手摸索着往外走就象小時候學步時那樣手能夠看見在頭腦里摸觸着所形成的看不見的門在成了手看不見的東西我的鼻子能夠看到汽油,看到桌子上的背心,看到門。走廊里仍是空蕩蕩的,並沒有一代代鬱悒不歡的人的腳步走去取水。然而看不見的眼睛象咬緊的牙齒沒有不相信甚至懷疑痛楚的不存在脛骨腳踝膝蓋順着那一長道看不見的杉梯欄杆在母親父親凱蒂傑生毛萊都睡着的黑暗中一失足門可並不怕只是母親父親凱蒂傑生毛萊在睡夢中走得那麼遠了我會馬上入睡的當我門門門盥洗室里也是空蕩蕩的,那些水管,那白瓷臉盆,那有污跡的安靜的四壁,那沉思的寶座①。我忘了拿玻璃杯了,不過我可以手能看見發涼的手指那看不見的天鵝脖頸比摩西的權杖還要匆那玻璃杯試探地擊叩着不是在細瘦的脖頸上擊叩而是擊叩發涼的金屬玻璃杯滿了溢出來了水使玻璃杯發涼手指發紅了瞌唾把潮濕的睡眠的味道留在脖頸的漫長的寂靜中我回到走廊里,吵醒了寂靜中一代代說著悄悄話的學生的失落的腳步,進入了汽油味中,那隻表還在黑暗裏躺在桌子上撒着彌天大謊。接着窗帘又在黑暗中呼出一口氣,把氣息吹拂在我的臉上。還有一刻

①指無人在用的抽水馬桶。鍾。然後我就不在人世了。最最令人寬慰的詞句。最最令人寬慰的詞句。Nonfui.Sum.Fui.NOnsum.①有一回我不知在哪兒聽到了鐘聲。在密西西比還是在馬薩諸塞。我過去存在過。我現在即將不存在。在馬薩諸塞還是在密西西比。施里夫在他衣箱裏有一瓶。你難道不準備拆開這封信了嗎傑生·李奇蒙·康普生先生暨夫人宣佈三次。好多天。你難道不準備拆開這封信了嗎小女凱丹斯的婚禮那種酒能讓你把手段與目的都弄混了。我現在存在。喝吧。我過去不存在。咱們把班吉的牧場賣掉好讓昆丁進哈佛這樣我死也瞑目了。我快要死在哈佛了。凱蒂說的是一年是不是。施里夫在他衣箱裏有一瓶。先生我不需要施里夫的我已經把班吉的牧場賣掉了我可以死在哈佛了凱蒂說的死在大海的洞窟與隙穴里隨着動蕩的浪濤平靜地翻騰因為哈佛名聲好聽四十英畝買這樣一個好聽的名聲一點也不貴。一個很高雅的過去的名聲咱們用班吉的牧場來換一個高雅的逝去的名聲。這能維持他一個長時期的生活因為他聽不到除非他能嗅得到她剛進門他便哭喊起來我一向以為那不過是父親老拿來跟她開玩笑的鎮上的某個小無賴但是後來。我以前也一直沒有注意他還以為是個普普通通的陌生的旅行推銷員或是跟別人一般穿軍用襯杉的可是突然之間我明白了他根本不把我看作是潛在的破壞者,而是看着我想的卻是她是透過她在看我正如通過一塊彩色玻璃你幹嗎非得管我的閑事不可你難道不知道這沒有一點點好處嗎我本以為這事你已經撒手讓母親與傑生來管了呢

是母親讓傑生來監視你的嗎我是怎麼也不會幹這種事的。

女人僅僅是借用別人的榮譽準則罷了這是因為她愛凱蒂即

①拉丁語語法的時態練習,意為:過去不存在。現在存在。過去存在過。現在即將不存在。使病了她也呆在樓下免得父親當著傑生的面嘲笑毛萊舅舅父親說毛萊舅舅舊學根底太差這才犯了把機密要事交託給那舊小說里少不了的瞎眼童子①他應該挑選傑生的因為傑生至多只會犯毛萊舅舅所犯的同樣的莽撞的錯誤而不會讓他落個黑眼圈的帕特生家的孩子比傑生小他們合夥糊風箏賣給人家五分錢一隻直到發生經濟上的糾葛傑生另外找了一個合伙人這孩子更加小些反正是相當小的因為T·P·說傑生仍然管帳可是父親說毛萊舅舅何必去幹活呢既然他也就是說父親可以白養活五六個黑人他們啥活兒也不幹光是把腳翹在爐架上烤他當然經常可以供毛萊舅舅的吃住還可以借幾個錢給毛萊舅舅這樣做也可以維持他父親的信念在這種熱得宜人的地方他的族類就是天生高貴這時母親就會哭哭啼啼他說父親自以為他的家族比她的家族優秀還說他嘲弄毛萊舅舅是在教壞我們這些孩子其實她不明白父親要教我們的是所有的人無非就是一隻只玩偶罷了他們肚子裏塞滿了鋸木屑這些鋸木屑是從以前所扔掉的玩偶的什麼部位的什麼傷口——不是使我死去的那個傷口——里流出來歸攏來的。過去我總以為死亡就是象祖父那樣的一個人象是他的一個朋友一個交情很深的私交就象過去我們印象中祖父的寫字桌也是特別神聖的不能碰它甚至在祖父的書房裏大聲說話都是不應該的在我頭腦里祖父和他的書桌總是分不開的他們在一起老是等待着老沙多里斯上校②來臨和他們一起坐下來他們等在那些杉樹的後面的一個高地上沙多里斯上校站在更高的地方眺望着什麼他們等他看完後走下來祖父穿着他的軍服我們能聽到他們說話的低

①指班吉。毛菜舅舅曾打發他傳遞情書給帕特生太太。

②福克納筆下的另一個南方貴族世家的族長,在長篇小說《沙鄉里斯》等作品中出現。語聲從杉樹後面傳過來他們談個不停而祖父始終總是正確階

報三刻的鐘聲開始了。第一下鐘聲鳴響了,精確而平穩,莊嚴而乾脆,為第二下鐘聲驅走了那不慌不忙的寂靜原來如此如果人也能始終這樣相互交替那該多好就象一朵火焰扭曲着燃燒了一個短短的瞬間然後就徹底熄滅在冷冷的永恆的黑暗裏而不是躺在那裏盡量剋制自己不去想那搖晃的鐘擺直到所有的杉材都開始具有那種強烈的死亡的香味那是班吉最最討厭的。我只要一想到那叢樹便彷彿聽見了耳語聲秘密的波浪湧來聞到了袒裸的皮肉下熱血在跳動的聲音透過紅彤彤的眼帘觀看鬆了捆綁的一對對豬一面交配一面衝到大海里去於是他說①我們必須保持清醒看着邪惡暫時得逞其實它並不能永遠——於是我說它也沒有必要佔上風如此之久對一個有勇氣的人來說——於是他說你認為那是勇氣嗎——於是我說是的父親你不認為是嗎——於是他說每一個人都是他自己的道德觀念的仲裁者不管你是否認為那是勇氣反正它比那行動本身比任何行動都重要否則的話你不可能是認真的——於是我說你不相信嗎我可是認真的——於是他說我看你是過於認真了才這樣要使我震驚否則你是不會感到萬不得已非告訴我你犯了亂倫罪不可的——於是我說我並沒有說謊我並沒有說慌——於是他說你是想把一樁自然的出於人性所犯的愚蠢行為升華為一件駭人聽聞的罪行然後再用真實情況來拔除它——於是我說那是要將她從喧鬧的世界裏孤立出來這樣就可以給我們擺脫掉一種負擔而那種聲音就象是從來沒有

①從“於是他說”起昆丁回想凱蒂失身後他與父親的一番談話。由於昆丁處在自殺前高度亢奮的精神狀態中,這段對話是沒有邏輯、混亂不堪的。讀者可視為精神不正常者的譫語。為清楚計,我們用破析號把兩人的對白分開。原文是沒有任何標點的。向過一樣——於是他說你當初是存心要她乾的吧——於是我說我當初害怕這樣做我怕他會同意這樣一來就沒有什麼好處了可是如果我能使你相信我們幹了那樣的事那麼事情就會真的是那樣了而別人的事就會不是那樣而整個世界就會暄叫着離開我們——於是他說道關於那另外的一件事你現在倒也沒有撤謊不過你對你自己內心的思想對普遍真理的那一個部分亦即自然事件的遞迭次序以及它們的原因仍然蒙然無所知這些原因使每個人的頭上籠上陰影包括班吉在內你沒有考慮到有限性的問題你在考慮的是一種神化的境界在這種境界裏一種暫時的思想狀態會變成勻稱超出在肉體之上它不但意識到自己也意識到肉體的存在它不會完全拋棄你甚至於也不會完全消滅一於是我說暫時的——於是他說你不禁要以為有一天它再也不會象現在那樣地傷害你你似乎僅僅把它看成是一種經驗使你一夜之間頭髮變白不妨這麼說可是一點也不會改變你的外貌你在這些情況下是不會做這件事的這將是一場賭博奇怪的是這種被不幸事件所孕育的人每一下呼吸都是一次新的投擲所擲的骰子裏早已灌了鉛肯定對他不利這樣的一個人還不願面對最後的判決其實他事先早已知道他是遲早要面對的不必試用種種權宜之計包括用暴力也包括連三歲孩子也騙不過的小手法直到有一天在極度厭惡中他孤注一擲盲目地翻開一張牌不管是誰即使是在失望或悔恨或失去親人時襲來的第一陣盛怒之中也不會這樣做的只有等他認識到即使是失望或悔恨或失去親人對於一個陰鬱的賭徒來說也並不特別重要時才會這樣做——於是我說暫時的——於是他說很難相信一種愛或一種哀愁會是一種事先沒有計劃便購買下來的債券它是不管你願意還是不願意自己成長起來的而且是事先不給訊號就湧進了自己的記憶並被當時正好當道的任何一種牌號的神所代替的不你不會那樣做的直到你開始相情即使她也是不大值得為之感到失望的——於是我說我是永遠不會做那樣的事的沒有人知道我所知道的事——於是他說我想你最好馬上就致坎布里奇去你或者先去緬因州呆上一個月如果你節約些錢還是夠用的這樣做也許是樁好事因為精打細算地使用每一個子兒比耶穌治癒了更多的創傷——於是我說就算我能理解你的用意我下一周或是下個月在那兒是會理解的——於是他說那你就該記住你進哈佛是你母親畢生的夢想從你生下來時起她就懷着這樣的希望而我們康普生家的人是從來不讓一位女士失望的——於是我說暫時的這樣做對於我對於我們大家都是有好處的——於是他說每一個人是他自己的道德觀念的仲裁者不過誰也不該為他人的幸福處方——於是我說暫時的——於是他說這是世界上最悲哀的一個詞了世界上別的什麼也沒有這不是絕望直到時間還不僅僅是時間直到它成為過去

最後一下鐘聲也打響了。終於鐘聲不再震顫,黑暗中又是一片寂靜了。我走進起坐間打開了燈。我穿上背心。汽油味現在淡得多了,幾乎聞不出來了,在鏡子裏也看不出有什麼血跡了。至少不象我眼睛上那麼明顯。我穿上外衣。給施里夫的那封情在衣服里格拉格拉地響,我把它拿出來再檢查一遍地址,把它放在我側邊的口袋裏。接着我把表拿到施里夫的房間裏去,放在他的抽斗里,我走進自己的房間取了一塊乾淨的手帕,走到門邊,把手伸到電燈開關上。這時我記起了我還沒有刷牙,因此得重新打開旅行袋。我找到了我的牙刷,往上面擠了些施里夫的牙膏,便走出去刷牙。我盡量把牙刷上的水擠干,把它放回到旅行袋裏去,關上袋子,重新走到門口。我關燈之前先環顧了一下房間,看看還漏了什麼沒有,這時我發現忘了戴帽子了。我必須經過郵局,肯定會碰到個把熟人,他們會以為我明明是個住在哈佛四方院子宿舍里的一年級生,卻要冒充四年級生。我也忘記掉刷帽子了,不過施里夫也有一把帽刷,因此我也不必再去打開旅行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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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嘩與騷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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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〇年二月六日(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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