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 逃亡結束:我們通過了佛斯
一個月還沒到,當我被認為可以踏上旅途時,已是八月底了。這是個美好溫暖的季節,到處是早期豐收的景象。我們的錢越來越少,我們必須要省着花了,因為如果我們不能很快找到阮克勒,或者當我們找到他,而他不願幫我們,我們就一定會餓死。阿蘭的看法是,現在紅蝦兵的追捕應該有所鬆懈了,佛斯和跨河的主要通路斯德林橋一線看守得不會太嚴密。“這是軍事上的一個基本原則,”他說,“走最不可能的路。佛斯是我們的麻煩,你知道一句俗語:佛斯綁住了粗野的高地人。那麼如果我們想辦法鑽到這條河的上游,沿着基彭或巴爾福隆下來,那兒正是他們想要逮住我們的地方。但如果我們快速插到古老的斯德林橋上,我按劍起誓我們通過時絕不會遇到任何麻煩。”
第一夜,我們到了斯特瑟的一個叫麥克萊倫的家,他是鄧肯的朋友,我們在他家睡了覺。這時是八月二十一日,夜幕降臨時我們又上路走了一段輕鬆的旅程。二十二日,我們躺在萬華山坡上的灌木叢中,可以看到一群鹿在乾燥地面上沐浴着溫暖的陽光。我們美美地睡了十個小時,那天夜裏到達了阿蘭河,並沿河而下來到了山區邊緣。腳下是斯德林廣袤的土地,它像煎餅一樣平坦。山坡上有城鎮和城堡,月光籠罩着佛斯河彎道。
“現在,”阿蘭說,“你注意到了嗎?你又踏上了自己的土地。剛才一小時我們穿越了高地界線,如果我們越過那條彎曲的河流,我們就要扔帽子歡呼了。”
在阿蘭河上,靠近它與佛斯河匯合處,我們發現一個小沙島,上面生長着茂密的牛蒡、款冬草和一些低矮植物。如果我們躺在那兒,可以隱蔽得很好,於是我們就在那兒宿營。我們從那兒不僅可以將斯德林城堡一覽無餘,還能聽到一些駐軍行進的鼓聲。一側河岸上收割莊稼的人整日在田裏勞作,我們可以聽到鐮刀與石頭的撞擊聲,人們的談話聲,甚至他們談話的內容。我們得躺着保持沉默,但小島上的沙子被太陽曬得暖洋洋的,綠色植物是我們頭上的屏障。我們的食物和飲水都非常充足,而且更重要的是我們眼前就是安全地帶。
收割者剛收了工,黃昏就來臨了,我們涉水上岸,向斯德林橋出發,我們盡量走在田裏的籬笆下。
橋緊靠着城堡的山坡下,又舊又高又窄,橋欄上有小尖塔。可以想像我對這座橋有多大興趣,它不僅是名勝古迹,還是阿蘭和我的逃生之門。我們到那兒時月亮還沒有升起來,堡壘前亮着幾盞燈,下面鎮上有幾扇亮燈的窗戶。一切都寂靜無聲,通道上好像也沒有什麼崗哨。
我準備直接衝過去,但阿蘭更謹慎。
“看上去非常安靜,”他說,“但是我們要隱蔽在防護堤後面看個究竟。”
因此我們在那兒趴了大約一刻鐘,一會兒小聲耳語,一會兒靜靜地聽着河水拍打着防護堤的聲音。終於來了一個拄着拐杖的蹣跚而行的老婦人,她先在靠近我們藏身的地方停了一會兒,悲嘆着她的長途跋涉,然後又繼續登上陡峭的橋拱。婦人身材很矮小,而且當時夜色很重,我們很快看不到她了,只能聽到她的腳步聲、拐杖聲以及一陣咳嗽聲漸漸遠去。
“她應該過去了。”我悄聲說。
“不,”阿蘭說,“還聽到她在橋上的腳步聲呢。”
“誰?”這時有人大聲問,還有滑膛槍柄在石頭上的敲擊聲。我本以為哨兵睡著了,可以試試偷偷溜過去,可他現在醒來了,沒有給我們任何機會。
“這樣不行,”阿蘭說,“我們肯定不行,戴維。”
然後,他一言不發在田裏爬行到哨兵視線之外才站立起來,沿路向東走去。我不知道他要幹什麼,我感到深深的失望,對什麼事都打不起精神來。不久前我還想像着自己敲着阮克勒先生的門要求得到繼承權,就像歌謠里的主人公那樣。現在我又回去了,還是一個在佛斯河錯誤的一側被迫捕的逃犯。
“怎麼了?”我問。
“你要怎樣?”阿蘭說,“他們並不是我想像的那種傻瓜。我們還要穿越佛斯河,戴維。呆在雨中和河邊的山坡上真叫人生厭。”
“為什麼向東走?”我問。
“噢,只是碰碰運氣。”他說,“如果我們不能穿越那條河,我們要看看到港灣那兒可以干點什麼。”
“河上有可以涉水而過的地方,但港灣那兒可沒有。”我說。
“這兒水淺,還有橋。”阿蘭說,“可如果有哨兵監視,又有什麼用呢?”
“是啊,”我說,“但是可以游過河去。”
“會游泳的人可以,”他回答,“但我還沒有聽說過你我擅長此道,而我是個旱鴨子。”
“和你爭辯我不是對手,阿蘭,但我覺得我們會把壞事搞得更糟。如果過河很難,那麼我們有理由說過海一定更難。”
“但是,我們需要船,”阿蘭說,“否則就更沒轍。”
“啊,還有錢,”我說,“但我們既沒這樣也沒那樣,對我們來說,這些就等於沒有被發明出來。”
“你這樣認為?”阿蘭說。
“是啊。”我說。
“戴維,”他說,“你缺乏想像力,又缺乏信心,你先讓我動腦筋想一想。如果我不能乞討、借貸、也不能盜竊,那麼我就造一條船。”
“我想我明白了,”我說,“還有哪,如果你過了橋,橋不會說話。如果我們渡過港灣,把一條船留在錯誤的一側,肯定是有人把船撐到那兒去的,這樣就走露風聲了。”
“啊,”阿蘭大叫,“如果我造一條船,我就讓人把船開回來。不要再胡說八道吵我了,只管走你的路,讓我好好想想吧。”
我們一整夜走在奧契爾山下卡斯河北側,經過阿洛、克拉克曼南和卡爾羅斯旁邊,這些地方都是我們要迴避的。大約在早晨十點鐘,我們又餓又累,來到了一個叫石灰窯的小鎮。這兒靠水邊,與女王渡口鎮隔着霍普河,遠遠近近的村子和農莊都冒出了炊煙,農作物已被收割,兩艘船停泊在錨地,港口船兒出入。在我眼裏這是一幅賞心悅目的景色,我對這些舒適的、綠色的、開墾出來的山坡和陸地海上的繁忙人群是看也看不夠的。
阮克勒先生的屋子就在南岸,我毫不懷疑財富就在那兒等着我。然而我現在卻站在北岸,穿着古怪式樣的破衣襤衫,口袋裏僅剩三先令,腦袋上還頂着緝拿的賞金,我唯一的夥伴還是個逃犯。
“噢,阿蘭,”我說,“想一想,就在那兒,那兒有我夢寐以求的東西在等我,鳥兒飛過去了,船兒駛過去了,他們都可以過去,只有我不能。噢,天哪,真叫人傷心!”
在石灰窯,我們走進一家小酒店——只是從門上的招牌才判斷它是一個小酒店——向一位年輕漂亮的服務小姐買了一些麵包奶酪,我們打包帶走準備坐在離海岸三分之一哩的灌木叢中吃。我一邊走一邊看着對岸暗自嘆息,儘管我沒有注意,阿蘭卻陷入了沉思,最後他停了下來。
“你注意到賣給我們東西的那位姑娘嗎?”他拍打着那包麵包奶酪說。
“當然,”我說,“一個漂亮姑娘。”
“你這樣想?”他叫道,“天哪,戴維,這是好消息。”
“以天下所有美好的東西的名義,為什麼?”我莫名其妙,“這有什麼好的?”
“啊,”阿蘭帶着滑稽表情說,“我有一點希望,也許她可以幫我們搞到一條船。”
“假如是相反的話,那還差不多,”
“你只知其一,你看,”阿蘭說,“我不是說讓那姑娘愛上你,我要她可憐你,戴維。為了這個目的,她不需要你是個美男子。讓我看看,”他好奇地打量着我,“我希望你臉色更蒼白些,但除此之外你能很好地達到我的目的。你有一副挨了打的狼狽可憐相,衣服骯髒破爛,好像是從稻草人身上偷來的,馬上來,回到小酒店去搞我們的船。”
我大笑着聽從着他。
“戴維·貝爾弗,”他說,“你這樣子看上去很滑稽,毫無疑問你的這項工作很好笑。不過如果你對我的脖子(不要說你的)有一點感情的話,你也許會更負責任地對待這件事。我也準備演一點戲,基本原因也是和擺在我們倆面前的絞刑架一樣嚴肅,所以請無論如何忍耐着點兒,好好乾。”
“好吧,”我說,“你想怎樣就怎樣吧。”
我們走近小酒店時,他讓我抓住他的胳膊,就像一個疲倦無助的人倚靠着他,他推開小店門時幾乎就是抱着我了。姑娘看着我們這麼快就返回非常驚訝,但阿蘭並未急於向她解釋,而是扶着我坐在椅子上,要了杯白蘭地讓我喝了一點,然後像護士一樣把麵包奶酪掰碎了喂到我嘴裏。他那沉重、關切和愛護的表情甚至會打動一位法官,所以毫不奇怪姑娘被我們這幅情景所吸引,可憐病弱、過度疲勞的小夥子和他關懷備至的同伴。她走近了,背靠着近旁的桌子看着。
“他怎麼不舒服?”她終於發問了。
阿蘭轉向她,大出我的意料之外,他怒氣沖沖。“不舒服?”他叫道,“他走了幾百哩路,比他下巴上的汗毛還要多,總是睡在潮濕的灌木叢里而不是在乾燥的床單上,不舒服,你說說,太不舒服了,我得說;簡直糟透了。”他不停地嘟囔着,喂着我,像一個壞脾氣的人。
“他遭這些罪,可太年輕了。”姑娘說。
“太年輕了。”他說,頭也沒回。
“他最好騎馬。”她說。
“我到哪兒為他搞一匹馬?”阿蘭叫道,帶着同樣大怒的表情轉向她,“你要我偷?”
我覺得這樣粗暴會使她憤怒而去,確實,她沉默了一會兒。但我的同伴非常清楚他在做什麼,儘管在生活中有時他非常單純,在這些事上他有大量惡作劇的手段。
“你無需告訴我,”她終於又說,“你是個體面人。”
“哦,”這個毫無做作的評語使他的語氣柔和了一些,我想這不是他的本意。阿蘭說又,“是又怎樣?你聽說過體面人把錢放在別人的口袋裏嗎?”
她嘆了一口氣,彷彿她自己就是一個被剝奪繼承權的富家小姐。“不,”她說,“是真的。”
我一直對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感到焦躁,坐在那兒張口結舌,感到既羞愧又快樂,但是我不能總是這樣,就請阿蘭不要管我,因為我已經好了。我說話的聲音含在嗓子裏,因為我痛恨撒謊。但我的困窘此時非常有用,因為姑娘以為我低啞的聲音是由於疾病和疲勞造成的。
“他沒有朋友嗎?”她含淚問道。
“如果我們可以找到他們,他就不會這樣了。”他大聲說,“朋友,有錢的朋友,睡覺的床,吃的食物,看病的醫生,一樣也沒有,他只能在水窪里跋涉,睡在灌木叢里,像乞丐一樣。”
“為什麼會這樣呢?”姑娘問。
“我的天啊,”阿蘭說,“我要直說不安全,但我要讓你知道我怎麼做,”他說,“我用口哨吹給你聽一首曲子。”然後他倚靠在桌旁,用輕輕的口哨,帶着飽滿的感情給她吹了幾段《查利是我的愛人》①。
①雅各賓人讚美查利王子的歌曲。
“噓。”她說,回頭看看門。
“正是如此。”阿蘭說。
“但他這麼年輕。”姑娘叫道。
“他的年齡夠……”他用食指在脖子上劃了一道,表示夠殺頭了。
“這太可恥了。”她叫道,臉漲得通紅。
“事情就是這樣,”阿蘭說,“除非我們能想到好辦法。”
這時姑娘轉身跑出了屋子,將我們單獨留在那裏。阿蘭對自己計策的進展感到非常高興,而我卻非常不高興被當作雅各賓人,也不願意被當作小孩子來對待。
“阿蘭,”我叫道,“我再也不能忍受這樣了。”
“你得忍耐,戴維,”他說,“如果你攪亂了這場戲,你也許能保全性命,而阿蘭·布瑞克就會完蛋的。”
這是真的,我只能哀嘆,甚至我的哀嘆也符合阿蘭的計策,因為姑娘端着一盤白布丁和一瓶啤酒衝進屋時正好聽見了。
“可憐的人兒。”她說,把食物放在我們面前,輕輕友好地扶着我的肩膀,叫我振作起來,叫我吃,不用付錢,因為酒店是她自己的,或至少是她父親的,他今天到皮頓克瑞夫去了。我們不等再次邀請,因為麵包奶酪不過是冷食,而布丁味道很香。我們坐着吃的時候,她坐在靠近的桌旁,看着想着,皺着眉頭,扯着圍裙上的線頭。
“我在想你怪多嘴的。”她最後對阿蘭說。
“啊,”阿蘭說,“但你知道自己是在和什麼樣的人說話。”
“我不會出賣你們的,”她說,“如果你指的是這個。”
“你不是那種人,”阿蘭說,“但我要告訴你,你可以幫助我們。”
“我不能,”她搖着頭說,“我不能。”
“不,”他說,“但如果你能呢?”
她沒有回答。
“你聽我說,我的姑娘,”阿蘭說,“在福艾夫那兒有船,因為我走到小鎮一頭時看到海灘上有兩條(或許不止),如果我們能用一條船在夜色中渡到洛仙,神秘的好心人再把船划回來並保守秘密,就會挽救兩條人命,可能有我的,肯定有他的。如果我們沒有那條船,我們身上全部的財產只剩三先令了,我們到哪裏去,怎麼去,除了絞索以外還有什麼地方——我誠實地告訴你,我不知道。我們就這麼走嗎?姑娘,當狂風在煙囪里呼號,雨水擊打着屋頂,你躺在溫暖的床上會想起我們嗎?你在生着溫暖爐火的房子裏吃飯時會想起我這位可憐病弱的小兄弟在寒冷飢餓中踟躇,在荒原上咬着手指嗎?不管是否生病,他都得這樣走着。當死亡的鐵爪就在他咽喉旁,他必須這樣冒雨跋涉在漫漫長路上,當他在冰冷的石堆上咽下最後一口氣時,他的身邊除了我和上帝,就沒有任何其他朋友了。”
聽到這段傾訴,我能看出姑娘的心緒煩亂,傾向於幫助我們,又擔心在幫助罪犯,我決定以我真實的身份告訴她一部分事實來減輕她的顧慮。
“你聽說過渡口的阮克勒先生嗎?”我問。
“阮克勒?律師?”她說,“我知道。”
“我要到他那兒去,”我說,“所以你可以判斷我是不是壞人。我還要告訴你,儘管我確實是由於某種可怕的錯誤招致生命危險,但整個蘇格蘭沒有誰比我更忠於喬治國王的了。”
她的臉色立即晴朗了許多,儘管阿蘭的臉色陰暗。
“這超出了我想知道的,”她說,“阮克勒先生是個有聲望的人。”她請我們吃完,趕快離開這個小鎮,躲在海灘上的小樹林裏。“你們相信我,”她說,“我會想法渡你們過去。”
這時我們不再等待,與她握手說定了這件事,趕快吃完布丁,離開石灰窯一直走到樹林裏。這隻不過是一小片接骨木、山植樹和按樹林,不足以遮擋路上或海灘上行人的眼光,我們必須躺下。不過氣候溫和,我們心中抱着被解救的希望,同時還特別計劃着還要做些什麼。
一整天我們只碰到一件麻煩事。一個閑逛的風笛手走進我們的這片小樹林,他紅鼻子、爛眼睛,喝得醉醺醺的,口袋裏裝了一大瓶威士忌。他嘮叨着各種各樣的人對他做的錯事,從沒有公正待他的最高民事法庭的大法官到英佛肯辛的高級市政官們,他們給他的多於他想要的。他不可能對這兩個整日躺在樹林裏無所事事的人產生懷疑,他在這兒時東問西問讓我們如坐針氈。他離開后,我們更加急於離開了,因為他這樣子是不可能守口如瓶的。
白天過去后,安靜清爽的夜晚來到了。村莊裏屋子中的燈光一盞盞亮起又一盞盞熄滅。已經過十一點鐘了,我們一直焦急地等待着,直到我們聽到了划槳聲。我們順着聲音望去,看到那姑娘站在一條船上划向我們。她沒有將我們的事委託給別人,甚至也沒請男朋友幫忙(如果她有的話),一等到她爸爸睡覺了,她就從窗戶爬出來,偷了鄰居的一條船,獨自划船來幫我們了。
我很慚愧,我不知道說什麼來表達謝意,但是她想到我們要感謝她的話也很不好意思。她請我們不要浪費時間,安靜些。她非常得體他說整個事情要快速安靜,所以就這樣把我們送到離卡瑞頓不遠的洛仙海岸,與我們握手道別,又回到海上划船回石灰窯,我們都沒來得及說一句感謝幫助的話。
她走了以後,我們還是沒有說話。任何語言也表達不盡我們心中的感激之情,只有阿蘭長時間站在海岸上搖着頭。
“真是個好姑娘。”他最後說,“戴維,她可真是位好姑娘。”
大約一小時以後,我們躺在了海岸上一個洞穴里。我已迷迷糊糊地要睡著了,他卻又大聲讚美起了她的人品,而我什麼也沒說。她是如此單純,我心中充滿了悔恨和擔心,悔恨是因為我們利用了她的單純,擔心是因為害怕她被牽連進我們危險的境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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