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 在巴克希德
我們見到了第一間屋子,便停在門口,阿蘭上前敲門。在巴克希德山區的高地上,這樣是不太安全的。這兒沒有大家族在管制,小家族在這兒發生爭鬥。隨着坎貝爾的挺進,倖存者和人們稱之為“無首領的人”被趕到了佛斯泉和泰斯泉周圍的荒原上。這兒有斯圖加特和幾乎是同族的麥克萊倫,因為在戰爭中麥克萊倫追隨着阿蘭的首領,和阿潘並在了一起,還有許多古老的、被放逐的、匿名的、血債累累的麥克格里哥家族。他們臭名昭著,現在名聲更壞了,沒有得到整個蘇格蘭任何一方的信任,他們的首領麥克格里哥被流放。巴克希德的直接首領是羅伯·羅伊的大兒子詹姆斯·莫爾,他現正在愛丁堡城堡中等待審判。他們與所有人交惡,與高地人、低地人、格萊漢姆斯、麥克萊倫、斯圖加特。而不管多麼疏遠的朋友,阿蘭在他們與別人發生爭執時都會拔刀相助,但對他們卻是敬而遠之。
我們的運氣不錯,因為我們找到的是麥克萊倫的一個家庭。在這兒阿蘭不僅因為他的姓氏,而且因為人們久聞他的大名而受到歡迎。在這兒我立即被送上床,請來了醫生,發現我情況糟糕,不過不知是因為他醫術高明,還是因我年輕強壯,我在床上躺了不到一個星期就可以起床了,而不到一個月我就又健康上路了。
儘管我逼迫他,阿蘭一直都不離開我。的確,他堅持不走的固執勁讓兩三位知道秘密的朋友驚嘆不已。白天他躲在小樹林下的山洞裏,夜裏當海岸無阻,他就到屋子裏來看我。不用說,我見到他自然非常高興。麥克萊倫太太——我們的女主人——對客人照顧得也是無微不至。鄧肯·杜(主人的名字)有兩管風笛,而且他酷愛音樂,因此我病體漸愈期間,這兒像節日一樣熱鬧,夜晚變成了白天。
軍隊也沒來找我的麻煩。有一次,兩個連的士兵和一些騎兵從山谷底部走過,我躺在床上通過窗戶能看到他們,更令人驚訝的是地方行政長官也不來問我的來龍去脈。在那動蕩的日子裏我擺脫了一切詢問,彷彿我是躺在沙漠上,在我走之前,巴克希德及附近的所有人都知道我在這兒,許多人來看我,按當地習俗他們在居民中傳遞着消息。懸賞捉拿的佈告已印出,我的床頭就貼了一張,我能看到那張不太美的畫像和換取我生命的粗大的賞錢數字。鄧肯·杜和其他人知道我是和阿蘭一道來的,所以毫不懷疑我是誰,許多其他人一定也猜到了,儘管我換了衣服,我卻無法變換我的年齡和長相。十八歲的低地男孩在這兒並不多,更別說在這種時候。他們自然會把我和那張佈告聯繫起來,至少是這樣。其他人在兩三位好友中保持着這個秘密,也許會泄露出去,但是在這兒,即使全家族都知道了,他們也會嚴守秘密一百年。
這時,發生了一件值得敘述的事。那就是羅賓·奧格來看了我,他是羅賓·羅伊的一個兒子。他因為從巴爾福隆劫持了一名婦女,並且據說因強行娶了她而被四處緝拿,然而他在巴克希德卻像在自己家中一樣閑庭信步。就是他在犁旁槍殺了詹姆斯·麥克萊倫,結束了一場永遠無法平息的爭吵,他走進有血仇的敵人家裏就像推銷員走進公共酒館一樣。
鄧肯及時告訴了我他是誰,我們互相認真地打量着。你們應該知道,這時候阿蘭快來了,這兩位恐怕是難以相處的。如果我們捎信或想法發出信號,在麥克格里哥這樣一個烏雲籠罩的地方就會引起人們的懷疑。
他進來時十分有禮貌,但像和下等人打交道一樣。他向麥克萊倫太太脫帽致意,但又戴起來后和鄧肯說話,擺足了架子(他認為如此)后才走到我床前鞠躬。
“我有幸得知,先生,”他說,“您尊姓貝爾弗。”
“他們叫我戴維·貝爾弗。”我說,“願為您效勞。”
“我本應禮尚往來告訴您我的名字。”他回答,“但最近遇到了一點麻煩,也許我告訴你我是詹姆斯·莫爾。德拉蒙德或麥克格里哥的親兄弟就足夠了。你經常聽到這個名字嗎?”
“是的,先生,”我說,有點吃驚,“我還聽說過你的父親麥克格里哥·坎貝爾。”我坐起身在床上向他鞠躬。我想既然他為他父親生了他這樣一個亡命徒的兒子而驕傲,那我還是恭維他一下。
他也鞠躬回應:“但我要說的,先生,那是一七四五年以前的事。我哥哥帶着一部分格雷格拉①,分成六隊為正義的一邊作戰。我哥哥的腿在布里斯通潘折斷了,一位和我們家族一起行軍的外科大夫治好了他的腿,而這位紳士的姓氏就和你的完全一樣,他是貝斯的貝爾弗的兄弟。如果您和這位先生的親屬有任何親近的關係,我和我的人將隨時聽候您的調遣。”
①格雷格拉:即麥克格里哥族人。
大家知道我對自己身世的了解比乞丐的狗多不了多少。我叔叔曾嘮叨過一些體面的親戚,但和眼前的事沒有什麼關係,我為此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屈辱。
羅賓立即說他很抱歉打攪了大家,一聲道別也沒有就轉身向外走。出門時我聽到他對鄧肯說我是一個“連自己父親都不知道的沒有親屬的傻瓜”。聽到這話我很氣憤,也為自己什麼都不了解感到羞愧。一個處於法律的嚴厲威脅下(的確三年後他被送上了絞刑架)的人居然會如此善待他熟人的親屬,想到這兒我忍不住微笑了。
他走到門口時恰好遇見阿蘭進來,兩人都後退了一步,像兩隻不相識的狗一樣打量着對方。他倆的身材都不高大,但兩個人的心中都充滿了驕傲。他們兩個人都佩着劍,隨着腳步的移動,手持劍柄,隨時準備抽劍出鞘。
“我想這位是斯圖加特先生吧?”羅賓說。
“是的,麥克格里哥先生。這不是一個讓人感到羞愧的名字。”阿蘭回答。
“我不知道你在我的國土上,先生。”羅賓說。
“我記得我是在我的朋友麥克萊倫的國土上。”阿蘭說。
“這個小問題也許各人說法不一。”另一個回答,“我聽說過你是會舞兩下劍?”
“除非你生來就是聾子,麥克格里哥先生,你應該聽到更多。”阿蘭說,“我並不是阿潘唯一會拔劍的人,幾年前我的族人和首領阿德謝爾和你這個姓氏的一位紳士較量過,我可沒聽說過麥克格里哥得到了什麼便宜。”
“你是說我父親嗎?先生。”羅賓說。
“我也不奇怪,”阿蘭說,“我記得這位先生有一個不良嗜好,就是把坎貝爾和他的名字聯在一起。”
“我父親是個老人,”羅賓回答,“這不是一場公平的比賽,你和我倒是相稱的一對。”
“我也這麼想。”阿蘭說。
我半個身子下了床,鄧肯則一直在這兩隻好鬥的公雞旁邊隨時準備介入勸解。一旦雙方說出了絕話,現在就要介入,否則就沒有機會了。臉色蒼白的鄧肯插到兩個人之間。
“先生們,”他說,“我在想一個不同的事。這是我的風笛,兩位都是公認的風笛手,可到底誰吹得更好卻是一直沒有爭論結果,現在我們有機會來分個高低了。”
“是嗎?先生,”阿蘭說,但仍面對羅賓,眼睛也沒移開。羅賓也是一樣,“我想我聽到過一些傳言,你像人們所說的那樣懂音樂嗎?你會吹風笛?”
“我吹得像麥克蒙。”羅賓大叫。
“這可真是一句大話。”阿蘭說。
“我以前還說過更大的話呢,”羅賓回答,“那是在更強的對手面前。”
“試試吧,這很容易。”阿蘭說。
鄧肯·杜急忙拿出他的主要財產——兩管風笛,在客人面前擺上一隻羊腿和他們稱之為阿托爾蜜酒的一種飲料。這是用陳年威士忌,濾過的蜂蜜和甜奶油按比例和順序混合攪拌成的。兩個對手仍然處於爭吵的邊緣,但他們坐了下來——一邊一個地坐在泥炭火旁,都擺出一副彬彬有禮的樣子。麥克萊倫請他們嘗嘗羊肉和“太太的麥片粥”,並告訴大家他太太是阿托爾①人,她做這種甜飲料的手藝是遠近聞名的。但是羅賓對主人的殷勤招待毫不在意。
①阿托爾:蘇格蘭一個山區,以產蜜酒著稱。
“我要提醒閣下注意,”阿蘭說,“我幾乎有十個小時沒有碰麵包了,那可比喝不到蘇格蘭任何一種甜酒都要糟糕。”
“我不會佔你的便宜的,斯圖加特先生。”羅賓回答,“吃吧,喝吧,我跟着你。”
每人吃了一小塊羊肉,向麥克萊倫太太敬了一杯酒,然後經過一串客套后,羅賓拿起笛子吹了一首歡快的曲子。
“啊,你會吹。”阿蘭說,從對手手中取過樂器,先吹了一曲和羅賓一樣的歡快曲調,然後開始吹其他風格的曲子。在吹奏中他加上一些變奏的裝飾滑音,也就是“顫音”。
羅賓的吹奏挺不錯的,但阿蘭的吹奏更使我陶醉。
“吹得不壞,斯圖加特先生,”對手說,“但你的顫音吹得太差了。”
“什麼?”阿蘭叫道,臉都漲紅了,“你撒謊。”
“你可以承認在風笛比賽上你敗下陣來,”羅賓說,“那你可以改成比劍。”
“說得非常好,麥克格里哥先生。”阿蘭說,“但同時,”他加重了語氣,“我收回剛才的指責,我要請鄧肯說一句公道話。”
“其實你不需要請任何人說公道話,”羅賓說,“你比巴克希德的任何麥克萊倫都要強。作為斯圖加特你的確是一位值得稱讚的風笛手,把風笛遞給我。”
阿蘭照辦了。羅賓開始模仿並更正了阿蘭變奏中的一些地方,他好像記得很牢。
“啊,你懂音樂。”阿蘭沮喪地說。
“現在自己判斷吧,斯圖加特先生。”羅賓說,又從頭吹起了變奏。這次演奏的效果就大不一樣了,充滿了獨創和激情,裝飾音的演奏充滿了靈感和技巧,給我十分奇妙的感覺。
至於阿蘭,他的臉變得陰沉發熱,他坐着咬着手指,就像一個受到當眾侮辱的人一樣。“夠了,”他大叫,“你會吹風笛,盡情地吹吧!”他好像要站起身。
但羅賓只伸出一隻手好像請求別出聲,他吹起了緩慢悲哀的風笛曲。這本身就是一段精美的樂曲,演奏得非常典雅。但除此之外這還是一支對阿潘·斯圖加特有特別意義的曲子,是阿蘭最心愛的一支。最初的幾個音符還未消失,他的臉色就變了。隨着時間的流逝,他好像越來越坐立不安,曲子還遠遠沒有結束,他臉上已全然沒有了憤怒的痕迹,他心無雜念地沉浸在音樂中了。
“羅賓·奧格,”一曲結束后,阿蘭說,“你是個偉大的風笛手。我和你在同一個地方吹奏是不合適的。天哪,你口袋裏的音樂比我腦袋裏的音樂還要多。儘管我知道我可以用冷冰冰的劍和你一比高低,我可預先警告你,這不公平,因為我無法亂砍一個能像你這樣吹奏美妙風笛的人。”
這場爭吵就如此平息了。我們整夜喝着甜酒,傳遞着風笛。天色大亮,三個人都喝得醉眼惺忪,羅賓也不知歸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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