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灌木叢中的逃亡:岩石
我們時走時跑,快到早晨時更是走得少跑得多了。從表面上看,這片土地好像是沙漠,實際上我們經過了不下二十間隱藏在山裏僻靜地方的草棚和房子,裏面都還住着人。每走到一家門前,阿蘭就會丟下我,徑直走到房子一側,在窗邊與被叫醒的人說會兒話。他這是在散播消息。在那個地方,即使在逃亡途中,阿蘭也一定要停下來履行這項責任,而且其他人也很好地履行了這項義務。我們造訪時,大部分人已經聽說了這件謀殺案,其他人聽阿蘭將這消息告訴他們時——儘管我沒有靠近,也聽不懂他們的語言——我還是能知道,他們不僅僅是驚愕,更多的是驚慌失措。
我們雖然拚命趕路,天亮時還是沒有找到藏身之地。我們身處巨大的山谷里,到處都是大石頭,還有一條翻着泡沫的河流。四周是荒山野嶺,沒有草也沒有樹,至今我都認為這可能就是葛蘭柯山谷,在威廉國王時期那裏曾發生過大屠殺。至於當時我們詳細的旅行路線。我現在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一會兒走捷徑,一會兒走彎路。我們步履匆匆,又總是在夜色中奔跑,我問到的這些地名都是用蓋爾語告訴我的,很容易忘記。
第一縷晨曦照亮了這個可怕的地方,我看見阿蘭皺起了眉。
“這地方不適合你我。”他說,“他們一定會來搜查這種地方的。”
說著他飛快地跑到河邊,那兒河水被三塊岩石分成兩半,河水拍擊着岩石發出巨大的轟鳴聲,我聽了渾身發抖。湍急的水流上方是一層水霧,阿蘭看也沒看就縱身一躍,跳上了中間那塊石頭,用膝蓋和雙手着地來平衡自己。那塊石頭不大,他差點一頭栽到水裏,我還沒來得及考慮一下距離和危險就跟着跳了過去,他一把抓住了我。
我們肩並肩地站在一塊濕滑的石頭上,前面還要跳更遠,四面是喧囂的水流。當我看清楚站的位置時,我感到一陣恐懼造成的劇烈眩暈,我捂住了眼睛。阿蘭抓住我搖着,我看見他在說話,但瀑布的轟鳴聲和煩亂的心緒使我聽不見他的話。我只看見他的臉都氣紅了,而且他在石頭上跺着腳。我轉眼又看見河水洶湧,空中水霧瀰漫,趕緊重新捂住眼睛,渾身顫抖着。緊接着,阿蘭把白蘭地瓶子送到我唇邊,逼我喝了一點兒。這樣,血液又進入我的大腦。阿蘭把手放在嘴邊,嘴對着我的耳朵,大聲說:“要麼絞死,要麼淹死!”他轉身背對我,縱身一躍,跳過急流,安全落地了。
這時我一人站在石頭上,空間大了一點兒,白蘭地在我耳邊嗡嗡吟唱着,眼前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顯而易見,如果我不馬上跳,我就永遠也不會跳了。我心中帶着絕望的憤怒——不是勇氣,彎下身子猛然向前一跳。我的手伸直了才碰到岸邊,但剛碰到岸邊,手便滑了下去。正當我就要滑入瀑布中時,阿蘭抓住了我,先是抓住了我的頭髮,然後是衣領,用力把我拖到安全地帶。
他沒說一句話,又開始逃命。我搖搖擺擺站了起來,跟着他狂奔。我本來就已經很累了,可現在我感覺非常不舒服,身上也受了傷,再加上喝了白蘭地有一些醉意,所以跌跌撞撞地跑了一會兒后便感到一陣劇痛,都快要支持不住了。這時候,阿蘭終於在一大堆亂石中的一塊巨石下站住了,而對戴維·貝爾弗來說,還早着哪。
我說的一塊巨石,其實是兩塊石頭頂部相倚,都有二十英尺高,乍一看上去是無法翻越的,儘管你可以說阿蘭是四肢並用的,他還是爬了兩次都未成功。第三次是站在我的肩膀上爬上去的,他向上跳時都快踩斷我的鎖骨了。他上去後站穩腳,放下了他的皮帶,我抓着皮帶並且藉助石頭上的兩個淺孔,才爬到他旁邊。
這時,我才明白為什麼要到這裏來。這兩塊大石頭的頂部有點空,互相斜倚着就像一個盤子,可以供三四個人藏身其中。
一路上,阿蘭一直都一言不發,只是瘋了似的默默地跑啊,爬啊。我知道他十分害怕會遭遇不幸,所以即便我們上了石頭,他也仍默不作聲,也不放鬆臉上愁眉苦臉的表情,只是撲倒在石頭上,眼睛從我們藏身之處的邊緣警惕地觀察着四周的情形。天亮了,我們能看清山谷岩石的一側,底部到處是石頭,小河從岩石間穿過,產生了白色的水瀑,但既沒有炊煙,也沒有住戶,只有幾隻老鷹鳴叫着繞懸崖飛翔。
阿蘭終於笑了。
“啊,”他說,“我們有救了。”他帶着輕鬆的神情望着我,“你不大會跳嘛。”
這時他看我羞紅了臉,就趕緊接著說:“沒關係,越是害怕越要做,這才是英雄本色。不過那可是水,我也怕水,這不怪你,應該怪我。”
我問他為什麼。
“為什麼?”他說,“今晚,我發現我做了傻事,首先我走錯了路,這可是在阿潘,是我的家鄉。結果天亮時我們正呆在不該呆的地方,所以我們只好藏在這個既不安全又不舒適的地方。另外,這才是更糟的,尤其是對我這個經常逃亡的人來說,我沒有帶水瓶,我們只好苦熬這長長的夏日。你也許覺得這是個小問題,不過等到黑夜降臨,戴維,你會告訴我你的感受的。”
我急於挽回名譽,就說如果他把白蘭地倒掉,我可以跑下去用瓶子裝滿河水。
“我不想浪費好酒,”他說,“今晚它曾幫了你一把,否則依我拙見,你還呆在那塊石頭上呢。還有,”他說,“你是一個有好眼光的人,你也許已經注意到了阿蘭·布瑞克比他平時走得更快吧。”
“你簡直跑瘋了。”我叫道。
“是嗎?”他說,“好吧,你也可以靠它來幫你,我們可耽誤不起時間。現在我們都說夠了,你去睡覺吧,兄弟,我去放哨。”
我聽話地躺下睡了。兩塊大岩石頂部間的泥沼被衝掉了,長了一些歐洲蔽,正好做我的床。我在鷹叫聲中進入了夢鄉。
當我被粗暴地搞醒時,已經是早晨九點了,阿蘭的手正壓在我的嘴上。
“噓,”他小聲說,“你在打呼嚕。”
“哦,”我說,奇怪地看着他焦慮陰鬱的臉,“為什麼不能?”
他從岩石上方望出去,示意我也這樣。
天已大亮,萬里無雲,很熱,山谷像一幅畫一樣清晰。河的上游約半哩處駐紮着英軍,他們中間燃起了一堆大火,一些人正在火上烤着食物。附近一塊和我們的岩石差不多高的石頭上站着一名哨兵,陽光照着他的武器閃閃發光。河的沿岸都安置了哨兵,一些地方較密集,一些地方較稀疏。有些哨兵站崗的位置像第一個哨兵一樣,站在很高的地方;另一些人則分頭從不同的方向巡邏過來,在半路上相匯。峽谷的上方地勢較開闊,警戒線由騎兵來延續,我們遠遠地可以看到他們騎着馬跑來跑去,比較低的地方又是步兵在執勤,不過由於一條小溪的匯合使河面突然變寬,這裏的警戒也就比較稀疏。擔任警戒的人只是觀察着可涉水而過和可以跳過去的地方。
我看了一眼就縮回了原地。這個山谷的情景真是奇怪,天剛破曉時還是荒涼無人,現在卻是戒備森嚴,佈滿了步兵和騎兵。
“你看,”阿蘭說,“這正是我擔心的,戴維。他們會觀察小溪一側,他們是在兩小時前進來的,不過老兄,你可真能睡。我們這兒太狹窄了,他們如果上了山,用望遠鏡就可以很容易地看到我們。不過如果他們只呆在谷底,我們就沒事,因為河下游的哨兵比較少,天黑后我們可以試試從那兒逃走。”
“那天黑前我們幹什麼?”我問。
“躺下,烤肉。”他說。
這個好聽的蘇格蘭用詞“烤肉”的確是那天我們做的主要的事。你們該記得我們躲在大岩石的頂部,就像一塊烘餅鐵板上的小掩體。太陽毒辣地照着我們,岩石變得滾燙,人都不能碰一下。上面帶一小片泥土和草皮的地面只夠一個人躺着,於是我們只能輪流躺在裸露的岩石上,真像是烤架上的聖徒在遭受折磨。
我一直在想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同樣的季節,只相差幾天,我就遭了這麼多罪。先是在島上凍得要死,現在又是在岩石上烤得要命。
而且我們沒有水,只能喝白蘭地,還不如沒有呢。我們把這瓶酒埋在泥土裏保持冷卻,再灑到我們的胸膛和太陽穴上使我們稍許清醒一點。
一整天,士兵們都在山谷底部忙個不停,一會兒換崗,一會兒巡邏隊在岩石間搜索。四周岩石林立,要想從中找一個人就像大海撈針一樣。對如此無望完成的一項工作,他們越來越不認真。不過看到士兵們用刺刀刺灌木時,我心中一陣顫抖。有時他們也會在我們的岩石周圍搜索,使我們大氣也不敢出。
這時我第一次聽到純正的英語,一個傢伙邊走邊用手拍打着我們躺着的岩石向陽的一側,又抽手回來說:“我說了這很樂①。”我驚訝於他的吞音,以及說話時奇怪的吟唱聲調,也很奇怪他把捲舌音發成這樣。我肯定聽過蘭瑟姆的發音,不過他混雜了各種口音,說得很不標準,所以當時我認定他基本屬於幼稚型的。我驚訝的是一個成人的發音比蘭瑟姆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真的,我一點都不習慣,也不習慣英語語法。也許大家對我這本回憶錄也能挑出許多毛病來。
①其實是熱,因為發音不準而成了樂。
這一天在石頭上度過的時光越來越乏味痛苦。石頭越來越燙,太陽越來越毒,我們感到眩暈、噁心、劇痛,就像得了風濕病。我記得我們蘇格蘭歌謠中的幾行詩句,以後也經常想起來:
你毀不了夜晚的月亮
也毀不了白天的太陽
真是上帝保佑我們倆都沒有被太陽曬死。
終於,到兩點鐘時,我們再也忍受不了了。這時,我們心中有了反抗的慾望,卻還要忍耐以後的痛苦。太陽漸漸有些西斜了,我們這塊石頭的東側有了陰影,而這一側士兵們是看不到的。
“不是這樣死,就是那樣死。”阿蘭說著翻過一側,下到了有陰影的地面。
我立即跟隨着他,馬上平躺在地上。太陽下曝晒了那麼久,我很虛弱,頭昏沉沉的。我們就在那兒躺一兩個小時,全身疼痛,軟綿綿的。萬一有士兵走到這一邊就全暴露了,不過幸好沒有人從那邊過來。這樣我們的石頭能夠繼續以新的方式給我們庇護。
我們很快就恢復了一點體力,但士兵們離河岸也更近了。阿蘭建議我們可以嘗試逃跑。這時我最怕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再回到岩石上面。除此之外,別的什麼事都好商量。因此我們馬上準備行軍,開始悄悄穿行在岩石間:有時匍匐在陰影中,有時又提心弔膽地奔跑。
士兵們馬馬虎虎搜查了山谷的這一側,也許在夏日午後的悶熱中有些睏倦,放鬆了警惕,他們只是在哨位上打盹或者沿河岸瞭望,我們偷偷向大山裡行進,漸漸擺脫了這些士兵,這是一段最吃力的路程,一個人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才能在這片高低不平的土地上面對這麼多哨兵的警戒而不被發現。當我們要穿過一片開闊地帶時,僅有速度是不夠的。我們不僅要迅速判斷整個地勢,還要判斷踩上去的每塊石頭是否穩固,因為下午變得寂靜無聲,一塊小卵石的滾動聲都會像一聲槍響,在山巒峭壁間形成回聲。
到太陽落山時,儘管我們行進的速度很饅,我們還是走了不少路,不過我們仍能清楚地看到山上的哨兵。這時我們一切的恐懼都消失了,因為一條湍急的溪流在這兒匯入峽谷中的河流。我們馬上趴下來把頭和肩膀都埋入水中,都不知道是冰涼河水對我們的刺激還是貪婪的飲水更讓我們開心了。
我們躺在那兒,躲在河岸的陰影中,將河水喝了又喝,還用水打濕胸口,讓手腕浸在水裏,直到感覺冷得發疼,我們終於又完全恢復了。於是我們拿出乾糧袋,放在金屬盤子上吃了起來。雖然這只是用冷水拌的燕麥粥,但對飢餓的我們來說簡直就是美味佳肴。我們自然無法生火,大概人們落草為寇時,這就是主要的食物了。
夜幕一降臨,我們又上了路。一開始還小心翼翼,後來膽子越來越大,乾脆站直了身子快步走着。道路非常複雜,盤旋在陡峭的山坡和懸崖上。太陽下山後雲聚集起來,夜又黑又冷。走路時我倒不覺得累,只是非常害怕跌下山去,而且也搞不清到底要走到哪兒。
月亮終於升了起來,可我們還在路上。這是下玄月,一直被雲籠罩着,過丁會兒又露出臉來,照出許多黑黝黝的山影,反射在遠處海灣狹窄處。
見到這種情景,我們都停下了腳步。我驚訝地發現自己所在的位置那麼高,簡直像是行走在雲端上。阿蘭正在辨別方向。
看起來他挺滿意,他肯定認為敵人聽不到我們的聲音了,因為當我們重新開始夜行軍時;他吹着各種曲調的口哨聊以自娛,有戰鬥性的、歡快的、哀怨的。輕快的蘇格蘭舞曲使我們的腳步更快,南方家鄉的曲調讓我渴望結束歷險,返回家園。在又高又黑的荒涼山坡上,這一切都伴隨着我們繼續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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