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在潘芙琳家中,母子倆正一起看着電視。喬伊興奮不安,而芙琳則愣在電視機前。強恩和柏尼肩並肩地坐在牆上,聽不見他們到底在談些什麼。但即使柏尼臉上一片污黑,芙琳依舊認得出她的前夫。
“我的天!”她倒吸一口氣說道,“是……是他!”
“他為什麼……為什麼在上面,媽?”爸爸那麼做看起來並不安全。他有危險,這點是肯定的。
她自己都不知道原因,又如何能給孩子一個答案?不,她只能做一件事。“你的外套呢?去拿你的外套來。”芙琳說道。
此時地面上的新聞人員正急切地把故事拼湊起來,並竭力搜集可以滿足大眾好奇心的資料。他們在攝影棚的資料搜集小組不斷地挖掘並傳來新消息,遲早會有人找出潘柏尼的真實身份。最後這項殊榮落在了第8頻道。
第8頻道的記者在現場以勝利的口吻說道:“我們剛剛得到的資料表明,潘柏尼是一個銷售贓物的慣犯,明天將被判決,共犯有購買12件偷來的油漆並轉賣給——”
“吉兒應該早一步播出這個消息。”狄傑姆看着屏幕怒吼道。他的辦公室里裝有許多電視屏幕,同時播放各個頻道,好讓他拿它們和第4頻道的節目做比較。“她是發現潘柏尼的人,卻讓第8頻道搶先我們一步發佈這個消息。”
然而衛查理有比錯失一項實況報道更重要的事情要擔心。
“聽着,傑姆,萬一強恩隱瞞了些什麼怎麼辦?萬一他不是真正的英雄怎麼辦?”
聽到他的話,狄傑姆的眼睛亮了起來。“很棒的題材!”他喘息道,心中已在迅速算計着這個新的可能性。
“不,傑姆,並不是個好題材。”查理眼神嚴肅、聲音堅定地說道,“我們支持了這傢伙,他是我們的孩子!我們肯定他,我們給了他100萬。”狄傑姆倒吸一口氣,查理說得沒錯。不論喜不喜歡,他們都得和巴強恩同進退。不過他還沒來得及回答,第4頻道的屏幕上就出現了一陣騷動。康克帝的聲音興奮地響起。他四周的人群全都往前擠着並大叫着。“現在又是怎麼回事?”傑姆問道。
“有動靜了。強恩正在講着什麼,兩個人都在說話。”康克帝必須對着麥克風喊叫以蓋過旁觀者的騷動。“還坐在牆上的巴強恩正朝窗口比劃着,好像在對他們大叫,而現在……現在他伸出兩個手指頭。是的!他伸出兩個指頭在示意着什麼——”
潘芙琳的眼睛看着路,耳朵卻細聽着喬伊由家裏帶出來的微型電視裏傳出來的聲音。記者正在椎客飯店作實況報道。柏尼正在那裏15層樓高的牆上,天知道到底為什麼。喬伊非常擔心——面對現實吧,芙琳,你也是擔心得半死。
從郊區到芝加哥路程很遠。芙琳猛踩油門,旅行車以時速至少20公里的速度前進,比她平常的速度都快。她望了一眼身旁兒子蒼白的臉色。他烏黑的大眼睛裏充滿了悲傷和恐懼,顯得更大了。芙琳想到喬伊有多愛柏尼,而她從離婚之後又是如何苛刻地對此批評阻撓。並不是他不該享有這些,但是……
“如果我讓你覺得我恨他,我並不是有意的。我……我……只是恨他的所作所為。他自私、自我中心而且憤世嫉俗——”
“什麼是憤世嫉俗?”喬伊插嘴道。
“就像說‘大家都在騙人,為什麼我不行?’那樣。但是我不……我不恨他,喬伊。”她情緒化地說道,“我曾經……愛過他,非常愛。我只是……厭倦了。也許這並不全是他的錯。也許如果他和我——怎麼回事?噢,上帝!”
電視上記者的聲音突然緊急起來,潘芙琳可以聽見現場人群發出來的巨大嘈雜聲。她的心快跳出來了。
“消防人員從窗口探出身來了!他們好像正拿着長竿伸向牆緣上的兩個人——強恩和他的同伴,潘柏尼。”
“發生了什麼事?他們在做什麼?”芙琳焦急地問道。旅行車愈開愈快。
“潘柏尼和強恩伸手抓住長竿!”電視記者宣佈道,“長竿的頂端掛着什麼東西,他們對着長竿在說話,看來好像……看來好像……我想那是……等一下,我這裏有份報告——”
芙琳和喬伊不安地屏息仔細聆聽——
“——咖啡!是咖啡!根據消息,強恩和潘柏尼要了兩杯咖啡!”記者揭曉了謎底。
芙琳鬆口氣笑道:“咖啡!就像你爸爸有時候會提出來的不當要求。上千的人在看着他,而他卻要一杯咖啡。”她搖搖頭輕聲說道,“我記得以前你得盲腸炎住院,你爸爸整晚守在你床邊。他最討厭醫院了,總認為他會被傳染上什麼疾病。還有那時候你舅舅受傷——”她沉浸在回憶中。
喬伊着迷地聽着。他從沒聽過他媽媽用這樣不帶批評的口吻談論他爸爸,聽起來好溫暖。
“看來你爸爸在生死關頭時總會表現出最好的一面。每當發生問題或有什麼緊急情況,你爸爸就會忘了他是潘柏尼,而表現得有點像……個人。”她眨眨眼睛,將盈眶的淚水拭去,以便看清前方的路。他們已經進入市區,快要到椎客飯店了。
“我們得知消防隊用來遞送咖啡的東西……先前我曾形容它是竿子,事實上它是飯店員工用來換不容易觸及的燈泡用的特大號夾子。”記者興高采烈地說道。任何無用的小道消息在這個故事發展中都成了新聞。
(口歐),上帝,真希望我能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麼!吉兒的目光仍然緊盯着屏幕上窗外的一舉一動,坐立難安。她生命中重要的——不,極重要的——事情正在發生,而她卻無法參與。兩個出乎她意料之外扯上關係的人正肩並肩地坐在那牆緣上,邊喝咖啡邊談話。談話,談話,談話。他們到底在談什麼,竟能談這麼久?葛吉兒看着眼前無聲的影像,心中有一百萬個懷疑。
牆緣上所發生的當然是吉兒始料未及的第一百萬零一個可能性。那兩個人只是在協商。
他們彼此都有對方想要的東西。強恩擁有柏尼想要的50萬美元,而柏尼有一個收拾這個爛攤子的好方法。奇怪的是,雖然柏尼掌握了交換的有利條件,但他卻不貪心。他要求得很少,而且絕大部分不是為了自己。強恩聽了柏尼的要求,考慮了一下並提出一些意見。然後兩人達成協議。
“你聽清楚了?”柏尼嚴肅地看着強恩並重複一遍,“四年頂尖大學的獎學金,加上任何喬伊想上的醫學院或法學院的學費。替我償還25000美元給我的律師,付清她全部的費用,外加我的全年顧問費用——”
巴強恩點頭同意所有的要求。“還有取消我的判決。”柏尼附加道。
柏尼突然靈機一動。“聽着,強恩,你最好付雙倍的律師費給我的律師。她非常沒有經驗,但是她為我做了件好事。還有,給她一張你的照片。她把你當成聖人了。”
“關於取消那個判決,柏尼,”強恩擔心地說道,“我是說,我無法作任何保證……我無法給你任何保證……我不能告訴他們詳情。”
“你會告訴他們是我勸你打消了跳樓的念頭,對不對?反正別讓我坐牢就是了。”
強恩又點點頭。“我會儘力的,柏尼。”他嚴肅地答應道。
“那就足夠了。”他愉快地說道,“你最好把那封信收起來,”他指着那封還躺在牆緣上的自白信,“把它處理掉。”
巴強恩拾起信封,拿在手上緩緩翻弄着,最後終於將它塞進口袋。一切都安排好了,他突然覺得年輕了許多歲,好像卸下了肩上的一副重擔。兩個人握握手,開始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來。
下面的大群民眾騷動了起來。“他們要站起來了!”
記者們對着麥克風大叫:“他們站起來了!”
吉兒擠向窗口,一點也不在意自己的手肘撞到了誰。她必須看看!在椎客飯店的屋頂,閣樓套房的上面,沙奇找到了一個可以拍到絕佳鏡頭的位置,開始拍攝。
“在我做了這些事之後,你怎麼知道我能熬過去?”強恩突然問道,“你怎麼知道你可以信任我?”
潘柏尼舉起一隻發抖的手指向下面的人群。“因為,老實說,強恩,我和下面那些笨蛋沒什麼不同。”他看着15層樓下那些螞蟻般的民眾說道,“我們都相信你,老天!我們……”
潘柏尼犯了一個大錯誤。當你身處15層樓高且又怕高時,向下看實在不是個好主意。
柏尼開始冒冷汗、發抖,像片樹葉一樣搖晃起來。他本來已經忘記自己所在的地方有多高、距離地面有多遠。眼前的景象教他發昏。他身體緊貼着牆,在強恩的指導下緩慢地移向窗口。“這——這真是笨——跑到這裏來——”他嚇得半死。
潘芙琳的旅行車停在路障前。一名警察揮手要她改道,但是她叫道:“我是潘柏尼的妻子,警官,這是他兒子喬伊。拜託!你必須讓我們去見柏尼。”
她和那孩子看起來是如此疲憊,她所說的一定是真的。那警察沒再多問,揮手讓她繼續朝飯店開去。不過,好笑的是,再仔細想想就會注意到芙琳竟然忘記了說明是前妻。
巴強恩佇立不動,眼睛盯着潘柏尼。他可以看得出來——他幾乎可以聞得出來——那瘦小身體所散發出來的恐懼。柏尼的雙腿已經失去知覺,它們已經麻木了。他不知道該如何使喚它們,使自己別摔下去。此刻平衡是最重要的了。慢慢地,強恩心裏說著,現在慢慢地。他開始引導他朝窗口移去。
“慢慢地。”他大聲對柏尼叫道。柏尼移動了一小步又停住了。
“你為了什麼那樣做,柏尼?衝進飛機里去?”強恩認為這樣和他說話,可以讓他分心不去想掉到下面去的事。
柏尼又小心翼翼地往前踏了一步。“我不知道。當時有個孩子這麼對我說:‘請進去救我爸爸,先生。’然後我想到我兒子喬伊,還有那個和我老婆約會的該死消防隊員,感覺就像是我該去救我自己。”奇怪的是,潘柏尼從未真正地去想這些原因,此刻的脫口而出令他了解了真相。
“是啊,”強恩若有所思地說道,“對我而言,它就像是我應該假裝我就是你一樣。”
柏尼乾笑兩聲。“所以現在你必須繼續假裝下去,可憐的傢伙。每天都得當別人的英雄。”他又低頭去看下面把強恩當英雄的群眾,於是犯了第二次錯誤。
他腹中一陣暈眩直衝上頭頂。就在幾秒鐘之內,柏尼搖晃了一下,一腳踩空。下面的群眾看到牆緣上面的人搖晃地掙扎着保持平衡,不約而同發出一聲驚呼。
巴強恩迅速伸出手抓住柏尼的肩膀。“小心點,兄弟,不會有事的。”
吉兒在套房裏看着強恩和柏尼。她屏住氣息。可能嗎?強恩會不會把柏尼推下去?無論如何吉兒還是相信——或許不合理,而且完全沒有任何根據,然而她還是相信柏尼可能對強恩不利,可能握有強恩的把柄。這是強恩除掉讓他生活痛苦的人的最好機會。
“別往下看,”強恩說道,“眼睛往上看,一次走一步,柏尼。就是這樣。我就在你身邊,老兄。”
柏尼全身汗濕,冰冷的晚風吹得他直打哆嗦。他拚命眨眼睛,想把腦子裏暈眩的感覺眨掉。他蹣跚地往前走了一步,然後又一步。他知道自己不能朝下看,一定不可以向下看。
柏尼朝下看去。
遠處的地面在旋轉,人群像螞蟻,在巨大的音樂盒上旋轉……轉……
“啊……”柏尼大叫一聲,掉了下去。
芙琳和喬伊在警方的協助下穿過擁擠的人群。雖然很辛苦,但至少他們已來到飯店的台階前。一定發生什麼事了,一定是很糟糕的事,周圍的人全都在驚恐地叫喊着。他們及時抬起頭,看到柏尼一腳踩空,身體在上面搖晃着,摔出牆緣。
“(口歐),老天!柏尼!”芙琳發出一聲尖叫。
“爸!”喬伊驚恐地大叫着。兩個人此刻感到了對柏尼前所未有的愛。
吉兒愣在窗口,完全呆住了。她眼前所見的不再是新聞事件,而是生死掙扎,其結局將不會因為有幾十台攝影機對準它而更改。外面只有柏尼和強恩,而且其中有一人可能會喪命。
潘柏尼覺得自己在無限的空間中墜落。一時之間,他急切地扭動自己的身體,伸手想抓住什麼東西。他的手摸到牆緣;他立刻彎曲手指用力抓住牆緣。他只用一隻手抓住15層樓高的大樓的一角,在無限的空間中搖晃着。
巴強恩喘息着伸手去拉他。
“進來吧,老兄!”窗口的一名消防人員急忙喊道,“你幫不了他的。”
柏尼的手因為支撐自己全身的重量而疼痛不已。他的手指頭開始滑動。他向上看,巴強恩的臉正在上方看着他。強恩看到柏尼眼中的哀求。“別讓我死掉!”
他也看到柏尼與死亡非常接近,生命只靠一隻支撐不了多久的手維持着。而且他的心中也一定閃過這個念頭:如果沒有潘柏尼,自己的日子會好過多了,而且也不用再做什麼事,不用履行承諾。他只要不伸出手……
“別伸手!”消防人員警告道,“他會連你一道拉下去!”他手上拿着救生繩套,並將之遞給窗外的強恩。
吉兒緊咬着嘴唇。她的內心深處響起了最近曾聽到的一些話……誰說的呢?對了,現在她記起來了,在卜傑瑞自殺之後,衛查理曾在攝影棚內對她說的話。
絕對不要伸出手!查理對吉兒叫道,絕對不要!如果你伸出手去,你會讓自己一起被拖下去。
“不!”她默默地哀求着,“不,強恩,求求你!”
消防人員仍在把救生繩遞向強恩。“抓住它!”消防人員叫道,把繩套送上前去。“現在!救你自己,你幫不了他的,他會把你一起拖下去!”
巴強恩沒理會那消防人員和他的救生繩。他坐在牆緣上穩住自己眼睛緊盯着潘柏尼。柏尼的手指頭又滑動了一點。他早已嚇得說不出話也聽不見了。柏尼的手指頭已經麻木得失去知覺,只知道它們在滑動……滑動。
突然間,就在柏尼的手滑開的一剎那,強恩的手及時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兩個人現在只靠一隻手的力量相連。強恩的手異常沉重,他只能勉強支撐。他將身體往後靠在牆上,用一隻手抓着牆緣,另一隻手抓着柏尼的手腕。強恩咬緊牙關,臉漲得通紅。柏尼殷切地朝上看着。兩人目光交織。
“我要把這個繩子套在你身上。”消防人員說道。他已經拿着繩套爬出窗口。
“把……那……條繩子……套到……他身上。”強恩扭曲着臉,咬緊牙說道。
“你抓不住他的,他會把你一起拉下去。”消防人員焦急地警告道。
“如果……他……不能獲救……我……也不願被救。”強恩困難地說道,“聽清楚了嗎?”
“是的,先生,我聽到了。”消防人員感受到了那英雄氣概。如果巴強恩可以救潘柏尼,消防隊當然也可以救巴強恩。“明確而且清楚。”
從事件發生到現在不到兩個小時的時間,全國新聞網已經通過地方新聞台,正將此生死攸關的故事以實況轉播方式傳達到全美國每一戶人家。所有其他的節目全部被迫暫停。自從魯比射殺奧斯華、阿姆斯特朗代表人類踏上月球第一步之後,已經很久沒有這麼重大的新聞了。這是電視發揮它最大功能的時刻——現場即時轉播。
第四頻道的沙奇是唯一從屋頂拍攝的攝影師。鏡頭完美地掠過強恩抓着柏尼手腕的手,掠過柏尼驚駭的臉孔和哀求的眼神,拍到他掛在15層樓高的半空中晃蕩的身體。沙奇對自己非常得意,但如果他知道有多少人正在看他拍的影片,他會加倍得意。現在他將鏡頭向柏尼拉近,柏尼恐懼的表情充滿整個屏幕。
在夜影酒吧的奇克看到了柏尼;在卧房中的歐丹娜看到了柏尼;在又小又亂的客廳中看着柏尼的舊電視機的溫瑟摩看見了柏尼;在書房裏坐在皮椅上的寇法官看見了柏尼。他們沒有一個人相信自己的眼睛。警察局裏的艾斯比、萬加斯、孟多薩和戴探員全都看到了柏尼;柏尼原來被關牢房中的其他犯人也看見了柏尼。潘柏尼——生命中最大的失敗者——此刻正在電視上被那104號班機的英雄救助。
潘柏尼?
消防人員已用繩索套牢柏尼,但強恩還是緊握着他的手腕。
“看起來不錯哦,夥伴,堅持下去。”他喃喃道。
潘柏尼感激地往上看着巴強恩的眼睛。“你——你是一個——天殺的聖人,強恩。”他說道。
而且他真的這麼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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